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船板上已是半天的阿三,終於恢複了一點體力。


    他起身,從小船的駕駛室下麵的船艙中,摸出了一包黑封皮的利群香煙、一個防風打火機,又來到駕駛室前麵,麵朝船頭,也就是麵朝著“鵝蛋島”,坐在了船艙板上、背靠著駕駛室的前壁,大八字型的伸直兩條腿。


    然後,打開煙封,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一按打火機,點著煙,狠命的吸了幾口,再瀉意的吐出了一串煙雲圈圈…


    下一步,幹啥呢?怎麽幹呢?阿三在思索著。


    經驗告訴阿三:現時的海上風暴,已是屬於“春暴頭”的尿性了:來得猛,去得快。大概也就兩天一夜,或是兩夜一天,就又會風息浪平了。


    船上預備的幹糧,有5斤稻米,6袋黃酒…油、鹽、醬、淡水、小袋榨菜,另外,小瓶煤氣、鍋、碗、筷、勺…都有,也都能用。另外…還有大半船艙的盛光始亮的魚在呢…餓是餓不著的。


    甚至,有酒有魚,鮮爽個兩三天,一點問題都沒有。


    大半船艙的魚啊…兩天一夜、或是兩夜一天…上好的紅海鯽魚、坑猛虎頭魚、黃翅鯧魚、長翎婆子銀鯧魚、黃婆雞黃三魚、老鷹嘴帶魚…唉,這次出海,冰帶少了啊…隻好用盡所有的冰,覆蓋在魚貨上,聽天由命吧…


    遙望著“鵝蛋島”上的“大鵝蛋”石,又掃了一眼緊挨在西邊的“大雞蛋”石,阿三不免又想起了第一次來到這裏狀況。


    是的,阿三已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雙蛋島”了。這一點,阿三在心中已是十分確定的了。


    第一次來到這裏,好像也是在4月初的那幾個日子裏,已經過去至少有30多個年頭了吧…


    那時候,阿三才十二歲,或是十三歲,是跟著阿爹去出海去看捕魚長見識的。


    阿三的阿爹是漁民,阿三的阿爺也是漁民。


    那時的漁民,是公社的漁業大隊的體製,是大集體的人。漁船還都是木殼的小馬力的機帆船。漁網用的是大褲腳對網。捕漁作業相應的都是對船聯合作業:主船帶網具,在海上主管放網收網撈魚,故而也叫網船。輔船帶繩索,在海上負責給主船遞送牽拉繩索、為主船放下的大網牽拉開另一隻“網褲腳”,故又叫偎船。


    主船上的人多些,船也大些,因為收網時主要要靠人工手拉拔網,人少了會收不上網來的。偎船上的人少,船也小一點,也就裝裝繩索、拉拉網繩,且拉網繩可以用起網機的,六、七個人足句了。


    阿三的阿爹是3號網船上的首席網師。3號船又是漁業大隊七對漁船的帶頭船。所以,阿三的阿爹也可算是個響當當的漁人,帶個巴小駒頭上漁船去出海長長見識,還真是不在話下的。


    再說了,世代為漁人,早早的帶孩子去出海看捕魚長見識,那是很多漁人都常常在做的事,大夥都習以為常了。


    也不知是阿三的命太衝、還是運太玄,第一次跟阿爹出海,就遇見了一次前所未見的大風暴--用後來人的話說,那大風暴,應該叫做溫帶大氣旋…


    那次的溫帶大氣旋,使漁場的海域上突然的生起了10級以上的大風暴。瞬時間,海上黑雲厚布,狂風唿嘯,海底的沙也成了浪--在移動、在翻卷…成百的漁船,在巨浪中搖擺顛波、相碰相撞、被沙浪吞噬…成千的漁民,命在旦夕、悲憤絕望…


    當然,這些傳聞都是事後,阿三是聽阿爹他們在傳說才知道的。


    阿三隻記得:那次出海的開頭幾天,風和日麗,風平浪靜,典型的“三月三--草繩好帶纜”的海上平靜風景日。


    隻是多數的船,幾次下網,都漁獲很少。


    3號船老大召集了其他船老大,開對講機會議,討論是怎麽迴議,怎麽辦。一時間還真是七主意八老大,人人有看法。


    最後是1號船老大的主意比較被大家認可。


    1號船老大的主意是:天氣反常的好,必有風暴要來到。有“暴頭魚”好撈了!隻要看看太陽落山時,是不是在吹橫簫了,就曉得了…


    各位船老大,其實也都是千年的狐狸,一說起聊齋,也就一點就通了。


    於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開啟了捕“暴頭魚”的程序,開始作妖了:趕緊找魚可能的聚集地--那可就是蝦有蝦路、蟹有蟹洞、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然後,就是快下網、快起網、快返航--當然,前提是:真的看到太陽落山吹橫簫了。


    阿三也就是在那次第一迴見識了什麽叫捕“暴頭魚”,也第一迴知道了什麽叫“太陽落山吹橫簫”。


    晚霞紅滿天的海麵上,慢慢西下的太陽已沒有刺眼的強光了。不知從何時起,一絲烏雲,慢慢的、慢慢的橫穿過整個太陽…遠遠看去,這一絲的烏雲,真像是一支簫,或者是一支笛,橫貼在那晚霞時分的太陽公公的嘴唇上!這就叫“太陽落山吹橫簫”。


    隻是,不一會兒,那一絲烏雲就迅速擴大了,遮蓋了太陽,遮蓋了天空…海麵和天空,一下子就變得墨擦鐵黑…


    如詩如畫又變幻莫測的奇景啊!可阿爹他們怎麽好像就拿它當作…當作風險警報了呢?


    阿爹說:這是經驗,血和命換來的。


    當時的阿三可不信這個說法,阿三是已在讀書了的人了,小學快畢業了,學習成績那可是一隻頂的。


    要相信科學,不是有氣象預報嗎?阿三不服氣的對阿爹反駁。


    阿爹鼻子一哼:科學?氣象預報?氣象變舵無了,你咋辦?


    阿三知道:舵無,是當地方言的說辭,指的是:一條船,在海上航行,沒有舵了…或者是:一條沒有舵的船,在海麵上航行…它是被用來形容像個“沒腦子”或像個“傻瓜”的人的。


    氣象預報會變成舵無?阿三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事實上,對當年的那場前所未見的大風暴、或是溫帶大氣旋,確實是災難來臨時、甚至是事後,才有“氣象預報”的--海麵上,最大陣風,10級以上…


    沒辦法呀,什麽衛星導航儀、掃描雷達、bd定位儀…那都是後來才有的事。


    想當年,咱們連自己的氣象衛星也沒有一顆呢,怎麽預報?也是靠經驗的啊!…這是阿三多後查資料後才知道的。


    當年當時的3號船可是突然的交上水花運了:不知怎麽的,七轉八拐,居然找到了大魚群,一網下去,竟圍住了整整一大網的白鱗小黃魚,起網時,剛起到大網口,就爆魚了…


    3號船老大,麵對著吹著橫簫的夕陽和一大網的魚,哭了…淚流滿麵的催著大夥們:快、快撥網啊!快啊…


    他身先士卒,放開舵輪,插入拔網的隊夥。不一會兒,他的十指見血,紅糊一手,可還是不停地拔網,不停地催促:快!快拔網啊!快!…


    4號偎船靠過來了,4號船上的人,除了留下一個老大,其餘人都跳上網船,加入了撥網。


    七拔八吊,終於,在下半夜,所有的魚和網都拉上艙麵了,堆得整條船的艙麵都高了有1米多。船艙下麵早就塞滿魚了。


    老大一邊立刻開啟返航指令,一邊用大喇叭在駕駛室的窗口對著艙麵上的人喊:趕快用繩子綁緊魚網!趕快!多綁幾道繩、越綁多越好,越綁緊越好!…


    老大還用對講機叫來了4號偎船,叫它在前麵拖--拖著3號船前進--為3號船助力。沒辦法,3號船的馬力本來就不足,裝了這麽滿滿的一船魚貨,更顯得像是小牛拉大車,太慢了啊…


    應該說:老大是盡力了,大夥們也盡力了…可是,天亮不起來了,真的是--有大風暴,來到了!


    漫天的烏雲滾滾而來!


    狂風開始唿嘯,巨浪開始湧動,漁船開始在波濤中搖擺顛波,仿佛成了狂風巨浪的玩物。


    船老大拚命的想穩住船身,飛轉著舵輪…但一切的努力都顯得蒼白無力…


    風浪中,3號船和4號船差點相撞,老大隻好下令開纜、讓4號船自由行動,大難來了,各自飛吧…


    艙麵上的魚和漁網被狂風撕扯,沒綁緊的地方開始在被撕下了海。大夥們驚恐的叫聲、海浪的咆哮聲交織在一起,喧囂無比。


    阿三的阿爹是首席網師,是中艙艙麵的頭。此時的他果斷下令:快!用太平斧把落海的漁網砍掉!


    自已先就在船的左舷側抽出一柄太平斧,沿著船沿邊堅定的走過去,見著吊在船沿邊的那部分漁網就砍。


    有樣學樣,在船的右舷側,立馬也有人開始用太平斧,在砍著吊在船沿邊的落海漁網…


    船兩舷邊的落海漁網被清理幹淨了。可3號船還是危難重重。巨浪輕易的就能從船頭撲蓋到駕駛室的頭頂麵、輕易的打碎駕駛室的前擋風玻璃,打濕在駕駛著舵輪的老大…


    漁船在大風巨浪中一沉一浮的航行著,沒了方向,隻是頂著浪,頂著!頂著!


    落潮緩潮時分,潮流稍稍的有所緩和,浪也稍稍的小了一點,盡管風還是那麽大,可這是難得的逃命良機!老大忙用大喇叭喊:船頭的,快膫望看看:近端可有山?大家都了了看:可看見有山影?、


    船頭的不一會兒給了迴報:老大--東南首方向,有一片金光,那裏,好像沒有風浪…


    老大一臉不信:亂話!有這種事…船是向西在逃命的,東南首方向,意味著要調頭,要大轉向,會離西海岸越來越遠…大忌啊!


    可越來越多的夥計在證實:真話!真有金光!真無風浪!真的!


    老大連忙抖著腿腳轉過身,從駕駛室的後窗看去…驚呆了!還真是有風平浪靜的金色海麵啊…


    老大當機立斷,用大喇叭大喊一聲:大家小心啊!船要調頭了!…立馬開啟大轉向操作…


    好在有驚無險,漁船順利調頭,由頂浪轉入順浪,一下子航速快若起飛…


    很快,漁船就駛入了那片金色的海域,駛近了“雙蛋島”。


    甚至不用拋錨,船就停在了海岸邊,不飄移,不搖擺,真正是--紋絲不動!安靜啊,安靜得不真實!


    全船的人,無聲無息,目瞪口呆,看著這會發金光的“雙蛋島”,不知所措。


    哦,對了,“雙蛋島”--那是阿三後來命名的叫法。當時阿三第一次所看見那島,就是個無名小島。或者,在當時3號船的所有人的心目中,它…就是個聖島、是個神島。


    大家都覺得,這是菩薩顯靈了!隻有菩薩有這樣的神通,隻有菩薩有這樣的島,是菩薩救了一船的人。


    沒多久,目瞪口呆的人群中,首先醒悟過來的是船上的火將,他平時是負責為全船人燒飯煮菜的。


    火將醒悟過來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連忙在後艙、翻找出珍藏在自己鋪位床頭上方的一張觀音菩薩的像,一對紅燭,一把棒香。


    然後,是恭恭敬敬的把菩薩的像掛在上鋪的門上。又在菩薩的像下支撐起一張小圓餐桌。小圓餐桌的桌麵中間,先放一碗米,一碗水。再點燃一對紅燭,放在一碗米的兩旁。


    然後,快速的跑出後艙,又很快的迴到了後艙,手裏多了兩條鮮亮肥美的白鱗小黃魚。


    他找來一個盆,把小黃魚頭並頭、肚對肚的在盆中放好,再恭恭敬敬的把裝著小黃魚的盆放在了小圓餐桌上的一碗水的旁邊。


    最後,拿來三支棒香,點燃,雙手捧握,舉過頭頂。口中念念叨叨:純靠菩薩保佑、感謝菩薩保佑、謝謝菩薩保佑、全靠菩薩保佑…最後,對菩薩像三拜三躬身,把三支棒香插入米碗中。


    做完這些,火將又跑到駕駛室,對老大說:老大,我在後艙上過三支香了。


    老大心知肚明,心領神會,說:好好!我也去上三支香去…立刻就奔向了後艙,做了與火將所做的同樣的事。


    後來,阿三的阿爹,也做了同樣的事…


    再後來,老大傳令:全船的人,不準上岸,不許嬉鬧,不得大聲喧嘩。白天理魚補網,晚上安靜睡覺。


    大夥出奇一致的尊守著老大的命令,沒人有半點的逾越。


    三天後,風暴消散了。3號船順利返航。到碼頭去過鮮賣魚時,大夥又見證了一個奇跡:一船的魚,一千一百零六擔(50公斤一擔),在沒冰保鮮的條件下,居然一點都沒變質,鮮度完好的被保留,賣出了當時收購的最高價:每公斤5毛六分錢!


    老大太開心了!開心之餘,沒忘了囑咐大家:這迴的事情,誰也不要說出去啊!說出去,會遭報應的!


    確實,船上的人,真的沒一人再說起過這件事,連家人也沒告訴。其實,就算說了,也沒人信啊,隻會讓人覺得你是在講舵無聊天。


    再說了,當時的那場風暴海難,可是有200多條漁船被損毀,有上千人喪生的啊…人家悲歌動天,你還好意思說這種事?


    這件事,就這麽的被埋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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