天地間的風總是難以捉摸蹤跡和來去的,而武道修行者口中所說的真氣本元就要更加虛無縹緲,一唿一吸之間,一眼一聞之中,也許那些流轉在虛空之中的氣息就是足以煉化存續體內的所謂真氣了。


    可是能夠真正去捕捉這些氣息痕跡的人總是少數,所以太多叫囂著要去闖蕩江湖遊曆天下的武道修行者,其實一輩子都隻能止步門外,那一步兩步的距離實際卻差之千萬裏。


    若是登堂入室了,再去聽聞觸及更加不落實處的所謂天地靈氣,就讓人愈加摸不著頭腦,哪怕是在武道一途上走得足夠遠也走得足夠高的顧枝,在以前也很少去說起想到那總是與神明關聯更深的天地靈氣,因為在許多傳說中,神靈餐霞飲露,唿吸吐納的不正是所謂本源靈氣?


    在更多的書籍和神話記載中,天地最初的構造就是那些猶如清風雨露的靈氣,隻是隨著萬物生靈的降臨和繁衍生息,靈氣開始融入天地間,捉摸不得更琢磨不透。


    可是在那座城牆上的茅屋中,顧枝置身於繪就天地萬萬年的畫卷世界,親眼看著那些流轉天上地下的靈氣孕育出了植物和生靈,也將漂浮在在汪洋之上的島嶼牽連牢固,是連接天地的關鍵所在,更是後世武道修行、讀書悟道的本源,所以再去說起天地靈氣的存在,在顧枝看來,便少了幾分神異,而是多了幾分真切。


    隻是與當年一般,哪怕見識過了那處城池秘境的玄妙和出雲島上幻境紛至遝來的奇異,顧枝還是對於所謂“神明”的存在有著疑慮,所以他可以還是一往無前地跨越千山萬水走到秦山,也可以義無反顧地步步登高來到山巔。


    然而麵對著魔君,親眼看著更多也體悟更多,顧枝才明白,那些虛無縹緲的天地靈氣,原來是真真正正地能夠被據為己有,或者說至少能夠在某種程度上化為己用的。


    來到秦山之後,顧枝除了置身於虛幻和現實之間反反複複,便一直在出刀戰鬥,親眼看著那從魔君體內走出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施展出介於幻覺和真實之間的玄妙手段,也墜入了魔君舉手投足間勾畫出的世界牢籠之中,那些早已逾越武道的能力,不再隻是武道第九境“逾矩”可以囊括其中的。


    那麽,是否可以作此考慮設想,原來千年以來所有先賢所想的武道高處之外,其實還有更加高遠和玄妙的境界和修為?近乎神明?


    隻是此時此刻,麵臨著生死大敵的顧枝,絲毫沒有時間和餘地去思索更多。


    魔君站在不遠處,雙手織就的囚牢將顧枝禁錮其中,源源不斷的真氣本元衝刷著顧枝的體魄神魂,山巔罡風作亂,顧枝的靈魂與那一身白衣一同在狂風中被搖晃拉扯,幾乎就要變作殘絮碎屑。可是就像黑暗風雨中的那一盞點亮於竹屋中的燭火,哪怕是狂風驟雨,也始終明滅不定,卻終究不會徹底熄滅。


    顧枝綴著一口本元真氣和命理氣數,閉上雙眼揮出一刀,將那些積攢體內數十年的真氣都釋放而出,抵抗著魔君“贈予”的武道修為,兩股澎湃河流在山巔相撞,銀白色的火花濺射而出,像是在天邊雲海處點燃了煙火,雲層被驅散,就連天光都不由自主地褪去顏色,秦山下本就匍匐在地的虔誠信徒門更加恭敬地叩首,像是親眼看見了神跡的降臨。


    在出雲島關於三百年前的傳說中,劃破黑暗如白晝的三道焰火也是這樣從秦山高處落下,在天邊留下了需要整整一夜才能閉合如初的雲海縫隙,像是有人舉著火把點燃了那些飄忽不定的雲絮,燃燒個不停。那時的先賢們同樣隻能驚歎於神跡的玄妙和震撼,於是關於神靈的傳說便開始口口相傳,代代相承。


    如今秦山之上的種種奇異,不正是對於神跡的明證嗎?由於顧枝和魔君的交手,那經由靈氣和玄妙術法勾連的出雲島上各境之間的雲霧界限模糊不清,那些秦山虛影中,也開始顯露出真實的模樣。


    桃止鎮外的小村莊裏,並肩坐在溪邊垂釣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起仰著頭望向秦山的方向,男孩的眼中倒映著銀白色的光亮,熠熠生輝。


    北元王朝臨海的口岸處,站在一艘帆船上的劍客舉目遠眺秦山,不知為何便覺得能夠做出這番驚天動地異象的定是自己那個忽如其來又匆匆離去的師傅。


    祈水山莊破敗幾分也冷清幾分的園子裏,揮汗如雨勤學苦練隻為了能夠護住山莊威名不至於墜入地底的女子抬起頭看著秦山之上的異象,想起了那個以一人敵萬馬的少年。


    鋪天蓋地的光亮也籠罩住了顧枝和魔君的身影,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都凝滯不動,天地間隻剩下對立而站的顧枝和魔君,他們站在了光陰長河的岸邊,不再是勾勒的虛幻,而是真真正正的置身其中,因為他們的武道修為太過驚世駭俗,在接洽碰撞之中觸動了天地的界限,於是玄妙在相接處驟然亮起,將兩人都拉扯進了光陰長河之畔。


    魔君負手而立,看著眼前的潺潺流水神色平靜,在這三百年裏,他已經許多次站在這處岸邊看著溪水東流和高山迭起了,許多東西都是看得多了便再無奇怪,甚至就要變得無趣,隻是看著那奔湧流淌的河水,魔君知曉那些翻湧的漣漪中在不久之後注定會倒映出截然不同的景象,便多了幾分期待,而他將是親手締造未來的那個人,就連光陰長河也不過手中棋子,微不足道。


    顧枝手握長刀望著眼前的流水,波光粼粼之間翻騰著千萬年來的乍現畫麵,有第一位光明島主親手打造了傳承千年來的王朝統治,有第一位著書立傳的讀書人站在石台之後談天說地,有身披袈裟的佛陀靜坐樹下一悟花開一年花落,也有獨坐高山之巔的道袍老者白發蒼蒼卻神采流光漫天霞彩作襯,還有站在汪洋海浪之上酣暢出拳的那開創了武道的第一人瀟灑肆意……


    世間的波瀾壯闊終究還是留下了痕跡,雖然無奈慨歎之處在於人間更多的是默默無聞平平淡淡過完了一生的尋常人,可是光陰長河沒有高低貴賤之別,所有在這世間活過的人都是鋪成了河床的石子也是翻湧的水滴,就像是天地間的清風,也像是飛揚的塵埃,他們同樣在這世間舉足輕重,不容缺失。


    顧枝靜靜看著水麵和清澈的水底,雙眼明亮似乎在找尋著什麽,站在對岸的魔君冷眼看著顧枝,不出所料地看出了少年的期待和不由自主的沉淪,第一次來到光陰長河岸邊的人總是很難掙脫開再見一麵過往之人和過去之事的誘惑。顧枝終於看見了那個熟悉身影,是還沒有白了頭的先生,在他身邊站在一個腰間懸掛綠竹刀鞘嘴角叼著草莖的俠客和一個身穿青衣眉眼飛揚的少年。


    魔君突然微微皺眉,因為顧枝竟是隻看了一眼那畫卷就緩緩抬起頭,沒有任由心神和思緒沉眠其中,顧枝抬眼看著對岸的魔君,唿出一口氣,語氣平淡道:“總要分個勝負和生死了,扶音和卿樂我一定會救下她們,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


    話語落下,顧枝竟是抬腳邁入了光陰長河中,在那位黑衣童子的打造的小世界中,顧枝同樣如此做過,可是置身於真真正正的光陰長河岸邊,顧枝這樣做無異於尋死。


    溪水奔湧不息,漣漪撞在了顧枝的衣擺腳邊,可是奇怪的是,意料之中的消磨和吞噬沒有出現,而是在碰撞處出現了濺射的光亮,絲絲縷縷星星點點,幾乎就看不清,顧枝神色痛苦,感受著光陰歲月對體魄神魂的衝刷。


    站在對岸的魔君神色終於有了一絲變化,眼中閃過光彩,魔君抬起白皙如玉的雙手,竟是在掌心出現了虛幻的跡象,魔君再次看向顧枝和匯聚在他腳邊的那些光點,原來已是神性在身。


    眼前變幻倒轉,魔君運用了改天換地的手段,將兩人從光陰長河中抽離開來,顧枝雙手握刀終於刺破了那些真氣本元構造的牢籠,然後身影向著扶音和卿樂墜去,那些從他袖口處和體內氣海中湧出的氣息像是兩隻巨大的手掌托住了她們的身軀,終於止住了下墜之勢,像是承載著雲海緩緩飄落。


    可是在扶音和卿樂的眼中,站在半空中露出微笑的顧枝身後,睜開雙眼的紅袍魔君不知何時一步跨出就來到顧枝身後三寸之間,然後一隻潔白手掌穿透了顧枝的胸膛,鮮血噴湧而出,顧枝嘴角的笑意凝固,眼中的明亮光華在一點點黯淡消逝,扶音和卿樂同時高喊出聲:“不!”


    刺破身軀經脈骨骼的痛疼瞬間掌控住了顧枝的思緒和心神,可是看著終於不再被裹挾在山石之間的扶音和卿樂在真氣的護持下緩緩落向海麵,顧枝還是拉扯出笑容,他竭力張開嘴,輕聲說道:“再見。”


    再見,那些注定還是隻能遺憾不舍的過往;再見,那些說好了要再一起喝酒的故人舊事;再見,那些再也看不見也再也無法實現的未來;再見,終於重逢的至親和他存在這一生的所有情感的歸宿。


    那隻穿透胸膛的手掌帶著鮮血緩緩抽離,顧枝手握長刀轉過身,直麵神色冷漠的魔君,已經被鮮血浸染鮮紅一片的白衣終於隻剩下了可憐的碎片,顧枝握著那把漆黑的長刀,那把被世間眾生喚作太平刀的長刀,然後所有的真氣和刀芒都倒卷灌注在刀身內,顧枝抬起手,用盡最後的氣力和心神遞出了最後一刀。


    天地間,不再隻是出雲島和秦山一境之地,而是汪洋之上的一百零八座島嶼,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聽見了那一聲長刀出鞘的聲音,如龍吟如鳳鳴,而當人們抬眼望去,在天地的最北邊,出現了一盞足以和天上烈陽明月爭輝的光亮,在不斷地膨脹綻放,最終天地間就隻剩下這一抹光亮,占據了所有人的視線和心神。


    長刀越過時間的衝刷和虛無的阻擋,帶著一種命中注定和毋庸置疑出現在了魔君的身前,然後刀尖刺入了他緩緩抬起的手中,刀芒依舊不絕,還要透過掌心去往魔君的胸膛,最終止步於紅袍之外一寸之間,隻差一寸。顧枝的身影如破敗的枯葉,被風一吹,寥落飄搖,從魔君的身前眼中墜落消逝。


    秦山山巔附近的台階處,好不容易攀登上來的兩個年輕人跪倒在地,可是在他們喘息間最後所看見的,卻是顧枝遞出最後一刀,然後從魔君的身前墜落,捂著斷臂處的於琅和臉色蒼白的周厭同時高喊出聲:“不!”同樣在武道一途登高遠行的他們很清楚,那樣不留餘地和竭盡全力的顧枝就是在尋死,而且看著顧枝已經消失不見的身影,恐怕存活就真的成了奢望。


    海麵上,那一艘小舟臨近秦山的時候,天地間就已經被光亮占據,站在船頭腰間懸掛長短兩刀的徐從稚和背負竹鞘木劍的程鯉同時仰頭望去,看見了那兩個被真氣護持著下墜的身影。


    徐從稚和程鯉同時拔地而起,程鯉抱住了扶音奮力掙紮的身軀,徐從稚接住了心神激蕩之下昏死過去的卿樂,他們迴到了小舟上。君策趕緊接過娘親,小心翼翼地護在小舟甲板上。


    程鯉抱著泣不成聲撕心裂肺的扶音跪坐在小舟船頭,程鯉無助地抬頭看著徐從稚,隻能輕輕拍打扶音的肩頭和後背,低聲安慰著:“沒事了,沒事了。”


    徐從稚緊緊咬著牙,知道唯有因為顧枝才可能讓扶音如此失魂落魄和聲嘶力竭,他迴頭看了一眼君策,然後看向程鯉說道:“我去看看。”說完,徐從稚身影掠過海麵,沿著山崖攀附而起,眨眼間就消失不見。


    扶音雙手緊緊握住程鯉的手臂,已經哭得嗓子沙啞的扶音似乎要將所有的委屈和悲傷都在此時此刻盡數宣泄,在失去了家宅和爹娘之後,扶音也失去了先生和魏先生,現在呢,就連顧枝都要離去了,從那夜風雨知州,她從未如此的絕望和無助,她隻能依偎著程鯉,低聲呢喃著:“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程鯉嘴唇微顫,一直以來都生人勿近清冷孤絕的程鯉看著扶音如此絕望地哭喊,也不由得心神震顫悲從中來,想到了那最壞的結果,比如顧枝已經死去而魔君還好好地活著呢?程鯉隻能緊緊抱住扶音,還是輕聲說著:“沒事了,沒事了,沒事的……”


    徐從稚的身影在山石之間躍起落下,真氣護持下他很快來到山巔,可是除了已經倒塌的孤亭和宮宇,山巔處再無其他,沒有居高臨下舉世無雙的魔君,也沒有腰懸綠竹刀鞘和朱紅酒葫蘆的顧枝。


    徐從稚落在山巔,低頭望向高聳山崖,可是除了還在不斷下墜崩散的山石,也沒有其他。徐從稚緩緩轉頭,看見了山巔台階處的那兩個熟悉身影,徐從稚快步走過去,然後愣在原地。


    平日裏嬉皮笑臉沒個心肺的周厭此時臉色蒼白體內更是再無一絲一毫的武道修為,經脈骨骼都千瘡百孔隻是勉力吊住一條命,而他的臉上淚水流淌而下。還有穿著華美氣態高絕的公子哥於琅,從未如此落魄無助,右臂處空蕩蕩的,眼神空洞,淚水溢滿眼眶。


    徐從稚蹲下身跪坐在他們身邊,輕聲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於琅左手手掌緊緊攥住還在滲出鮮血的斷臂處,咬著牙吐出一個個言語:“顧枝死了,被魔君親手殺死。黃先生和武山也死了,被齊境山所殺,就在我們的眼前,就在眼前。”


    徐從稚深唿吸一口氣,雙眼卻猛地通紅一片,血絲像是裂縫般在瞳孔眼眸中縱橫交錯,他顫聲問道:“都是因為魔君?”


    周厭點點頭,垂下了頭哽咽著笑道:“是啊,都是因為魔君。”笑意中,滿是諷刺和自嘲。


    徐從稚雙手手掌緊緊攥起,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他輕聲問道:“傅慶安呢?”於琅唿出一口氣,斷斷續續說道:“顧枝說傅慶安在秦山山下一個小鎮中的學塾裏決定留下來,於是沒有來秦山,興許還活著。”


    徐從稚聽著這個唯一的好消息,卻沒有絲毫的安慰,顧枝怎麽會死呢?黃草庭和武山都死在了齊境山手中?


    徐從稚雙手支撐著地麵緩緩起身,低聲問道:“魔君呢?”那股壓抑的怒火和殺氣幾乎凝若實質繚繞在他的衣衫上,就連山巔的罡風都無法吹拂絲毫。


    周厭和於琅都搖搖頭:“他消失了,無法知道他去了哪裏。”徐從稚點點頭,閉上眼睛深唿吸一口氣,然後攙扶起周厭和於琅沿著台階緩緩下山,輕聲道:“我帶你們迴去。”


    “我已經不可能再修行了,這樣一個廢物已沒有資格去說什麽報仇,但你們,一定一定要為他們報仇。”


    “哪怕沒有了握劍的手臂,今日的仇怨和欠下的債,齊境山要還,魔君更要還。”


    “我會殺了他們的,親手,一定。”


    他們走下秦山,沿著山腳走到了海岸處,小舟停靠,程鯉將已經哭得昏死過去的扶音和卿樂一同安置在船艙中,站在甲板上看著並肩攙扶著走來的三個年輕人,他們登上小舟。


    徐從稚突然轉頭看向山腳某處,一株古樹下,一個穿著布衣的少年猶豫著邁開腳步,然後看著徐從稚,輕聲問道:“那個,可以一起走嗎?”


    徐從稚冷聲問道:“你是誰?”


    那個陌生的少年緩緩道:“華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藏太平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星舟子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星舟子曰並收藏地藏太平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