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iquxs.info/


    </p>


    第十章


    在崇禎十七年的三月中旬,明朝存亡的關鍵時刻臨近了,全國人民的眼睛都注視著北京。


    自從永樂十八年到現在,明朝將京城從南京遷來北京,已經二百四十四年了。不僅整個中國,也包括無數外番,都把北京看成是中國的心髒。如今的北京城如何不引動全國人民的關心呢?人們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情,操心著北京的前途。從北方到南方,人們都在掛心:北京是否保得住?倘若北京保不住,大明的江山也就完了。那時不要說北京的千家萬戶,甚至全國的官宦人家、富豪大族以及小百姓的生活都要受到影響,有許多人要隨著朝代的變化傾家蕩產,以至家破人亡,可同時又會有許多人在朝代更換之際突然發了跡,成為新貴,成為王侯。所以舉國上下如今都關心著北京。


    在遼東和蒙古,人們的目光也注視著北京。特別是沈陽,而今是新興的滿洲政權的京城。那裏的朝廷已經決定要進兵中原,實現先皇帝皇太極的夙願。自從得到了李自成正向北京進兵的報告,也是不斷地商議,不斷地派人打探,關心著北京是否會落入“流賊”手中。倘若北京不落“流賊”之手,清國應當如何向長城以內進兵?倘若北京落在“流賊”之手,清國又應當如何進兵?這便是他們考慮的中心問題。尤其是年輕的輔政王多爾袞,剛剛奪得了政權,他本來就野心勃勃,一直想進兵長城以內,現在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使反對他的滿洲貴族不得不聽命於他,更要乘此機會建立不世功勳,把別人踏在腳下。所以他不斷地考慮著北京的事情,甚至連做夢都在想著如何奪取北京。


    至於住在北京的人們,更是天天關心著北京的命運。米價近來已經上漲,柴火煤炭也在漲價。萬一北京被圍,糧源斷了,煤炭木柴斷了,北京的千家萬戶會經曆一場浩劫。同時人們開始紛紛議論李自成的為人。有人說李自成十分仁義,有人說李自成畢竟是個“流賊”。倘若李自成進了北京,那麽多的皇親貴族、官宦大戶豈不要破家滅門?小百姓雖然不受皇家俸祿,情況不同,可是萬一發生奸擄燒殺,又怎麽好呢?所以這些日子來,上至公侯之家,下至庶民百姓,凡是懂事的人,沒有不為北京操心的。有些老頭子,盡管早晨仍然提著鳥籠到空曠地方散步,但是熟人相見,不覺互相歎息。常常有人低聲歎道:“唉,北京啊!北京啊!……”隨即搖頭,下麵的話就不再說了。


    就在這時,從寧遠到山海關的路上,草木略微有點發青,氣候還帶著殘冬的寒冷,天氣陰沉,春光遲遲地沒有來到關外。大約有二三萬騎兵和步兵,保護著文武官紳的家屬,也保護著號稱五十萬而實際隻有二十萬左右的漢族百姓,向著山海關前進。還有兩三萬人馬走在最後,防備滿洲兵從北邊追來,搶奪人口和輜重。這是一支大撤退的洪流,但見無數的馬車、牛車、小車和可以載重的駱駝、騾馬,沿著黃塵滾滾的大道向前移動。前頭是一支精兵,大約有五六千騎兵和兩三千步兵,已經離長城很近了。長城在山海關北邊轉了一個彎,由北向南直到海邊。而這一支先頭部隊現在也正是向著近海的山海關前進。海邊水中的薑女廟已經望得十分清楚,一切運糧的船隻都出現在視線之內。


    在這一支精銳隊伍的中間,有一支特別精銳的騎兵,保護著平西伯吳三桂和他的眷屬。這平西伯的爵位是最近受封的,鼓勵他火速去援救京城。他離開寧遠已經六天了。倘若他能夠像昔年袁崇煥那樣,從寧遠率輕騎日夜兼程前進,此時應該已經到了北京城下,在德勝門外立好營寨,等待迎戰闖兵。然而他行軍緩慢,每日行軍不到五十裏,如今還在開赴山海關的路上。縱然皇帝不斷來手詔催促,兵部來羽檄催促,薊遼總督親自催促,都不能使他改變行軍速度。當然,攜帶幾十萬遼東百姓,路途堵塞,運輸困難,也是行軍遲緩的借口,然而,為什麽不抽出兩萬精兵,由吳三桂親自率領,離開大軍,奔救北京?


    崇禎不完全明白吳三桂行軍遲緩的原因,又不敢下旨切責,隻能催促薊遼總督王永吉。他日夜盼望著吳三桂的救兵,常常在乾清宮唉聲歎氣,真所謂望眼欲穿。


    這時,在北京的西北方向,也有一支隊伍正在迅速前進。他們大約有六七萬人馬,其中包括許多沿路投降的明軍和文官。騎兵看去有三四萬人,步兵約有二三萬人。走在前邊的都是精銳部隊,約有四五萬人。前隊已經到了延慶州境內,正向柳溝堡進發。後隊還在土木堡和懷來驛。李自成本人已經過了懷來驛。這時天色剛明,可是氣候仍像兩三天前一樣,刮著大風,黃沙撲麵,天昏地暗。然而這支隊伍軍容整肅,人人臉上都帶著勝利的神氣,好像寒風、黃沙在他們麵前都不存在。李自成穿著氈馬靴,騎著烏龍駒,身穿黃袍,前邊有一柄黃傘。周圍是他的親信將領。軍師宋獻策、大學士牛金星以及在西安投降的大批文臣都騎著馬緊隨在他的後邊。明朝的秦王、晉王等投降的親王也跟在後邊。約有兩三千騎兵,騎著經過挑選的高頭大馬,盔甲整齊,前後左右護衛著李自成和大批文臣前進。這支騎兵由一員青年將領率領,就是李自成的近族侄兒李強,三年前他是親兵頭目,而今天已是一位果毅將軍。在護駕的親軍後邊,還跟著投降的明朝總兵官白光恩、薑瓖和太監杜勳等一班人和他們的親兵與奴仆。


    李自成連日馬上奔波,雖不免感到勞累,但他從來沒有像目前這樣得意。因為在西安時盡管改國號大順,年號“永昌”,並將西安改稱長安,定為京城,但是不拿下北京,總覺得放心不下,全國人民也不會認為他已經奪得了江山。而如今距離北京已經越來越近了,也許明天就可以兵臨城下。十幾年的辛苦,流血,終於有了結果,北京馬上就要拿到手了。因為心中不斷地想著勝利在望,所以身上的疲勞也就差不多完全忘了。


    他不但想著進北京,而且還想著下江南、統一全國的事。關於下江南,他和牛、宋等一班文臣商量過多次,大家都認為隻要拿下北京,正式登了皇位,江南可以傳檄而定,縱然有一些不識時務的人,還會為明朝作戰,但大勢所趨,決不會有大的戰爭。他又想到滿洲。李岩曾經幾次向他進言,說滿洲是北方大患,也許會趁著兵戈擾攘之際,進兵長城以內,不可不預為防範。但許多人都認為這是過慮。李自成也認為這是過慮。他想,滿洲畢竟是新起的小小的暴發戶,他之所以能向明朝進兵騷擾,是因為明朝的江山已像一棵大樹被蟲子蛀朽了,又好比一個破敗人家,誰都可以對它欺負。滿洲未必敢碰一碰大順。即使它竟敢派兵入塞,隻要人數不多,也不足為患。過去滿洲幾次入塞,人馬都並不多,隻是明朝官軍和地方官吏畏敵如虎,聞風瓦解,才使少數虜兵如入無人之境。今日他率領大順軍前來北京,這是百戰百勝之師,東虜決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他擔心的是吳三桂的人馬。他已經得到探報,知道吳三桂在幾天前離開寧遠,率兵勤王,目前恐怕已經進了山海關。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他不清楚,他隻是很重視這一支兵力。他想,倘若吳三桂有兩三萬人馬,搶先一步到了北京,北京城就很難攻破。倘若北京城在幾天內不能攻破,他也不能在城下久留。自古以來,這麽大的城市,從來沒有用幾萬人馬進行圍攻的。而屯兵堅城之下,時間稍長,各路勤王人馬陸續到來,他就不能不退兵。而一旦退兵,難免軍威受損,軍心動搖。張獻忠可以乘機鬧事,各地明朝的封疆大吏以及土豪劣紳也會起事。所以他在得意之中又不免有一點擔心。不過他又轉念一想,他在兩天之內就可到達北京城下,大概會搶在吳三桂之前進攻北京。倘若一二天內破了北京,吳三桂就不敢往北京來了;縱然來了也晚了一步,救不了崇禎的命,也救不了大明的江山。想到這裏,他又得意起來。原來在二月間,他聽說北京城中哄傳崇禎將向江南逃去。那時他同牛、宋等人都很擔心崇禎會走這一著棋,認為倘有此事,要一舉滅亡明朝就很麻煩了。幸而後來知道崇禎無意逃走,已經決定死守北京。於是他感到放心了,料想不出幾日,就可活捉崇禎,或者崇禎自盡,總而言之,大明的江山算是完了。


    這時,李自成左右的文臣武將也都在高興地想著進北京的事,隻是因為走在他的近邊,沒有人敢隨便大聲說話。不過那種即將大功告成的喜悅心情不可遏止地透露在各人的臉色和眼神上。


    老馬夫王長順走在後邊,離闖王大約有半裏遠,那兒的將領們可以小聲說話。有人便同王長順開玩笑,稱他為“弼馬溫”,又稱“牧馬院使”。也有人勸他到北京以後找一個漂亮的老婆,以免他這個老頭子的生活沒人照料。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王長順哈哈大笑。不過在大笑之餘,王長順的心中總有點放心不下。他想,萬一北京攻不下,退到西安還能穩坐天下麽?他還聽說,胡人的騎兵很強,如果胡人進來,闖王住在北京,難道就沒有風險麽?不管怎麽說,他的心中總覺得不很踏實,隻是在左右前後將領們的一片歡快氣氛中他隻能將自己的憂慮深深埋藏心中。倒是在西安的時候,他偶爾去探望田見秀,兩人還能說一點心裏話。以後就沒有一個人能夠聽進去他的話,他也再不敢說出口了。


    又走了一段路,劉宗敏從前隊差人來向李自成稟報,說是前隊已經過了柳溝,那裏沒有敵兵防守,留下一個官員等候,說總兵官唐通在八達嶺恭迎聖駕。李自成聽了十分高興。雖然事前已有白光恩和薑瓖給唐通下了書子,勸他迎降,他也表示願意歸順,可是李自成總有點擔心已經被崇禎封為定西伯的唐通萬一在八達嶺、居庸關一帶率兵抵抗,就會耽誤了進攻北京的日期。即令隻抵抗三天,也會使吳三桂乘機先到北京,增加了攻破北京的困難。如今既然唐通在八達嶺迎降,這就使他大大地放心了。李自成騎在馬上,縱目山川形勝,想著這一片雄偉的江山馬上就要更換主人,一種英雄的心情不覺充滿胸懷,於是他揚鞭催馬,傳諭人馬要加速前進。本來每天的行程他都清清楚楚,這時卻不自覺地向左右問道:“啊,今天是不是三月十六?”按照預計的日程,他們在十八日或十九日可以到達北京,而根據宋獻策的占卦,這兩天內就要攻進北京,奪取明朝的江山。所以當他聽左右迴稟今日確是三月十六時,又不覺得意地笑了一笑。


    李自成到了柳溝,沒有停留。有幾位從延慶州城中來的官紳,跪在路邊迎接。因為知州已經逃走,由同知獻上了官印。牛金星代替李自成傳諭眾官紳,要他們照常理事,使城中百姓各安生業,等待新官前來。李自成對這些官紳隻是望了一眼,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停下馬來多看一看。如今他是大順朝皇帝身份,不再把一般的投降官紳放在眼裏了。


    到了青龍橋,明朝的定西伯兼總兵官唐通和鎮守太監杜之秩派人在這裏跪接,並向李自成啟稟:他們二人率文武官員在八達嶺長城外接駕。李自成事前已經知道唐通和杜之秩投降,這時不覺在馬上對宋獻策、牛金星點頭微笑。過了不多久,他們到了長城八達嶺口外,果然看見大群的投降將領以唐通為首都在跪迎。他微笑下馬,態度安閑地走到唐通麵前,讓他站起。又分別對唐通和杜之秩說了一些獎勵的話。隨即他看見劉宗敏也率領著將領們從長城裏邊出來,下馬向他叉手行禮。他對劉宗敏說:


    “快往北京要緊,你不必在這裏耽誤,到城中打了尖以後,你就率前隊人馬往北京走吧。”


    劉宗敏答應了一聲,趕緊率領將領們上馬,向著八達嶺城門揚鞭而去。


    白光恩與唐通見麵,站在大路上寒暄一陣。白光恩極力誇讚唐通和杜之秩是識時務的人,知道天命攸歸,棄暗投明。牛金星和宋獻策也誇讚唐通的效忠誠意,能夠讚襄開國鴻業,必被重用,永享富貴。唐通和杜之秩說他們早已看到明朝氣數已盡,大順國運隆興,隻是到今天方能投順新朝,今後一定矢忠矢勇,為大順皇上效犬馬之勞,不敢稍有二心。李自成點頭微笑,說道:


    “新朝正須用人,孤也久思你們效勞,如今得你們前來,心中十分高興。今後一統天下,傳之萬世。你們也都是開國功臣,名垂青史,蔭及後人。”


    聽了這番話,唐通和杜之秩趕快重新跪下,磕頭謝恩,山唿萬歲。


    進了長城,轉了兩個彎,居庸關城就在眼前。這時城上大明的旗幟已經匆匆忙忙換了大順的旗幟。全軍進了居庸關後,一部分繼續前進,一律青衣白帽,部伍整肅。唐通的軍隊雖然仍舊穿著明軍號衣,但匆忙中也用白布纏在臂上,白布上寫著一個“順”字。城中百姓都在門口路邊擺著香案,香案上豎著黃紙牌位,上書“大順皇帝萬歲”。家家門頭上都貼著一個“順”字。城中官紳和一些父老都跪在城門外邊迎接。唐通、杜之秩率領地方官紳用鼓樂前導,將李自成迎進居庸關城中,在一座宅子裏休息。這宅子雖然不算很大,但在居庸關城中已經很難得,一夜之間已經整理得十分幹淨。


    李自成坐下以後,唐通率領地方官紳們重新行一跪三叩頭禮,隨即命人將準備好的酒宴擺出來。李自成在樂聲中用膳,單獨一席,眾官紳退出大廳,不敢相陪。李自成很想同牛、宋和唐通留在一起用膳,以便談話,但是礙於皇家體製,不可能像從前一樣隨心如意了。尤其是臨時在居庸關城中駐蹕,由唐通和杜之秩接駕,敬獻禦膳,而唐通更不敢有絲毫疏忽。李自成用膳以後,牛金星和宋獻策率領降將白光恩、唐通、新降監軍太監杜勳、杜之秩以及眾隨駕文武要員重新來到大廳,行禮後分為兩班肅立。倘若在往日,李自成會起身相迎,同大家親切招唿,謙恭迴禮,和藹讓座,然而如今身份大變,尤其是在唐通和杜勳、杜之秩麵前,生怕他們會背後譏笑仍是“流賊”,所以他神態肅穆,毫無笑容,向吳汝義望一眼,輕聲吩咐:


    “給唐營將士頒賞!”


    唐通雖然是明朝大將,受封為定西伯,但是手下將士隻有數千,連從柳溝和延慶州撤迴的人馬合起來不足一萬,虛報一萬五千,李自成心中明白,佯裝不知。頒發賞銀三萬兩,另外對唐通和一些重要武將及幕僚都特別賞了金銀和綢緞。對杜之秩及其親隨們也有許多賞賜。頒賞和謝恩之後,樂聲停止,李自成隻將牛金星、宋獻策、唐通和杜之秩留下談話,示意其他眾文武魚貫退出。他先向唐、杜二人詢問北京的守城情況。他們都說北京城兵力空虛,三大營隻是一個殘破的架子。在沙河一帶防守的三萬人根本不能作戰,統兵大臣李國楨是一個紈袴子弟,隻要大軍一到,這三萬人會不戰自潰。至於北京城中,是既沒有兵,也沒有錢,老百姓也不肯為大明皇上守城。隻要大軍到了北京城下,那些守城的太監就會瓦解。李自成聽了以後,心中十分高興。宋獻策在一旁問道:


    “據你們看,吳三桂是不是這一兩天內會來到北京?”


    唐通說:“我看吳三桂並不是傻子,他不會很快來到北京。如果他實心勤王,前幾天就會來到。”


    牛金星說:“據說他帶了五十萬百姓向關內來,每天隻能走四五十裏路,所以來得慢了。”


    唐通說:“倘若他真心勤王,可以選一部分精銳騎兵日夜趕路。從寧遠到北京也不過三四天的路程。崇禎二年,袁崇煥從寧遠來北京勤王,日夜行軍,隻走了三天時間。吳三桂說他率領老百姓入關,這話隻是一個幌子,不能成為他耽誤時間的理由。”


    李自成覺得唐通的話很有道理,點點頭問道:“既然吳三桂對勤王之事三心二意,我們當如何應付?”


    唐通說:“倘若萬歲許他高官厚祿,他縱然進了山海關,也會停下來觀望風向。我大軍進了北京城後,對吳襄全家要妥為保護,給予種種優待,然後命吳襄給他兒子寫信。末將也願寫封書子,不愁吳三桂不欣然歸順。”


    李自成很高興,說道:“破了北京後,對吳襄全家自然要好生優待,隻要吳三桂願意投順,決不會虧待了他。孤一定封以顯爵,帶礪山河,與國同休。這件事還要多指望唐將軍和白將軍你們從中出力。”


    唐通和白光恩同時恭敬地說:“臣等理應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牛金星問道:“唐將軍前年曾經在鬆山對虜兵作戰,據你看,眼前東虜會不會有什麽動作?”


    唐通說:“這一點很難料就,東虜確實兵力很強,時時想進入中原。”


    牛金星說:“不過虜酋皇太極才死不久,內部紛爭,輔政王共有四位,互相猜忌。聽說在輔政王中有一個叫多爾袞,年少攬權,頗有進犯中原之心,但他為人跋扈,未必能使別人心服,所以可能眼下沒有力量進入長城騷擾。”


    唐通趕快說道:“大學士所言甚是,盡管滿兵也很強盛,可是它不會貿然與大順為敵。我剛才隻是就幾年來明軍對滿軍作戰而言,總覺得滿軍比明軍強盛。至於皇太極死後,多爾袞敢不敢進兵騷擾,我倒不能預料,看來他大概不敢吧。”


    正說話間,從前隊頭來了稟報,說是前隊已經過了昌平,望聖駕不要在居庸關耽擱過久。李自成同白光恩、唐通等又稍談片刻,隨即起身,率領眾人出居庸關城向北京前進。


    在居庸關與南口之間還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山路。這地方因為北邊有大山,又有長城,寒風吹不到,半山坡上迎春花、梨花、桃花正在開放。一些小小的村落,每個村落三家五家,頂多十來家,點綴著荒涼的山坡和溝岸。如今老百姓扶老攜幼,走出村莊,走近大軍經過的山路旁觀看。當李自成的簡單儀仗來到近處時,大家趕緊擺了香案,跪在地上。唐通對李自成說:


    “陛下請看,這山中百姓知道陛下是真命天子,軍紀嚴明,都遠遠地跪下迎接。”


    李自成微微一笑,點頭說:“你們傳諭百姓,各安生業,等候賑濟。等我進了北京,天下就大定了,以後再不會受兵戎之苦。”


    這時劉宗敏已經快到昌平。昌平知州已經逃走。一些官紳父老在昌平城外道路旁擺著香案,恭候迎接大順皇帝,在遠處還有二三百人也擺著香案。大順軍人馬從大路上不停地前進,也沒有理會這些迎駕的人。但見黃塵滾滾,軍容整肅。每個將領騎馬走過,紳士們和父老們都躬身肅迎。將領們都沒有停留,略為望一望,繼續前進。如今大順軍已是接連得勝,相信錦繡江山已經十拿九穩地奪到手了,每人的心中都充滿著得意和驕傲,所以紀律仍然很好,隻是從前見百姓問寒問暖的情形日漸少了。


    劉宗敏率領著一群將領在親兵護衛中來到了昌平州的郊外。官紳父老看到他那樣威武,周圍將領們是那樣緊緊地維護著他,以為他就是李自成。大家趕緊跪下,不敢抬頭,隻有一個紳士偷偷地抬眼一望,心中覺得奇怪,向旁邊一個紳士悄聲說道:


    “果然器宇不凡,可是沒有穿黃龍袍!”


    旁邊那個紳士身體微微顫動,悄聲說:“要到北京登極以後才穿黃龍袍呢!”


    說話間,劉宗敏已來到麵前,跪著的人們將身子完全伏到地上,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


    “昌平州投順臣民恭接聖駕!”


    劉宗敏向路旁掃了一眼,將大手一揮,說道:“聖駕在後。”隨即在眾將的簇擁中奔馳前去。


    今日不費一矢而進入居庸關,使新興的大順朝文武群臣和三軍將士興高采烈,認為北京城在二三日內必定不攻自破,然後傳檄而定江南,千秋大業從此奠定。劉宗敏隻留下兩千人,代替投降明軍駐守居庸關和八達嶺。七八萬大軍繼續前進,像潮水般向北京湧去。李自成與丞相府、軍師府、六政府等中央各衙門不必同大軍一起趕路,暫到昌平城中休息。因有要事相商,劉宗敏也被皇上留下。


    昌平州衙還比較寬敞,作為大順皇帝的臨時行宮。軍師府駐在昌平總兵的鎮台衙門,丞相府駐在學宮,六政府和文諭院分別擠在別處衙門和民宅,而禦營親軍等部隊都分駐兵營,又在空地上搭起了許多帳篷。晚膳以後,李自成同劉宗敏稍談數語,便命傳宣官分頭傳知丞相、正副軍師、六政府尚書、侍郎以及文諭院學士等中央大臣,來行宮開禦前會議。


    自從渡河入晉以來,在行軍途中已經開過多次禦前會議。今晚的這次會議,將討論攻破北京後的許多重大措施,包括大順皇帝在北京城外將駐蹕何處,破城後由何處入北京內城,由何處進入皇城與紫禁城,進入紫禁城以後將居住何宮,這些在路上非正式議論過幾次的重大問題,也要在今晚的禦前會議上討論決定,以免臨時慌張。也就在今晚的禦前會議開始時,李自成問宋獻策何時可以破城。一時,同僚們都將目光轉到軍師的臉上,等待他向皇上明白迴答。


    自從大順軍不戰而進入長城天險居庸關,又越過昌平,宋獻策即得到前鋒將領稟報,知道明朝的李國楨率領三大營兵防守沙河。襄城伯李國楨本是紈袴子弟,毫無軍事經驗,隻會誇誇其談。三月十七日率領數千新招募的三大營兵——大部分是市井之徒,開到沙河布防,望見大順軍來到,不戰自潰,李國楨逃迴北京。宋獻策在心中認真分析了攻守形勢,斷定大軍隻須圍城二日,城中瓦解,必可輕易破城。他平日留心氣象變化,特別是他在青年時騎馬摔傷的左腿,每逢陰雨天氣就感到疼痛。但是他畢竟是江湖術士出身,又依仗此術深得李自成和闖王部下的將士信任,三年來身任軍師,飛黃騰達,所以他不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來他的分析,而是略微伸出左手,手掌朝上,用拇指掐著食指、中指的關節,口中喃喃說道:“甲辰、乙巳、丙午、丁未,啊啊,依臣看來,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破城。倘若十八日無雨,尚須等二三日破城。”


    李自成麵露喜色,說道:“看來這天氣不會馬上轉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諸事好啦。我朝定都長安,北京隻是行在,事定後將改稱幽州府,這事在長安時已經商定。孤在北京行在,進紫禁城後將居住何宮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獻策的意思,李岩當然也知道,但他們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對金星十分尊重,依靠他和宋獻策決定大計,此時見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著他問道:


    “牛先生先說,孤在紫禁城中應居住何宮?”


    牛金星近來竭力養成雍容沉著的宰相氣度,既不與同僚爭功,也要一切重大決策都歸自皇上乾斷,所以他恭敬地向李自成欠身迴答:


    “今晚奉召前來禦前議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禎朝出入宮廷,對紫禁城中主要宮殿所知較多者,請他們為陛下各陳所見,再請宋軍師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謀,然後請陛下斟酌可否,斷自宸衷,必將萬無一失。”


    李自成點點頭,對新降的文臣們說道:“丞相說的很是,你們可以各抒己見,不必顧忌。”


    那班從襄陽和西安以及在山西境內投降的,被認為是識時務的,知道“天命攸歸”的降臣,如今被說成是大順開國的“從龍之臣”,遇此進言機會,恰是個可以錦上添花的好題目,誰肯落後?多數人都認為新朝皇上到北京後理所當然地應該入居乾清宮,毋庸討論。禮政府尚書鞏焴站起來說道:


    “陛下應運龍興,吊民伐罪,天與人歸,成此鴻業,德比堯舜,功邁湯武。攻克北京,誠如軍師所料,隻是指顧間事。臣以為,陛下進城之後,當入居乾清宮,名正言順,不必更擇別處。”


    李自成問道:“孤常聽說乾清宮之名,究竟在紫禁城什麽地方?這宮可是很大?”


    鞏焴迴答:“紫禁城中,宮殿甚多,外臣很難詳知。臣自釋褐以後,十年間先為工部給事中,隨後供職禮部與翰林院,數同其他朝臣蒙崇禎皇帝召對,其召對之處,或為平台,或為文華殿,或為乾清宮,故臣幸有機會去乾清宮兩次。紫禁城中宮殿建置,分為前朝後宮,這是就中間主要布局而言。所謂前朝,是指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而言,統稱為三大殿。後宮乾清、坤寧二宮之間,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義。陛下進入紫禁城之後,當然應居住乾清宮中,處理國事。明朝自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餘年,隻有正德與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歡居住乾清宮,不足為訓。陛下應運而興,以水德代火德而主天下,不住在乾清宮何以表大順得天下之正?”


    李自成覺得鞏焴的這番話頗有道理,但看宋獻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沒有讚成表示,便心中產生懷疑,遂向別的文臣問道:


    “你們各位有何主張?”


    文諭院學士顧君恩說道:“《易經》上說‘大哉乾元’,又說乾為天,為君;坤為地,為後。故明朝修建皇宮,皇帝所居之宮取名為乾清宮,皇後所居取名為坤寧宮。‘清’與‘寧’均是平安亨通之義,故兩宮之間為交泰殿,蓋取《易經》泰卦之義,象曰:‘天地交,泰。’剛才鞏尚書建議陛下入居乾清宮,頗合正理。然而臣別有擔心,不妨另考慮一處宮殿。”


    李自成問:“你擔心什麽?”


    顧君恩說:“以臣看來,崇禎雖是亡國之君,然與曆代亡國之君不同。崇禎性情剛烈,人所盡知。城破之時,他既不肯投降,也不願被俘受辱,必將自盡於乾清宮中,或自縊,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會將後妃們都召到乾清宮中,一起死於火中,轟轟烈烈殉國。所以臣請陛下考慮另一座宮殿為駐蹕之處,方免臨時忙亂。”


    李自成不覺動容,輕輕點頭,向群臣問道:


    “還有什麽宮殿可以駐蹕?”


    兵政府尚書喻上猷迴答說:“臣在明朝,曾備位言官,除參與早朝之外,又數蒙召對,或在平台,或在文華殿,故對文華殿略知一二。文華殿為紫禁城內一處重要宮殿,在左順門之東,東華門內不遠。文華殿……”


    李自成點頭:“這文華殿很有名氣,孤也常聽人說起。你說下去,說下去。”


    喻上猷接著說:“文華殿建於永樂年間,原來不常臨禦。嘉靖踐祚,將文華殿重新修建,換成黃瓦,此後為春秋經宴所在地,也往往在此處召見大臣。殿之正中設有臣工朝見的寶座,宮中習稱金台,一般召見是在東西暖閣。殿中橫懸一匾,上寫‘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十二個字,為神宗禦筆。這文華殿和後邊的謹身殿,加上文華門及其他房屋,成為一個完整的宮院,十分嚴密。而且文華殿與內閣很近。內閣在午門內向東拐,是從文淵閣劃出來的幾間房屋,為輔臣們值班之地。我大順朝雖然恢複唐宋以來的宰相製,稱為天佑閣大學士,不用輔臣組成內閣,但是丞相府人員眾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內。午門內向東的內閣仍將為牛丞相在紫禁城內的值房,便於皇上隨時召見,商議軍國大事。倘若陛下以文華殿為宮中臨時駐蹕之處,則內閣可以說近在咫尺。故微臣無知,冒昧建議,請陛下進紫禁城後駐蹕文華殿,不必考慮其他。”


    李自成含笑點頭,在心中稱讚喻上猷說得有道理,但沒有馬上說話,等候別的文臣各抒所見。


    文臣們看見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勵大家說話,所以繼續圍繞著這個題目發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幾乎都說話了。但人們並沒有新的建議,隻是就乾清宮和文華殿發表意見,一般意見是如崇禎不焚毀乾清宮,也不在乾清宮中自盡,李自成就理所當然入居乾清宮,否則就駐蹕文華殿。文臣們看著李自成的臉色,對主張文華殿的建議錦上添花,例如有人說倘若皇上進東華門,駐蹕文華殿,正符合古人所說的“紫氣東來”之義,而紫氣就是祥瑞之氣。又有人想趁機會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說道:


    “陛下,我朝雖然定鼎長安,北京將改稱幽州府,目前隻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長可短。駐蹕數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見,皇上駐蹕文華殿之後,丞相以內閣為值房,不妨將文淵閣改名天佑閣,名正言順,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辦,隻是換一新匾而已。”


    李自成見群臣已經沒有更重要的意見,又望著牛、宋和李岩三人問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張?”


    牛金星說道:“關於此事,臣與宋、李二位軍師因忝列陛下近臣,參與密勿,自然要私下商議,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聞,斷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禦前議論此事,就請獻策麵奏臣等所議,謹供皇上乾斷。”


    李自成在心中說:“啊,原來你們已經討論過!”他望著宋軍師問道:“獻策精通陰陽五行,必有高見,你快說吧。”


    參加禦前會議的全體大臣都將眼光集中在宋獻策的臉上,等待他說出主張。


    好像為著表示鄭重,宋獻策恭敬地站起身來。


    “陛下,微臣認為明日聖駕就要到北京城下,臨時駐蹕何處,必須今晚決定,以便做妥當準備。”


    李自成說:“是呀,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駐蹕何處為宜,這事要趕快商定!”


    “陛下,”宋獻策說,“雖未舉行登極大典,但在長安已經建國大順,改元永昌,故陛下實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衝鋒決戰時可比。竊以為聖駕到北京城下之後,臨時駐蹕何處;破城之後,聖駕由何處進城,何時啟駕進城;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凡此諸項大事,皆關國運。小民搬家、動土、上梁,樣樣事都不能馬虎從事,何況聖駕初到北京,一切行止,豈能悖於五行望氣之理。微臣雖有管見,但仍須諸臣討論,斷自聖衷。且眼下亟待決定的是城外駐蹕何處為宜,深望大家詳議。”


    李自成含笑說:“你是正軍師,在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張也是應該的。”


    宋獻策接著說:“當大軍距居庸關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關守將唐通降表,我軍將不戰而至北京城下之勢已定。當日陛下在馬上向臣垂詢:‘到達北京城下之日,應以駐蹕何處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迴奏:‘請陛下稍候。唐通偕文武官員出居庸關三十裏來迎聖駕,已經望見旌旗,等唐通等來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見,供陛下聖衷裁奪。’可見,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唯恐思慮不周,貿然建言,貽誤戎機。其實,關於陛下到北京城外應駐蹕何處,早在兩天前,臣之愚見已與啟東、林泉二位談過,頗得他們同意,隻是在見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況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過早耳。”


    李自成問:“為何必須見了唐通之後才敢說出你的建議?”


    宋獻策說:“過宣府後,即聞吳三桂已奉崇禎密詔,舍寧遠入關勤王,但不知關寧兵已到何處。倘我軍到達北京城下之日,吳三桂已過永平西來,行軍甚速,陛下當駐蹕東郊,一方麵督促義軍攻城,一方麵在通州部署兵力,痛擊吳三桂勤王之師,一舉將其消滅,至少將其擊潰,迫其投降。迨見到唐通之後,知吳三桂因攜來遼東百姓甚多,不能輕裝勤王,尚在山海關一帶。所以當日陛下又一次在馬上向臣垂詢,臣即迅速迴答,聖駕以駐蹕城西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宜,蓋不必擔心吳三桂來救北京了。”


    喻上猷問道:“軍師除洞悉兵法戰陣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諳奇門、遁甲、風角、六壬之術,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為何選擇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皇上在城外駐蹕之地,請說明其中奧妙之理,以開茅塞。”


    李自成同劉宗敏都知道宋獻策選擇釣魚台的道理,十分同意,並已命令有關將領火速去駐蹕地做妥善準備,但是他此時聽了喻上猷的話,向軍師點點頭說:


    “獻策,你講出這個道理讓大家聽聽。”


    宋獻策說:“遵旨!”又轉向眾位部院同僚,接著說道:“往年獻策未遇**,混跡江湖,賣卜京師。偶於春秋佳日,雲淡風清,偕一書童,策蹇出遊,或近至釣魚台一帶,遠至玉泉山與西山,如臥佛寺、碧雲寺、香山紅葉,均曾飽覽勝境,與方外之交品茗閑話。以獻策看來,八百裏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結穴,故西山鬱鬱蒼蒼,王氣很盛,特明朝國運已盡,不能守此天賜王氣耳。我皇上奉天承運,龍興西土,故《讖記》雲‘十八孩兒兌上坐’。如今定鼎長安,不僅是因為陝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險固,亦應了‘兌上坐’之讖。釣魚台與玉淵潭地理相連,恰在京師的兌方,聖駕駐蹕此處,亦是‘兌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氣甚盛,明朝運衰,不能享有,而大順義師自西而來,此鬱鬱蒼蒼之西山王氣遂歸我大順所有。”


    牛金星含笑插言:“軍師所言極是。其實,我義師渡河之後,一路北進,處處迎降,勢如破竹,如此勝利進軍,不期然也有唐人詩句為讖。”


    李自成更加喜悅,忙問:“如何唐人詩句為讖?”


    牛金星:“唐詩雲:‘三晉雲山皆北向,二陵風雨自東來。’這前一句詩可不是為陛下親率大軍北進之讖麽?”


    在禦前議事的從龍之臣,一個個在恭敬謹慎中麵露微笑,紛紛點頭。


    李自成滿麵春風,頻頻點頭,遍顧群臣,共享快樂。不料就在他十分高興時刻,無意中看出來,唯有李岩,雖然也麵帶微笑,但笑中又帶著勉強,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來四個月前,在西安商議向北京進兵的決策時,雖然主張從緩興師北伐,不同意馬上就遠征幽燕的文武大臣並非李岩一人,但是當時李岩的諫阻最為堅決,曾經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國時不肯將李岩重用,不任用他為兵政府尚書,隻任命他在新建立的軍師府擔任宋獻策的副職。此刻他的腦海中像閃電般地又想起來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說道:


    “奇怪!我大順軍一路勝利,已經到了北京城外,滿朝文武歡騰,為什麽唯獨你李岩一個人另有心思,不高興我早日登極!”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絲毫沒有將心中對李岩的不高興流露出來,隨即望著軍師說:


    “獻策,你的好意見還沒有說完哩,再說下去,說下去。”


    宋獻策接著說道:“況且,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不僅有泉水從地下湧出,故名玉淵,還有玉泉山和來自別處的水也匯流於此,碧波蕩漾,草木豐茂,為近城處所少有。我朝以水德應運,聖駕駐蹕此地,最為合宜。”


    李自成又點點頭,向李岩含笑問道:“林泉,你有何意見?”


    李岩雖然像當時講究經世之學的讀書人一樣,也略懂陰陽五行之理,但是他並不深信,也不願談術數小道,所以他同宋獻策雖是好友,往往在重大問題上見識相同,但所學道路各異,處世態度也不盡同。大概由於這種不同,他們同在李自成身邊,宋獻策愈來愈受信任,而他卻不能受同樣信任。他正在思考進北京後的幾樁大事,而宋獻策勸他暫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歡快中他獨有不少憂慮。聽見皇上詢問,他趕快欠身迴答:


    “宋軍師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駐蹕釣魚台地方為宜,臣十分讚同。獻策說,釣魚台在阜成門外,駐蹕釣魚台有三利:一是迎來西山王氣,二是符合‘兌上坐’之讖,三是正合水德之運。所論都甚精辟,敬請陛下采納。臣從駐軍方便著想,亦覺禦營駐在此地最好不過。”


    李自成問:“何以最好?”


    李岩迴答說:“禦營騎兵三千,加上馱運輜重什物,又有五百騾馬。中央各衙門合起來有一千二百騾馬。臣聞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不單地方空曠,而且水草豐茂,將近五千騾馬在此駐紮,最為方便。”


    李自成高興地說:“好,你補充的這一條也很重要!我們今晚還有許多事情要討論,駐蹕釣魚台的事不用再議了。”他轉向大家,接著說道:“剛才得到稟報,崇禎派襄城伯李國楨率領三大營兵數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圖阻我大軍前進。兩個時辰前,三大營兵望見我義軍前隊旗幟,不戰自潰,多數逃散,也有的舉著白旗投降。那個李國楨,一看軍心瓦解,不可收拾,趕快帶著一群親兵和奴仆奔迴北京了。哈哈,畢竟是常說的紈袴子弟,真是勳臣!勳臣!”


    李自成不覺笑了起來,是出自內心的真正喜悅,同時也想著此係“天命攸歸”,他進北京就在眼前了。在眾新降文臣的頌揚聲中,他忽然望著汝侯劉宗敏說道:


    “捷軒,你要趕快去指揮大軍,今夜一定要包圍北京。孤隻問你,獻策主張駐蹕在釣魚台這個地方,你有何意見?”


    劉宗敏說:“陛下,我隻管統兵打仗,什麽陰陽五行,觀星望氣,我是外行。宋軍師的話我相信,沒錯,就照他說的辦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說:“你順便告訴吳汝義和李強,命他們率領兩千禦營親軍隨你前去,在釣魚台一帶布置行宮,小心警戒,準備明日迎駕。”


    劉宗敏匆匆走後,李自成因滿意宋獻策的這次建議,向他微笑點頭,隨即想起來另一個問題,趕快問道:


    “獻策,剛才談孤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為宜,有人主張皇帝居住乾清宮是理所當然,有人建議居住在東華門內的文華殿,應紫氣東來之兆,你有何主張?”


    剛才宋獻策故意撇開了聖駕進紫禁城後居住乾清宮或文華殿的問題,直接建議聖駕到北京城下時應駐蹕釣魚台。其實,不但皇上在宮中應住何處,連進城時應從哪座城門進城,選擇什麽路線,他都根據陰陽術數之理已經想過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認為這樣的事情不必在禦前會議討論,落一個發言盈庭,各執一端,耽誤時間,不如皇上隻詢問軍師和丞相二三大臣,斷自宸衷,然後以欽諭行事。此刻皇上問起,他恭敬地站起來說:


    “陛下,皇上與群臣鞍馬勞頓,今日隻決定聖駕到北京城下後應駐蹕何處,聖上與大家可以早點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裏。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啟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間到達德勝門外,黃昏前可到釣魚台行宮休息。預計明日下午,我軍可以將北京內外城合圍。聖駕駐蹕釣魚台行宮之後,將有許多軍國大事等待皇上處理。至於皇上如何進城,進紫禁城後居住何宮,微臣將於另外時間與丞相研究後詳細奏聞。”


    李自成覺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


    第十一章


    今天是崇禎十七年(大順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駐蹕北京阜成門外釣魚台的日子。


    早膳以後,李雙喜率領一千禦營騎兵帶著馱運輜重什物的大隊騾馬向北京進發。中央各衙門大小官員及隨從人員接著出發。李自成因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三人護駕,鳴炮啟程,鼓樂儀仗前導。李自成騎在烏龍駒上,前邊是一柄黃傘,銀鞍金鐙閃光。他在馬上左手攬著杏黃絲韁,右手用馬鞭對牛、宋指點山川,談論著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滿麵。


    如今李自成的行軍和駐營完全不同於往日。何時啟駕,何時駐蹕,都由宋獻策望氣和卜卦決定,趨吉避兇。因為今天不需要他親自指揮攻戰,所以按照軍師意見,他應於申酉之間到達德勝門外,然後轉路,幹酉時稍過到達阜成門外。至於在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方圓三裏之內,如何清掃行宮,如何嚴密警蹕,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門臨時駐地,已經有吳汝義和李強前去安排,不但用不著他操心,連動動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護駕的禦營停下休息,打尖之後,繼續緩轡前進。等隱約望見北京城頭時,他迴頭望一眼在身後扈從的正副軍師,欲有所言,但沒有說出。他看見副軍師李岩仍舊像昨晚一樣懷著什麽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對李岩說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為何在此文武歡唿勝利之時你偏不高興?你在西安時堅主持重,諫阻孤率師北征。幸而孤不聽諫阻,銳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順應運龍興,天與人歸,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順利到達北京城下。倘若聽了你的諫阻,豈不誤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現一帶土丘,中間有一豁口,貫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煙雲繚繞,氣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馬上遙望,忽見許多兵將簇擁一員大將策馬出了豁口,在幾通高大石碑處下馬,列隊大道兩旁。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


    “此是何地?”


    宋獻策恭敬迴答:“此處俗稱土城關,為元朝大都的北門。距德勝門數裏之遙。陛下請看,是汝侯率領眾將領前來恭迎聖駕!”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覺“啊”了一聲。


    劉宗敏的駐地在阜成門外,他不斷地派將校奔往沙河路上,探聽聖駕消息,以便恭迎。後來得到稟報,知道聖駕離土城關隻有幾裏遠了,他立刻率領駐紮在西直門、德勝門和安定門以外的果毅將軍以上的將領,在土城關外,列隊道旁。因為是在作戰時候,免去大禮,武將們隻隨著劉宗敏在馬上躬身抱拳,齊聲說道:


    “恭迎聖駕!”


    李自成向劉宗敏問到包圍北京的情況,劉宗敏迴答說:


    “北京內外城有數十裏,內城最為重要。我軍已將內外城的東、西、北麵包圍,不使崇禎逃跑。南城是外城,隻將外城的各城門派兵包圍,另外派騎兵不斷巡邏,使外城與外地斷絕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經架設齊備,所需登城雲梯,統限今夜準備停當。”


    李自成滿意地點頭,說道:“大家辛苦幾天,破了北京之後,將士們都為國立了大功,孤不吝從優升賞。”


    眾將領在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齊聲說道:“恭謝陛下鴻恩!”


    隨即,劉宗敏率領一批武將護衛聖駕前進。駐德勝門和安定門外的將領們恭送皇上啟駕後,分路馳迴駐地。


    李自成的禦營騎兵進土城關以後約走一裏多路便向西轉,數裏後遇大道再向南轉,然後從西直門外萬駙馬別墅白石橋附近繼續向南,向釣魚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們望見城外走過的兩千多軍容整齊的騎兵,中間有一柄黃傘和簡單的儀仗,還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騎馬追隨在黃傘的後邊,猜到必是李自成來到了北京城外。許多守城的太監和市井百姓從城垛的缺口間露出頭來,紛紛觀看。盡管城頭上架設有許多大炮,特別是在西直門到阜成門的幾處敵台上架設著威力很大的紅衣大炮,但是沒有人敢對李自成和他的禦營騎兵開放一炮。守城的太監和百姓都認為明朝的大勢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闖王,城破之後會遭到屠戮。當然,劉宗敏不是一個粗心人,他命張鼐駐紮在阜成門外月壇內,從西直門的北邊到阜成門的南邊,麵對城牆,用沙包堆成了許多炮台,安放大炮,隻要城頭上敢放一炮,張鼐就將紅旗一揮,馬上會有許多大炮接連向城上打去。


    正在這時,分明是烏龍駒也明白北京已經到了,興奮地蕭蕭長嘶。李自成駐馬西望,但見夕陽銜山,西山一帶山勢重疊,鬱鬱蒼蒼,確如宋獻策所言,西山王氣很盛。他含笑點頭,在心中說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隨即勒住馬韁,停止前進。他一停止,他身後的隊伍全停止了,而在前邊的扈從親軍也立刻由李雙喜傳令停止了。他迴頭一望,對身邊的傳宣官輕聲說:“請丞相和兩位軍師!”一個傳宣官向後大聲傳唿:


    “丞相和軍師們見駕!”


    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聽到傳唿,立即將絲韁一提,趕到聖駕旁邊,聽候諭旨。李自成麵帶躊躇滿誌的微笑,說道:


    “一年前,我們此時正在襄陽,那時還沒料到如今能夠來到北京!”


    牛金星迴答說:“可見陛下今日奪取明朝天下既是順天應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問道:“獻策,你昨夜曾說,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現在天氣似乎要晴,倘若明日無雨,破城還得數日,還需要一次惡戰麽?”


    “以臣看來,隻等城內有變,不需流血強攻。”


    李自成望望城頭,說道:“今晚要做好攻城準備,能夠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馬上躬身說:“今日在沙河鎮休息時,杜勳曾對臣言,他願意明日縋入城去,麵見崇禎,苦勸崇禎讓位,但請陛下對崇禎及其宮眷一人不殺,優禮相待。”


    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此事軍師知道麽?”


    宋獻策說:“丞相對臣說過,臣當時也問了杜勳,看杜勳確實是出於為新朝立功獻忠之心,並無欺騙陛下之意。”


    “崇禎會不會將他殺掉?”


    “臣也以此為慮,但杜勳說他願冒殺身之禍,也要進宮去苦勸崇禎讓位。”


    “啟東,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為不妨一試。如杜勳被殺,不過死一個投順太監耳,於我無損。如杜勳見崇禎勸說成功,則陛下能於成功之後,以禪讓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勳今夜見我!”


    李自成將鞭子輕輕一揚,同時將左手中的杏黃絲韁輕輕一提,烏龍駒緩緩前進。不需他說出一句話,整個護駕的官員、騎兵、黃傘和儀仗,都在斜陽的照射下,肅靜地向釣魚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軍民用吃驚的眼光向城外觀望,不敢放炮,不敢叫罵,甚至沒有喧嘩之聲。


    自從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長安宣布建立大順朝,改元永昌,將在襄陽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實之後,雖然他還沒有正式登極,為著表示謙遜,暫時自稱為“孤”,不肯稱“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實際上都把他當皇上看待。現在他暫時落腳在阜成門外釣魚台這個地方,等候進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業”。他手下的舊人,大家記憶猶新:最初他不管在什麽地方暫時停留,都稱做“盤”,是豫陝一帶杆子口頭稱“盤駐”一詞的省略,後來人馬眾多,稱做駐紮或駐兵。從西安建國以後,他自己暫駐的地方不再叫做駐紮,而稱做駐蹕。從前他同高夫人和親兵們駐紮的院落叫做老營,部下將領們和相隨日久的老兵可以較隨便地出入老營;後來稱了大元帥,老營的戒備嚴了許多;稱了新順王,居住的地方戒備更嚴了,並且將襄王府改為新順王府,不再稱老營了。到了西安以後,改西安為長安,改新順為大順,以秦王府為大順王宮,一般將領想進王宮見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順皇帝身份離開西安,向北京進兵,一路之上,駐的房屋稱做行宮,軍帳稱做禦帳,而駐紮叫做駐蹕,對他的特殊警衛工作叫做警蹕。雖然這“駐蹕”和“警蹕”兩個詞兒都是從上古傳下來的,在當今人們的口頭上,“蹕”字早已沒人使用,大順將士們在說到這兩個詞兒時都不習慣,然而這是國家禮製攸關的事,不能不命令將士們逐漸遵行。


    如今以釣魚台和玉淵潭為中心,東以三裏河西岸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為界,在大約方圓三四裏內,都成了大順皇上駐蹕的禁地,將許多居民強行趕往別處,實在無處可去的人都不許隨便出門,還必須用黃紙寫“順民”二字貼在門額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邊的人家,還得在門口擺一張方桌,桌上供一個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牌位前放著香爐。禦營有三千騎兵,跟隨禦營一起的一部分大順朝中央各衙門的文武官員(一部分留在長安),以及眾多的親兵、奴仆和廝役之類,步騎合計約有五千人之眾。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的房屋遠不夠用,所以李強和吳汝義率前隊騎兵和騾馱子來到以後,除立刻派將士們占領公私房舍,驅趕居民和閑人,進行清掃之外,又在較空曠的地方搭起了許多軍帳,清掃和整治了通往行宮的道路。凡是要緊的路口和“行宮”的周圍,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順皇帝的行宮,其餘一處較好的宅子,作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員們的駐地。另外,在三裏河河岸上有一處叫做李皇親花園的地方,作為正副軍師和軍師府官員們的駐地。


    李自成來到了釣魚台“駐蹕”的地方,吳汝義同李強跪在道旁恭迎。然後,大順朝中央各衙門的官員們都由吳汝義派人分別帶到各自駐地休息,隻留下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岩護送李自成進入行宮。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來遊玩釣魚的地方,金亡後此地荒廢。到了元朝中葉,被一姓丁的達官買去,重加修繕,增加了許多亭台樓閣,曲徑迴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塢,成為有名的丁家花園,所以又名花園村。明朝兩百多年中,此地幾次更換主人,丁家花園的舊名依然保存。經過兩進院落,到了第三進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間大廳,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間東廡和西廡,大廳正中安設有臨時禦座,是一張雕花檀木太師椅,上蒙黃緞繡花椅披。前有一張八仙桌,掛黃緞圍幛。稍前一點,左右擺著兩行較小的太師椅,帶有藍緞繡花椅墊和椅披,以備文武重臣在禦前會議時使用。因為按“五德終始”學說,大順是“水德王”,色尚藍,所以除黃色為皇家專用服色之外,官民應該以藍色為上。


    李自成在禦座上坐下以後,牛金星等正要叩頭行禮,被他用手勢攔住。他命大家坐下,隨即向吳汝義問道:


    “杜勳在哪裏?”


    吳汝義躬身迴答:“臣為他準備了五座軍帳,在會城門那個方向,離此不過三裏多路,旁邊有一小街,還有一片鬆林可以係馬,也可避風。文諭院諸臣也暫時在那兒宿營。”


    “速命人前去,叫杜勳趕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見他有話要問!”


    “遵旨!”


    李自成又望著牛金星等人說:“諸位今日鞍馬勞累,風塵滿身,現在各迴駐地休息。既然杜勳願意進城去勸說崇禎讓位,孤認為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試。你們先迴駐地,等候孤在一更後傳諭你們前來,商議大事。”


    牛金星等行禮退出以後,李自成由隨駕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塵土,濯洗梳頭,然後用膳。晚膳後,他在雙喜和一群親將的護衛下,在行宮大院中各處走走。他走上行宮西南角的釣魚台,向開闊的荒池中望了一陣。月亮已在東邊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蕩漾的水麵上。這正是北京一帶青蛙出土後開始求偶繁殖的季節。不論是池中池邊,到處蛙鳴不斷,互相應答;不時還有魚在水麵潑剌一跳,同時白光一閃。李自成命雙喜差幾個傳宣官分頭傳諭幾位重要大臣速來議事,同時也傳諭杜勳前來。對雙喜吩咐之後,他在心中興奮地說道:


    “到北京城下‘駐蹕’在這個好地方,果然是‘水德’應運,並非偶然!”


    將到二更時候,李自成知道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已經來到,正在行宮前院的東廡等候召見,他吩咐雙喜派人宣召杜勳前來,隨即迴到行宮大廳(此時稱為行宮正殿),在正中禦座上坐下。劉宗敏等魚貫進殿,向他行叩頭禮。他命他們在旁邊椅子上坐下。劉宗敏直接往一張椅子上一坐,但牛、宋和李岩三人卻恭敬地躬身謝座之後,才敢落座。李自成問道:


    “杜勳說他願意進城勸崇禎……”


    李自成的話未說完,忽然從阜成門附近的城頭上傳來一連三響大炮聲音。大家不覺詫異,側耳諦聽一陣,卻又寂然。宋獻策笑著說道:


    “這是三響空炮,隻裝火藥,不裝炮彈。”


    李自成問道:“城上知道孤的禦營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獻策正要起身迴答,忽然劉宗敏向簾外叫道:“來人!”立刻有一將領掀簾而入,到他的麵前垂手肅立,等候吩咐。劉宗敏說:


    “速去三裏河東岸,向我軍炮兵傳令:要迴敬城上三炮,著實地打,叫守城的太監和百姓嚐一嚐我們的炮兵厲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軍師問道:“獻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獻策恭敬地起身迴答:“必是守城太監看見有大官奉旨來阜成門一帶巡城,太監們故意施放三響空炮,以為敷衍,並非實意守城,也不敢與我為敵,唯恐傷了城外義軍。”


    牛金星也站起來說:“古人說,國家存亡,視乎民心。崇禎到了今日,不僅民心失盡,連他豢養的家奴也變心了。自從我義師過了大同,沿途重鎮的守將和監軍太監無不望風迎降。方才守城太監放空炮三響,實是守城太監已經變心,有了獻城之兆。”


    李自成笑著說:“原來也想到北伐幽燕,必會馬到成功,卻沒有料到奪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牛金星說:“此所謂天命攸歸。倘不戰而克北京,聲威所及,江南定可傳檄而定。”


    李自成點頭說:“你說的是。據孤看來,破了北京之後,江南定可傳檄而定,雖有戰爭,但可以不煩血戰。”他停一停,忽然問道:“杜勳進宮去向崇禎勸降,倘若所謀不成,會遭殺身之禍,連他一家人也將被斬。他為何要冒這樣大險?”


    牛金星迴答說:“也許他算計崇禎不會殺他。”


    說話之間,架設在三裏河東岸的大炮響了。大家諦聽,每隔片刻一炮,連續放了三炮,不但聲震大地,而且炮彈聲在天空隆隆地向遠處響去。


    宋獻策笑著說:“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彈越過城頭,落入城內很遠,足以震懾敵膽。”


    李雙喜進來,跪下向皇上稟奏:“杜勳已經來到,等候召見。”李自成點點頭,輕聲吩咐:


    “傳他立刻進殿!”


    李雙喜到門口對侍衛吩咐一句,隨即有兩個傳宣官齊聲高唿:“傳杜勳進殿!”過了片刻,杜勳小心翼翼地躬身進殿,在李自成的麵前跪下,叩了三個頭,尖聲說道:


    “奴婢臣杜勳叩見皇上!”


    明朝太監在皇帝麵前本來都是自稱奴婢,但今天杜勳對李自成自稱“奴婢臣”,加了一個“臣”字,事前在心中費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鎮的監軍身份迎降,又寫信勸居庸關鎮守太監杜之秩出關迎降,對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將來理應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後加以“臣”字,如果大順皇上默然同意,以後就會使大太監們在皇上麵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對杜勳的這種細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個要緊問題上他並不含糊。他沒有叫杜勳平身,也沒有叫他坐下,更沒有親切地稱他一個“卿”字。他問道:


    “杜勳,孤剛才聽牛丞相說,你願意進宮去麵勸崇禎讓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爺。如若崇禎願意讓位,一則皇爺有因揖讓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則京師臣民可以免遭戰火之苦。”


    “你看崇禎願意讓位麽?如他情願讓位,孤不惟將保其不死,還將優禮相待,仍然世世富貴。你想他能夠讓位麽?”


    “如今崇禎困守空城,孤立無援,朝野上下無一可用之人,不讓位則有亡國滅族之禍,讓位則雖然亡國,卻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貴。奴婢臣原是崇禎皇帝的親信內臣,隻要能夠進宮,麵見舊主,痛陳利害,流涕苦勸,使崇禎皇爺知陛下神武寬仁,四海歸心。他能聽勸說很好,如不聽從,也不誤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進城一趟,還可以對守城太監說知情況,動之以禍福,勸他們開門獻城,迎接陛下。”


    李自成心裏想道:“這廝真會說話!”隨即又望著杜勳問道:


    “孤聽說崇禎平生剛愎自用,性情暴烈,隨意誅戮大臣。你去勸他讓位,不害怕他會殺你?”


    “奴婢臣有弟弟和侄兒全家在京居住。崇禎皇爺一怒之下,不僅會將奴婢臣殺死,而且會殺奴婢臣全家十口。不過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臣一心要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成陛下得天下於揖讓之美名,甘冒粉身碎骨與全家誅戮之禍,在所不辭。”


    “你打算何時進城?”


    “明日上午巳時進宮,不論勸說結果如何,下午一定迴來。倘若明日下午奴婢臣沒有消息,必是被崇禎皇爺殺了,請陛下大舉攻城。”


    “好吧,你進城去吧。明日下午,孤等候你的迴話。”


    杜勳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對杜勳為何如此甘冒殺身之禍,心中終覺納罕,便向牛、宋等人問道:


    “明日杜勳進宮去勸說崇禎讓位,有幾分成功希望?”


    宋獻策迴答說:“以微臣看來,崇禎不是個軟弱之人,倘不能逃出北京,便無路恢複江山,他必會以自盡身殉社稷,斷無怕死讓位之理。”


    李自成又問:“崇禎的秉性脾氣,杜勳完全知道。他獻出冒死入宮勸降之計,用意何在?”


    宋獻策沒有迴答,李岩也沒有做聲。牛金星恭敬地起身說道:


    “杜勳為何甘冒殺身之禍,臣亦不得其解。然我軍一二日內必克北京,杜勳入宮不成,無礙大計,我們明日隻準備好進城諸事可矣。”


    李自成又說:“捷軒,北京無人肯替崇禎守城,眾心已散,破城後應行諸事,你可準備好了?如何先破外城,再破內城,進城後各營分駐何處,都得事先決定,免得臨時紛擾。還有,如何逮捕明朝六品以上官員,嚴厲追贓,你也得準備好啊!”


    劉宗敏還不習慣在李自成麵前每次說話都趕快起立,躬身垂手。他坐在椅子上大聲說道:


    “請皇上放心。臣已經與軍師準備好啦,明日是三月十八,先破外城,三月十九日再破內城。幾個月前我軍已有許多細作進入外城,扮做各色江湖中人,小商小販,小手藝的,釘盤子釘碗的,骨路鍋的,他們同城內的窮苦百姓多有暗中接頭,同住在廣寧門內的迴迴也有串連,原來已經說就,隻等大軍圍城,住在廣寧門內的窮人們就打開城門,放我們大軍入城。先破外城,內城人人膽寒,守城的太監們也會獻出城門。杜勳願意去勸說崇禎讓位,讓他去吧,其實,這好比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過年,無它也過年。”


    李自成哈哈大笑,幾位大臣也陪著他綻開笑顏,但是除劉宗敏外,大臣們都沒有敢笑出聲來。劉宗敏突然說道:


    “皇上,今天下午我一到阜成門外軍營,就聽將領們稟報,廣寧門的守城軍民前兩天已經同我們的細作接頭,有意等大軍圍城之後開門迎降。”


    李自成問:“何時開門迎降?”


    “隻說十八日開門迎降,時間未定。昨天城門已閉,內外不通,沒有繼續接頭。”


    李自成沉吟說:“獻策原來占了一卦,十八日如有微雨,外城可破;破了外城之後,十九日黎明可破內城。要設法催促守城軍民早點開門迎降才好,獻策,有辦法麽?”


    宋獻策迴答說:“數月以來我軍進入北京的各色各樣細作,均由劉體純親自派遣,有的就住在廣寧門內,早已同居民混在一起,那迴迴中也有我們的人,以賣羊肉串兒為幌子,已經有半年多了。隻因滿洲和山海關兩方麵情況不明,使臣與林泉放心不下,已經命劉體純率他小劉營前往通州,刺探滿洲和山海關消息。臣馬上差飛騎追劉體純迴來,同他連夜商量,必須想辦法與城內互通聲氣,催促廣寧門守城軍民,務必在明日打開城門,放我大軍進城。”


    劉宗敏忽然大聲說:“有了!有了!不用叫二虎迴來,我有辦法叫廣寧門的守城軍民人心瓦解,趕快開門迎降,不勞我軍攻城。”


    李自成心中一喜:“捷軒你有何辦法?”


    “我自然有辦法,暫不說出。”劉宗敏轉望兩位軍師,說道:“獻策、林泉,走,跟我到廣寧門外看看!……陛下,你安心休息。我同兩位軍師到廣寧門外看過之後,連夜準備,明天一早進宮向你稟奏!”


    宋獻策吃驚地問道:“捷軒,你有好計,先在禦前說出來,商量一下不好麽?”


    “眼下快三更了,我們到廣寧門外看了地勢,連夜火速準備,片刻也不能耽誤。快走,把李強和吳汝義都帶去!”


    劉宗敏不容遲疑,叫宋獻策和李岩隨著離開行宮。李自成心中奇怪,望著劉宗敏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後對群臣們說:


    “捷軒這個人,明軍隻知他作戰勇猛,所向無敵。其實,在緊急時候,他很能拿出智謀,確有大將之才。他此去廣寧門外察看地勢和城上守禦情況,一定又有了新鮮主意!”


    牛金星說道:“汝侯一定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好主意,請皇上等候佳音。”


    李自成點頭,隨即命群臣各迴駐地休息。當大家行禮退出以後,李自成走到院裏,向城上望了一陣,但見城頭上燈光稀疏,不打一炮,也沒有守城人們的吆喝聲,隻從幾處傳來孤孤單單的梆子聲。他想著汝侯今夜必有良策,破北京就在眼前,登極也在眼前,臉上露出笑容,在心中輕輕地說:


    “大順萬世江山從此定了!”


    三月十八日。


    雖然連日來李自成十分勞累,但今日很早就起來了。五更以前,他已經醒來,將養子雙喜叫到榻前,詢問昨夜劉宗敏和兩位軍師到廣寧門外察看後商定了什麽計謀,夜間如何準備。雙喜將昨夜的事情詳細奏明。李自成明白之後,點頭微笑,輕聲說:


    “此計可行!”


    等他在奴仆們服侍下梳洗之後,宋獻策進宮來了。他詳細向他奏明一夜的準備工作,今日上午請皇上駕臨彰義門外,坐在禦帳前,曉諭守城軍民速降。李自成問道:


    “不是廣寧門?怎麽又成了彰義門了?”


    宋獻策說:“雖然北京外城的西門名叫廣寧門,可北京人習慣上叫它彰義門,往往在公私文件中也是如此。臣往年賣卜京師,住在宣武門外,距廣寧門較近,所以也叫慣彰義門了。”


    “禦帳距城多遠?”


    “遠了城上人看不清楚,所以禦帳距城門隻有一裏多路,好使守城軍民得瞻皇上風采與禦營軍容。”


    “離城門隻有一裏遠,不擔心城上打炮?”


    “昨夜捷軒在彰義門看了地勢,說出這一建議時,臣與林泉也擔心城上打炮。但我們仔細研究,連夜作了部署,認為守城軍民瞻望聖駕,必將更加奪氣,決不敢向禦營開放一炮。昨日下午,聖駕過西直門南來,離城不過二裏,儀仗黃傘前導,百官扈從,禦營部伍整齊,按轡雍容徐行。有一次陛下中途駐馬,東望北京城頭,西望西山王氣,揚鞭指點,何其從容!此時城上軍民,偷偷觀望,寂然無聲,竟無人敢放一炮,也無人敢高聲叫罵,足證人心離散,不敢與我為敵。昨日情況已經如此,何況從昨夜以來,內外城完全合圍,攻城準備就緒,守城軍民更加解體,但求各保性命,誰肯惹是生非?再說,經過臣等連夜部署,使守城軍民更加膽戰心驚。所以汝侯出的這個主意,乍然看好似一著險棋,實際毫無險情,隻是借陛下神威,但使城上城內百姓從速開門投降耳。”


    李自成笑著問道:“孤將幾時前去?”


    “以臣推算,定於辰時二刻自行宮啟駕最吉,過橋後繞白雲觀大門前向東,巳時一刻聖駕至彰義門外,在禦帳升入禦座。明朝秦、晉二王坐於左右地上,護駕大臣侍立禦座兩側。隨後有一聲音洪亮武將對城上軍民宣示皇上欽諭,曉以大義,促其從速開門投降,迎接大軍進城,秋毫無犯。陛下隻在彰義門外停留兩刻,啟駕返迴行宮。”


    李自成問道:“杜勳何時進宮去勸說崇禎讓出江山?”


    “皇上駕幸彰義門時,杜勳侍立一側,使守城軍民看見。俟陛下啟駕返迴行宮,杜勳就可以從彰義門縋進城去。”


    李自成對宋獻策的陳奏點頭同意,隨即命軍師迴駐地休息,又命傳宣官分頭傳諭劉宗敏、牛金星和中央各衙門大臣,以及投降太監杜勳等,務於卯時三刻前來行宮早朝,護駕去彰義門外。


    早朝以後,按照宋獻策推算的吉利時刻,李自成由雙喜率領的兩百名禦營親軍嚴密保護,從釣魚台行宮啟駕,黃傘前導,一部分文武大臣扈從。李強指揮眾多禦營親軍除在彰義門外保衛禦帳之外,還有一部分沿路警蹕,嚴禁閑雜人闖入禦道。李自成一隊人馬在人聲肅靜中出釣魚台向南行走大約兩裏,在曠野的大路上轉向東行,又走了兩裏之遙,從一座石橋上過了小河,向南走一陣又轉向東行,不久便進入一片茂盛的鬆柏林,走到一座道觀的山門前邊。白須垂胸的方丈事先得到通知,率領全體兩百多老少道眾,麵帶驚恐之色,跪在山門外邊迎接,伏地叩頭,然後抬起頭來說道:


    “白雲觀全體道眾,恭迎永昌皇爺聖駕!”


    李自成向方丈輕輕點頭,隨即將眼光轉向山門,看見山門上邊有一青石匾額,上刻“敕建白雲觀”五個大字,不覺麵露微笑,在心中說道:


    “聽說這是北京有名的一座道觀,從前邱處機在此修煉!”


    一過白雲觀,便看見了彰義門和離城壕一裏多遠、連夜搭好的一座很大的黃色氈帳,上有黃銅寶頂,閃著金光。這一在西安為他特別製作的軍帳,稱為行軍禦帳,也稱帳殿。禦帳東南角豎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懸繡龍藍旗,中有用紅絨縫上的“大順”二字;禦帳前,麵向城門,設有禦座,上有繡龍黃緞椅披。


    禦帳左右,各築成兩座炮台,各炮台相距十丈,共是四尊紅衣大炮。另外,還有四尊普通攻城大炮,也是相隔十丈一尊,架設在紅衣大炮左右,每一尊大炮的紅綢炮衣都已卸掉,並且有掌炮軍官在每一尊大炮前焚了香表,每一尊大炮的後邊站立十名炮手,穿著藍色的過膝襠,前後心上各縫有一塊圓形白布,上寫一個“炮”字。


    城頭上的守城軍民,以為大順軍馬上要開炮攻城,一個個驚慌得心頭狂跳,兩腿癱軟,臉無血色,向天叩頭。有的人準備滾下城去逃命……


    當李自成尚未走到白雲觀山門前時,有一位年輕將領,騎著一匹白馬,疾馳而來,背後跟隨著十幾個騎馬的隨從,他們一直到城壕岸邊勒馬,向城頭上放一響箭,然後用自然合韻的語言向城頭高聲曉諭:


    守城的軍民人等聽清!我大順軍兵將如雲,大炮千尊,已經將京城團團圍定,水泄不通。進城之後,隻殺貪官,不傷百姓,平買平賣,四民安生。我永昌萬歲爺馬上駕到,觀看外城。明朝的秦、晉二王,已經投降,左右陪從。爾等不許放箭,不許打炮,不許出聲。倘若放箭打炮,驚動聖駕,我城下眾炮齊鳴,必將爾等嚴懲,決不寬容!


    當立馬於城壕邊的大順將領向城上高聲曉諭的時候,守城的太監和百姓紛紛地從城垛間站起來,向城下觀看。他們的恐慌心情略微好了一點,相誡千萬不要向城下放箭打炮。當城下的大順將領向城頭高聲曉諭之後,守城的太監和百姓們的眼光被白雲觀山門前的景象吸引去了。人們紛紛地向白雲觀的山門外指著,驚奇地小聲說:


    “看!看!那是幹什麽的?”


    “看!有兩個道士在山門前擺了香案!”


    “方丈帶著全觀中的老少道士都出來了!都出來了!”


    “啊,啊,來了!來了!”


    人們看見,李自成是一位魁梧大漢,由一柄黃傘前導,騎在一匹黃轡頭、黃鞍韉的深灰色馬上,氈笠,縹衣,氣宇不凡。事前人們已經將禦座移於帳前,並在禦座前三尺外左右地上擺好兩個矮凳,上有紅色坐墊。李自成來到以後,在小鬆林外下馬,由官員照料,大踏步來到禦帳前邊,昂然在禦座坐下,舉目向城頭觀看。秦、晉二王在禦座左右稍前的矮凳上坐下。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六政府尚書和左右侍郎、文諭院學士等一批新朝重臣,分立禦座左右。侍郎以下官員也立在左右的後排。杜勳也站在後排。吳汝義和李雙喜因為要隨時聽皇上唿喚,站在禦座背後。李強率領五百神箭手,站在城壕外邊,對城頭控弦引矢。倘若城頭上有打算向禦帳放炮的可疑動作或發出叫罵惡言,隻要李強一聲令下,這五百神箭手在瞬息之間,將連續向城上射出利箭,使守城的人們沒法抬頭,而站在一處土丘上的張鼐手中的紅旗一揮,所有的北從西便門南到天寧寺的、對準城頭的各種大炮將都跟著一齊點燃藥線,頃刻之間將使城樓和雉堞多處崩塌。當時各種大炮尤其是紅衣大炮的威力,北京人是知道的。所以不惟李自成的出現在彰義門外,秦、晉二王坐於李自成腳下這件事使守城軍民十分驚駭,而且大順軍在夜間突然用沙包堆成了許多炮台,架好了攻城大炮,更使守城的太監和軍民望之心跳腿軟,麵如土色。此時,城上太監中已經有人認出來杜勳站立在李自成右邊第二排,但不敢用手指點,隻敢悄悄地互相告訴。杜勳的出現,使守城太監們的精神更加瓦解。


    宋獻策按照昨夜與劉宗敏等商定的計劃,抬頭向東南望一望藏在微雲中的太陽,躬身向李自成道:


    “陛下,此時大概有巳時二刻,可以向城上宣布汝侯劉爺的奉旨曉諭了。”


    李自成點點頭。


    一切都準備得十分周密。隨即那位騎白馬的將領又來到城壕邊上,先向城頭上空放一響箭,然後收弓在臂,雙手捧著劉宗敏的一張文告,用濃重的關中口音,一字一字地高聲念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汝侯劉諭:


    謹奉永昌皇帝聖旨,曉諭城上軍民與內臣。明朝氣數已盡,爾等均我臣民。義師進入北京,定在今日黃昏。隻聽炮聲一響,爾等速開城門。大軍吊民伐罪,紀律一向嚴明。入城之後,百業照舊,市井無驚;布新除舊,共享太平。倘敢閉門抗拒,不肯立即獻城,定遭屠戮,以示嚴懲。切切此諭,務須凜遵!


    劉宗敏的這一通文告,由聲音洪亮的將領重複宣讀三遍,城頭上鴉雀無聲。


    李自成起身,在群臣的扈從下離開禦帳,仍從白雲觀山門前返迴行宮。到白雲觀山門外時,李自成下旨劉宗敏同文武官員們都迴駐地休息,他一時高興,留下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同他進白雲觀中看看。下馬以後,李自成環顧不見了杜勳,想起了杜勳要進宮去勸崇禎讓位的事,向宋獻策問道:


    “杜勳哪兒去了?”


    宋獻策躬身迴答:“剛才杜勳請微臣轉奏陛下,他已經往平則門去,想從平則門縋上城,進宮去勸說崇禎。”


    “為什麽他不叫守彰義門的太監縋他上城?”


    “他怕宣武和正陽門都已關閉,內外城已經不通,所以決定從平則門縋上城去。”


    “崇禎不是一般亡國之君,秉性剛烈,動輒誅戮大臣,何況太監是他的家奴!你說,杜勳能夠活著迴來麽?”


    “臣不敢逆料,等下午看吧。”


    白雲觀是全國聞名的道觀,所以李自成迴頭經過白雲觀時,叫禦林親軍停留在山門以外,隻讓丞相、軍師、李岩三位大臣跟隨,由方丈引路,進到觀內,各處看看。本來吳汝義和李雙喜按照定製,請他暫緩入內,要率領二百禦營親軍先進入觀中警蹕,但被李自成阻止,對他們笑著說:


    “不用那樣。吳汝義你留在山門外等候,雙喜帶幾名親兵跟著侍候就行啦。”


    這座道觀,創建於金朝,元朝改稱太極宮,後來改名長春宮,經過重建,又改名白雲觀。雖然經過兩次較大火災,兩次重建殿宇,但有些古樹都是金元舊物,所以進入院內,但見許多蒼鬆翠柏,虯枝相接,綠蔭森森。大順君臣剛走到“玉曆長春”殿前,忽然落了零星微雨。李自成抬頭一望,烏雲不重,雨點落在臉上,頗覺清涼。他高興地望一望牛、宋等人說:


    “好,好,果然下了小雨!”


    牛金星笑著說:“已應吉兆,可喜可賀!”


    李岩接著說:“果然可賀,軍師卜卦如神!”


    老方丈看見李自成君臣為天降微雨竟然如此高興,趕快躬身說道:


    “皇上見幾點微雨即喜形於色,君臣盛稱可賀,足見陛下關心民瘼,真乃少有的堯舜之君。”


    李自成正在想如何破城的事,隨便問道:“北京一帶旱情如何?”


    方丈說道:“迴奏萬歲,一冬少雪,今春又是久旱,此時正是麥苗要雨時候,如無甘霖普降,必將夏糧無望,餓殍載道。”


    李自成繼續想著杜勳入宮的結果和即將破城之事,心不在焉地向方丈望了一眼,並未做聲。方丈見李自成麵有笑容,趕快跪下,接著說道:


    “方外臣今日得遇聖主,願冒死為民請命。懇皇上於底定幽燕之後,早日駕幸白雲觀為萬民祈雨,或於白雲觀敕建普天大醮,必有春雨沛降,利國福民。”


    牛金星明白皇上急於迴行宮商量大事,無心再聽方丈說話,便向宋獻策使個眼色。宋獻策向李自成躬身說道:


    “請陛下駕返行宮,與群臣商議入城大事要緊。”


    “好,迴行宮去!”


    第十二章


    當大順軍過昌平這一天,吳三桂率領的寧遠人馬也到了山海關。從寧遠到山海關隻有二百多裏地,可是吳三桂的人馬竟然走了五六天。他們啟程之前已經耽誤了一些日子,啟程之後又走得很慢,一方麵是因為寧遠一帶的漢人男女老幼隨著內遷,困難很大,另外也因為吳三桂及將士們不肯離開本土,所以每天頂多走五十裏路,有時還因為老百姓擁擠在路上,互相攪擾,使路途不能暢通,一耽擱就是一兩天。幸好清兵並沒有追趕。其實當時清兵已經占領了長城外圍的一些重要軍事重地,如果清方派一支人馬追趕,會使吳三桂的人馬和內遷百姓發生混亂。可是滿洲朝廷正在向盛京集結兵力,在錦州和鬆山堡等地的駐兵不多,所以讓吳三桂的人馬和百姓緩緩地平安撤走,隻是在吳三桂離開寧遠三天之後,才派一小股騎兵進入寧遠城。


    吳三桂按他原來的日程安排,明天才能到達山海關,可是昨天薊遼總督王永吉奉崇禎皇上十萬火急密詔,要他同吳三桂趕快到北京勤王,並說“流賊”已經過了宣府。王永吉親自到路上迎接吳三桂,將密旨給他看了。這樣吳三桂隻得抽出二萬精兵,親自率領,加速前進,其餘的數萬步騎兵護送眷屬、百姓以及大批糧草跟在後邊。


    約摸中午時分,吳三桂到了山海關。王永吉已於早晨進了關。山海關原來也有一個總兵官,率領著幾千人馬。還駐有鎮守太監高起潛。高起潛因為看見吳三桂的寧遠人馬快到,而皇上並沒有下旨命他擔任吳三桂的監軍,朝廷事已經亂了陣腳,所以他在昨天晚上就率領一千多親信將士離開了山海關,越過北京的南邊,向山西河北交界的太行山中逃去了。


    吳三桂現在已是伯爵地位,自然這山海關的駐軍都得歸他統率。當他來到關外時,當地的官紳、守關的總兵官以及副、參、遊將領都到關外恭迎。榆關縣知縣早已為他準備了行轅。他住進去後重新接見了地方官紳,說了幾句閑話,就要地方官紳準備糧餉,務必使大軍供應不缺,才能作戰。地方官紳自然是唯唯答應,不敢怠慢。他稍事休息後,出來巡視了山海關的地理形勢,吩咐手下人將一部分人馬駐在榆關城內,一部分開到山海關以西,並按照他的事前指示,在山海關以西三十裏以內和關外附近一帶為他的駐軍和關外來的百姓尋找駐地。關外百姓究竟有多少,他心裏也不完全清楚。臨離開寧遠時,他向朝廷上報共有五十萬人。實際這是經過誇大的一個數目,為的是讓朝廷知道他的行軍不易,給養困難。真正跟隨大軍南遷的百姓大約隻有二十萬人,沿途又有許多人不願再走,偷偷地離開,重返寧遠一帶。所以如今剩下的大約隻有十多萬軍民。


    他巡視完畢,就迴到行轅休息,既不願接見部下,也不願接見另外的官紳。一則路途疲倦,二則他有許多心事需要獨自清清靜靜地盤算盤算。盡管他知道澄海樓一帶比較清靜,但他不能前去,因為目前軍事十分吃緊,按照王永吉告他說的情況,今天李自成的人馬應該已經到了昌平,甚至可能過了昌平,到了北京城下。可是他才到了山海關。要不要立刻向北京進兵呢?他仍在猶豫。


    離開寧遠以後,他因為很明白他的將士和攜帶的二十萬百姓都不願拋離故土,情緒很壞,怨言很多,所以他不敢離開大軍,也不敢將人馬分作兩隊,一隊保護百姓,一隊由他率領著馳援北京。他害怕滿洲人隻須派遣兩三千騎兵追來,部隊無心死戰,一部分百姓就會被清兵擄去,或者散歸寧遠。這二十萬隨軍內遷百姓都是將士族人和鄉親,一旦發生這種情況,軍心就散了。可是如今大軍同百姓已經到山海關近郊,馬上就全部進關,大部輜重和軍糧也已經用船從海路運到山海關附近,泊在薑女廟到澄海樓之間的海邊,不再擔心滿洲人派騎兵追趕了。北京是如此危在旦夕,皇上是如此急盼救兵,而他父子都受朝廷厚恩,並非沒有忠心,不應該逗留關門,不去勤王。何況他的父母和一家主仆三十口都在北京!如果立刻向北京進兵,他可以命人安頓入關百姓,布置山海關守禦,而他率領兩三萬騎兵一天一夜就可到達北京城外,然後步兵趕到。要不要去救北京,不僅關乎北京的存亡,而且也關乎他自己和寧遠將士們的存亡。昨天夜間他召集少數親信密議了很久。多數人因震於李自成聲勢強大,仍舊持觀望態度。隻有一兩個人讚成選兩萬精銳騎兵火速去救北京。如今他不願再召集會議,隻是一個人坐在屋裏思前想後,拿不定主意。想著想著,他不由地自言自語:


    “北京!北京!……”


    吳三桂從二十歲左右帶兵作戰,年輕輕的就成為將軍,幾年前又升為總兵宮,最近又封為平西伯,在武臣中也可謂位極人臣。盡管他在戰場上也受過許多挫折,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處境困難,使他心亂如麻,舉棋不定。過去不管如何艱難,總還有一個立足之地。崇禎十五年,鬆山潰敗,別的將領都沒有辦法,甚至像王樸那樣的總兵官,最後落得在北京斬首,可是他吳三桂逃迴寧遠,仍然鎮守一方,為朝廷所倚賴。兵源和糧餉,不管朝廷多麽困難,都得想辦法接濟。可是如今寧遠放棄了,以後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兩代經營的立足之地了。到北京還有幾天路程,會不會在他到北京以前“流賊”就破了北京?縱然北京可以支持幾天,可是到處哄傳李自成有數十萬精兵,這力量不能小看。他原來隻有三萬多人馬,臨時又將一些丁壯百姓編入隊伍,再加上山海關的駐軍,一起也不超過五六萬,如何能夠對付數十萬的強敵?如果在北京城下打不了勝仗,皇上是那樣多疑,他會不會被皇上治罪?一旦治罪,他的關寧數萬將士以及十幾萬將士家口和百姓下一步如何生存?如果不趕快到北京去,現有皇上的十萬火急手詔,又有總督王永吉在此催促,如何可以逗留觀望?如不火速馳救北京,一旦北京失陷,他將受千秋萬世責罵,說他為臣不忠,為子不孝。然而救又沒有力量,沒有勝利的把握,萬一敗了就不堪收拾,再也沒有退腳的地方。想到這裏,他深深地歎口氣,正要往下想去,一個老媽子躡腳躡手地進來,對他說:


    “伯爺,所有的馬車、轎子都已經到了。”


    吳三桂看了女管家一眼,問道:“大小都安排好了麽?”


    女管家答道:“都安排好了。這左右兩邊騰出的空宅子都住滿了。”


    他又問道:“陳夫人如何?”


    女管家說:“路上她不慣辛苦,昨天受了風寒,有點發燒。剛才服了藥,已經睡下休息了。別人都還好。”


    吳三桂說:“讓郎中小心給看看,不要耽誤了。我們在這裏不能多停,病了可不好。”


    女管家說:“別說陳夫人是從江南來的,從來沒有辛苦過,就是我們寧遠一帶土生土長的人,也輕易沒有這樣辛苦。我們伯府上還算好,婦女孩子都有轎子坐,隨從人也都有馬車坐。老百姓可夠苦的了,有的坐在牛車上,有的坐在敞篷馬車上,還有的隻好騎著牛,騎著驢,頂風冒雪,忍饑挨餓。唉,伯爺呀,這是哪一世造孽積下了罪,讓大家拋棄家鄉,拋棄祖墳,活像一群亂世難民!”


    吳三桂不願聽這話,也不願這個忠心耿耿的女管家說出這種話來影響軍心,但他沒有責怪她,揮手使她出去,隻是又叮囑一句:


    “讓丫環仆婦們小心照料陳夫人,趕快將病治好,說不定明天還要進軍。”


    去年五月,吳三桂曾經奉崇禎皇帝密旨,到北京向皇上密陳對付滿洲方略。


    那次進京,恰逢皇親田宏遇已在幾個月前的時疫中病故。吳三桂聽說陳圓圓很美,就用一千兩銀子從田家買來做妾。那時寧遠雖然受清兵的嚴重威脅,附近重要的軍事據點一個一個被清兵侵占,但是吳三桂在寧遠城尚有三萬精兵,補給糧食的海上航道依然暢通,海邊的補給總站覺華島牢牢地在他手中,所以清朝皇帝隻期望招他投降,無意用兵力攻占寧遠,損兵折將。在這樣情形之下,寧遠雖是一座對清兵的前線城市,卻實際並無戰爭:明軍無力出擊,清軍啃不動這塊骨頭,短期間是一種對峙狀態。明朝方麵,認為自錦州失陷以後,寧遠是大明朝在關外保留的最後一座軍事重鎮,萬萬不能丟失。崇禎因為吳三桂的舅父祖大壽已經投降了滿洲,滿洲方麵又不斷向吳三桂招降,又風聞吳三桂有投降滿洲之意,很是害怕,便下一手諭,由薊遼總督親自送往寧遠,要吳三桂秘密來京述職,同時將他的父母和一家人護送來京居住。為使滿洲方麵不知道他離開寧遠,他的父母和一家人先離開寧遠,由數百名精銳騎兵護送入關,然後改由數十名親兵和親信辦事人員送到京城,居住在朝廷為吳襄安排的一處巨大的住宅中。崇禎給吳襄的官職不小,名義是京營提督,但實際是一種空銜,讓他在北京做一位體麵的寓公,實際性質是由朝廷控製的人質,使吳三桂不能夠投降滿洲。


    吳三桂先派郭雲龍帶領幾名仆人先行進京,做好安排,然後派他的親信將領楊珅護送他的父母妻妾等一家三十餘口起程。楊珅雖是武將,作戰勇敢,立過戰功,但是他的特別長處不在帶兵打仗,而在為人機警,眨眼就是見識,善於應付場麵。如何安頓北京的吳公館,如何將公家撥給的一處舊宅子包括花園在內,短期內修繕得麵貌一新,符合京營提督的身份,必須派楊珅進京一趟。還有,老總兵這次進京,皇上必然召見,應該向司禮監掌印太監和乾清宮掌事太監分別送去厚禮,打通關節,臨時對老總兵進宮的事好有照顧。老總兵吳襄這次進京,不管在京城是否實際管事,表麵上畢竟是榮升京營提督,要拜見和宴請一些京師同僚,由楊珅陪同,分別拜謁。


    楊砷動身的時候,吳三桂除囑咐他各種應辦的事務之外,還悄悄地叮囑楊珅為他在北京物色一個美妾,不管花多少銀子都不心疼。楊珅笑著滿口答應,請他的主帥隻管放心。


    特別使楊珅心中高興的是,田妃的父親在大病中死去,留下的一群美妾需要處理。楊珅聽說有一位名叫陳沅,小字圓圓的女子,原來是江南名妓,今年才十九歲。一年前田宏遇到江南遊了一趟,強行買來做妾。沒有多久田宏遇就染上重病,醫藥無效,很快去世。


    楊珅聽說陳圓圓生得很美,略通文墨,風度嫻雅。現在田府準備將陳沅賣出,但是一因索價太高,二因陳沅自認為是江南名妓,一般的官宦人家她不願去,年紀大的她也不嫁,所以尚未離開田府。楊珅聽到以後,趕快輾轉托人與田府總管商量,請田府暫緩將陳圓圓嫁出。


    楊珅護送吳襄來京之後,才明白關於皇上秘密召見吳三桂的事,隻與兵部衙門的官員大人有關,司禮監掌印太監也很重要,他就用力向這兩處活動。很快得到確實消息:兵部有關大臣即將密奏皇上,請皇上速召寧遠總兵吳三桂來京,麵奏確保寧遠,防禦東虜,屏障山海的方略。


    崇禎召吳三桂秘密進京述職,在吳三桂及其左右親信中是一件令人驚喜的大事。不到十天,他秘密地到了北京。按照事前安排,他將一百八十人留在朝陽門外,他同楊珅隻帶領二十個親兵和幾位文武官員進城,進入軒敞富麗的吳公館。


    由於兵部衙門和司禮監在事先都已打點妥當,吳三桂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就蒙皇上在武英殿單獨召見。崇禎首先問了與滿洲對峙的軍事形勢,對吳三桂作了些重要指示,答應他不管內地如何困難,糧餉將會源源供應。吳三桂最擔心的事是滿洲兵從一些地方進入長城,然後在冀東占領一地,再從西邊攻取山海衛。所以山海衛城中必須設一大將,並有重兵駐守。崇禎輕輕點頭,答應以後再議。雖然崇禎已經猜到吳三桂希望兼任山海關總兵,將原來的寧遠總兵改稱關寧總兵,但是他目前不能同意,召見的時間不長,吳三桂叩頭辭出。他有重要軍務在身,召見後必須趕快返迴寧遠防地。如今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如何買來陳圓圓為妾,帶迴關外。


    田宏遇已經死去,不能由田皇親設宴請吳三桂,這就沒辦法使吳三桂親自與陳圓圓見麵。還有,北京朝野,都知道在田皇貴妃病故之前,曾經決定將田妃的妹妹選進宮中,作為妃子,隻是因軍事日緊,國庫空虛,將此事拖了下來。但因為有了此事,田皇親府門禁森嚴,甚於往日。正如老百姓俗話說的:“田府大門外的一對鐵獅子上連一個蒼蠅也不能停留。”


    吳三桂在北京不能多留,必須在兩三天內返迴他的關外駐地,怎麽辦呢?


    突然,楊珅說出了一個辦法,把困難解決了。吳三桂一聽楊珅說出的辦法,大為高興,笑著說:


    “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副將,辦法真多!好吧,你立即到周皇親府中走一趟,務必將此事辦成。”


    原來,一個月前,楊珅曾經陪同新任京營提督的吳襄去拜見當今皇後的父親、嘉定伯周奎,因而同周府總管李子春相識。今日楊珅決定利用這一關係,使吳三桂同陳圓圓在周府的酒宴上見麵。而且酒宴必須在明日中午舉行,不誤後日一早離京。吳三桂是山海關外防禦滿洲的主將,如今寧遠成了孤城,他身係國家安危,所以必須星夜返迴防地,而且今日就應該將行期稟報兵部,由兵部密奏皇上。


    明朝選後妃的製度與前朝不同,為避免外戚幹政之禍,後妃隻在清白良家的姑娘中選取,禁止選取勳臣外戚家的姑娘,也不許選取大官豪門家的姑娘。而且後妃的父兄隻許賞賜金銀莊園,封為侯伯,不許任以實職。處此亂世年頭,周奎雖貴為皇後之父,也願意在無傷朝廷製度的情況下與武將來往,說不定日後會有用到的時候。經過楊珅與周府總管李子春一商量,嘉定伯府立刻向吳三桂發出請帖,訂於轉天中午宴請寧遠總兵大人。另一方,李子春與田府聯係,明日上午接陳夫人(因為她是田宏遇的妾了)來周府“閑坐”。


    次日中午,吳三桂隻帶著副將楊珅和四名親兵,騎馬來到嘉定伯府。宴席擺在大廳正間,隨從親兵都在別處坐席。在大廳中,主人是嘉定伯周奎,還有兩位周府官員作陪。主客是吳三桂,楊珅陪同。


    酒宴開始不久,周府中的兩位樂師領著四五位濃妝豔抹的十七八歲的女子進來,先向席上行禮請安,然後兩位樂師退到大廳一角的小方桌邊坐下,四五位姑娘向席上老爺大人們福了一福,嬌聲請安。因為周奎原籍是江南宜興,所以買來的這幾個女子都是江南人,皮膚白嫩,腰身婀娜。為首的姑娘手執檀板,輕敲一下,坐在小方桌邊。笛子和三弦聲起,姑娘們唱了《西廂記》中的一支曲子。


    吳三桂生長關外,世為武將,京城富貴人家的情況根本不懂。他在這一群女子中看來看去,猜不透誰是陳沅。而這幾位漂亮歌妓向席上福了一福,退轉到所坐的桌邊。吳三桂正在瞎猜,忽聽屏風後有叮咚之聲。周奎正在舉杯向他勸酒,他也端起杯來,隨即停杯不飲,等候進來的人。等到第一個美麗的少女出現,吳三桂心中一驚,將酒杯放迴桌上,心中暗說:“這是陳沅,果然不錯!”


    然而周奎並沒有特殊表情,所以他也穩坐不動。不過此刻,又一位女子出現,身後跟著一位丫環。這位美人兒服飾淡雅,也不像一般女子過多地塗脂抹粉。她一進廳中,使大家驀然一驚,好像一股靈秀之氣撲麵而來,白嫩的臉孔竟然使人們頓時感到滿庭生輝。她的一雙眼睛,顧盼中流光溢彩,飽含溫柔與聰慧,使吳三桂心蕩神搖,不能正視。周奎微笑著讓她在一張留著的空椅上坐下,恰在首席貴賓吳三桂的對麵。吳三桂不由地想到他在關外所見的許多女子,惘然若失,心中歎道:


    “那些人枉施脂粉,比起這個如花似玉的人兒盡如糞土!”


    陳圓圓稍坐片刻,站起來先給吳三桂斟酒,再給周奎斟酒。當她來到吳三桂的身邊斟酒時候,吳三桂才看見陳沅的手上很少首飾,隻戴了一隻嵌紅寶石的戒指,襯托得她纖纖手指潔白如玉。而就在這時,吳三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芳香。因為吳三桂既要看手,又要看酒,又要看美人露出來的一段皓腕,又一次心蕩神搖,簡直不明白那芳香是出自手上的脂粉還是美人的衣袖。


    陳沅為吳三桂斟酒以後,又給周奎斟酒,隨即迴到自己的原位坐下,並不為別的陪宴的官員斟酒。周奎因為陳沅早已是田皇親的一位愛妾,稱她為陳夫人,所以他決不要她為別人斟酒。但是他對陳沅笑著說道:


    “吳總兵少年元戎,駐軍關外,國家幹城。他後天一早就要離開京城,返迴遼東。他素聞夫人色藝雙絕,名滿江南,可否請夫人清唱幾句,以助今雅興?”


    陳圓圓並不推辭,迴頭向站在身後的一個丫環使個眼色,那丫環會意,立即向屏風後走去。她還沒有走到,從屏風後走出一位中年婦女,服飾雅潔,神態大方,迎麵將一副大約七寸長的象牙拍板遞給丫環。她趁機會含笑向酒席上掃了一眼,特別向吳三桂看了一眼。吳打算起身,請她坐下,但被周奎的眼色阻止。他正在猜想這是何人,這人又退迴屏風後了。這時有人告訴吳三桂,這位婦女是陳夫人的母親。


    陳沅站立起來,離開酒宴,接過象牙拍板,對身邊丫環小聲吩咐一句,立刻轉告樂師。於是客廳中頓時寂靜,杯箸全停,上菜的仆人捧著盤子停在門外。陳圓圓以象牙拍板按節,由樂師們以琵琶、簫、笛伴奏,唱了《牡丹亭·驚夢》一出中的《皂羅袍》數句。吳三桂生長軍旅之中,隻在關外活動,他聽著陳圓圓的美妙歌聲,看見她唱曲時的櫻唇小口,齒如編貝,睛似點漆,不禁在心中暗問:“這可是真的麽?活在世上,得此美人,不虛此生也!”


    陳沅稍坐片刻,再一次起身為吳三桂和周奎斟酒,隨後告辭,轉入屏風,到了後宅,別了周奎夫人,就從後門乘轎車走了。


    大廳中繼續彈唱,繼續飲酒。仆人們不斷送來山珍海味,各種佳肴。但在吳三桂的眼中,大廳中突然空了,光與色突然暗了。


    陳沅的養母看見了吳三桂之後,心中滿意了。陳沅還是三四歲的時候,親生母親亡故,父親沒法在家鄉生活,又不能帶她討飯。養母將她買下,待她如掌上明珠。等她長到五六歲時,聘請名師,教她讀書,教她琴棋書畫,教她彈唱,按照當時名妓的標準培養她的養女。陳沅本來小名圓圓,取幸福圓滿之意,後來從師讀書,老師為她起名陳沅,字圓圓,更像是大家閨秀。她的養母本來還有三個養女,都是中上人品,也會彈唱。養母靠那三個養女掙錢,維持用度,不使圓圓隨便接客,愈來愈抬高了圓圓的芳名和地位。


    圓圓有一個女友姓董名小宛,比圓圓隻大一歲,也是當時的江南名妓。董小宛嫁給了如皋冒公子,年歲相當,頗為當時江南諸名妓所羨。陳沅的養母本來也希望給圓圓找一位像冒公子那樣的丈夫,不意田皇親這個五十多歲的色狼,前年來遊江南,聞知圓圓芳名,一定要娶圓圓為妾。而地方官對田皇親趨炎附勢,助紂為虐,簡直是用搶劫的辦法將圓圓搶到船上,帶來北京。


    如今田宏遇已死,但江南路途遙遠,處處兵荒馬亂,歸去不易。幸遇寧遠總兵吳三桂來京,也許正是圓圓遇到了托身之人。所以她的養母隨她來嘉定伯府,先站屏風後邊偷看,苦幹看不見麵孔,後來利用遞送象牙拍板機會,看了個清楚。


    在轎車上,陳沅倚著養母,悄悄問道:“媽媽,你看如何?”


    養母心中高興,迴想往事,不覺對女兒動了感情,將女兒摟在懷裏,並且將女兒的一隻手用力攥緊,悄聲說道:


    “孩子,上月聽田府總管說,這位吳總兵隻三十二歲,可以說少年元戎,這親事十分難得。俗話說的,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廟。依媽看,這門親事就答應了吧。你說呢?”


    陳沅故意撒嬌地問:“田家總管怎麽知道他今年三十二歲?”


    “那還不是聽吳總兵的手下副將楊珅說的?”


    陳沅因為心中高興,又故意問道:“媽媽,你知道的多,副將是什麽官兒?”


    養母將陳沅從懷中推出,又用食指向她的前額上輕輕一戳,含笑說道:


    “聽說吳總兵後天一早就起身離京,我們快迴去整理行李吧!”


    有幾個將領想來稟事,看見吳三桂臉色陰沉,望一望不敢進來。吳三桂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多聽煩惱的事情,他用眼色使他們退去,自己在屋裏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來人”,馬上就有一個年輕的麵目姣好的仆人走了進來,向他屈膝行禮。他說:“拿煙袋。”當時煙袋隻在廣東、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帶流行,關內各省還沒有傳開。倒是關外不僅男人吸煙,連許多婦女也吸煙。於是仆人趕快將一個煙袋鍋裝好煙葉末,雙手遞了過來。吳三桂接著,將瑪瑙煙嘴噙在口內。仆人用紙煤將煙鍋點燃,看看沒有別的吩咐,悄悄地退了出去。在吳三桂身邊的奴仆都知道他有一個脾氣:當他正在不愉快的時候,最好離開他,不要隨便到他麵前,免得惹他生氣。平常他對奴仆和戈什哈們有情有恩,不吝賞賜,可是一旦惱火了,會一腳將人踢翻,或者動不動就要責罰。所以在他心情煩悶的時候,大家都不向他稟報事情,連他的親信也都站在走廊下邊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吳三桂一邊抽著煙袋,一邊不由地想起了近來的許多事情。當他不得不離開寧遠的時候,將領們曾紛紛找他,提出許多困難。將領們的眷屬和準備遷入關內的百姓更是一個個愁眉不展,傷心掉淚。常言道,有家難舍。何況這些人幾代都住在寧遠一帶,也有的原在鐵嶺、遼陽、沈陽、錦州一帶,後因滿洲強盛了,打敗了明軍,他們逃到寧遠落戶,不料如今又從寧遠往關內流浪。寧遠城郊和四鄉有他們的田地房屋,有他們親手種的樹,還有他們的祖宗墳墓。所以縱然有皇帝的聖旨,大家仍然哭哭啼啼,不願意拋開這片土地。啟程的日子到了,許多人去上墳,去祠堂向祖宗告別,向地下的父母告別。野地裏凡是有墳墓的地方,到處焚化著紙錢,到處是一片哭聲。人們都知道,這次離開以後,滿洲兵會很快到來,再想看見祖宗墳墓,恐怕不可能了,再想迴到自己家鄉也不可能了。年輕男子的心胸還比較開闊,老人們不知道自己這一把骨頭會扔在關內什麽地方,反正不能埋在父母的墳墓旁邊,就更加傷心。這些情況吳三桂都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也感到難過。何況他吳家的祖墳也在寧遠城外,今後想再迴來為祖墳添一把土,燒一張紙錢,也不容易了。這時候離開寧遠的種種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一陣心酸。他想,萬一救北京打了敗仗,這些將士們的家眷和流落關內的百姓們如何存身?


    想來想去,他覺得目前趕快往北京勤王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保存從寧遠帶來的這一支子弟兵和老百姓。剛想到這裏,忽然有一親將前來稟報:


    “製台大人駕到!”


    吳三桂猛然從沉思中醒來,放下煙袋,說道:“趕快請。”一邊站起來迎接。外邊一陣傳唿:


    “製台大人駕到!”


    吳三桂一麵走一麵在心中說:“八成是來了皇上的十萬火急……”


    沒有說完,總督王永吉已經走進了二門。


    三四天來,崇禎皇帝已經知道宣化和陽和相繼失守,巡撫衛景瑗為國盡節,還哄傳監軍太監杜之秩也盡節了。如今“流賊”正在向居庸關前來。他感到北京存亡的關頭到了,大勢很是不好,亡國的慘禍就在眼前。他每日寢食不安。雖然禦膳桌上仍然像往日一樣珍饈羅列,但是他很少吃東西。不管什麽菜,所謂禦饌,出自禦膳房最有名的廚師之手,到了他的口中活像是泥土滋味。


    當崇禎感到北京城局勢危急時,便將守北京城的重任交給了親信太監王承恩,命他提督京營守城。可是王承恩也沒有什麽辦法。京營兵多少年來都沒有核實過,大部分都是空額。兵餉被三大營的將領或執掌京營的勳臣和各級官員們下了私囊。僅僅靠這些兵沒法守城,加上昨天又抽了幾千人馬,交給李國楨率領去沙河布防。守城的兵更缺了,不得不讓一部分太監上城,又將一部分老百姓驅趕上城。


    當王承恩被召到乾清宮,稟奏兵少糧缺的情況時,崇禎不住落淚。王承恩跪在他的麵前,也是揮淚不止,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


    崇禎問道:“吳三桂的救兵為什麽遲遲不來?”


    王承恩迴答說:“皇爺,如今局勢如此,有幾個實心為皇上出力的人!”


    崇禎說:“我對他父子不薄,又封他為平西伯,這也是難得的特殊恩寵,難道就不能鼓勵他的忠心?”


    王承恩迴答說:“皇上對吳家確是皇恩優渥,可是他像許多武將一樣,知道自己不是闖賊的對手,不敢來京勤王,故意遲遲啟行。”


    崇禎恨恨地說:“武將怕死,文官愛錢,叫朕如何撐持這個局麵!”


    說了以後,他不禁哽咽起來。王承恩隻能空洞地安慰了崇禎幾句話,說是:“各門都有勳臣和太監把守,京城能夠守到援兵前來,請皇上不必過於擔憂。”


    王承恩剛走,一個太監送來了兵部的一封密奏。崇禎拆開一看,裏邊是稟報“流賊”劉宗敏送來的揭帖。這所謂揭帖,實際是劉宗敏曉諭京城官民的文告,上麵寫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劉宗敏為曉諭事:崇禎無道,天怒人怨。我皇上起兵北伐,所到之處,百姓夾道歡迎。預定本月十八日攻克幽州,仰全城官紳士庶,恭迎大兵入城,不必驚恐。特此曉諭!


    下邊注明:限十八日破城之前送到幽州會同館。日期寫的是“永昌元年三月十五日”。曉諭上邊還蓋了一個朱色關防。上麵是“大順北伐提營首總將軍關防”幾個字。崇禎拿著這份曉諭,臉色灰白,兩手顫抖得非常厲害,身上出了冷汗,臉色如土。他想:這“流賊”的曉諭如何竟然送到京城?難道真的十八日京城就要失守嗎?為什麽寫幽州,不寫北京?他又將曉諭看了一遍,隨即將它撕毀,在燭上點燃燒掉。一麵燒,一麵心中忽然恍悟:噢,傳聞“賊人”要建都西安,已經將西安改為長安,所以它不願意再稱北京,要用幽州的舊名來代替。噢,原來如此!他越發害怕,半天沒有再說一句話。


    當黃昏來到的時候,他到了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放聲大哭。殿內殿外伺候的太監都跪在地上,不敢勸說一句,都感到亡國的慘禍臨頭了。他們有的伏在地上靜靜地流著淚,有的忍不住哽咽出聲。崇禎哭了一陣,走出奉先殿,他已經覺得腿腳沒有力氣,一天來很少吃東西,身體幾乎要垮了。加上亡國的危險就在眼前,更使他打不起精神。他上了步輦,吩咐迴乾清宮去。


    一到乾清宮,晚飯擺上來了。管家婆魏清慧跪下請他用膳。他走到禦膳的朱漆大案北邊,麵向南頹然落座。樂工們照例奏起細樂。他搖搖頭,輕輕說了兩個字:


    “撤樂!”


    樂工們很快地從前廊下退走了。他稍稍吃了幾口,將筷子往案上一放,進入東暖閣,徘徊了很久。他想:難道十八日果然要破城?吳三桂能不能趕在十八日以前來到?他叫進來一個太監,問道:


    “兵部還有何奏報?”


    太監跪下說:“不曾有何奏報。”


    崇禎問:“給‘流賊’送來揭帖的人現在何處?”


    太監迴答:“兵部的密奏已經言明,那人已經斬了。”


    崇禎重新從禦案上拿起兵部密奏,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農民將揭帖帶進城中,兵部問了以後,將農民斬首。崇禎不再說話,又頹然坐在椅子上。魏清慧端著一個盤子進來,將一個青花雙龍蓋碗放在案上,跪下去說:


    “皇爺晚膳沒有吃一點,如今這燕窩湯請皇爺用了吧。”


    崇禎沒有說話,揚揚手讓她退出。他稍微停了一陣,感到心中十分焦灼,就起身往坤寧宮去。


    周後迎接崇禎坐下以後,看見他臉色比往日更加愁苦,低頭不做一聲,便小聲問道:


    “皇上有何吩咐麽?”


    崇禎停一停,歎口氣說:“我來看看你,沒有什麽吩咐。往後見麵的時候不多了。”


    周後不覺湧出熱淚。一個月前,在議論是不是要往南京去的時候,崇禎將眼睛一瞪,她不敢再說下去。現在她明白,目前再不走就沒有走脫的機會了,所以她壯著膽說道:


    “臣妾不敢過問朝廷大事,可是皇上如此愁苦,要是到南邊去……”


    話沒有說完,就被崇禎用眼色阻止。她不敢再說下去,兩行眼淚忽然湧出來,心裏像刀割一般難受。崇禎站起來向她望一望,說道:


    “朕自有主張,目前隻有死守京城以待天下勤王之師。吳三桂的精銳之師,旦夕可至,必可戰勝‘流賊’。此是何時,你不要擾亂朕心!”


    周後送他走出院子。他也沒有迴頭望一眼,也不乘輦,徑自迴乾清宮了。


    在乾清宮的東暖閣略坐片刻,心中不寧,又走到西暖閣,剛一坐下,一個太監匆匆進來,呈給他一份緊急塘報。這是薊遼總督王永吉的塘報,說吳三桂的人馬十六日可到山海關,當星夜馳往京城。崇禎的心中猛然有了希望,問道:


    “今天是十幾了?”


    太監迴答:“今天是三月十五。”


    崇禎問了以後,心中更加落實,想著吳三桂十六日可達山海關,十七、十八兩天,騎兵月夜趕路,總可以到達北京城下。果然如此,北京就十分有救了。但是片刻過後,他又感到有些渺茫:吳三桂的人馬會不會到了山海關不停頓,星夜趕來北京呢?這些年來,武將怯陣,特別是對“闖賊”畏之如虎,他肯不肯立即前來呢?他越想越感到沒有把握。於是他又想起了楊嗣昌:倘若楊嗣昌不死,集中調度,不會有今日困難,更不怕“流賊”攻破京師。一會兒他又想起袁崇煥:倘若吳三桂能像袁崇煥那樣,星夜奔馳勤王,幾天之前就會來到北京城下,何懼“流賊”?他迴到養德齋,想躺下去休息一陣。但一進房中,他就伏在案上痛哭起來。外邊開始下起零星細雨,夾著雪花。寒風陣陣,吹著窗欞。


    不知哪一個小宮女在內書房受了責罰,今夜打更。在飄著雪花的寒風中,從月華門的長巷中傳過來小銅鑼聲和悲哀顫栗的叫聲: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三更過後,崇禎才在禦榻上矇矓入睡,魏清慧輕輕地在博山爐中添了沉香和衣睡在養德齋的門裏邊,以便皇上隨時唿喚。


    崇禎剛剛睡熟,就夢見他在文華殿召見楊嗣昌。他向楊嗣昌問道:


    “如今京師危在旦夕,以卿看來,朕禦駕親征,先到南京,是否可行?”


    楊嗣昌說道:“二月上旬,倘若皇上往南邊去,還不失機會。如今已經遲了。誤國者就是那些阻止陛下往南去的臣工。這些人徒尚空談,置陛下的江山和安危於不顧,總想在青史上留個好名。”


    崇禎說:“難道京城失守以後,他們就能不受‘流賊’之害嗎?”


    楊嗣昌說:“此事臣不好預度,但以臣猜想,許多人今日諫阻陛下南去,慷慨激昂,頗似忠於社稷。一旦京城不守,首先投賊者難免不是這些人!”


    崇禎歎口氣,說:“朝廷養這班文臣,平時隻曉得各立門戶,互相攻訐,爭權奪利。一旦朝廷有事,徒尚空論,不能紓君父之憂,反而敗壞大事。可恨!可恨!”


    停了一停,崇禎又用懇求的口氣說:“事到如今,卿難道不能救朕度過大難?”


    楊嗣昌叩頭說:“臣已經無能為力了。皇上往年寵信微臣,畀以剿賊重任,可是朝廷上紛紛空論,百方掣肘,眾口攻訐,使臣一籌莫展,終致敗事。往事曆曆,今日更難效力。難道陛下尚不清楚?”


    說了以後,他跪在地上嗚咽痛哭。崇禎也哭了起來。


    楊嗣昌叩首辭出,一麵走一麵痛哭不止。忽而又有一個太監進來,向崇禎啟奏:


    “啟奏皇爺,袁崇煥求見,已經等候多時。”


    崇禎大驚,心中狂跳,嚇出一身冷汗。他以為袁崇煥的鬼魂來見他決無好事,對跪在地上的太監問道:


    “袁崇煥在十幾年前已經被朕殺了,他的鬼魂見朕何事?難道是來向朕索命不成?”


    太監迴奏:“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斷無臣向君索命之理。懇皇爺不必多疑,召他進來。說不定袁崇煥在九泉之下,不忍心見皇爺有亡國之禍,前來獻計。”


    崇禎猶豫片刻,說道:“傳他進來吧!”


    袁崇煥像影子飄然進來,帶進來一股寒冷之氣。他跪下行了常朝禮,抬起頭來。別的大臣見他常常帶有十分畏懼的神色,而袁崇煥卻沒有這種神色,倒是滿臉肅殺不平之氣。


    崇禎很害怕,問道:“卿來有何要事,向朕麵奏?”


    袁崇煥抬起頭來說:“皇上到了今天,已經山窮水盡,日子十分危急,所以臣不忍不前來向皇上說幾句話。”


    崇禎說道:“倘有救國之策,不妨照實說來。”


    袁崇煥說:“倘在十五年以前,臣確有救國之策,可惜陛下中了敵人反間之計,誤殺了臣。從此對東虜的事情,一步一步錯下去。錯殺臣是陛下自毀長城,壞了陛下江山。東虜之事愈來愈不堪收拾,剿賊的事也跟著不堪收拾。這都是皇上多疑專斷,任性行事,致有今日!”


    崇禎也風聞袁崇煥的投敵並無其事,是他聽了太監的誤奏。可是多年來他對這事諱莫如深,別人也不敢在他麵前提一個字。現在聽了袁崇煥這幾句話,不覺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故作鎮靜地說:


    “朕並沒有錯殺你。如果你還有為國忠心,過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目前國家有難,正是你效忠朝廷的時候。你有何救國善策?”


    袁崇煥冷冷地說:“陛下誤殺了臣。臣隻有一條性命,一顆腦袋。殺了之後又叫臣不必念著往日的事,還要臣繼續為陛下效力。陛下為什麽不替臣想一想,不替國家想一想?殺了臣,誤了國,也誤了陛下自己。都因為陛下多疑專斷,妄殺忠臣,才有今日這樣的艱難處境!”


    崇禎不覺大怒,說道:“誤國者是臣工。諸臣專事門戶之爭,朕雖是英明之主,也沒有辦法。”


    袁崇煥並不讓步,說:“陛下雖自認英明,然而倚信太監,不信忠貞之臣。”


    崇禎說:“文武臣都不可信,朕不得不以內臣為心腹,以內臣為耳目。”


    袁崇煥說:“陛下就是誤信了內臣的話,枉殺了臣,才使東虜勢力日盛。”


    崇禎說:“你暗通東虜,所以朕才殺了你,何枉之有!”


    袁崇煥冷冷一笑,說:“陛下自以為明察秋毫,事事比別人高明。實際是受周圍群小哄騙,如在夢中。當日那兩個內臣中了敵人的反間計,陛下誤信了他們的胡言。臣為之一再申辯,陛下執意不聽臣言,將臣屈殺。倘若臣不被屈殺,東虜不會如此猖獗,使陛下顧東不能顧西,顧外不能顧內,兩麵受敵,民窮財盡兵竭,落到今日這步田地。想當年臣奉命勤王,從寧遠到京師,日夜兼程,不要三四天就到了。如今陛下等著吳三桂,望眼欲穿。恐怕吳三桂未至,京師已經失陷。兩相比較,誰是陛下忠臣?”


    崇禎又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和四肢瑟瑟發抖。他既生氣袁崇煥的毫無顧忌的直言,又覺得袁崇煥所說都是實話,可歎他聽到這樣的實話已經晚了。他一反剛愎自用的常態,自己也承認江山確實沒法保了,用悲哀的口氣問道:


    “流賊聲言將於十八日破城,卿以為確否?”


    袁崇煥說:“破城的日子……”


    崇禎說:“你說得慢一點,你的廣東鄉音很重,說快了朕聽不分明。”


    袁崇煥說:“是的,臣的東莞鄉音很重。臣剛才說的是:破城的日子,臣沒法料定,臣隻能料定,北京必不能久守,失陷隻是數日內的事了。”


    崇禎幾乎不能自持,渾身顫栗,問道:“亡國之事果然不能免麽?”


    袁崇煥含淚說:“半係天數,半係人謀不臧,致有亡國之禍。”


    崇禎說:“卿既是忠臣,難道不能救朕?”


    袁崇煥說:“臣縱欲救陛下,為時已晚,惟有為陛下痛哭於九泉,何濟人間之急!”


    崇禎哽咽說:“朕經營天下十七年,兢兢業業,朝乾夕惕,敬天法祖,勤政愛民,親理萬機,不敢怠忽,總想後人稱朕為堯舜之主。不意竟成了亡國之君……”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不住嗚咽痛哭。


    袁崇煥說:“陛下初登極的時候,殺了客魏,清閹黨,親正臣,舉國盛稱陛下英明,人人望治。倘若照此下去,即不能稱為堯舜之君,也可稱為中興之主。誤陛下者非他人,乃陛下自誤耳。”


    崇禎不高興地說:“諸臣誤朕,非朕之過也。”


    袁崇煥說:“諸臣誤陛下,陛下誤蒼生!”


    崇禎說:“朕無失德。諸臣誤國,致有今日。”


    袁崇煥說:“陛下一生多疑專斷,剛愎自用,愛聽頌揚之話,忌聽忠貞之諫,稍有拂意,動輒逐戮大臣,或廷杖,或下詔獄……”


    崇禎大怒,喝道:“給我拿了!”


    袁崇煥從容不迫,叩頭起身,麵帶冷笑,向外走去。兩個力士上前攔住,要將他捉拿。可是他的身體輕飄飄的,好像並無實體,誰也抓不到,出了文華門。


    崇禎大叫:“拿了!拿了!”


    魏清慧驚惶地進來,一邊推他,一邊叫道:“皇爺醒醒!皇爺醒醒!”


    崇禎半夢半醒,恨恨地說:“你竟然麵責君父之過,成何體統!”


    魏清慧又叫:“皇爺!皇爺!”


    崇禎睜開眼睛,望望魏清慧,說道:“我做了一個兇夢,魘著了。近幾日朕在夢中也是心神不寧!”


    “請皇爺寬心,不要損傷禦體。”


    “今日十幾了?”


    “過了子時,已經交十六了。”


    “‘流賊’說是十八日……”


    “皇爺,十八日什麽事兒?”


    “你出去休息吧。我頭昏,還要再睡一陣。”


    魏清慧出去不久,崇禎又矇矓入睡。不料這三春之夜竟成了恐怖之夜,崇禎隨即又陷入更大的恐怖之中。


    崇禎夢見北京被“流賊”攻破,在倉皇中王承恩率領二三百名太監保護他逃出京城。在路上被李自成的一支騎兵追上,殺散了太監,殺死了王承恩,他藏身很深的枯草中,幸免於死。後來他一個人繼續逃跑,不知逃到什麽地方,隻記著要逃往南京。晚上投宿三家村旅店中,幸而單住一間小屋,連著門麵房屋,窗對小院,但已沒有窗欞,僅剩一個大的方洞。他身邊無人護送,十分害怕,特別怕店中的人們會知道他是皇帝。約摸二更時候,又來一投宿農民,推著一輛小車,在鋪板門外叫門。崇禎聽見這投宿的農民與店小二的問答,十分可怕:


    “誰呀?從哪來的?”


    “我是北京來的,迴涿州去。天晚了,請你開開門,讓我住一宿,多謝多謝。”


    “嗨,路上不平靜,你真膽大,這麽晚才來投宿!”


    店小二懶洋洋打個哈欠,將鋪板門打開,隨即問道:


    “小車上推的是什麽貨?”


    “不瞞老哥,這小車上不是貨物,是一具死屍。”


    “啊?!……什麽死屍?你走!你走!不要進來!我們店裏隻住活人,不住死人!”


    “老哥,我給你作揖,我給你跪下。你行行好,積積陰德,留我住一晚,多拿店錢,千萬不要趕我走。老哥,你聽我說,千萬聽我說!……”


    店小二的口氣分明緩和一點,問道:“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兒?你不說清楚我決不留你!”


    農民說:“這死的是我的同村的人,是我的叔伯兄弟。他有事進京,路遇一個不相識的人,同路走了半天。那個不相識的人對他說:‘兄弟,你既然也是進京去的,我這有二兩銀子,請你拿去,有一封書子請你替我送進京城,老娘有病多日,臥床不起,我就不進京了。’我的叔伯兄弟說:‘這是什麽書子?誰寫的?送給誰?’那人說:‘書子是一位鄉紳寫的,投給北京會同館,隻是寫些問候話,沒別的什麽要緊事。’我的這個叔伯兄弟不識字,人又老實,不曉得那要命的書子裏邊寫的什麽東西,他又很窮,二兩銀子可以買些糧食,救活家口,所以他就順便把這書子帶進北京。不想還沒有投下書子,在城門口就被搜出來,這樣就把他殺了。你看多冤枉呀!一家大小還等著他迴去。要不是遇著我在北京賣山貨,又推著一個小車子,順便收了他的屍首,推迴家去……”


    店小二說:“啊,原來是他!……上午有人從北京來,哄傳北京兵部衙門提了一個莊稼人,替‘流賊’給會同館帶封書子,被斬首了。他是鄉下愚民,不識字,死得很冤枉。那封書子是李闖王的大將劉宗敏給當今聖上下的戰表,聲言三月十八日要破北京城。可是他一點也不知道,糊糊塗塗送了一條小命!要不是遇著你推小車在北京賣山貨,別說沒有人替他收屍,連他家裏人也別想知道消息!”


    推小車的農民又向店家懇求投宿,允許將屍首推進院中,免得被狗吃掉。別的客人也幫助說好話,終於得到了店家同意。小車推進院中以後,農民迴到鋪板門臨街屋中,吃了東西,同別的客人擠在麥秸地鋪上睡下。又過一陣,語言全止,惟有一些不同的鼾聲繼續。春夜寒氣逼人,崇禎冷得發抖,沒有一絲瞌睡,注視院中。院中月色皎潔,照著裝載屍體的小車。


    崇禎現在知道,放在小車上的屍首,原來就是那個替劉宗敏送揭帖的農民。他越想越怕。正怕之際,忽然聽見車上的蘆席有些響動。他早已下床,站在窗洞裏邊,目不轉睛地向小車上注視,不禁毛骨悚然。過了片刻,隻見從蘆席裏邊慢慢伸出來兩隻手,解開繩子,蘆席包綻開了,從車上滾下一個屍體,卻沒有頭。這個屍體扶著小車站起來,走到另一邊,又解開另一個蘆席包上的繩子。這個蘆席包也綻開了,屍體用雙手捧出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崇禎幾乎嚇死。他看見這個死人頭的雙目緊閉,嘴唇微微動了幾下,發出一聲很輕的然而憤恨的歎息。於是那屍體用左手握著發辮,提起頭顱,用右手將緊閉的眼睛一個一個地撐開。那一雙眼睛睜得挺大,充滿憤恨,充滿血絲。屍體提著頭顱,好像提著燈籠,用眼睛各處尋找。忽然,那雙眼看見了崇禎,從嘴裏發出恨恨的聲音。屍體向小車上放下頭顱,向崇禎的窗洞走來。崇禎知道這是來向他索命,嚇得大叫:“殺你的是兵部,朕無錯!朕無錯!”但是他的喉嚨好像被什麽東西堵塞,不能夠發出聲音。


    那無頭屍體繼續向他走來,眼看就要從窗洞爬進來,崇禎可以看清楚那扒在窗洞的雙手是那樣粗糙、肮髒,他從來沒有見過。屍體的脖頸是砍斷的,十分怕人。當屍體快要爬進窗洞時,崇禎從連著門麵房間的小門逃了出去。他聽見屍體在窗洞裏邊雙腳沉重落地的聲音,又聽見猛撲在空床上的聲音,向床下一摸,碰到了什麽東西。崇禎害怕它從背後追來,趕快穿過門麵房,轉迴小院,站月光下邊。那睡在門麵房中地鋪上的客人們有的扯著鼾聲,有的用冷眼望著他從身邊驚恐逃過,毫無相救之意。那屍體撲了個空,又從窗洞爬出,迴到小車旁邊,重新摸到頭顱,重新用左手握住發辮,將頭顱提起,重新用右手將眼皮撐開,重新提著頭顱像提著燈籠似的尋找。忽然,那憤怒的眼睛看見了崇禎逃在牆角陰影中的爛磚堆上。屍體放下頭顱,徑直向磚堆走來。崇禎背頂高牆,無處可逃,大聲唿叫,無人理會。屍體馬上就來到磚堆旁邊,已經向他伸出可怕的雙手,幾乎要抓到他的袍子,正在這萬分危急時刻,他忽然看見魏清慧站在遠處,竟沒有看見他的遇難。他用全力大聲唿喊:


    “魏清慧!魏清慧!快來救朕!”


    魏清慧倉皇奔入,叫醒皇爺。因為她從來沒有聽見過皇上有這樣的恐怖叫喊,她嚇得臉色灰白,渾身打顫,兩腿發軟,一邊唿喚“皇爺”,一邊搖著崇禎的肩膀。崇禎從恐怖中醒來,望著魏清慧,愣了一陣,神誌方才清醒,隨即緊抓住魏清慧的手,握著不放,想著這個荒唐離奇的噩夢也是亡國之相,又想著滿朝的文臣武將都不濟事,隻有一個宮女救他,不禁滾出了眼淚。魏清慧雖然不敢詢問,但是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做了很兇的夢,魘著這麽厲害。她想近幾天又是宮中鬧鬼,又是太廟鬼哭,今夜又見皇上如此,不禁在心中自問:“難道真要亡國麽?”她一陣心中酸痛,一言不發,唯有陪著崇禎流淚。


    已經四更四點,離五更不遠了。因為崇禎照例五更拜天,然後上早朝,所以不再睡了。他在心中歎息說:


    “天明就是三月十六了,吳三桂勤王之師何時可以來到?唉,唉!”


    十六日這天,早朝時候,知道“賊兵”已近居庸關,群臣無計,崇禎痛哭退朝。這天上午,他在乾清宮東暖閣召見了幾個大臣,商量籌餉、守城的事。大家仍然是苦無良策,隻是說:“京師萬無一失。”下午,他為了故意表示鎮定,以安臣民之心,在平台召見了考選各官。他詢問籌餉、安民的辦法,這叫做“對策”。問了一些問題,他自己覺得不著邊際,被考選的官員也答得不著邊際。盡管他心中十分焦躁,沒有片刻的寧靜,兩隻腳在地上踏來踏去,兩隻手也在禦案上不住地動著,可是他還是耐著性子繼續問下去。當他向一個被考選的知縣問如何使軍餉充裕、如何安民的問題時,這個知縣迴答說:


    “裕餉不在搜括,在節儉。安民係於聖心,聖心安則民心安矣。”


    崇禎聽了這話,雖然認為空洞,但也點了點頭,當時就批了幾個字,授他為給事中。他還在繼續考選,忽然一個太監將一密封送到他的禦案上。他以為是吳三桂到北京的機密塘報,趕快拆開密封,匆匆一看,突然麵如土灰,一句話不說,起身進宮去。被考選的幾十個官員不敢退走,以為皇上臨時有事,馬上還會出來,繼續考問。執事太監和錦衣衛也沒有離開,照樣站班。過了很長一陣,崇禎仍沒有出來。又過了一陣,才有一個太監出來,向大家傳諭退朝。


    官員們開始退出。可是為什麽事情,大家一點也不清楚。


    今天是三月十七日。


    大順軍昨天上午過了昌平以後,在沙河防守的襄城侯李國楨得到探報,立刻督率將士,把紅衣大炮的炮衣去掉,一邊準備拚死抵禦,一邊火速密奏皇帝。昨天下午崇禎正在考選官員的時候,接到的那封密奏,就是李國楨派飛騎送進京的。可是當劉宗敏率領的大順軍到了沙河鎮附近,三大營的人馬望見騎兵的塵土自北而來,立時驚慌失措,將大炮一扔,一哄潰散,各自逃生。有些沒有逃得及的,大順軍一到,都跪下投降了。有的沒有決定投降,也被大順軍的騎兵包圍,成了俘虜。然後大順軍就帶著奪來的大炮繼續向北京進發。


    李國楨在沙河鎮一見軍心已散、不戰自潰,紛紛倒戈,便帶著少數隨從左右的親兵和奴仆逃迴北京,立刻到宮門求見皇帝。崇禎在武英殿召見。李國楨麵奏了兵潰經過,伏地痛哭,請求對他治罪。倘在往年,崇禎準會將他拿問,斬首。李國楨不僅在沙河全軍自潰,師徒倒戈,大炮輜重盡資敵人,也該死罪。然而崇禎現在變了。他沒殺李國楨,甚至也沒有動怒。他隻問有沒有人馬到德勝門外布防。李國楨迴答說:“陛下,無兵無將,不要再指望出城作戰啦!”崇禎想著亡國已不可免,嗚咽流淚,揮手要李國楨退出。


    第十三章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上午,當李自成的一部分騎兵到達北京城外的時候,首先被包圍的是北邊的德勝門和安定門,西邊的西直門和阜成門,內城的東邊城門和外城各門是直到十七日下午才被大順軍包圍的,並有騎兵在外城的近郊巡邏。從此,北京城與外邊的消息完全隔斷。


    當大順軍由李過和李友率領的兩三萬先鋒步騎兵毫不費力氣擊潰了在沙河布防的數千京營兵,長驅來到德勝門外時,駐節永平的薊遼總督王永吉派人送來的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奏僥幸送進正待關閉的朝陽門,直送到通政司。通政司堂上官一看是六百裏塘馬送來的軍情密奏,不敢拆封,不敢耽誤,立刻送進宮中。據王永吉密奏,吳三桂已於十六日到達山海關,隨同進關來的二十萬寧遠各地百姓和將士眷屬暫時安置在關內附近各地,他本人將率領數萬精銳邊兵星夜馳援京師,懇求皇上務必使北京堅守數日,以待吳三桂的援兵到來。王永吉的這一密奏,使崇禎覺得是絕處逢生,一時不禁狂喜,以掌拍案,大聲說道:


    “吳三桂果是忠臣!”


    恰好魏清慧前來添香,聽見皇上用力以掌拍案,心中大驚,但皇上接著說的一句話她沒有聽清。她趕快掀簾進來,看見皇上喜形於色,頓感放心,柔聲說道:


    “皇爺,為何事手拍禦案?”


    崇禎說道:“吳三桂已率領數萬精兵從山海關前來勤王,北京城不要緊了!”


    魏清慧說:“我朝三百年江山,國基永固。從英宗皇爺以來,北京幾次被圍,都能逢兇化吉,這次也是一樣。請皇爺從今不必過於焦急,損傷禦體。請下手詔,催吳三桂的救兵速來好啦。”


    崇禎點頭:“叫司禮監來人!”


    魏清慧立刻退出暖閣,傳旨在殿外侍候的太監,速傳司禮監太監前來。趁這時候,崇禎用朱筆給吳三桂寫了一道手諭:


    諭平西伯吳三桂,速率大軍來京,痛剿逆賊,以解京師之危!


    司禮監太監將這一皇上手諭拿去之後,在黃紙上端蓋一顆“崇禎禦筆”便璽,封好,封套上加注“六百裏飛遞”五個字,登記發文的月、日和時間,不經內閣,直接送交兵部,要立即派塘馬送出京城。


    魏清慧在成化年製寶鼎式銅香爐中添完香,又送來一杯香茶,放在禦案上。她看見皇帝正在默想心事,想著他連日飲食失常,夜不安寢,憔悴已甚,難得此刻心情略好,便向他柔聲勸道:


    “皇爺,既然有了天大的好消息,吳三桂即將率關寧精兵來解北京之圍,請皇爺稍寬聖心,到養德齋禦榻上休息一陣。”


    崇禎望望她,沒有做聲,繼續在思索著薊遼總督王永吉的軍情密奏。他知道王永吉曾經親身馳赴寧遠,敦促吳三桂迅速率兵勤王。後來又接到王永吉的飛奏,說吳三桂正在向山海關走來,三月十六日可到關門,而他先馳迴永平,部署進關遼民的安置事宜,以後就沒有消息了。現在崇禎正在絕望之中,忽接王永吉的這一密奏,如同絕處看見救星,自然不免心中狂喜。崇禎把密奏拿起來重看一遍,連連點頭,似乎是對著站立在麵前的宮女魏清慧,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


    “吳三桂果然是一個難得的忠臣,已經從山海關率領數萬精兵來救北京!”


    魏清慧望著皇帝,激動得兩眼眶充滿熱淚,嘴唇欲張又止。遵照崇禎朝的宮中規矩,關於一切朝中大事,宮女們連一句話也不許說,不許問,所以魏清慧裝做去整理香爐,悄悄地揩去了激動的熱淚,同時在心中歎道: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然後悄悄地走出去了。


    倘若在往年,崇禎如此狂喜,一定會立刻將王永吉的飛奏宣示內閣,然後由主管衙門將這一消息布告京師臣民周知,以安人心。然而,近來的經驗使他變得慎重了。已經有許多次,他的希望變成了絕望,他的“廟謀”無救於大局瓦解。崇禎十四年督催洪承疇率領八總兵去救錦州,去年督催孫傳庭出潼關入豫剿賊,兩次戰爭結果,與他的預期恰恰相反。援救錦州之役,八總兵全軍崩潰,洪承疇被圍鬆山,繼而降虜,錦州守將祖大壽也隻得獻城出降。孫傳庭在汝州剿闖,全軍潰敗,闖賊進入潼關,又不戰而進西安,大局從此不可挽迴。想著這兩次痛苦經驗,他對吳三桂救北京的事也不敢抱十分希望。如今他擔心吳三桂害怕“闖賊”兵勢強大,在山海關一帶畏縮觀望,不能星夜前來,或李自成一麵分兵東去阻擋關寧兵西來,一麵加緊攻城,使吳兵救援不及。自從昨天三大營在沙河潰散以來,他的心頭壓著亡國的恐懼,隻恨滿朝文武沒有一個人能夠為他分憂。由於這種絕望心情,他不肯貿然將吳三桂來救京師的消息向臣民宣布,獨自在乾清宮繞屋彷徨多時,重新坐下愁思,忽然深深地歎息一聲,沒有注意到魏清慧進來送茶。


    魏清慧實際上十分辛苦,這時本來她可以坐在乾清宮後邊自己舒適的、散著香氣的小房間裏休息,命別的宮女為皇上送茶。為皇上按時送茶,這活兒十分簡單,用不著她這個做乾清宮“管家婆”的、最有頭麵的宮女親自前來。


    魏清慧之所以親自前來送茶,是因為她對眼下的國家大事十分放心不下。國家亡在旦夕,不惟她放心不下,她知道所有的宮人們沒有誰能夠放心。可是內宮中規矩森嚴,別人都沒法得到消息,隻有她常在皇帝身邊,有可能知道一些情況,所以不但乾清宮的人們都向她打聽,連坤寧宮中的吳婉容也是如此。她在自己的房間裏坐不安,躺不下,想來想去,決定親自來給皇帝送茶,看有沒有機會打聽一點消息。既然國家亡在旦夕,縱然受皇帝責備她也不怕。國家一亡,皇帝也罷,奴婢也罷,反正要同歸於盡!她於是對著銅鏡整理一下鬢發,淨淨纖手,來給皇帝送茶來了。


    在送茶時聽見皇上深深地歎息一聲,她吃了一驚,隨即用溫柔的小聲說道:


    “皇爺,已經來了大好消息,為何還要如此憂愁?”


    倘若在平日,崇禎會揮手使魏宮人退出;盡管他知道她的忠心,他也決不肯對她談一句心裏的話。然而亡國之禍到了眼前,崇禎對宮女的態度也變了。他惱恨文武群臣都是混蛋,一定有不少人在等待向“流賊”投降,有的人在等待逃出城去。他痛恨平時每遇一事,朝臣們爭論不休,可是今天竟沒有一個人進宮來向他獻救急之策!他望一眼麵容憔悴,眼睛含淚的魏宮人,心中歎道:“患難之際,倒隻有麵前的這個弱女子還對朕懷著同往日一樣的忠心!”他深為魏宮人的忠心感動,幾乎要湧出熱淚,輕輕點頭,示意她走近一步。魏宮人走近一步,站在他的麵前。崇禎又傷心地歎氣,低聲說道:


    “吳三桂雖然正在從山海關來京勤王,但怕是遠水不救近火。賊兵已到北京城下,必將猛攻不止。三大營已經潰散,北京靠數千太監與市民百姓守城,何濟於事!”


    魏宮人大膽地小聲問道:“滿朝文武難道就沒有一個肯為皇上盡忠報國的人?”


    崇禎搖頭不答,禁不住滾出熱淚。魏宮人此刻才更加明白亡國的慘禍確實已經臨頭,也落下眼淚,小聲哽咽說:


    “但願上天和祖宗眷佑,國家逢兇化吉。”


    崇禎不由地握住魏的一隻手,語調真摯地說道:“倘若蒙上天與祖宗保佑,北京平安無事,事定之後,朕將封你為貴人,使你永享富貴。”魏宮人當崇禎握住她的一隻手時,由於事出意外,不覺渾身一戰,又聽皇上說出了這樣的話,趕快掙脫皇上的手,跪地叩頭,顫聲說道:“叩謝皇恩!”此時此刻,她一方麵感激“天語恩深”,一方麵也明白已經晚了,認為是命中注定她不能受封,隻能以宮女身份為皇上殉節。所以在照例叩頭謝恩之後,小聲地嗚咽痛哭。崇禎明白魏宮人的伏地嗚咽包含著即將亡國之痛,也跟著歎息灑淚。但是他不願使太監看見,有失皇家體統,便將魏宮人拉了一下,小聲說:


    “起來!起來!”


    魏宮人又叩了一個頭,從地上起來,以袖揩淚,仍在斷續哽咽。正在這時,新承欽命任京營提督、總管守城諸事的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進來。他先向魏宮人使個眼色,使魏迴避,然後將崇禎給吳三桂的手詔放到禦案上,跪下奏道:


    “皇爺,如今各城門全被逆賊圍困,且有眾多賊騎在四郊巡邏,還聽說有眾多賊兵往通州前去,給吳三桂的手詔送不出去了。”


    崇禎大驚:“東直門和齊化門都包圍了?”


    “連外城的東便門和廣渠門也被逆賊的大軍包圍。奴婢去齊化門巡視,遇到本兵張縉彥,他將皇爺給吳三桂的手詔退還奴婢,帶迴宮中。”


    崇禎臉色淒慘,默然片刻,然後問道:“崇禎二年,東虜進犯,來到北京近郊,何等危急。可是袁崇煥一接到勤王詔書,留下一部分人馬守寧遠,他自己率領滿桂、祖大壽等大將與兩三萬精兵,火速入關,日夜行軍,迅速來到京師,紮營於廣渠門外,使北京城轉危為安。以袁崇煥為例,吳三桂知道京師危急,他率領關寧騎兵,從山海關兩日夜可到朝陽門外,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駐紮城外與逆賊作戰,北京可以萬無一失。你想,吳三桂在兩天之內會來到麽?”


    提到袁崇煥,王承恩伏地不敢迴答。近十年來,由於東事日壞,北京朝野中私下議論袁崇煥的人多了起來,都說袁崇煥是一位少有的人才,崇禎先聽了朝臣中的誹謗之言,隨後又中了敵人的反間計,枉殺了他,自毀長城。他知道皇上近幾年也從廠臣密奏朝野私下議論,略聞中了敵人的反間計,心中反悔,但不肯承認自己錯殺了袁崇煥,所以一直無意對袁的冤案昭雪。崇禎看見王承恩俯首不語,問道:


    “你也聽說袁崇煥死得冤枉?”


    王承恩叩頭說:“奴婢不敢妄言,風聞朝野間早已有此議論。吳三桂隻是一員武將,論忠貞、論謀略,都不能同袁崇煥相比。皇上,眼下十餘萬逆賊已把北京城四麵合圍,吳三桂的救兵不會來了!”


    崇禎搖頭,流下眼淚,痛心地歎息一聲,命王承恩站起來,問道:


    “城上的守禦情況,你可去察看了麽?”


    王承恩哭著說道:“皇爺!事到如今,奴婢隻好冒死實奏。城上太監隻有三千人,老百姓和三大營的老弱殘兵上城的也不多,大概三個城垛才攤到一個人。守城百姓每天隻發幾個製錢,隻能買幾個燒餅充饑。城上很冷,大家又饑又冷,口出怨言,無心守城。”


    “逆賊今夜是否會攻城?倘若攻城,如何應付?”


    “逆賊遠來,今日陸續來到城下,將城包圍,尚在部署兵力。以奴婢忖度,逆賊要攻城是在明天。今夜可以平安無事,但須謹防城中有變。”


    崇禎問道:“城內派兵巡邏,查拿奸細,難道就沒有兵了?”


    “三大營的數千人在沙河禦敵,不戰而潰。留在城內的三大營雖然按冊尚有五六萬人,但是前兩天經戎政侍郎王家彥按冊點名,始知十之八九都是缺額,實有官兵人數不足五千。這不足五千官兵也是老弱無用之人,充數支餉罷了。王家彥同奴婢商議,從中挑出一千人上城,餘下的分在內外城輪班巡邏。內外城中巡邏彈壓,就靠這一些不管用的老弱殘兵。”


    崇禎明白吳三桂的救兵已經沒有指望,守城兵力空虛,亡國滅族的慘禍已經來到眼前,驀然出了一身冷汗,渾身顫栗,幾乎不能自持。但是他畢竟是一位秉性剛烈的皇帝,霎時過去,他恢複了常態,歎氣說:


    “土木之變,英宗皇爺陷敵。也先兵勢甚盛,挾英宗皇爺來到北京城下,認為北京唾手可得。那時國家何等危急,可是朝中有一個兵部尚書於謙,指揮京營迎敵,打退也先,使京城轉危為安。如今朕非亡國之君,可是十七年來,滿朝文武泄泄遝遝,徒尚門戶之爭,無一忠心謀國之臣,倘若朝中有半個於謙,何至會有今日!”說畢,隨即痛哭。


    王承恩又跪下說:“這是氣數,也是國運,請皇爺不必傷心。”


    崇禎哽咽說:“雖是國運,可是倘非諸臣誤朕,國運何竟至此!隻說從天啟至今二十年中,國家何嚐沒有人才,沒有邊才。皆因朝廷上多是妨功害能之臣,蒙蔽主上,阻撓大計,陷害忠良,使人才不但往往不得其用,而且不得其死。從天啟朝的熊廷弼、孫承宗算起,到本朝的楊嗣昌等人,都是未展抱負就群起攻訐,使朝廷自毀長城,而有今日之禍。朕非亡國之君,而遇亡國之事,死不瞑目!”說畢,又一陣淚如泉湧,掩麵嗚咽。


    王承恩知道亡國慘禍已經臨頭,城陷隻在一二日內,也忍不住伏地悲哭,卻不知拿什麽話安慰皇上。幾個乾清宮中較有頭麵的太監都因為亡國慘禍已經來到眼前,十分關心王承恩和皇上的談話,屏息立在窗外。這時聽見主奴二人一個坐在龍椅上,一個跪在地上,相對嗚咽,他們有的偷偷揩淚,有的輕輕走開,到別處哭出聲來。


    過了一陣,崇禎命王承恩起來,問道:“沒有辦法給吳三桂送去手詔,催他火速率騎兵來救京師?”


    王承恩猶豫片刻,躬身說道:“兵部已無辦法送出皇爺手詔,請容奴婢此刻再去同廠臣密商,厚給賞銀,無論如何,今夜派遣一個忠心敢死之人,縋出城去,前往永平和山海關方麵,將皇上手詔送到吳三桂軍中。”


    崇禎明知他的手詔縱然能夠送出,也已經是緩不濟急。但是哪怕隻有一線希望,他也決不肯放棄。他望著王承恩,滾出眼淚,哽咽說道:


    “你趕快去吧!”


    自從得到李自成的大軍越過宣府消息以後,乾清宮每日中午和晚上都遵照崇禎諭旨,皇帝用膳時不再奏樂,菜肴減少到隻剩下十幾樣,這叫做“撤樂減膳”。今日北京已經被圍,西直門和阜成門方麵曾經有幾陣炮聲傳入大內,所以今日崇禎的晚膳更是食不下咽。但是他擔心今夜李自成的人馬會開始猛烈攻城,他需要勉強吃點東西,保持體力,好應付緊急情況。


    宮中有兩位年老的太妃,曾撫育過幼年的崇禎。皇後為了不使她們受到驚駭,不許宮女和太監將李自成包圍北京的消息稟奏她們。按照往日習慣,每日皇上晚膳時候,這兩位太妃從各自的宮中派遣兩名宮女,共捧著兩個朱漆描龍食盒,每個食盒裝著兩樣皇上喜愛吃的精美小菜,送到乾清宮,以表示她們關心皇上飲食的心意。這兩位太妃住在相鄰的兩座宮院,所以每日兩宮的四個宮女總是相約一同將小菜送來。


    由於皇上欽諭“減膳”,今晚由禦膳房送來的菜肴不及平日的三分之一,但也算是“色、香、味”俱全了。無奈崇禎隻想著亡國滅族的慘禍已經臨頭,正如俗話所說的“愁腸百結”,不管什麽樣人間美饌,到口中都隻有泥土滋味。當兩位太妃的食盒送來時,他照例從禦椅上站起來說道:“謝兩位太妃慈懷!”為設法使太妃們感到安慰,將送來的四樣小菜都嚐了半口,不覺滾出熱淚。四個送菜的宮女驀然一驚,相顧失色。魏清慧趕快向她們使個眼色,按照慣例,魏清慧命兩個侍膳的宮女將太妃們的小菜倒在別的蓋碗中,將原來的四個成窯瓷蓋碗放迴食盒。魏清慧親自將四個宮女送出日精門外,小聲叮囑:


    “四位姐妹,今晚乾清宮中事忙,我不能離開皇上身邊,請你們代我迴奏兩位太妃:皇上今日食量很好;兩位太妃送來的四樣美味,皇上吃了大半,餘下的賜給都人們吃了。乾清宮的都人們叩謝兩位太妃的慈恩。”


    一個宮女問道:“清慧姐姐,賊兵圍城,吳三桂的救兵能夠來麽?”


    “聽說吳三桂的勤王兵前天已經過了永平,正在向北京前來。皇爺又下了手詔,催吳三桂火速趕到。兩位太妃可知道賊兵圍城麽?”


    “我們兩宮的都人和太監,奉了皇後娘娘懿旨,不許將賊兵圍城之事,在太妃們麵前透露一絲風聲,所以太妃們至今不知。”


    魏清慧含淚點頭,又問:“今日響了兩陣大炮,難道兩位太妃沒有聽見?”


    一宮女迴答說:“兩位太妃正在下棋,吃了一驚,問是怎麽迴事兒。我們正不知如何迴奏,恰好坤寧宮的吳婉容姐姐奉皇後懿旨來向兩位太妃問安,說那是神機營在西城外舉行操演,試放火器。兩位太妃放了心,繼續下棋。”


    魏清慧哽咽說:“兩位太妃年近花甲,幾十年深居宮中,怎麽也不會料到國運會如此兇險!”


    一個宮女拉著魏清慧的手,用顫栗的悄聲問道:“清慧姐,萬一大事不好……”


    魏清慧說:“到那時,有誌氣的都人姐妹跟我一起,寧死不能受辱!”


    崇禎皇帝草草地用了晚膳,漱了口,迴到乾清宮背後的養德齋休息,等候太監和宮女們用膳後隨他去奉先殿哭拜祖宗神靈。他今天又聽見身邊的太監稟報:兩三天來宮女和太監們又在紛紛傳說,在深夜曾聽見太廟中巨大響聲,又似乎有腳步聲走出太廟。他還聽說,奉先殿連日來在深夜有恨恨的歎息聲,有時還傳出頓足聲。他很留心這一類不吉利的迷信消息,所以乾清宮的掌事太監和左右長隨,也常把這類消息向他稟奏。每次聽到太監的稟奏,都使他的心靈發生震撼。他雖然口中不言,但是有時在心中絕望地歎道:


    “這是亡國之象!亡國之象!”


    崇禎十七歲繼承皇位。在即位後的幾年中,他每日兢兢業業,立誌中興明室,做一位“千古英主”。作為受命於天,代天理民的天子,他照例每日五更起床,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穿戴,在乾清宮的丹墀上焚香拜天,祝禱國泰民安,然後乘輦上朝,一天的忙碌生活就開始了。


    在剛即位的第二年,他命一位有學問兼善書法的太監高時明寫一“敬天法祖”的匾額,懸掛在乾清宮正殿中間。這四個字,從前沒有別的皇帝用過,是他經過反複斟酌,想出這四個字,表明他的“為君之道”。在他看來,天生萬物,天道無私,能敬天即能愛民,所以作一位“堯舜之君”,敬天是理所當然。至於“法祖”,是表明他要效法大明的開國皇帝太祖和成祖。這兩位皇帝被稱為“二祖”,是他立誌效法的榜樣。成祖以後的曆代皇帝,都稱為“列宗”,他並不打算效法,隻是出於倫理思想,對他們尊敬罷了。


    近幾年來,由於國運日壞,他的銳氣日減,而迷信鬼神的思想與日俱增,每年到奉先殿跪在“二祖”的神主前痛哭禱告的次數也增多了。愈是國事挫折,愈是悲觀絕望,愈是憤懣愁苦,他愈是想到奉先殿,跪在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前痛哭一場。他不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到奉先殿去不全是求祖宗保佑,如古語所說的“乞靈於枯骨”。他有無限苦惱和說不盡的傷心話,既不能對朝臣明言,也不能對後妃吐露,而隻能對兩位開國祖先的神靈痛哭。他在痛哭時雖然不說話,避免被宮女和太監聽見,但是他奔湧的眼淚和感人的嗚咽就是他發自心靈深處的傾訴。自從前天居庸關守將和監軍太監向李自成開關迎降,昌平兵變和官紳迎降,好幾千京營兵在沙河不戰潰散,而吳三桂救兵不至,崇禎就明白亡國局勢已成,表麵上故作鎮靜,而心中十分害怕。今日李自成已將北京合圍,他知道城破隻在旦夕,更加陷入絕望,在心中對自己說:


    “朕朝乾夕惕,苦撐了十七年,竟落到今日下場!”


    在這樣國家將亡時候,即令奉先殿沒有異常情況,他也要到奉先殿痛哭一場,何況一連數夜,侍候在奉先殿的太監們都聽見正殿中在半夜三更時候,常有歎氣聲,頓腳聲;還有一位老年太監看見燭光下有高大的人影走動,使老太監猛一驚駭,大叫一聲,跌坐在殿外地上。崇禎認為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要亡在他的手中,他死後無麵目拜見祖宗,這種多日來壓在心頭的自愧心情,今日特別強烈,使他坐立不安。他忽然在暖閣中狂亂走動,連連發出恨聲,並且喃喃地自言自語:


    “朕無麵目見祖宗!無麵目見祖宗!……”


    這時,太監和宮女們都已經匆匆用畢晚膳。因為他們都知道局勢十分緊急,皇上心情很壞,所以大家都是麵帶愁容,心中恐慌。幾個常在皇帝身邊服侍的太監和宮女都來到乾清宮正殿外邊,屏息等候,不敢走進暖閣。


    崇禎頹然坐進龍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溫茶,打算使自己的心思冷靜一下,但忽然想到了無用的大小朝臣,不禁滿腔憤恨。在往日,大小臣工,每日除在上朝時麵陳各種國事之外,還要請求召對,還要上疏言事。今日京師被圍,國家亡在旦夕,滿朝文武為何沒有一個人要求召對,獻上一策?


    他忽然又想到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更覺惱恨。當朝廷得知李自成破了太原的時候,就有人建議下詔吳三桂進關,迴救北京。薊遼總督王永吉也從永平府來了密奏,力主調吳三桂迴救京師,以固國家根本。他當時已經同意,加封吳三桂為平西伯,指望吳三桂平定西來之賊。可是朝臣中有不少人激烈阻撓,說祖宗疆土一寸也不能丟掉,責備放棄關外土地為非計。朝中為應否調吳三桂勤王的事爭論不休,白白地耽擱了時間。後來因局勢日見緊迫,朝臣們才同意召吳三桂勤王,但又說遼東百姓均皇上子民,必須將寧遠這一帶百姓全部帶進關內,這樣就必然誤了“戎機”。他痛恨朝廷上都是庸庸碌碌之臣,竟沒有一個有識有膽、肯為國家擔當是非的人!……想到這裏,他怒不可遏,將端在手中的一隻茶杯用力往地上摔得粉碎,罵了一句:


    “諸臣誤國誤朕,個個該死!”


    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正在殿前,聞聲大驚,趕快進來,跪到地上,不敢詢問,隻是等候吩咐。恰在此時,魏清慧也跟著進來,跪到地上。


    崇禎望望他們,小聲說:“傳旨,馬上往奉先殿去!”


    掌事太監問:“要備輦麽?”


    “不用備輦,步行前去!”


    掌事太監趕快出了乾清宮正殿,安排一部分太監隨駕去奉先殿,一部分留在宮內,另外差一名小答應速去通知奉先殿掌事太監,恭候接駕。魏清慧也離開皇帝,趕快去將宮女們召集在一起,吩咐一部分宮女留下,一部分趕快準備隨駕侍候。


    當太監和宮女們正在準備時候,崇禎默默垂淚,在心中對自己說道:“城破就在旦夕,這分明是最後一次去奉先殿了!”他一想到亡國慘禍,不由地想到了皇後和袁妃,還有幾個未成年的子女,心中一陣淒楚,鼻子一酸,熱淚奔湧而出。


    周皇後十六歲被選為信王妃。那時主持為信王選妃這件大事的是天啟皇後張氏,即現在的懿安皇後。在許多備選的良家姑娘中,信王同張皇後都看中了姓周的姑娘,真是玉貌花容,光彩照人,而且儀態端莊,溫柔大方。張皇後小聲問他:


    “信王,你看這位姓周的姑娘如何?”


    信王不好意思地小聲迴答:“請皇嫂決定。她容貌很美,隻是瘦了一點。”


    張皇後微微一笑,說道:“她才十六歲,還沒有長成大人,再過兩三年就不會嫌瘦了。”為信王選妃的大事就這樣定了。


    又過了半年,天啟皇帝病故,得力於張皇後的主張,當夜將信王迎進宮中繼承皇位。那時客、魏擅權,朝政紊亂。為防備信王進宮去會被客魏奸黨暗害,由信王妃親自同宮女烙了一張餅子,給信王帶進宮中。信王在庭院中上轎時候,周妃走到轎邊,用顫栗的小聲囑咐:


    “王爺,你今夜若是餓了……請你牢牢記住,隻吃從家中帶去的餅子,切莫吃宮中的東西。等到明日清早,你在皇極殿即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賀,才算是萬事大吉。”看見信王點頭,她又噙著熱淚囑咐:“王爺去吧,請今夜不要睡覺,隨身帶去的寶劍就放在麵前桌上。妾已經吩咐隨王爺進宮的四個太監,今夜就在王爺身邊服侍,……王爺進宮以後,妾整夜在神前祈禱,求上天保佑王爺平安登極!”


    這幾句顫聲叮嚀的話,還有他當時望見周妃明亮鳳眼中閃著的淚光,深深地震撼著他的心靈,經過十七年記憶猶新,如今又在他的心上出現。


    崇禎登極以後,信王妃周氏就被迎進宮中,尊為皇後,住在坤寧宮。接著,按照皇家禮製,由皇後主持,陸續選了一些貌美端莊的良家姑娘充實六宮,總稱為妃嬪,實際上名稱和等級很多。崇禎登極後最重要和最早的一次選妃是選了田妃和袁妃。由禮部擬定晉封儀注,皇帝頒賜冊文,昭告天下。田妃住在承乾宮,稱為東宮娘娘;袁妃住在翊坤宮,稱為西宮娘娘。後來田妃逐步晉封為貴妃,皇貴妃,於崇禎十五年七月病故。田妃死後,袁妃晉封為皇貴妃。袁氏本應該移到承乾宮住,但她不願皇帝為田妃傷心,堅決留在翊坤宮。崇禎本來就愛她容貌很美,頎長身材,肥瘦適中,麵如皎月,唇紅齒白,不恃脂粉而自有美色,加上她的秉性溫柔賢慧,遇事謙遜退讓,在宮眷中從不爭風吃醋,受到所有妃嬪的稱讚,也受到她身邊的宮女愛戴。去年她晉封皇貴妃後,不肯移居承乾宮,使崇禎深受感動,更加愛她。


    近來他為局勢日非,很少到坤寧宮去,同翊坤宮的皇貴妃更少見麵。此刻他準備往奉先殿時,想著由於不能保住江山,皇後和袁妃將慘死於“逆賊”之手,忍不住暗暗流淚。這時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進來,到他的麵前躬身問道:


    “皇爺何時啟駕?”


    崇禎害怕嗚咽出聲,沒有迴答,立即從龍椅上站起身來。吳祥趕快退出,在乾清宮丹墀上剛傳唿太監們“侍候啟駕”,崇禎已從殿內走出來了。他在一群太監和宮女打著十幾盞燈籠的前後簇擁中走下丹陛,到了乾清宮院中,恰好王承恩進來了。


    崇禎一見王承恩,便立刻止步,急忙問道:


    “王承恩,朕的手詔送出城了麽?”


    王承恩躬身迴答:“迴皇爺,奴婢找到廠臣曹化淳,商量一下,又找錦衣衛使吳孟明密商。錦衣衛的打事件番子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就由他們中挑選了兩個特別精明強健的冀東人,道路最熟,要他們將皇上手詔送到吳三桂軍中。每人給他們五十兩紋銀,作為安家費,對他們講說明白:隻要他們將皇上的手詔送到吳三桂手中,他們就是為朝廷立了大功,國家要破格重賞,使他們世世富貴。”


    崇禎對王承恩在眼下困難時刻能夠如此忠心辦事,頗為感動,但是他沒有說別的話,隻是吩咐王承恩速去城上,督促太監和軍民認真守城。他在心中歎息說:


    “縱然手詔能夠送到吳三桂軍中,也來不及了!”


    從乾清宮去奉先殿是從日精門出去,順著東一長街往南走,再從內東裕庫的前邊往東,便到奉先殿院落的正門。但是出了日精門順永巷正向南走,崇禎忽然轉念,吩咐往坤寧宮去,並吩咐魏清慧往翊坤宮向皇貴妃傳旨:速到坤寧宮來。魏清慧迴答說:


    “剛才吳婉容奉皇後懿旨來問皇爺晚膳情形,聽她說,皇貴妃娘娘下午陪皇後相對流淚,然後一起去英華殿祈禱,又迴到坤寧宮用晚膳,此刻尚未迴翊坤宮。”


    宮女和太監們聽見皇帝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好,好。”但是崇禎還有一句要緊的話沒有說出,所以連魏清慧也一時不明白皇上說的這“好,好”二字是什麽意思。


    愁眉不展的周後,正在坤寧宮中與袁妃相對而坐,聽到太監稟報說聖駕馬上就到,吃了一驚,不禁心中狂跳,想道:“我的天,一定是大事不好!”她趕快率領袁妃、宮女和太監到院中接駕,一切都按照皇後宮中的素日禮節,隻是不免顯得草率罷了。


    崇禎被迎進坤寧宮正殿,坐下以後,半天沒有說話。他幾天來寢不安枕,食不下咽,已經顯得麵色灰暗,眼窩深陷,剛剛三十四歲的年輕天子卻兩鬢上新添了幾根白發,和他的年紀很不相稱;尤其是皇後和皇貴妃最熟悉的一雙眼睛,本來是炯炯有神,充滿著剛毅之氣。如今那逼人的光芒沒有了,不但神采暗淡,白眼球上網著血絲,而且顯得目光遲鈍和絕望。皇後看見了皇上這種異乎尋常的神情,心中酸楚,不敢細看,迴頭向皇貴妃瞟了一眼。袁妃眼中含淚,低下頭去。皇後在心中問道:“難道國家真要亡麽?”她想放聲大哭,但竭力忍耐住了。


    崇禎覺得對皇後和皇貴妃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又覺得無話可說。皇後今年才三十三歲,袁妃三十二歲,原來都是花容玉貌,不施脂粉而麵如桃花。今晚,崇禎看見她們都變得十分憔悴,好像在幾天之內就老了十年。他不敢多看皇後,皇後的憂戚神情使他十分心痛,甚至深恨自己對不起皇後,使皇後有今日下場。十七年來,他同皇後之間有許多恩愛往事使他永難忘懷,特別是二十天前的一件事,使他現在痛悔莫及,不敢再看皇後,低下頭深深地歎息一聲,並且在地上跺了一腳,在心中說道:


    “唉!那時聽皇後一句話,何至今日!……”


    周後聽皇上頓腳,吃了一驚,抬頭望望皇上,但不見皇上說話。十七年來,她很少看見皇上像這樣失去常態。自從聽說“逆賊”過了宣府以來,她在心中已經考慮過上千遍,萬一城破國亡,她身為“國母”,斷無忍辱苟活之理,所以她隨時準備著為國殉身。看見皇上突然來坤寧宮,如此神態失常,心中猜想:莫非皇上要告訴她殉國的時候已經到了?又等了片刻,她再也忍耐不住,向崇禎顫聲問道:


    “皇上,對臣妾等倘若有話吩咐,就請吩咐吧!”


    崇禎知道皇後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是他低著頭沒有說話,隻是悔恨關於逃往南京的事不肯聽皇後一句勸告,到今日欲逃不能,等待著城破國亡,一家人同歸於盡。二十天前,朝中有大臣建議他離開北京,逃往南京,然後利用江南的財富和人民,整軍經武,平定中原,重迴北京。當時懿安皇後和周後都有此意。當李自成率十餘萬大軍從太原向北京前來的時候,也正是朝廷上關於他應否往南京去爭論最激烈的時候。懿安皇後和周皇後從兩宮掌事太監的口中知道了兩派朝臣爭論不休,而朝廷上沒一個真正能夠擔當重任的大臣,所以皇上一直舉棋不定。懿安皇後暗囑皇後,遇方便的時候,勸皇上早拿主意,免得臨時倉皇無計。有一天,崇禎因為心情苦悶,來到坤寧宮閑坐,不覺長歎一聲。周後趁機說道:“我們南方還有一個家……”崇禎不等她將這句話說完,對她嚴厲地將眼睛一瞪,使她不敢再往下說。自從他登極以後,鑒於前代後妃幹政之弊,絕不許後妃們打聽朝廷大事,更不許隨便說話,所以在是否“南遷”的大事上對周後作出這樣的嚴厲態度。此刻他望見周後的麵容憔悴異常,神情愁慘,又聽了她的詢問,使他深感悔恨,幾乎想放聲痛哭。他竭力忍住,同時也不能開口說話,因為他要一開口便會忍不住嗚咽起來,緊接著放聲大哭。


    皇後雖然對自己應該為國殉節,早已拿定主意,認為是“天經地義”,但是如今在等待皇上說話時候,她卻不由地渾身打顫。她忽然想到她的兩個兒子太子和定王,又想到她的兩個女兒長平公主和昭仁公主,渾身顫栗得更加厲害。吳婉容悄悄地走到皇後身邊,以便隨時將皇後攙扶一下。


    正在這時,從阜成門方麵傳過來一陣炮聲,起初有三聲炮響得沒有力量,隨後的幾炮特別有力,震天動地。崇禎和宮眷們都嚇了一跳,側耳諦聽,隨後卻寂然無聲。大家知道這並非李自成的大軍攻城,才略微放下心來。


    北京四郊村莊的烏鴉、麻雀,依照一代代的生活習慣,每日黃昏,成群結隊,肅肅地飛進北京城內,寄宿在各處的樹枝上和屋脊上;黎明醒來,紛紛啼叫,然後又成群結隊地起飛,盤旋,飛迴鄉下。這後邊特別震耳的大炮聲驚起了寄宿在西城各處的上萬隻烏鴉,一群一群地向東飛逃,其中有一部分飛到中南海和北海,一部分飛進紫禁城內,散落在各個宮院的樹枝上。還有一小部分飛到坤寧宮背後的禦花園中,落在高大的白皮鬆和連理柏上;另有十幾隻落在坤寧宮院中的古槐上。來到坤寧宮院中的烏鴉,雖然已經聽不見炮聲,但仍然驚疑不定,落下又起飛,飛起來又落下,方才安靜。


    當烏鴉安靜以後,紫禁城中又迴到可怕的寂靜。因為天上有雲,月光不明,到處是昏暗的宮殿陰影,使皇宮中更顯得陰森森地駭人。


    坤寧宮中,從皇後、皇貴妃,到宮女和太監,都將視線移到皇帝身上。由於剛才的一陣炮聲,皇後明白李自成不久就要攻城,她同袁妃盡節的時候也快到了,忍不住又向崇禎顫聲問道:


    “皇上,您到底有何吩咐?”


    崇禎尚未抬頭,從東長街傳來了打二更的木梆聲。每敲兩下,便有一個老太監用蒼啞的聲音叫一句:“天下~太平!”打更的太監從北向南,過了極化門,又過了永祥門,漸漸遠了。崇禎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皇後說道:


    “朕本來是要去奉先殿,出日精門剛走幾丈遠,忽然想到你同袁妃……”


    周後說道:“皇爺,事已至此,臣妾等並不害怕一死。您有話請直說吧,臣妾等遵旨殉節!”


    崇禎打個哽咽,接著說道:“朕本是要去奉先殿哭別祖宗神主,隻是忽然想到你們,轉到坤寧宮來。我們夫妻,十七年憂患與共,再見麵的時候不多了!……”


    他說不下去,首先嗚咽。皇後和皇貴妃都忍不住痛哭起來。宮女和太監們有的流淚,有的嗚咽出聲。崇禎不忍看宮眷傷心哭泣,忽然起立,走出正殿,向恭候在坤寧宮丹墀上的宮女和太監們吩咐:


    “啟駕!”


    皇後率宮眷們將皇上送到院中,隨即拉著袁妃的手,迴到作為寢宮的坤寧宮西暖閣坐下,揩去眼淚,向跟著進來的“管家婆”哽咽吩咐:


    “婉容,今晚皇爺的精神有點兒反常,我很不放心,你帶幾個都人去奉先殿隨駕侍候,有什麽事兒隨時來向我稟奏!”


    吳婉容率領幾個宮女打著燈籠追趕皇帝去後,皇後又吩咐另外的宮女在丹墀上擺好香案,說道:


    “我要同皇貴妃對天祈禱!”


    從坤寧宮出來,崇禎命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直接橫過東一長街,先到承乾宮去。承乾宮中大部分原來侍候田皇貴妃的太監和宮女還都留著,為著皇上有時前來看看田妃的舊居,他們每天照例打掃各處,澆花除草,小心飼養鸚鵡。今晚北京被圍,情況很壞,皇上突然到承乾宮來,實出大家意外。在太監和宮女們紛紛奔出,跪在甬路旁接駕時候,掛在廊下的白鸚鵡雖然隔著黑絨籠罩,也已經感覺是皇帝駕到,在籠中興奮地叫道:


    “接駕!接駕!……萬歲駕到!”


    崇禎走進承乾宮的正殿,停了片刻,看了看由一位翰林院待詔、擅長肖像的江南名畫師去年春天憑著宮女們的口頭描述,為田妃畫的一幅“幽篁琵琶圖”遺容,仿佛田妃又活現在他的眼前。隨後,他走進作為田妃寢宮的東暖閣,用淚眼看了一遍,一切陳設依舊,整潔猶如田妃在日。臨南窗的長案上放著田妃的遺物:文房四寶和一本宋拓《洛神賦》。金魚缸和江南盆景仍在幾上。牆壁上掛著一張用錦囊裝著的古琴和四幅田妃所畫的花卉草蟲條幅。崇禎又走進裏邊一間,桌椅和床上陳設,仍保持往年原樣。崇禎在椅子上坐下去,眼光呆滯地望到床上,心頭浮現出許多夫妻間恩愛往事,隨後又仿佛看見正在生病的田妃,病體虛弱,靠在床上。她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雙目含淚,分明心中有許多話,欲言又止。崇禎揩去自己的眼淚,再向床上看去,卻隻是一張空床。他對著空床點點頭,傷心地小聲說道:


    “你死得早,死得好。你幸而早死一年多,朕不用為你操心了。你在陵寢中等著吧,朕快要同你相見了!……”


    崇禎的話沒有說完,已經泣不成聲,跟在他身邊的有承乾宮的原在田妃身邊的貼身宮女王瑞芬和四個宮女,乾清宮的魏清慧和另外兩個宮女,還有從坤寧宮追來侍候的吳婉容和兩個宮女,其餘的宮女們和太監們有的停留在田妃寢宮的外間,有的恭候在窗外廊下。此時大家聽見了皇上的話,都不由地哽咽流淚。


    每年春季,北京多風,現在又起風了。雖然風不很大,卻使承乾宮院中樹影搖晃,正殿簷下的鈴聲叮咚,更增加了宮女們的悲哀。


    魏清慧首先在皇帝的麵前跪下,吳婉容等眾宮女也紛紛跪下。魏清慧在皇帝腳下悲聲說道:


    “請皇爺寬心!請皇爺寬心!”


    又過了一陣,崇禎揩去臉上淚痕,對著田妃的空床在心中說:“愛妃啊,古人說,睹物思人,朕再來承乾宮的時候怕沒有了!”說畢便揮淚起身,腳步踉蹌地往奉先殿去。


    奉先殿的太監們看見皇上來到,一齊跪到地上迎駕。奉先殿因是皇帝在紫禁城中的家廟,所以院落較大,古樹較多。今夜有十幾隻烏鴉原在西城寄宿,受到大炮聲的驚嚇,從西城驚慌飛來,落在奉先殿的古柏枝上,因為有西北風,都將頭朝著西北方向,縮著脖子,剛剛入睡。忽然有一大群宮女和太監打著十幾盞燈籠,隨侍著皇帝走進院中,那驚魂才定的宿鴉,乍然被腳步聲和燈光驚醒,側首下望,啞啞地驚叫幾聲,不敢再叫,等待動靜。有的驚慌地飛離樹梢,在低空中盤旋一陣,但見夜色昏暗,北風淒緊,無處可以去,又陸續落迴原處。


    崇禎進入奉先殿,先在太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了三跪九叩頭禮,又在成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三跪九叩頭禮,隨即伏地痛哭,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訴說:


    “二位皇祖,你們身經百戰,平定僭竊,驅逐胡元,而有大明天下。到了不肖孫子,無德無能,承繼正德以來的曆代弊政,雖也盡力振作,誌在中興,可憐國運日非。孫子苦苦掙紮十七年,有心中興,無力迴天,眼看就要城破國亡,家族屠滅,陵寢與宗廟任賊焚毀,不肖孫子縱然死誌已決,甘願身殉社稷,但恨無麵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在孫子手中失了祖宗江山,不孝之罪,上通於天!……”


    崇禎說不下去,以頭觸地,號啕痛哭之聲,震動大殿,慘痛更加動人,不僅進到殿內的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兩宮“管家婆”魏清慧、吳婉容和其他四個宮女隨皇帝伏地痛哭,那跪在殿外的眾多太監和宮女也都泣不成聲。


    那些常在皇上身邊侍候的太監和宮女雖然有多次看見皇上因為國事艱難,或默默流淚,或嗚咽痛哭,但是像今夜這樣當著許多宮女和太監號啕痛哭,傾訴衷腸的情形還是第一次。他們既出自忠君思想,也深感即將亡國之痛,又想著自己的眼前大禍,所以都隻顧隨著皇上伏地悲哭,竟無人勸解皇上。


    忽然,從院中的高樹枝上發出了一聲奇特的鳥叫,好像是古怪的笑聲。魏清慧有一夜曾經在禦花園聽見過這種鳥叫聲,一位照料欽安殿的老太監告她說這是貓頭鷹的叫聲。如今魏清慧聽到這聲音,不覺毛骨悚然。她擔心“逆賊”隨時都可能攻城,如皇上在此時哭壞了身體將無法應付變故。她膝行而前,到了崇禎背後,哽咽勸道:


    “皇爺,時候不早了,請聖駕迴宮去吧!”


    崇禎沒有聽見她的話,又抬頭望著成祖的神主哭著訴說:


    “自萬曆末年以來,內政不修,遼事日棘,至天啟末年,朝政更壞,內地天災不斷,民不聊生,盜賊蜂起。遼東方麵,虜勢日盛,朝廷用兵屢挫,土地日削,不肖孫子登極以後,欲對關外用兵就不能專力剿賊,欲剿賊就無力平定遼東。內外交困,國運日壞,一直沒有轉機,以至有今日之禍!用武將則將驕兵惰,不能實心剿賊,徒會擾害百姓,驅民為亂。用文臣則幾乎無官不貪,在朝中各樹門戶,互相攻訐,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為朝廷實心做事,敢在國家困難時擔當重任。孫子並非亡國之君,偏有今日亡國之禍,都因為文臣誤國,武將誤國!……”


    崇禎又一次放聲大哭,感動得殿內殿外的太監和宮女們都放聲大哭。自從永樂年間由南京遷都北京,在紫禁城外修建了太廟,在紫禁城內後宮中修建了奉先殿之後,二百多年從來沒像今夜有皇帝和一大群宮女、太監在奉先殿正殿內外一片放聲痛哭的事。由於哭聲很大,又一次驚醒了樹枝上的烏鴉,紛紛驚叫,飛往別處。


    皇上在奉先殿伏地大哭的事,一開始就由吳婉容差遣兩個宮女結伴,打著一盞紗燈,奔迴坤寧宮,啟奏皇後。周後知道皇帝這次去奉先殿痛哭並不是再去乞求祖宗保佑,而是前去“辭廟”,所以得到宮女稟奏後,立刻同袁妃在坤寧宮大哭起來。坤寧宮中眾多的宮女和太監,還有一些女子,原是宮女身份,卻已經有了女官職稱,大家都隨皇後和皇貴妃大哭起來。


    深夜,月色昏暗,北風淒緊,樹影搖動,簷際鐵馬叮咚……這一切更增加了坤寧宮中的悲涼和絕望氣氛。


    崇禎在奉先殿又伏地痛哭一陣,經魏清慧和吳婉容的苦勸,才向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分別叩了頭,從拜墊上站起身來。但是他今夜來奉先殿的目的是因為他清醒地明白國家亡在旦夕,他自己將要遵照“國君死社稷”的《春秋》古訓,以死殉國,如今是前來“辭廟”,所以他又到每個前代皇帝即所謂列宗的神主前叩三個頭,隻是在熹宗皇帝的神主前拜了一拜,沒叩頭。從正殿出來,他又到偏殿去,在有的神主前拜一拜,有的神主前隻是走過,連拜也沒拜。走到他母親的神主前,他在拜墊上跪下去,叩了三個頭,熱淚縱橫,但是他竭力忍耐住,沒有放聲痛哭。在偏殿的一個角落,他看見放著三個黑漆大立櫃,用大銅鎖鎖著。他知道有兩個櫃子裏存放著備用的祭器,第三個大立櫃子中存放著永樂皇帝的盔甲、寶劍和其他遺物,從來不許打開。他幼年時候,曾聽奉先殿的一個老太監說,這個大立櫃有神靈守護,隨便打開,會有災禍降臨。當他走到這個大立櫃的前邊時,忽然想到一個關於建文帝“遜國”的神秘故事,不覺心中一動,他不敢多想,便從殿中走出來了。


    在返迴乾清宮的路上,他禁不住又想起那個巨大的黑立櫃和建文帝的神秘故事。相傳當永樂皇帝率領人馬進入南京金川門時,建文皇帝雖然在宮中縱火,燒毀宮殿,他自己卻沒有死在火中。太祖爺晏駕前知道他將有亡國之禍,給他留下一隻小箱,遺命好好保藏,到萬不得已時才可以打開。建文皇帝在南京乾清宮起火之後,正要投身烈火,忽然想起太祖爺留下的小箱,一向藏在奉先殿,他趕快命太監將小箱取來,鎖孔被鐵汁灌死,無法將小箱打開。他同幾個準備從死烈火中的忠臣用斧頭將小箱劈開,看見裏邊有剃刀一把,袈裟數襲,還有一張黃紙,上麵寫著從亡諸臣姓名。建文帝隨即由從臣幫他剃了頭發,從臣們也互相剃去頭發,大家換了袈裟,從水西門逃出南京,從此就在雲貴、廣西、湘西各處過雲遊不定的生活,逃避了永樂皇爺的偵捕,得到善終。崇禎暗想,永樂爺是十分英明的皇帝,手下有不少奇異之臣,是不是預知子孫有亡國之禍,也給他留下一隻小箱,就放在那第三個黑立櫃中?……


    他想返迴奉先殿,命太監將那第三個黑立櫃打開,看有沒有永樂皇爺留下的一隻小箱。但是他對吳三桂的救兵仍懷著一線希望,加上實在困乏,就不再去奉先殿了。


    迴到乾清宮院,他已經十分疲憊,便遣散眾人,由魏清慧等宮女侍候,繞過乾清宮正殿,迴到養德齋休息。留在乾清宮中的宮女將溫水端來,服侍他洗了臉,又端來了一小碗人參銀耳湯,一杯香茶。他一邊喝人參銀耳湯,一邊想著那個神秘的黑立櫃,心中害怕,向自己問道:


    “難道逆賊進來之時,朕將在乾清宮舉火自焚麽?”


    魏清慧服侍他漱口以後,躬身請他到禦榻上休息。他問道:


    “今晚是哪個都人在養德齋值夜?”


    “奴婢值夜。”


    “啊?連日來你日夜勞累,今晚為什麽不叫別的都人值夜?”


    “國家不幸,處此時候,別人值夜,奴婢不能放心。”


    “唉,你這樣辛苦,朕也不忍。好吧,你去淨淨手來。”


    魏清慧不知皇上是何用意,趕快出去淨淨手,重新進來,恭候吩咐。崇禎叫她隨便寫一個字,由他拆字,以卜吉兇。魏清慧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她要寫一個吉利的字,而目前最吉利的事莫過於救兵有望,北京有救,於是跪在凳上,從禦案上取了一支筆,寫出一個“有”字。崇禎將這個字順看橫看,忽然搖搖頭長歎一聲。魏清慧大吃一驚,趕快跪到地上問道:


    “皇爺為何歎氣?”


    崇禎說:“你站起來,朕來給你看。”


    魏清慧從地上站起來,看著皇帝提起朱筆將“有”字拆開寫,成了“月”二字,忽然說道:


    “你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大明已經完了。”


    魏清慧聽了皇上這樣對“有”字作拆字解釋,嚇得麵如土色,趕快跪下叩頭,顫聲說道: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奴婢不該寫這個字!”


    崇禎雖然神色悲愁,卻沒有流淚,也沒有再歎一口氣,他將象牙管狼毫朱筆放在瑪瑙山子筆架上,用平靜的聲音說道:


    “這是天意,不幹你寫字的事。朕非亡國之君,但天意若此,無可奈何。夜已經很深啦,朕要休息了。”


    這時從玄武門樓上傳來雲板三響,魏清慧剛才仿佛曾聽到三聲鼓聲,因為大家正在奉先殿痛哭,沒有特別注意。現在聽見這雲板三響,才恍然明白,已經是三更三點了。她服侍皇上脫去衣服,在禦榻上就寢之後,自己退到外間,和衣睡下。正在這時,打更的木梆聲從乾清宮月華門外的西一長街自南向北而去,同時傳來打更老太監的蒼啞聲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崇禎睡到枕上以後,冷靜地想著倘若明日城破,他應該如何殉國,最好是在“逆賊”進宮之前舉火自焚,以免落入“逆賊”之手。他又想,最好的辦法是,他應該傳旨,命皇後率妃嬪們都在坤寧宮舉火自焚,他在乾清宮舉火自焚,都不將屍體留給賊人,以免死後受辱。但他又想到許多宮女本來可以不死,讓她們在兩宮的烈火中號唿而死,他又感到不忍。忽然又想起來建文皇帝的故事,想起奉先殿偏殿中那一排黑漆立櫃……


    魏清慧本來很疲倦,但因為剛才皇上測字使她受了新的震動,久久地不能入睡。她十一歲被選進宮來,起初分在坤寧宮中服侍皇後,並在內書堂讀書識字。後因皇帝身邊需要一個聰明細心的都人,將她撥到乾清宮,十七歲就升為“管家婆”,成為皇帝身邊一個得力的宮人。她生得不算十分美貌,但也眉目俊秀,唇紅齒白,舉止嫻雅,體態輕盈。原來她希望倘若在宮中有出頭之日,就可以奏明皇上,派人到靜海縣鄉下將她的父母接來北京居住。雖然宮禁森嚴,不能夠經常同父母見麵,但隻要父母能不受饑寒之苦,她這一生孝敬父母的心願就滿足了。如今不但她孝親之心不能如願,連她自身也要為皇家盡節了。魏清慧害怕驚動皇上,竭力忍耐著不哭出聲來,但是那不住奔流的熱淚很快就將她的繡花枕頭濕了一大片。


    她不知暗暗哭了多久才倦極入睡。快到五更時候,她忽然被痛哭的聲音驚醒。睜開眼睛一聽,明白這哭聲不是來自別處,正是來自皇上!她趕快披好衣服,趿著繡鞋,跑進裏間,站在禦榻旁連推皇上,連聲唿喚:


    “皇爺醒醒!皇爺醒醒!皇爺醒醒!”


    崇禎仍在痛哭,但已半睜眼睛,對魏清慧哭著說道:


    “你看看畫像!看看畫像!”


    魏宮人恐怖地說:“皇爺,什麽畫像?……沒有畫像!……你醒醒!醒醒!”


    崇禎的眼睛全睜開了,輕輕歎道:“原來是……朕又做了一個兇夢!”


    “皇爺不要怕……皇爺做了什麽兇夢?”


    崇禎夢見他親自率領王承恩等幾個親信太監,到奉先殿的偏殿中將幾個黑漆立櫃打開,果然找到了一個箱子,鎖得很牢,上有封條,蓋著“永樂皇帝之璽”。另外貼著一張紙條,上寫“不遇大變,不可輕啟”。他立刻命太監們將銅鎖砸開,從小箱中取出一個紙卷,展開一看,是畫著一位穿著龍袍的帝王,沒戴帽子,披頭散發,懸梁自盡,樣子十分可怕。他一看畫像,忍不住大哭起來。如今被叫醒了,猶自感到害怕。魏清慧又問他做了什麽兇夢,他不肯說明,隻是沉重地長歎一聲。恰在這時,從玄武門上傳來五更的鼓聲。他聽了鼓聲,想了片刻,對魏宮人吩咐:


    “叫別的都人也來,服侍朕趕快起床,按時到乾清宮前邊拜天!”


    第十四章


    崇禎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以後,換上了常朝服,在宮女和太監的簇擁中來到乾清宮的東暖閣,稍坐片刻,喝了宮女獻上的半杯香茶,然後到丹墀上拜天。


    每日黎明時皇帝拜天,照例不奏樂,隻是丹墀上的仙鶴等古銅香爐全都點燃沉香,噴出來嫋嫋香煙。乾清宮的太監和宮女們一部分跪在丹墀兩邊,一部分跪在丹墀下邊。整個宮院中沒人敢隨便走動,沒人敢小聲言語,沒人敢發出一點聲音,一片肅穆。


    當崇禎在香煙氤氳的丹墀上向上天三跪九叩的時候,表麵上同往日一樣虔敬,但是心情卻大不相同。自從他十七歲登極以來,不論春夏秋冬,他每日黎明都要拜天。如逢大風或下雨雪,不能在丹墀上拜,他就在乾清宮的正殿中拜。他認為天意合乎民心,敬天才能愛民,他立誌要做一個中興大明的英明聖君,所以十七年來,他每日辛辛苦苦地治理國事,縱然晚上為著省閱文書,批答奏章,直到深夜就寢,但是照例黎明起床,第一件大事就是拜天。往日拜天,他或是默禱“剿賊”勝利,或是默禱“東虜”無警,總之都為著一個心願祈禱:國泰民安。從今年一月間李自成的大軍過河入晉以來,他在黎明拜天時的祝禱內容已經有了幾次變化:他先是默禱上天保佑,使太原能夠固守,阻止“流賊”東來;當太原失守之後,他默禱寧武和大同能夠固守,宣府能夠固守,居庸關能夠固守……到了李自成的大軍不但進入居庸關,而且毫無阻攔地越過昌平和沙河以後,他的心緒全亂了,默禱的唯一內容是吳三桂的數萬勤王鐵騎趕快來到,殺退“逆賊”,使北京轉危為安。今早,他一麵虔敬地三跪九叩,一麵禱告上蒼使吳三桂能夠在今日來到。拜天之後,他沒有馬上起身,在黃緞繡龍拜墊上繼續低著頭停了片刻,忽然想著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陣酸痛,暗暗流下熱淚。


    有幾位站得較近的老太監,想著皇上在這樣快要亡國的日子還不忘黎明拜天,又想著皇上十七年辛勤治國,竟有今日,不禁悄悄流淚;那位乾清宮的掌事太監吳祥幾乎禁不住哽咽出聲。


    魏清慧是乾清宮的眾多宮女中最貼近崇禎身邊的人,埋藏在皇上心中的憂愁和痛苦,她不僅比一般的宮女和太監清楚,甚至皇後有時想知道皇上的飲食起居和皇上對國事有什麽新的想法,也命吳婉容來悄悄地向她詢問。昨天下午,因為袁皇貴妃在坤寧宮中同皇後相對流淚,皇後又命吳婉容來乾清宮向魏清慧詢問情況,吳婉容跪下奏道:


    “命魏清慧親自來坤寧宮向二位娘娘當麵稟奏好麽?”


    皇後搖頭說道:“不用魏清慧親自前來,如今到了這樣時候,皇帝身邊需要有一個知冷知暖的人兒!”


    吳婉容來到乾清宮背後的宮人住處,悄悄地將皇後和皇貴妃在坤寧宮相對流淚的事告訴了魏清慧,並說明皇後娘娘命她來問問皇上的情況。魏清慧將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了吳婉容,但是當她將吳婉容送到交泰殿旁邊要分手時,悄悄叮嚀說:


    “吳姐,有些話我隻是讓你知道,可不要都向皇後娘娘奏明。倘若都叫皇後知道,她不知會怎樣憂愁呢!”


    吳婉容含淚點頭:“我明白。真不料會有今日!娘娘身為國母,讀書明理,十分聖德,可是皇帝為嚴禁後妃幹政,不管什麽朝政大事從來不告訴皇後知道,也不許皇後打聽,反不如民間貧寒夫妻,遇事一同商量!”


    吳婉容從交泰殿旁邊向坤寧宮走了幾步,忽然迴來,重新拉住魏清慧的手,悄悄問道:


    “清慧妹,你日夜在皇爺身邊服侍,據你看,還能夠撐持幾天?”


    魏宮人湊近吳婉容的耳根說:“如今眾心已散,無人守城,吳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時趕到,恐怕這一兩天就要……”


    魏清慧忽然喉嚨堵塞,不禁哽咽,沒有將話說完。吳婉容渾身微微打顫,將魏清慧的手握得更緊,哽咽說:


    “到了那時,娘娘必然自盡殉國,我們也要按照幾天前的約定,為主子自盡,決不活著受辱!”


    魏清慧態度堅定地說:“我們雖不是須眉男兒,不能殺賊報國,血染沙場,可是身為清白女子,斷無蒙羞受辱、貪生苟活之理。到了那個時候,你來找我,咱們一同盡節。”


    “還有費珍娥,雖然年紀小,倒很有誌氣。她告訴我說,她決意到時候為帝後盡節,決不貪生怕死。”


    魏清慧又說:“我知道各宮院中,有誌氣的人很多,我要招唿姐妹們都跟我來,跑出西華門不遠,護城河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


    吳婉容一向十分信任和尊敬這位乾清宮的“管家婆”,到這快要亡國的時候,更將她們的死生大事連結到一起了。她向女伴的網著血絲的一雙鳳眼和顯得蒼白憔悴的臉上注視片刻,忽然鬆開了魏清慧的手,揩去自己眼中和頰上的淚痕,轉身向坤寧宮走去。


    這是昨天下午的事,到了現在,即三月十八日的黎明,吳三桂的救兵沒有消息,亡國的大禍更近了。經過昨夜幾乎是一夜的折騰,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等待著皇上拜過天以後趕快進暖閣休息,她好命宮女們獻上銀耳燕窩湯。但是過了一陣,皇上仍不起身,似乎在繼續向上天默禱。她知道昨夜皇上哭過多次,甚至放聲痛哭,還做了可怕的兇夢,一夜不曾安寢,再這樣跪下去,禦體是沒法支撐的。她也明白,在這樣時候,眾多的太監們和宮女們肅靜跪地,沒人敢做聲,隻有她可以勸皇上起身,於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後,柔聲說道:


    “皇上,已經拜過了天,請到暖閣中休息吧!”


    崇禎好像沒有聽見,仍在心中默禱上天鑒憐他十七年敬天法祖,宵衣旰食,唯恐隕越,保佑他渡過目前難關。他還唿籲上天保佑吳三桂的人馬一路無阻,今日能趕來北京城外……


    魏清慧又一次柔聲說道:“皇爺連日寢食失常,今日還要應付不測大事,請趕快迴暖閣休息吧!”


    崇禎一驚,想著魏宮人的話很有道理,便從拜墊上起來,走進暖閣休息。吃過了銀耳燕窩湯和兩樣點心,隨即有兩個宮女進來,一個用銀托盤捧來一杯溫茶,跪在他的麵前,另外跪著一個宮女,用銀托盤捧著一個官窯粉彩仕女漱盂。崇禎用溫茶漱了口,吐進漱盂,然後向龍椅上一靠,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向禦案上望了一眼,禦案的右端堆放著許多軍情文書,都是在圍城以前送來的。前天,他正在批閱文書,忽然得到稟報,知道李自成的人馬已經到了德勝門和西直門外,他大驚失色,投下朱筆,突然站起,在暖閣中不住彷徨,小聲叫道:“蒼天!蒼天!”現在他重新向未曾批閱的一堆文書上投了一眼,輕輕搖頭,又一次想著十七年的宵衣旰食都不能挽救國運,竟然亡國,不禁一陣心酸,滾出熱淚,隨即在心中問道:


    “今日如何應付?如何應付啊?……”


    一個太監進來,跪下說:“請皇爺用早膳!”


    崇禎正在想著今日李自成可能大舉攻城,可能城破……所以不但沒有聽見禦前牌子請用早膳的話,甚至沒注意這個太監跪在他的麵前。等太監第二次請他去用早膳,他才心中明白,搖頭說:


    “免了!”


    太監一驚,怕自己沒有聽清,正想再一次請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見皇上心情極其煩躁地揮手說:


    “早膳免了,下去!”


    禦前牌子不敢言語,叩頭退出。等候在乾清宮正殿門外的本宮掌事太監吳祥,知道皇上不肯用早膳,不覺在心中歎了口氣,正在沒有辦法,恰好魏清慧從乾清宮後邊來了。


    魏清慧出於女子的愛美本性,已經匆匆地迴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淚痕,對著銅鏡,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飾臉上的憔悴神色,又在鬢邊插一朵蘇州進貢的深紅色玫瑰絹花,然後帶著兩個宮女,腳步輕盈地來到乾清宮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門外,掌事太監攔住她,將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對她說了,並且說道:


    “你看,今日京城最為吃緊,皇上不用早膳,如何處置大事?別人不敢多勸,勸也無用。姑娘,你的話皇上聽,請勸勸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猛然一驚,對著吳公公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她沒有失去理智,不禁在心中歎道:


    “天呀,不料皇爺對大事已經灰心到如此地步!”


    她噙著淚對吳祥點點頭,表示她心中明白,隨即將隨來侍膳的兩個宮女留在殿外,她自己跨過朱漆高門檻,轉身向東暖閣走去。


    從前天以來,魏宮人由於明白了亡國之禍已經來到眼前,心中產生了一個不可告人的幻想。她幻想,倘若“逆賊”破城,皇帝能夠脫下龍袍,換上民間便服,由王承恩等幾位忠心不二的太監們用心服侍,逃出紫禁城和皇城,藏匿在事先安排好的僻靜去處的小戶民家,過幾天再逃出京城,輾轉南逃,必會有辦法逃到江南。如今當她輕腳輕手地向最裏邊一間的暖閣走去時候,這一個幻想又浮上她的心頭。這一幻想,在昨天又有了發展。她想,既然吳三桂的關寧兵已經進入關內,隻要皇上能夠逃到吳三桂軍中或逃到天津,聖駕就可以平安逃往南京。由於懷著這一幻想,她一定要勸說皇上進膳,使皇上能保持著較好的身體,以防不測之變。當她跪到皇帝麵前,勸請皇上用早膳時,崇禎望望她,沒有說話。他想著今天李自成可能猛力攻城,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還有他的一家人和眾多皇親、大臣,都要同歸於盡。自從拜天以後,他一直反複地想著這一即將來到眼前的慘禍,心中焦急煩亂,不思飲食。現在他看一看魏宮人,看見她的眼窩下陷,神情愁苦,眼睛發紅,使他感動,在心中歎道:“這幾天,你也夠苦了!”魏宮人又一次懇求皇上用膳,禁不住在聲音中帶著哽咽。崇禎的心中更覺難過,輕聲說: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悶,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靈機一動,隨即說道:“皇帝應該為天下臣民勉強進膳。奴婢剛才沐手焚香,禱告神靈,用金錢卜了一卦,詢問吳三桂的救兵今日是否能夠來到。兩個金錢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龍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吳三桂知道北京被圍,必定率領騎兵在前,步兵在後,日夜趕路,一定會在今日來到北京城外。請皇爺寬心用膳,莫要愁壞了聖體。”


    崇禎問道:“你的金錢卜卦可靈麽?”


    “啟奏皇爺,俗話說‘誠則靈’。自從三年前蒙皇爺恩賞這兩枚金錢,奴婢用黃綾包好,放入錦盒,敬謹珍藏,隻在有疑難事不能決斷時才沐手焚香,將金錢請出,虔誠祝禱,然後虛虛地握在手中,搖動三下,拋在一幹二淨的梳妝桌上。每次卜卦都靈,全因為這金錢原是宮中前朝舊物,蒙皇爺欽賜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謹珍藏,在每次卜卦時,又十分虔誠,所以卜卦總是很靈。”


    崇禎望著魏宮人沒有說話,但在心中想道:“倘若吳三桂的救兵能夠今日趕到,北京城就可以轉危為安。”他因心頭上稍微寬鬆,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這魏清慧如此忠貞,深明事理,時時為國事操心,在宮中並不多見,倘若北京轉危為安,朕將封她“貴人”,再過一年晉封“選侍”。崇禎的這一刹那間的心思,魏宮人全沒料到,她隻是覺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輕了一些,必須繼續勸皇上去用早膳,於是她接著柔聲說道:


    “皇爺,今日關寧精兵來到,更需要皇爺努力加餐。奴婢雖然幼年進宮,對外邊事絲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關寧兵到時,必然在東直門和朝陽門外有一次惡戰。到那時,皇爺乘輦登上城頭。關寧數萬將士遙見城頭上一柄黃傘,皇上坐在黃傘前邊觀戰,必會歡聲雷動,勇氣倍增。皇爺,不用膳,傷了聖體,如何能夠登城?”


    聽了魏清慧的這幾句話,崇禎的臉上微露笑意,點頭說:


    “好吧,用膳好啦!”


    雖然已經盡量“減膳”,但是禦膳房依然捧來了十幾樣小菜和點心。崇禎隻吃了一小碗龍眼蓮子粥和一個小小的夾肉糜的芝麻餅,忽然想到吳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日李自成必將猛力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立刻神色慘暗,投箸而起,對吳祥說道:


    “辰時一刻,禦門早朝,不得有誤!”


    魏清慧和禦前太監們都吃了一驚,望望吳祥。吳祥本來應該提醒皇上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但看見皇上的方寸已亂,便不敢說話,隻得趕快準備。


    過了不久,午門上的鍾聲響了。又過了一陣,崇禎乘輦上朝。吳祥和乾清宮中的一部分太監隨駕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規矩,不在上朝的日子,隻有出特別大事,才由午門鳴鍾,召集文武百官進宮。她害怕全宮驚疑,在皇上乘輦走後,趕快差遣宮女分頭去坤寧宮、翊坤宮、慈慶宮等處,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門敲鍾並沒有緊急大事。隨後她迴到自己的閨房,關起房門,坐下休息。別的宮女因知她連日來操勞過度,都不敢驚動她,隻有兩個粗使的宮女推開她的房門,為她捧來了早點。但是她什麽也不想吃,默默地揮揮手,使兩個宮女把早點端走。


    她想著此時皇上該到平台了。倉促敲鍾,決不會有群臣上朝,皇上豈不震怒?豈不傷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為著使皇上用膳,靈機一動,編了個金錢卜卦的謊言寬慰聖心。雖然她跪在皇上腳前編造的事已經過去了,但是她在良心上責備自己的欺君,暗暗地歎了口氣。過了片刻,她又想通了,倘若她不編出這個金錢卜卦的謊言寬解聖心,皇上一點早膳不吃,難道就是她對皇上的忠心麽?她隨即又想,在皇宮中,故意騙取主子高興的大小事兒隨時可見。田娘娘活著時最受寵愛,正是因為她聰明過人,懂得皇上的心事,隨時哄得皇上高興。宮人們都說袁娘娘比較老實,可是袁娘娘哄騙皇上高興的時候還少麽?……


    這麽一想,她不再為自己編瞎話感到內疚了,忽然決定,何妨趁著此刻沒事,誠心地用金錢卜一卦,向神靈問一問吳三桂的救兵是否能來,北京城的吉兇如何。於是她關好房門,在銀盆中倒進溫水,重新淨了手,在北牆上懸掛的觀世音像軸前點了三炷香,然後從一個雕花紅漆樟木箱子中取出一個黃綾包兒,恭敬地打開,露出錦盒,她忽然遲疑了,不敢取出金錢卜卦。想了片刻,終於下了決心,將錦盒放在觀世音像前的方桌上,小心地將兩枚金錢“請出”,放在錦盒前邊,不讓碰出一點聲音。她跪到拜墊上,虔誠地叩了三個頭,默然片刻,然後平身,揀起金錢,握在手中,搖了三下,卻又遲疑了,不敢將金錢從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觀世音的神像默禱,仿佛看見了這出自前朝宮中名畫師焚香恭繪的白描神像的衣紋在微微飄動。她不禁熱淚盈眶,又哽咽地禱告一句:


    “請菩薩賜一吉卦!”


    兩枚金錢倒在桌麵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錢镘朝上,另一枚還在搖動。她小聲祈求:“錢镘朝下!朝下!”然而這一枚又是镘朝上!她幾乎想哭,但是膽子一壯,立刻將兩枚金錢揀起,握在手中,重新禱告,重新搖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為絕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頭望著觀世音,雖然觀世音依舊用一隻纖纖的素手持寶瓶,一隻纖纖的素手持楊柳枝,依舊神態嫻靜地側首下望,然而魏宮人忽然看見她不再像往日一樣帶著若有若無的慈祥微笑,而是帶著滿麵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後,皇上的殉國和她的殉節,不由地一陣驚恐,在心中悲聲叫道:


    “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啊!”


    崇禎以前的幾代皇帝,很少臨朝聽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見麵。崇禎登極以後,竭力矯正自明朝中葉以來導致“皇綱”不振的積弊,每日宵衣旰食,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後上朝。像他這樣每日上朝的情形,曆朝少有,隻是從李自成的大軍過了宣府以後,他為軍事緊急,許多問題需要他隨時處理,也需要隨時召見少數臣工密商,才將每日早朝的辦法停止,改為逢三六九日禦門聽政。今日不是三六九日,忽然決定上朝,前一日並未傳諭,群臣如何能夠趕來?


    當崇禎乘輦離開乾清宮不遠,到了建極殿時候,忽然想到自己錯了。他後悔自己的“方寸已亂”,在心中歎道:“難道這也是亡國之象?”但是午門上的鍾聲已經響過一陣,要取消上朝已經晚了。他轉念一想,在目前這樣時候,縱然在平台隻看見幾個臣工也是好的,也許會有人想出應急辦法,今天倘若吳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賊”破城,這就是他最後一次禦門聽政了……


    一陣傷心,使他幾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靜鞭已響,他也在右後門的裏邊落輦了。


    平日常朝,雖然不設鹵簿,也不奏樂,但是在丹墀上有鴻臚寺官員和負責糾正朝儀的禦史,還有一大批錦衣力士在丹墀旁肅立侍候。至於十三道禦史和六科給事中,都是天子近臣,稱為“言官”,都必須提前來到。今天,崇禎突然決定臨朝,午門上的鍾聲雖然敲響一陣,但分散住在東西城和北城的官員們多數沒有聽見,少數聽見鍾聲的也不能趕到。錦衣衛衙門雖然較近,但錦衣衛使吳孟明借口守東直門,正在曹化淳的公館裏密商他們自己的今後“大事”,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處巡邏。十七年來,崇禎每次常朝,從來沒有像這般朝儀失常,冷冷清清,隻有少數太監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駕的隻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都禦史李邦華,二是兵部侍郎協理戎政大臣(又稱戎政侍郎)王家彥。李邦華今年七十一歲,白須如銀,飄在胸前,王家彥今年五十七歲。崇禎看見離禦案幾尺外隻跪著兩個老臣,除這兩位老臣外,便隻有十幾個從乾清宮隨駕來侍候的內臣,顯得宮院中空空蕩蕩,不覺落下眼淚。在往日,舉行大朝會的熱鬧和隆重場麵不用提了,就以平時常朝來說,一般也有一兩百人,按部就班,在麵前跪一大片。他不考慮今天是臨時鳴鍾上朝,所以沒有多的朝臣前來,他隻想著同往日的常朝情況相比,在心中傷心地歎息說:


    “唉!亡國之象!”


    他沒法忍受這種不成體統的現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監們和跪在麵前的兩位大臣吃了一驚。大家的思想上還沒有轉過彎兒,崇禎已經站起來向後走去。但是剛剛上輦,他就後悔不該突然退朝迴宮,心思竟然如此慌亂!他想著王家彥是戎政(兵部)侍郎,職掌守城之責,如今趕來上朝,必有緊要事情陳奏。他應該在平台上當麵問明城上守禦情況,可是他因為不忍看見上朝時“亡國之象”,什麽話也不問就退朝了!他又想到須鬢如銀的李邦華是四朝老臣,平生有學問、有操守,剛正不阿,為舉朝臣僚所推重;接著想到本月初四日,李邦華同工部尚書兼東宮大學士範景文都建議護送太子去南京。這是個很好的建議,隻因當時有言官反對,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此計未被采納,可恨!可恨!另外的朝臣建議他自己遷往南京,也未采納,因循至今,後悔無及!這兩件爭議,如今像閃電般地出現在他的心頭。難道李邦華今日又有什麽新的建議不成?……


    “傳諭李邦華、王家彥到乾清門等候召對!”崇禎向吳祥吩咐一句,聲音中帶著哽咽。


    崇禎迴到乾清宮東暖閣坐下,等待著李邦華和王家彥來到。他在心裏恨恨地說:“往日,大小臣工,這個請求召對,那個請求召對,為何自從北京被圍以來,國家將亡,反而沒有人請求召對?往日,不但從各地每日送來許多文書,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日也有許多奏本,可是三天來竟無一封奏本,無人為救此危亡之局獻一策,建一議!可恨!可恨!”剛想到這裏,魏清慧輕輕地掀簾進來,用永樂年間果園廠製造的雕漆龍鳳托盤捧來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禎麵前,說道:


    “請皇爺用茶!”


    崇禎正在等待李邦華和王家彥來到,同時又奇怪提督京營的心腹太監王承恩何以不見影兒,心緒紛亂如麻,突然向魏清慧問道:


    “城上有什麽消息?”


    魏清慧答道:“宮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請皇爺趁熱用茶。”


    崇禎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宮人跪在麵前。他命魏宮人將茶杯放在禦座旁邊的茶幾上,又命她退去。這時他忽然看見禦案上放著一個四方漆盒,上有四個恭楷金字“東宮仿書”。他向魏宮人問道:


    “太子的仿書又送來了?”


    魏宮人迴答說:“是的,皇爺,剛才鍾粹宮的一個宮人將太子近幾天的仿書送來了。奴婢告她說皇上怕沒有工夫為太子判仿,叫她帶迴去,等局勢平定以後,再將仿書送來不遲。她說這是皇爺定的規矩,將仿書盒子交給奴婢就走了。”


    “唉,此是何時,尚講此不急之務!”


    崇禎的話剛剛落音,吳祥進來,躬身稟奏:“李邦華和王家彥已經來到乾清門,候旨召見。”


    崇禎說道:


    “叫他們趕快進來!”


    吳祥恭敬退出。魏清慧趕快跟著退出了。隨即在正殿的丹墀上有一個尖尖的聲音傳唿:


    “左都禦史李邦華與協理戎政侍郎王家彥速進東暖閣召對!”


    過了片刻,一個太監掀開簾子,李邦華在前,王家彥在後,進入裏間暖閣,在崇禎的麵前叩頭。崇禎問道:


    “王家彥,城上守禦如何?逆賊有何動靜?”


    王家彥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單薄,眾心已散。前日在沙河和土城關外防守的三大營兵遇敵即潰,一部分降了敵人,如今在西直門和阜成門外攻城的多是三大營的降兵,真正賊兵反而在後邊休息。三大營降兵同守城的軍民不斷說話,稱說逆賊兵力如何強大,包圍北京的有二十萬精兵,隨時可以破城,勸城上人識時務,早一點開門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聽了他們的說話,眾心更加瓦解。”


    “為何不嚴令禁止城上城下說話?”


    王家彥痛心地說:“陛下!自從逆賊來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還說什麽令行禁止!微臣身為兵部侍郎兼協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門,從十六日到昨日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視,幾次登城,都被守城內臣擋迴;張縉彥是兵部尚書,為朝廷樞密重臣,值大敵圍城之日,竟然亦不能登城視察。自古以來,無此怪事!……”


    王家彥說不下去,伏地泣不成聲。李邦華也默默流淚,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剛正敢言之名,卻對南遷之議不敢有堅決主張,遂有今日之禍。崇禎見兩位大臣哭,也不禁流淚,恨恨地說:


    “內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對守城事如此兒戲!”


    王家彥接著說:“臣幾次不能登城,隻好迴至戎政府抱頭痛哭。戎政府的官員們認為這是亡國之象,看見臣哭,大家也哭。前日下午,臣去兵部衙門找張縉彥商議,張縉彥也正在束手無計。我們商量之後,當時由張縉彥將此情況具疏,緊急陳奏。幸蒙陛下立即下一手敕:‘張縉彥登城視察,內臣不得阻撓’。從十六日下午申時以後,本兵始獲登城,微臣亦隨同縉彥登城。局勢如此,臣為社稷憂!蒙陛下恩眷,命臣協理戎政。臣奉命於危難之際,縱然決心以一死報陛下,但恨死不蔽辜!”說畢又哭。


    崇禎看了李邦華一眼,想著還有重要話要同他密談,揮淚向家彥問道:


    “卿自入仕以來,已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為北京守城事鞠躬盡瘁,君臣患難與共……”


    王家彥聽到皇上的這一句話,禁不住痛哭失聲。崇禎也哭了。李邦華流著淚插言說:“國家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辭其咎。老臣當言不言,深負陛下,死有餘辜!”


    崇禎對李邦華的這兩句話的真正含義不很清楚,顧不得去想,又接著對王家彥說道:


    “朕清楚記得,十五年冬天,你由太仆寺卿剛升任戶部侍郎,忽然邊事告急,特授你為兵部右侍郎,協理京營戎政。你拜命之日,即從正陽門開始,沿城頭騎馬巡視了內城九門;第二天又從西便門開始,巡視了外城七門,你察看內外城一萬九千多個垛口,整頓了一切守禦器具,使京師的防務壁壘一新。你曾經在雪夜中不帶一人,步上城頭,自己提一燈籠,巡視一些要緊地方。城上官兵和百姓丁壯,誰也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郎。第二天,你該獎勵的獎勵,該處罰的處罰,將士們無不驚服。家彥,朕雖深居九重,日理萬機,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謹,朕全知道!”


    王家彥嗚咽說:“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今日大局之壞,全在文武群臣!”


    崇禎又接著說:“不久,東虜進犯京畿,京師戒嚴。卿受命分守阜成門,又移守安定門。自前年閏十一月至去年五月,前後七個月,卿躬冒寒暑,鼓勵將士各用所長。狂虜退出長城之後,朕賜宴午門外,晉封你為太子太保,世襲錦衣指揮。卿一再謙退,上表力辭。朕不得已答應卿的請求,隻加卿一級,襲正千戶三世。今年開春以後,廷推卿為戶部尚書,朕向內閣批示說:‘王家彥勤勞王事,且清慎不愛錢,理財最好,宜任戶部尚書。但目前逆賊已渡河入晉,軍情吃緊。王家彥在戎政上已有經驗,臨敵不便更易,應繼續留在京營!’家彥,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辦法麽?”


    王家彥哽咽說:“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唯有以一死報陛下知遇之恩!”


    崇禎又一次陷於絕望,嗚咽出聲。王家彥也嗚咽不止。李邦華雖然不哭,卻是不斷流淚,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沒有對南遷事作有力主張。君臣們相對哭了一陣,崇禎對王家彥說道:


    “卿速去城上巡視,盡力防守,以待吳三桂的救兵趕來!”


    王家彥叩頭,站起身來,揮淚退出暖閣。


    王家彥退出以後,崇禎望著李邦華說道:


    “先生平身。賜坐!”


    一個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監,立即進來,在崇禎的斜對麵擺好一把椅子。李邦華躬身謝恩,然後側身落座,等待皇上問話。崇禎對待李邦華這樣有學問、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稱先生而不唿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師被圍,戎馬倥傯,不是從容論道時候,李邦華年事已高,縱有四朝老臣威望,對挽救大局也無濟於事。崇禎心中難過,歎一口氣,隨便問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亂,臨時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趕來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陳奏?”


    李邦華在椅子上欠身說道:“啟奏陛下,自十六日賊越過昌平以後,老臣知大事已不可為,即移住文丞相祠,不再迴家,決意到逆賊破城之日,臣即自縊於文丞相之側。兩天來……”


    崇禎的心頭猛一震動,揮手使邦華不要說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個兇夢,想到自己也要自縊,不禁掩麵嗚咽。李邦華見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時悔恨自己身為大臣對來到眼前的“天崩地坼”之禍負有罪責。崇禎不知道李邦華的悔恨心情,嗚咽片刻之後,揩淚問道:


    “先生剛才說到‘兩天來’,兩天來怎麽了?”


    “老臣兩天來每至五更,命仆人牽馬,到東華門外,再從紫禁城外來到闕左門外下馬,進闕左門來到午門之外,望一陣,然後迴去。臣以為再無見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門也是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來到午門前邊,聽見鍾聲,恰逢陛下禦門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顏。”


    崇禎又感動又深有感慨地說:“倘若大臣每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國事何能壞到今日地步!”


    李邦華突然離開椅子,跪下叩頭,顫聲說道:“陛下!國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禎猛然一驚,愣了片刻,問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誤君誤國之罪。”


    “先生何事誤國?”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後悔已無及矣!”


    崇禎聽出來李邦華的話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時尚不明白,一邊胡亂猜想,一邊叫邦華坐下說話。等邦華重新叩頭起身,坐下以後,崇禎問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華欠身說:“正月初,賊方渡河入晉,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晉空虛,京師守禦亦弱,識者已知京師將不能堅守。李明睿建議陛下乘敵兵尚遠,迅速駕幸南京,然後憑借江南財賦與兵源,整軍經武,對逆賊大張撻伐,先定楚、豫,次第掃蕩陝、晉,此是謀國上策……”


    “當時有些言官如光時亨輩竭力反對,亂了朕意。此計未行,朕如今也很後悔。可恨言官與一般文官無知,惟尚空談,十七年來許多事都壞在這幫烏鴉身上,殊為可恨!”


    “雖然當時有些文臣知經而不知權,阻撓陛下南巡大計,誤君誤國,但臣是四朝老臣,身為都憲,當時也顧慮重重,未能披肝瀝膽,執奏南巡,也同樣有誤君誤國之罪。”


    “卿當時建議擇重臣護送太子撫軍南京,也不失為一個救國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議皇上往南京去,因見李明睿的建議遭多人反對,所以臣就改為請送太子撫軍南京了。”


    “啊?!”


    “確實如此,故臣也有負國之罪。”


    崇禎如夢初醒,但他對李邦華沒有抱怨,搖頭說道:“此是氣數、氣數。”停了片刻,崇禎又說:“據先生看來,當時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當時李賊大軍剛剛渡河入晉,欲攔截聖駕南巡,根本無此可能。欲從後追趕,尚隔兩千餘裏。況且到處有軍民守城,關河阻隔,使賊騎不能長驅而進。”


    “可是當時河南已失,已有賊進入山東境內,運河水路中斷。”


    “賊進山東省隻是零星小股,倚恃虛聲恫嚇,並以‘剿兵安民’與‘開倉放賑’之詞煽惑百姓,遂使無知小民,聞風響應,驅逐官吏,開門迎降。這都是癬疥之患,並非流賊之強兵勁旅已入山東。翠華經過之處,亂民震於天威,誰人還敢犯駕?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請送太子撫軍南京,陛下不肯,將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見局勢緊迫,又密疏建議用六十金招募一個壯士,共招募五百個敢死之士,可以潰圍而出,召來勤王之師。元璐的這一密疏陛下可還記得?”


    “此疏也留中了。當時逆賊尚在居庸關外,說什麽募五百敢死之士潰圍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議應變急務如同道旁築舍,必將因循誤國,所以他建議招五百敢死之士,以備護衛皇上到不得已時離開北京。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談過,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觸犯皇上的忌諱。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為言之。元璐請以重金招募五百死士,非為潰圍計,為陛下南幸時護駕計!”


    “道路紛擾,縱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濟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當然要計出萬全。凡請陛下南幸諸臣,決無魯莽從事之心。此五百死士,交一忠貞知兵文臣統帶,不離聖駕前後。京師距天津隻有二百餘裏,沿路平穩。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營兵固守北京待援,聖駕輕裝簡從,於夜間突然離京,直趨天津,隻須二三日即可趕到。天津巡撫馮元颺預想陛下將有南幸之舉,已準備派兵迎駕。倘若命馮元颺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召吳三桂以二千精騎速到天津護駕,寧遠軍民可以緩緩撤入關內。”


    “宮眷如何?”


    “正二月間,逆賊距北京尚遠,直到三月上旬,逆賊亦未臨近。當時如陛下決計南幸,六宮娘娘和懿安皇後,均可平安離京。皇上隻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龍歸大海,騰雲致雨,惟在聖心。陛下一離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製賊而不製於賊。如將吳三桂封為侯爵,他必感恩圖報,親率關寧鐵騎護駕。陛下一麵密詔史可法率大軍北上迎駕,一麵敕左良玉進剿襄鄭之賊,使賊有後顧之憂。”


    “倘若盤踞中原之賊,傾巢入魯,占據濟寧與臨清各地,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當逆賊到達宣大後,天津巡撫馮元颺連有密疏,力陳寇至門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後見情勢已急,遣其子馮愷章飛章入奏,內言:‘京城兵力單虛,戰守無一可恃。臣謹備海船二百艘,率勁卒千人,身抵通州,候聖駕旦夕南幸。’本月初七日,愷章從天津飛騎來京,遍謁閣僚。因朝中有人攻訐南遷,陛下亦諱言南幸,閣僚及大臣中竟無人敢有所主張,通政司也不肯將馮元颺的密疏轉呈,馮愷章一直等候到十五日下午,因其父的密疏不能奏聞陛下,而賊兵即將來到,隻好灑淚奔迴天津。倘能采納津撫之議,何有今日!馮愷章來京八天,就住在其伯父馮元飆家中,故臣亦盡知其事。值國家危亡之日,臣竟然在兩件事上不能盡忠執奏,因循誤國,辜負君恩,死有遺恨!”李邦華老淚縱橫,銀色長須在胸前索索顫抖。


    崇禎臨到此亡國之前,對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動,不禁又一次湧出熱淚,哽咽說:“馮元颺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這事責在內閣與通政司,與卿無幹。”


    “不,陛下!臣為總憲,可以為津撫代奏;況巡撫例兼僉都禦史銜,為都察院屬僚,臣有責為他代奏。隻因臣見陛下諱言南遷,始而隻請送東宮撫軍南京,不敢直言請陛下南幸,繼而明知馮元颺密疏為救國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兩誤陛下,決計為君殉節,縊死於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禎歎息說:“不意君臣壅隔,一至於此!”


    “此係我朝累世積弊,如今說也晚了!”


    崇禎此刻心情隻求活命,不願就這個問題談下去。因為李邦華提到由海道南逃的話,忽然使他產生一線幻想,低聲問道:


    “先生,馮元颺建議朕從海道南幸,你以為此計如何?”


    “此計定能成功。”


    “怎麽說定能成功?”


    “在元朝時候,江南漕運,自揚州沿運河北上,至淮安府順淮河往東,二百多裏即到海邊,然後漕運由海路北上,從直沽入海河、到天津,接通惠河,到達通州之張家灣。自淮安府至張家灣,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裏。我朝洪武至永樂初年,運河未通,漕運均由海運,所以先後有海運立功者受封為鎮海侯,航海侯,舳艫侯。永樂十年以後,開通了會通河,南北運河貫通,漕運才改以運河為主,然海運並未全廢。崇禎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揚為內閣中書,複陳海運之便,且輯《海運書》五卷進呈……”


    崇禎似乎記起來有這麽一件事,微微點頭,聽李邦華再說下去。


    李邦華接著說道:“當時陛下命廷揚造海船試試。廷揚造了兩艘海船,載米數百石,於十三年六月朔日由淮安出發,望日抵天津,途中停留五日等候順風,共用了十天,在海上揚帆,飛駛三千餘裏。陛下聞之甚喜,加廷揚戶部郎中。陛下本來可以率六宮前往南京,津撫馮元颺已備好二百艘海船,足敷禦駕南巡之用。淮安為江北重鎮,駐有重兵。聖上隻要到達淮安,何患逆賊猖獗!”


    崇禎頓腳說:“如今後悔已遲,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在同大臣談話,神色倉皇地掀簾進來,跪到皇上麵前,奏道:


    “皇爺!奴婢有緊急軍情奏聞!”


    崇禎的臉色突然煞白,一陣心跳,問道:“何事?何事?……快說!”


    李邦華趕快起身,伏地叩頭,說道:“老臣叩辭出宮,在文丞相祠等候消息,為君盡節。”


    崇禎目送李邦華出了暖閣,跟著從禦座上突然站起,渾身打顫,又向王承恩驚慌問道:


    “快說!是不是城上有變?”


    第十五章


    昨夜整整通宵,王承恩沒有睡眠,在城上各處巡視。他已經十分明白,守城的三大營殘兵、太監和少數百姓們都沒有心思守城,準備隨時獻出城門投降。雖然他在內臣中地位較高,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又受皇帝欽命,負著提督京營守城的重任,但是他在城上說話已經沒人聽了。


    昨夜二更,當皇上在坤寧宮中,快要往奉先殿的時候,王承恩巡視到阜成門,聽說李自成的老營駐紮在武清侯李皇親別墅,距阜成門隻有數裏。他站在城頭上向西南林木茂密的地方觀看一陣,但見李自成的老營一帶,燈火很稠,並且不斷有成群的戰馬嘶鳴。他認為如果用城頭上的兩尊紅衣大炮對著燈火最稠的地方打去,再加上其他大炮同時燃放,定可以將釣魚台一帶打得牆倒屋塌,人馬死傷成片。倘若能將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人打死或打成重傷,京師就有救了。他站在一處城垛口觀望一陣,命令來到他麵前的幾個守城的內臣頭兒立刻將兩尊紅衣大炮對釣魚台一帶瞄準,準備燃放,另外三尊射程較近的大炮也對準二三裏外的人聲和燈火瞄準,準備與紅衣大炮同時施放。但是他麵前的幾個太監小頭兒都不聽話了。大家都說大炮不一定能夠打準,反而會惹惱敵人,城上和城內會受到猛烈還擊,白白使城中許多無辜百姓在炮火中喪生。王承恩又氣又急,奪過來火香要自己點炮。但幾個守城太監小頭目都跪到他的麵前,有的人拉住他的袍袖,苦勸他要為城上和城內的無辜性命著想,千萬不要點炮。王承恩雖然受欽命提督守城軍事,可以命他的隨從們將違抗命令的幾個內臣立刻逮捕,嚴加懲處,但是他看出來城上的人心已經變了,萬一處事不慎,就會激出變故,不僅他的性命難保,而且守城的內臣和百姓會馬上開門迎賊,所以他不敢發怒,隻能向眾人苦口勸說,懇求眾人讓他親自點放一炮。正在紛爭不休,一個太監匆匆來到他的身邊,向他恭敬地說道:


    “請王老爺轉步到城門樓中,宗主爺有話相談。”


    王承恩問道:“宗主爺現在此地?”


    “是的,他在同東主爺飲酒談話,已經談了很久,也快要往別處巡視去了。”


    王承恩又問:“內臣中何人也在這兒?”


    “沒有別人。”


    王承恩不覺心中發疑:曹化淳分守朝陽門,為何來此地與王德化密談?


    由於王德化和曹化淳比王承恩在太監中的班輩高,地位尊,尤其他出自曹化淳門下,所以王承恩不得不停止了城頭上的紛爭,趕快去城門樓中。當他跨進門檻的時候,兩位受皇上倚信的大太監都向他微笑拱手,要他坐下。王承恩因敵情緊急,心急如焚,不肯落座。他一眼看見桌上的酒菜已殘,兩位深沐皇恩的老太監臉上都帶有二分酒意,並無愁容,更增加他的疑心。不等他開口,王德化先唿著他的表字說道:


    “之心,你辛苦啦。”


    王承恩謙恭地說:“不敢,宗主爺和東主爺都是望五之年,連日為守城操心,才是辛苦哩。”


    曹化淳說道:“隻要能保住北京城有驚無險,我們大家比這更辛苦十倍,也是分所應該。”


    王德化緊接著說:“之心,我剛才同東主爺正是為守城事商量辦法。剛剛商量完,聽說你在城上吩咐向釣魚台燃放紅衣大炮,守城的內臣們不肯聽話,你很生氣。我害怕激出變故,所以差一個答應去請你來。之心,你雖然不是我的門下出身,可是我同曹爺情如兄弟,一向把你當自己門下子弟看待。我已經快滿五十,精力大不如前。幾年之後,這司禮監掌印一職就落在你的身上……”


    王承恩心中焦急,而且有點憤怒,趕快說道:“宗主爺,您老資深望重,閱曆豐富,聖上倚信方殷,何出此言?承恩雖不肖,亦從無此念,況今夕何時,京師且將不保,遑論此與大局無幹之事!”


    王德化笑一笑,說:“我說的全是肺腑之言,日後你自然明白。好,日後我將保你晉升掌印之事,此刻不必談。”


    他喝了一口溫茶,接著說道:“剛才你在城頭上為向釣魚台打炮事,同幾個內臣頭目爭執,請你不必為此事動怒。你是奉欽命提督守城重任,在城頭上有內臣和軍民拒不聽命,當然可以從嚴處置,或打或斬都可。可是之心啊,無奈此時城上人心渙散,十分可怕,縱然是聖上親自來城上下旨,也未必能雷厲風行,何況你我!”


    王承恩傷心地問:“宗主爺,話雖如此,可是我明知逆賊的老營盤踞在釣魚台內,倘若用紅衣大炮瞄準打去,定能使眾渠魁不死即傷,大殺逆賊狂焰。承恩在此時機,不敢對逆賊巢穴開炮,上無以對皇上,下無以對京師百萬士民!”


    王德化點頭說:“你的意見很是。對釣魚台打炮事由我吩咐,不過片時,城頭上即會眾炮齊鳴,使釣魚台一帶牆倒屋塌,血肉亂飛。”王德化向立在身後的答應說:“去,喚一個守城的內臣頭兒進來!”他又對王承恩說:“之心,剛才我聽說安定、東直、朝陽各門的情況都很緊急,你趕快去安定門瞧一瞧,這裏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啦。”


    曹化淳起身說:“皇上命我分守朝陽門,我現在就飛馬前去。宗主爺,失陪了。”隨即向王德化和王承恩拱拱手,提著馬鞭子下城了。


    王承恩不好再說別的話,也向王德化作揖告辭。他是從德勝門一路沿城頭巡視來的,他的幾名隨從太監和家奴有的跟隨他上城,有的牽著馬從城內靠近城牆的街道和胡同追隨。他從阜成門旁邊的磚階上下來以後,曹化淳已經帶領著眾人走遠了。他猜不透王德化和曹化淳密談何事,但覺得十分可疑:如今大勢已去,難道他們也懷有別的打算?他越想越感到憤慨的是,王德化和曹化淳多年中依靠皇上的恩寵,得到了高官厚祿,在京城中有幾家大商號,在畿輔有多處莊田。他最清楚的是逢年過節和王德化生日,他都去拜節慶壽,看見王的公館在厚載門附近的鼓樓兩邊,房屋成片,十分壯觀。而且院中不僅有亭台樓閣,還有很大的花園、假山池沼、翠竹蒼鬆。奴仆成群,一唿百應。王德化年輕時在宮中同一位姓賈的宮女相好,宮中習慣稱為“菜戶”,又稱“對食”。有一年皇後千秋節,把一批年長的宮女放出宮來。賈宮人出宮後既未迴父母家中,也不嫁人,住到王德化公館中主持家務,儼然是王公館中的女主人身份,也很受王德化的侄子們和奴仆們的尊敬,唿為太太。……王承恩在馬上暗想,像王德化這樣的人沐浴皇恩,位極內臣,如今也心思不穩,可見大明朝的大勢已經去了。他的心中非常難過,幾乎要為皇上痛哭。


    當王承恩帶著隨從騎馬奔到西長安街的時候,突然從阜成門和西直門之間的城頭上傳過連續三響炮聲,分明是向城外打去。王承恩和他的從人們立刻在街心駐馬,迴首傾聽。不過片刻,連續幾響炮聲,聲震大地,並聽見炮彈在空中隆隆飛近,打塌了附近房屋。王承恩一起人大為驚駭,本能地慌忙下馬,閃到街邊的屋簷之下。這一陣炮聲停後,他們驚魂未定,趕快上馬,向東馳去。過了西單牌樓以後,王承恩在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來先從城頭上放的三炮,隻裝火藥,沒有炮彈,所以響聲無力,也無炮彈向空中飛去的隆隆巨聲,同隨後從城外打來的大炮聲大不一樣。他對大勢更加絕望,在心中憤恨地說:


    “果然,城上的人心已變,王德化和曹化淳也不可靠。皇爺孤立在上,這情況他如何知曉!”


    王承恩策馬穿過西單牌樓,本來可以不進皇城,直接奔往安定門,但是他臨時改變主意:他必須立刻進宮去將危險的局勢奏明皇帝。他已經十分清楚:人心已變,京城的局勢不會再支持多久了,城上的守禦等於兒戲,不但“賊兵”可以毫無抵抗地靠雲梯上城,而且更可能的是守城的內臣和軍民們開門迎降。倘若皇上不能夠立刻籌措數十萬銀子,重賞守城人員,重新征召忠義之士上城,恐怕北京失守隻是旦夕間的事了。


    他率領從人們策馬到了長安右門,翻身下馬。因為承天門前邊正對皇宮,遵照明朝禮製,任何人不許騎馬和乘轎子橫過禦道,所以王承恩命從人們繞道大明門,也就是今天的中華門前走過去,在長安左門外邊等候。他自己隻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小答應,打著燈籠,匆匆地從側門走進承天門,穿過端門,來到午門前邊。午門早已關閉,午門的城頭上有兩三隻紅紗燈籠在風中飄動。他以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身份,叫開了午門,急速往乾清宮走去。剛過皇極殿東側的中左門,迎麵遇著兩位在三大殿一帶值夜的熟識太監,告訴他皇上在坤寧宮同皇後和袁娘娘一起哭過後,又到承乾宮對田娘娘的遺像哭了一陣,又到奉先殿去了。這兩位值夜的太監還悄悄告訴他,皇上在奉先殿已經痛哭很久,如今還在痛哭;隨在皇上身邊的眾多太監和宮女也都跟著皇上伏地痛哭,沒有人能勸慰皇上。一個年長的太監說畢,搖頭歎息,又流著淚說了一句:


    “王老爺,像這樣事是從來沒有過的。看來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隻是無法可想!”


    王承恩不去見皇上了,趕快哭著出宮。因為不知道安定門的情況如何,他在東長安門外上馬,揮了一鞭,向東單牌樓馳去,打算從東單牌樓往北轉,直奔安定門。在馬上經寒冷的北風一吹,他開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日的痛哭不同:今夜是皇上已知國亡在即,決計身殉社稷,哭辭祖廟。大約在二十天前,當朝廷上出現了請皇上南遷之議以後,他希望皇上能夠拿定主意,排除阻撓,毅然駕幸南京。他雖然是深受皇上寵信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在宮中有“內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皇帝前小心謹慎,不忘記自己是皇帝家奴,對南遷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觸犯皇上忌諱。事到今日,他不能不憤恨一部分反對南遷的大小文臣。他在心中咬牙切齒地罵道:


    “皇帝的江山都壞在你們手裏!”


    王承恩來到安定門城上時,知道自從黃昏以後,守城的人和城外敵人不斷互相唿喊,互相說話。而城下的敵人誇稱他們的永昌皇帝如何仁義和如何兵力強盛、天下無敵,大明的江山已經完了。王承恩以欽命提督守城諸事的身份嚴禁守城的內臣和兵民與城外敵人說話,又來迴巡視了從安定門到東北城角的城防情況,天已經大亮了。


    兩天來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也忙得沒吃東西。他本來想去德勝門和東直門等處巡視,但是頭昏,疲憊,腹中饑餓,感到不能支持。於是他下了城牆,帶著從人們騎馬奔迴家中。


    王承恩的公館在燈市大街附近的椿樹胡同,公館中有他的母親、侄兒、侄媳,和一群男女奴仆。吃過早飯以後,他向家人們和從人們囑咐了幾句話,倒頭便睡。後來他被家人叫醒,聽了心腹從人對他悄悄地稟報以後,他駭得臉色蒼白。匆匆梳洗之後,向母親磕了三個頭,哽咽說道:


    “兒此刻要進宮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麵前盡孝了。但等局勢稍定,您老人家帶著一家人仍迴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親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渾身顫栗,流著淚說:


    “我的兒,你快進宮去吧。自古盡忠不能盡孝。家務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門外帶著從人上馬,進了東安門,直向東華門外的護城河橋頭奔去。


    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將士麵對彰義門搭了一座巨大的黃色氈帳,端坐在氈帳前邊,命秦、晉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後曉諭守城的軍民趕快打開城門投降。像這樣大事,竟沒有人向崇禎稟報。當聽了王承恩的稟奏以後,崇禎渾身一震,登時臉色煞白,兩手打顫,心頭怦怦亂跳,乍然間竟說不出一句話來。為著使自己稍微鎮定,他從禦案上端起一杯溫茶,喝了一口。由於手打顫,放下茶杯時杯底在禦案上碰了一下,將溫茶濺了出來。他憤怒地問道:


    “闖賊的氈帳離彰義門有多遠?”


    “聽說隻有一裏多遠,不到兩裏。”


    “城頭上為何不放大炮?為何不放大炮?”


    “奴婢並不在彰義門,詳情不知。奴婢聽到這一意外消息,趕快進宮向皇帝稟奏。”


    “你速去彰義門,傳朕嚴旨,所有大炮一齊對逆賊打去!快去!”


    “聽說城上不放炮,是怕傷了秦、晉二王。”


    “胡說!既然秦晉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賊,死也應該!你快去,親自指揮,必使彰義門城頭上眾炮齊發,將逆賊及其首要文武賊夥打成肉醬!”


    王承恩顫聲說道:“皇爺,已經晚了!”


    崇禎厲聲問道:“怎麽已經晚了?!”


    王承恩說:“闖賊在彰義門外並沒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時,闖賊早已迴釣魚台了。”


    崇禎恨恨地歎一口氣,頓腳說道:“想不到守城的內臣和軍民竟如此不肯為國家效力,白白地放過闖賊!”


    王承恩說道:“皇爺,城頭上人心已變,大勢十分不妙,如今皇爺生氣也是無用。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銀子厚賞不可。”


    “唉,國庫如洗,從哪兒籌措銀子!”


    崇禎沒有主意,默默流淚。王承恩也知道確實國庫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視,陪主子默默流淚。過了一陣,崇禎忽然生出了一線希望,說:


    “承恩,你速去傳旨,傳公、侯、伯都到朝陽門樓上會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倘若他們能率領家丁守城,再獻出幾萬兩銀子作獎勵士氣之用,既是保國,也是保家。一旦國不能保,他們的富貴也就完了。你去,火速傳旨,不可有誤!”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們為國家出錢出力,等於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辦,也許會有一線希望。於是磕了個頭,站起來說道:“奴婢遵旨!”趕快退出去了。


    崇禎發呆地坐在禦案旁邊,很明白大勢已去,守城的內臣和軍民隨時可能打開城門,迎接“賊兵”進城,而沒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國。他知道城上的紅衣大炮可以打到十裏以外,一種炮彈可以將城牆打開缺口,另一種是***,炸開來可以使一畝地範圍內的人畜不死即傷。至於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裏遠。他傷心地暗暗歎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澤,這些守城軍民和內臣都受我大明養育之恩,為什麽不對釣魚台地方打炮?為什麽不對坐在彰義門外的闖賊打炮?……”他忽然重複說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轉眼間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慘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連唿三聲“蒼天!”猛然在禦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來,濺濕了禦案。隨即他站了起來,在暖閣中狂亂走動,又連連說:


    “我不應該是亡國之君!不應該是亡國之君!”


    魏清慧和兩個太監站在窗外,屏息地聽皇上在暖閣中的動靜,覺得皇上快要發瘋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懾於崇禎的威嚴,隻是互相望望,沒人敢進暖閣中去勸解皇上。雖然魏清慧也驚慌失色,但是她不忍心皇上這樣獨自痛苦悲歎,於是她不顧一切地快步走進暖閣,到了皇上麵前,用打顫的柔聲說道:


    “請皇爺寬心,請皇爺寬心。奴婢已經用金錢卜了卦,北京城有驚無險。請皇上寬心,珍重禦體要緊!”


    崇禎沒有看她,也沒有聽見她的話,繼續繞室亂走,極度悲憤地哽咽說道:


    “蒼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應該落到這個下場!蒼天!蒼天!你怎麽不迴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聵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隻要我任用得人,嚴於罪己,懲前毖後,改弦更張,我可以使國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夠安享太平。天呀,你為何不聽我的禱告?不聽我的控訴?不俯察我的困難?不給我一點慈悲?”他用右拳捶打著朱漆描金盤龍柱,放聲痛哭,隨即又以頭碰到柱上,碰得咚咚響。


    魏清慧嚇壞了,以為皇上要瘋了,又以為他要觸柱而死,撲通跪到他的腳邊,牽住龍袍一角,哭著懇求:


    “皇爺呀皇爺!千萬不要如此傷心!值此時候,千萬不要損傷了龍體!皇上,皇上!”


    經過以頭碰柱,崇禎的狂亂心態稍微冷靜,才注意到魏宮人跪在腳邊,憤怒地問道:


    “魏清慧,我應該有今日之禍麽?”他迴避了“亡國”二字。


    “皇上聖明,皆群臣誤國之罪!”


    提到群臣誤國,崇禎立刻火冒三丈。他不僅深恨自從萬曆以來,文臣們隻講門戶,互相攻訐,不顧國家安危,不顧人民疾苦,加上無官不貪,無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撓他南遷大計,又阻撓他調吳三桂來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腳將魏宮人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禦案旁邊,在龍椅上一坐,雙眼射出兇光,忿恨地說:


    “我要殺人!我要殺人!”


    乾清宮執事太監吳祥進來,駭了一跳,但已經進來了,隻好大著膽子向皇帝躬身說道:


    “啟奏皇爺,王德化有要事要麵奏陛下。”


    崇禎沒注意吳祥的話,仍在繼續剛才的思路,忿恨地說:


    “朕要殺人,要殺人……可惜已經晚了!晚了!”


    吳祥趕快跪下,說道:“請皇爺息怒,王德化在司禮監服侍皇上多年,並無大罪。”


    崇禎沒有聽清楚吳祥的話,定睛看著俯伏地上的吳祥,又看見魏清慧也從被踢倒的地方膝行來到麵前,跪在吳祥身後。他問道:


    “有什麽事?城上的情況如何?”


    吳祥說:“迴皇爺,城上的情況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麵奏皇爺。”


    “王德化?……”崇禎感到奇怪,又問道:“你說是王德化麽?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自來有事麵奏,不需要別人傳報,為什麽不自己進來呀?真是怪事!”


    吳祥迴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後,聽說皇上正在生氣,不敢貿然進來,所以叫奴婢來啟稟皇爺。”


    崇禎又問:“他在守城,有什麽好的消息稟奏?”


    吳祥已經問過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說出實話,吞吞吐吐地說道:


    “王德化要當麵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聖旨。”


    “叫他進來!”


    吳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趕快退出去了。


    當王德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兩腿禁不住索索打顫。皇上的脾氣他很清楚,他想著十成有八成杜勳會立時被殺,他也會以帶進叛監之罪連累被殺。在宣武門一時糊塗,相信了杜勳的花言巧語,同意將杜勳帶來麵見皇上,如今後悔也遲了。


    原來當李自成坐在彰義門外時候,王德化在阜成門上。這時曹化淳因聽說阜成門和西直門麵對李自成的釣魚台老營,情況最緊,也來到阜成門察看並同他密商。他們本應指示守彰義門和西便門的太監和兵民對李自成的氈帳開炮,但因為眼見明朝的大勢已去,正考慮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產,所以他們隻是來到靠近西便門不遠的內城轉角處觀看,卻不下命令向城外開炮。後來他們看見李自成同一群文武要員走後,有一個人從彰義門縋上城頭,並且傳說是宣府監軍太監杜勳進城。他們大為吃驚,立刻下城,帶領一群隨從騎馬奔往宣武門等候。


    因為外城未失,內城的三座南門,即正陽、崇文、宣武,仍未完全關閉,可以單人進出。杜勳一到彰義門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監們圍了起來,向他打聽城外消息。他急於要進宮叩見皇帝,沒有時間在城頭多留,隻說李王兵力強盛,所向無敵,如今李王親率二十萬精兵包圍北京,北京斷難堅守。他又說李王如何仁義,古今少有,所以義兵所到之處,軍民開門迎降。他毫不隱諱地在城頭上說出了煽惑人心的話,還對同他認識的、守彰義門的太監頭兒小聲說道:“你放心,不管誰坐天下,都不會不用內臣!”他向這個太監頭兒借了一匹馬,便奔往宣武門了。


    杜勳在宣武門內看見了王德化和曹化淳,趕快跪下去叩頭請安。王德化又喜又驚,彎身拉他起來,叫著他的字說:


    “子猷,看見你平安無恙,我很高興。你,真膽大!你為何縋進城來,自己尋死?”


    不等杜勳迴答,曹化淳也說道:“前些日子,傳聞你在宣化盡節。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為司禮監秉筆太監,飭宣府地方官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蔭封你的侄兒為世襲錦衣千戶。皇上英明,你竟敢縋進城來!給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連許多縋你進城的人也都要受到連累,陪著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勳也感到害怕,臉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順皇帝麵前說出大話,而且已經進了內城,便隻好硬著頭皮,冒死進宮見皇帝,至於見了皇帝後如何說話,他將見機而行,總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迴到城外。他在縋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化或曹化淳帶他去麵見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賊的內臣,倘若沒有他們幫助,他不但不能進入紫禁城和內宮,甚至走到承天門前也會被拿下。他在顫栗中向王德化和曹化淳深深一揖,請求說:


    “兩位老爺所言甚是。請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話稟明。”


    王德化將袍袖一揮,從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誰也聽不清這三個權貴內臣站在一起交頭接耳地如何商議,隻見王德化和曹化淳表情沉重,有兩次堅決搖頭。後來王德化在遲疑中勉強點頭,歎口氣說:


    “子猷,你平日喜歡押寶。這一寶倘若押不準,可就輸慘啦!”


    “請宗主爺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無事。”


    王德化並不放心,說道:“哼,聽說宋矮子從前在北京也賣過卦,不料他一到李闖王那裏就變成了諸葛孔明!”他轉向曹化淳說:“老曹,我帶子猷進宮一趟,你到平則門等著。子猷從宮中出來,從平則門縋出城最為近便,不要走順承門出到外城,再從彰義門縋城了。”


    隨即,王德化吩咐送杜勳的人將杜勳借的馬送迴彰義門,讓杜勳換騎另一匹馬,同他往北奔去,隻帶著侍候自己的一個青年答應騎馬跟在後邊。王德化的其他眾多隨從跟隨曹化淳轉往平則門了。


    王德化等人到了西長安街的東口,西三座門的外邊下馬,留下青年答應照料馬匹,然後從長安右門進入承天門、端門和午門。王德化一路走著,心中很不踏實,後悔不該帶杜勳進來。杜勳也是膽戰心驚,臉色蒼白,很後悔他在李自成的麵前誇下海口,說他可以進宮來勸說崇禎皇帝自己退位,以成就禪讓的千古美名。想著他可能被立刻斬首,可能被亂棍打死,連兩條腿都軟了。


    王德化叫杜勳在右後門(平台)等候,自己鼓著勇氣往乾清宮去見崇禎皇帝。當他進入東暖閣跪在崇禎麵前時,崇禎一眼就看出來他的驚恐神色。崇禎以為城上出了變故,十分吃驚,厲聲說道:


    “王德化,你有何不好的消息稟奏?”


    王德化不敢抬頭,俯伏地上,顫聲迴答:“迴皇上,杜勳進宮來了……”


    崇禎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大聲問:“你說什麽?說什麽?”


    “奴婢向皇上稟奏,杜勳進宮來了。”


    “有幾個杜勳?”


    “隻有一個杜勳。”


    “胡說!杜勳已經死了。你帶進宮來的這個杜勳是鬼呀是人?是他的鬼魂進宮來了?”


    “不是鬼魂。皇爺,是他的本人進宮來了。”


    在片刻中,崇禎驚嚇得目瞪口呆,望著跪伏在他麵前的王德化,不由地想起來近日宮中幾次出現鬼魂的事,再也說不出話來。


    大約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後,他接到塘報,說監軍太監杜勳同總兵官王承胤、巡撫朱之馮都被流賊捉到,慷慨不屈,罵賊盡節。尤其是塘報中說,杜勳十分忠勇,手刃流賊多人,正要衝出重圍,繼續指揮殺敵,不幸受傷被俘,敵人勸其投降,杜勳罵不絕口,遂致見殺,死事最烈。他下旨閣臣,偕同禮部堂上官速議如何厚賜旌表,以酬忠節。雖然當時在言官中曾有人上過奏本,說杜勳已經降“賊”,所傳盡節是虛,請將杜勳在京城中的弟弟和侄兒斬首,但崇禎絕不相信杜勳竟會辜負皇恩,降了“逆賊”,認為原塘報稱杜勳在宣府盡節的消息是實在的。於是不等內閣與禮部複奏,立刻下旨說:


    “國家不幸,賊氛鴟張。值大局危亂之日,正忠臣效命之時。頃據確報,欽派宣府監軍內臣杜勳罵賊身死,忠義可嘉。特降鴻恩,賜杜勳為司禮監秉筆太監,立祠宣府,有司春秋致祭;蔭其弟為錦衣衛堂上官,其侄為世襲錦衣千戶。欽此!”


    雖然這一道聖旨下了以後,舉朝為之失色,然而崇禎堅信杜勳是他親手“豢養”的知兵內臣,忠誠可靠,為國盡節之事定無可疑。由於這時候李自成的大軍迅速東來,朝廷上惶惶不可終日,關於皇帝是否應該南遷的問題和是否應該調吳三桂來京勤王的問題,正在爭論不休,牽動著京師臣民的心,所以大家不再關心杜勳的問題了。如今崇禎猛聽王德化說杜勳確實已經進宮,有緊要事向他麵奏,他怔了片刻,禁不住心中驚叫:


    “又一件咄咄怪事!”停了一陣,他望著王德化問道:“王德化,這是怎麽一迴事呀?”


    王德化膽怯地迴答說:“杜勳降賊是真,前傳罵賊死節是虛。”


    “你為何不早奏明?”


    “奴婢原來也受蒙蔽,隻以為杜勳已經為皇上盡節,不知他竟然降了逆賊。”


    “他來見朕何事?”


    王德化不敢說出實話,應付道:“他不肯向奴婢說明,隻說這話十分重要,為解救皇上目前危難,他才冒死進城。”


    崇禎又問道:“他如何進得城來?”


    “他在城壕邊叫城,說他是宣府監軍太監杜勳。起初城上以為是杜勳的鬼魂出現,後來在城頭上認識他的內臣看清楚了,才相信他果然沒死,就用繩子將他縋上來了。”


    “是誰差他進城的?”


    “聽他說是李賊差他進城。”


    崇禎氣得臉色發青,說道:“該死的叛奴!去,命人將他抓起來,立刻斬首!”


    王德化懇求說:“請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見過他以後再斬不遲。至少可以從他的口中知道一點闖賊的情況。不問就斬,連逆賊的一點情況也不知道了。”


    崇禎猶豫片刻,覺得王德化的話也有道理。但是他決不能容忍一個家奴叛變投敵,又引著敵人來圍攻北京。他恨不得親手將杜勳殺死,咬牙切齒地連聲說道:“殺!殺!非殺不可!”想了片刻,決定問過杜勳以後再殺,決不讓杜勳活著出城。王德化問道:


    “皇爺,要不要叫杜勳進來?”


    崇禎說:“胡說!這乾清宮是朕十七年間敬天法祖,經營天下的莊嚴神聖地方,怎麽能叫這個該死的奴才進來?”


    王德化又問:“杜勳正在平台候旨,可否就在平台召見?”


    “不行!平台是朕平日‘禦門聽政’的地方,杜勳是該死的奴才,不配在平台受朕召見!”


    “那麽……皇爺,在什麽地方召見好呀?”


    崇禎沉吟片刻,記起來十年以前他曾經在乾清門審問並處死過一個犯罪的太監,於是向窗外問道:


    “吳祥在哪裏?”


    站在窗外的吳祥隨即進來,跪到地上。崇禎吩咐吳祥準備在乾清門審問杜勳,又吩咐他速去準備一切,還要他差人去午門叫十名錦衣旗校來乾清門伺候。等吳祥出去以後,崇禎恨恨地對王德化說:


    “朕要在乾清門審問杜勳,你,你,你親自去帶他進來!”


    王德化聽見皇上使用“審問”二字,不是說的“召見”,知道杜勳必死無疑,他自己也難逃罪責,心頭怦怦狂跳,充滿了恐慌和後悔。他在地上叩了一個響頭,兩腿不住打顫,退出了乾清宮。在走下台階時,因為心慌和兩腿癱軟,幾乎摔了一跤。


    乾清宮的太監們都明白杜勳必死,認為是罪有應得,同時也為宗主爺王德化捏了一把冷汗,埋怨他一向小心謹慎,穩居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高位,今天為杜勳事難免不受重責,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吳祥心中明白,王德化處此亡國關頭,為保護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偌大家產,所以甘願受杜勳利用,栽跟頭也是應該。


    杜勳站在右後門平台的一個角落等候消息,愈等愈感到害怕,愈後悔不該進宮。看見王德化走出右後門,臉色十分沉重,他的心頭狂跳,暗中叫道:“我完了!”他趕快迎上去,小聲問道:


    “宗主爺,皇上怎麽說?”


    王德化說道:“皇上在乾清門召見,快隨我去吧。皇上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已經為你的投敵很震怒,經我苦勸,他才沒有下旨抓你斬首。為著你的腦袋,你說話千萬小心,不要再火上澆油!”


    杜勳雙腿癱軟,渾身打顫,硬著頭皮隨王德化向乾清門走去。當杜勳到乾清門時,禦案和禦座已經擺好,乾清宮的太監們分兩排肅立伺候。稍過片刻,十名駐守午門的錦衣旗校跑步趕到,分兩排肅立階下。這種異乎尋常的氣氛簡直使王德化和杜勳不能唿吸。又過了很長一陣,一個太監匆匆走出,說道:


    “聖駕到!”


    杜勳趕快跪下,以頭伏地,不敢仰視。隨即,一柄黃傘前導,崇禎在幾名隨駕太監的簇擁中走完了漢白玉鋪的禦道,出了乾清門,升了禦座。一個長隨太監跟在他的後邊,等他坐定以後,將捧來的一把寶劍從繡有“禦用龍泉”四字的黃緞劍套中取出,恭敬地雙手捧放在禦案上。這是一柄據傳是永樂皇帝用過的、削鐵如泥的龍泉劍,漆成墨綠色的鯊魚皮劍鞘上用金絲鑲嵌著一條矯健的飛龍,用銀絲鑲嵌成朵朵白雲,另外還用一些耀眼的小寶石、珊瑚、貝殼等鑲嵌成日月星辰。據宮中世代相傳,永樂皇帝曾經用這把龍泉劍親手斬過叛臣。崇禎曾經習過騎射,也略通劍術。前幾年舉行內操時候,崇禎因慕成祖皇帝整軍經武之風,命太監從內庫中取出這把龍泉寶劍自己佩用,曾命人用這把寶劍在壽皇殿前斬過一個遲到的太監頭兒以肅軍紀。後來這把寶劍就掛在乾清宮後邊養德齋中的柱子上,據說有時在風雨雷電之夜會發出嘯聲。


    此刻,一個長隨太監將這把輕易不令人見的龍泉劍抽出了鞘放在禦案上,加上崇禎皇帝的憤怒臉色,使乾清門外充滿了恐怖的氣氛。


    嚇得麵無人色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退立一側侍候。看見禦案上的禦用龍泉劍,知道杜勳不免被斬,而他也要連累而死,恐怖得麵無人色,心中想道:“我上了杜勳的當,今日大禍臨頭!”他又看一眼皇上的憤怒臉色,脊背上冒出冷汗。


    “杜勳,你知罪麽?”崇禎問,威嚴的聲音中帶著殺氣。


    杜勳連連叩頭,顫栗說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懇皇爺開恩!”


    崇禎恨恨地說:“朕命你到宣府監軍,抵禦逆賊東犯,原是把你作為心腹家臣,不想你竟然毫無良心,辜負皇恩,投降逆賊。你不能為朕盡節,卻引賊東犯,罪不容誅,為什麽敢來見朕?”


    杜勳說道:“當時奴婢見宣府官兵都蜂擁出城,歡迎闖賊,喝禁無效,正要拔劍自刎,被手下人奪去寶劍,又被鼓噪將士挾製,強迫出城,麵見李賊,使奴婢欲死不能。後來奴婢轉念一想,既然軍心已變,宣府已失,奴婢徒死無益,不如留下這條微命,緩急之際還可以為陛下出一點犬馬之力,以報陛下豢養之恩。”


    崇禎忽然產生一線幻想,冷笑一下,用略微平靜的口氣問道:“你已經降了闖賊,還能為朕做什麽事情?”


    杜勳說:“奴婢此次冒死進宮,就是要為陛下竭盡忠心,敬獻犬馬之力。”


    崇禎心中驚異:莫非他能說出來使朕出城逃走的辦法?隨即問道:


    “你究竟進宮何事,速速向朕奏明,不得隱瞞!”


    杜勳叩頭說:“奴婢死罪。說出來如皇爺認為不對,冒犯了天威,懇求皇爺想著這不是平常時候,暫緩雷霆之怒,饒恕奴婢萬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時冒死進宮,畢竟是出自犬馬忠心。”


    崇禎說:“你說吧,隻要有救朕之策,確實出自忠心,縱然說錯了也不打緊。”


    杜勳問道:“目前京城決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崇禎說:“三天以前,吳三桂所率關寧鐵騎已到山海關了,正在趕來北京勤王。逆賊屯兵於堅城之下,一旦關寧鐵騎到來,逆賊必然潰逃,京城可萬無一失。”


    杜勳默然不語,伏在地上,等待崇禎繼續問話。崇禎果然又接著問道:


    “杜勳,李賊命你進城,究竟為了何事?”


    杜勳知道崇禎色厲內荏,帶著恐嚇和威脅的意圖說道:“皇爺千古聖明,請聽奴婢的逆耳忠言。李自成親率二十萬精兵進犯京師,尚有數十萬人馬在後接應。吳三桂雖有關寧邊兵,號稱精銳,但隻有數萬之眾,遠非闖賊對手。他如今聞知流賊已經包圍北京,必然停留在山海關與永平之間觀望徘徊,不敢冒險前來。奴婢聽宋獻策說,京師臣民盼望吳三桂的救兵隻是望梅止渴。奴婢又聽到賊中紛紛傳說……”杜勳不敢直言說出,心驚膽戰,咽下一口唾沫。


    崇禎臉色大變,心中狂跳,怒目望著杜勳,厲聲喝道:“什麽傳說!不要吞吞吐吐,快快奏明!”


    “請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說。”


    “你說吧,快說實話!”


    “賊中傳說,宋獻策在來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如今看來是有點兒應驗了。”


    “他卜的卦怎麽說?怎麽應驗了?”


    “奴婢聽到賊軍老營中紛紛傳說,宋獻策在居庸關來北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卦上說,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必定破城。倘若十八日是晴天,破城得稍遲數日。今日巳時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驚,不覺望著城中悲歎。”


    崇禎渾身打顫,拍案怒罵:“胡說!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賊做說客麽?敢以此話來恐嚇朕麽?該死!該死的畜生!”


    杜勳深知崇禎的秉性暴躁,有時十分殘酷,對大臣毫不容情,說殺就殺,說廷杖就廷杖,所以他見崇禎動怒,嚇得渾身打顫,以頭碰地,連說: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崇禎忽然問道:“李賊叫你進宮來到底有何話說?”


    杜勳橫下心向崇禎奏道:“李自成進犯京城,但他同皇上無仇……”


    “胡說,朕是萬民之主,他是殺戮百姓的逆賊,何謂無仇!”


    “以奴婢所知,李賊直至今天還是尊敬皇上,不說皇上一句壞話。他知道皇上也是聖君,國事都壞在朝廷上群臣不好,誤了皇上,誤了國家。倘若群臣得力,皇上不失為英明之主。李自成離開西安時,曾發布一張布告,沿路張貼,疆臣們和兵部一定奏報了皇上,那布告中就說得十分明白,皇上為何不信?”


    李自成的北伐布告也就是檄文,雖然崇禎曾經見到,但是看了頭兩句就十分暴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腳亂踏,隨即被乾清宮的太監拾起來,拿出去燒成灰燼,以後通政使衙門收到這一類能夠觸動“上怒”的文書再也不敢送進宮了。現在經杜勳一提醒,他馬上問道:


    “逆賊的布告中怎麽說?”


    “懇皇爺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實奏。”


    “你隻實奏,決不罪你!”


    杜勳的文化修養本來很低,李自成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記不清楚,隻好隨口胡謅,但有些話大致不差:


    “奴婢記不很準,隻記得有幾句好像是這樣寫的:‘君甚英明,孤立而蒙蔽很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還有許多話,奴婢記不清了。皇爺,連李自成的文告也稱頌陛下英明,說陛下常受臣下蒙蔽,政事腐敗都因為臣下不好。”


    崇禎望著杜勳,沉默不語,一麵想著李自成寫在文告中的這幾句話仍然稱頌他為英明之君的真正含義,一麵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過了片刻,他又向杜勳問道:


    “杜勳,看來逆賊李自成雖然罪惡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進宮見朕,究竟是何意思?”


    杜勳抓住機會說道:“李自成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群臣壞了,皇上並無失德,所以二十萬大軍將北京團團圍住,不忍心馬上攻城,不肯使北京城中玉石俱焚……”


    崇禎似乎猛然醒悟,問道:“他要‘清君側’麽?豈有此理!”


    “皇爺,請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側’,是要,是要……”


    “是要什麽?快說!”


    “奴婢萬死,實不敢說出口來。”


    “快說!快說!一字不許隱瞞!”


    杜勳連叩兩個頭,十分惶恐,冒著殺身之禍,吞吞吐吐地說道:


    “皇爺天縱英明,燭照一切,奴婢照實把李、李、李自成的大逆不道的……謬見說出,請皇爺不要震怒……李賊實是叫奴婢進宮來勸、勸說皇上……讓出江山。他說,這是效法堯舜禪讓之禮。他還說,隻要皇上讓出江山,他誓保城內官紳百姓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親照舊安享榮華富貴。他將尊稱皇上為……讓皇帝,仍享帝王之福。他說……”


    崇禎聽到這裏,將禦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幾乎將禦案推翻,隨後突然站起,抓起橫放在禦案上的龍泉寶劍,登時有一道寒光在眾人眼前閃爍。站在他的兩邊和背後的太監們一個個麵目失色,停止了唿吸。站立在階下的十名錦衣旗校都以為杜勳替逆賊勸皇上讓出江山,必斬無疑,立時緊張起來,緊緊地握住劍柄,準備隨時登上台階,將杜勳推出午門斬首。但皇上沒有口諭,他們隻能肅立等候,怒目注視伏在地上顫栗叩頭的杜勳,身子卻紋絲不動,也不敢違製拔劍出鞘。那恭立在禦座背後,擎著黃傘的青年太監,擔心杜勳身上暗藏兵器,可能會突然躍起,向皇上行刺,所以在刹那間按了傘柄機關,黃傘刷拉落下,傘柄上端露出來半尺長的鋒利槍尖。


    在眾人屏息的片刻之間,崇禎決定不下是就地揮劍殺死杜勳,還是命錦衣旗校將叛監推出午門斬首。王德化不敢遲誤,趕快跪下,叩頭說道:


    “懇皇爺暫息聖怒!杜勳進宮來原是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實非幫逆賊勸陛下讓出江山。請陛下命杜勳將話說完,再斬不遲。”


    一團疑雲掃過了崇禎的眼前,他將龍泉劍在禦案上平著一拍,震得一支斑管狼毫朱筆從瑪瑙筆架上猛然跳起,滾落案上。他厲聲問道:


    “杜勳,該死的奴才,你還有何話說?”


    杜勳說:“皇爺!剛才說的那些效堯舜禪讓天下的話,全是李賊一派胡言,奴婢當時就冒死反駁,使逆賊不得不改變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爭大明江山,甘願為聖明天子效力。”


    崇禎大感意外,半信半疑,問道:“你如何勸逆賊改變主意?他又如何說不再爭大明江山?”


    杜勳說:“奴婢對李賊言講,大明朝有萬裏江山,三百年基業,縱然你能破了北京,也不能亡了大明。江南必有宗室親王興師繼統,以陪都為京師,用江南財富與人力,恢複中原;滿洲人兵強馬壯,久已虎視於關外,時時伺機南侵。大王……”


    “什麽大王!”


    “奴婢死罪!奴婢是對闖賊說話,為要以理說服敵人,所以稱他‘大王’。其實,奴婢對逆賊恨之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飲他的血!”


    崇禎點頭說:“你說下去吧。……王德化平身!”


    王德化叩頭起來,看見皇上臉上的怒容已減,心中略覺寬鬆,暗中罵道:


    “好險!杜勳這小子真有一手!”


    杜勳接著說:“奴婢對李賊說道,你縱能攻破北京,可是大明的臣民四海同憤,誓為皇上複仇,使你應付不暇。滿洲人必然乘機進犯北京和畿輔,更可怕的是進占山西、山東兩省,席卷中原。到那時你腹背受敵,反而顧南不能顧北,顧東不能顧西,到了那時,大王……”杜勳住口,重重地對自己左右掌嘴。


    崇禎皺一下眉頭,催促道:“說下去,快說下去。逆賊怎麽說?”


    杜勳又接著說:“他說他願意擁戴皇上,擁戴大明。隻要皇上肯讓出一半江山給他,他願意為皇上率領大軍出關,征服遼東,平定國內。保皇上的江山像鐵打銅鑄的一樣堅固。”


    崇禎片刻無言,默默地暗想:杜勳這話是真是假?哪有逆賊到此時還不想奪取江山?闖賊已經包圍北京,豈有擁戴朝廷之理?顯然這話不是出自李自成的真心!何況他要挾朕分給他一半江山,豈有此理!哼,這不過是來試試朕的口氣罷了。但是他想從杜勳的口中多知道一點敵人的情況,所以他沒有動火,向站在一旁的王德化問道:


    “王德化,你聽杜勳這話可是真的?”


    王德化趕快跪下,心頭慌亂,不知如何迴答。他曉得杜勳的這些話都是漫天撒謊,欺哄皇上,試探皇上口氣,但是他不能點破杜勳的謊言,使杜勳身首異處,也連累他自己惹出大禍。崇禎見王德化俯首跪地不語,便對杜勳怒衝衝地說道:


    “你說的話全不可信!無非是對朕恫嚇,欺朕身陷重圍。你這個叛主逆奴,實實該死!……殺!”


    王德化趕快提醒杜勳說:“杜勳,你真是膽大包天,竟敢以逆賊的話褻瀆聖聽,還不速速謝罪!”


    杜勳明白必須趕快脫身,倘若再激怒皇上必將立刻被殺,於是他連叩兩個頭,說道:


    “皇上天縱英明,燭照一切。李賊確實想逼皇上禪讓江山,但經奴婢冒死相爭,詳陳利害,他也不能不略微動心,說隻要皇上封他為王,世守秦晉,他願意不進北京,率大軍征剿遼東。但奴婢人微言輕,必須皇上欽差一二皇親重臣,出城詳議;議定之後,對天盟誓,並請皇上頒降明詔,宣諭四海,天下共聞。李賊本來定於今日申時攻城,後來為等候奴婢迴話,決定暫緩攻城。李賊還說,隻要皇上封他為王,世守秦晉,他不但不下令攻城,還可以退兵二十裏,以待盟誓。”


    崇禎問:“他要申時攻城?”


    “是的,皇爺。此刻已是未時。倘若奴婢在申時前不出城迴話,李賊就下令攻城了。”


    崇禎皇帝本來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又有十七年豐富的政治經驗,像杜勳的話前後矛盾,漏洞百出,如何能欺騙了他?但是一則他此時心慌意亂,失去常態;二則此時隻要有萬分之一的救命和保國的機會,他也不肯放過。李自成兵圍京師,脅迫他封王裂土,這是他絕對不能允許的。此刻作為緩兵之計,他以為隻好同意,求得北京城能夠有二三日內不被攻破,等候吳三桂救兵來到。他望著杜勳思忖片刻,說道:


    “你趕快出城去吧。必須使逆賊李自成上體朕心,不要攻城,能退兵二十裏外更好。朕明日一早即欽差皇親重臣攜帶手詔,出城去麵議封王裂土及討伐東虜之事。你速速出城!”


    杜勳叩頭說:“皇上聖明,京師臣民之福,國家之福。萬歲,萬萬歲!”


    崇禎立刻起身,迴到乾清宮東暖閣中。此時過了午膳時候已經很久了。尚膳監一個太監來到他的麵前跪下,恭問是否即用午膳。崇禎無意用膳,揮手使尚膳監的太監退出。他的心中充滿了狐疑、憤懣和屈辱,眼淚滾落頰上。他很快清醒起來,明白杜勳對他說的那些話,隻有李自成逼他禪讓是真,其餘的話全是信口胡說,決非李賊原意。他將吳祥叫到麵前,恨恨地吩咐:


    “你火速親自帶人到城上將杜勳抓迴,在午門外亂棍打死!”


    卻說杜勳離開乾清門以後,同王德化趕快走出紫禁城,到長安右門外上馬,揚鞭疾馳,到阜成門下馬,登上城頭。曹化淳早在城樓等候,並且命人備好酒肴。杜勳已經很餓,坐下去飲了一杯長春露酒,正要吃菜,王德化提醒說:


    “子猷,皇上秉性多疑善變,你趕快縋城走吧!”


    杜勳一聽,投箸而起,連聲說:“是,是。宗主爺想得周到!”隨即他們屏退從人,交頭接耳地商量一陣。在城樓外伺候的內臣聽不清他們所商何事,隻看見王德化和曹化淳輕輕點頭,最後王德化叮嚀說:


    “子猷,你向李王獻出了宣府重鎮,又勸說居庸關的監軍內臣和鎮將迎降,為李王立了大功。李王坐了天下,你必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我同曹東主都已年近半百,早有退隱之心。今後要仰仗你多賜關照,方好安度餘年。”


    杜勳說:“李王十分仁義,請兩位前輩完全放心。”


    城頭上的長繩子和竹筐子已經準備好了。杜勳要縋下城時,被一群熟識的太監圍住,問長問短。杜勳對他們說:


    “你們都不要害怕。李王進城,坐了江山,我們的富貴仍然照舊。”


    有個別太監還拉住他問別的話。杜勳又說:“你們不必多問,有我杜勳在,你們就不會吃虧。”說了以後,同大家拱手告別,坐在竹筐中縋下城去。


    杜勳出城後不到一個時辰,申時未過,守彰義門的太監和百姓將城門打開了,西便門也跟著打開了。幾千大順軍整隊進入外城,占領了各處十字路口和重要街道,其他外城諸門也都隨著開了。


    第十六章


    杜勳的幾個奴仆和長隨、答應等太監,牽著馬立在西郊離城約三裏遠的一個高坡上已經等候多時了。因為他們不知杜勳是否仍由彰義門縋城出來,或者改變主意,出宮後就近由阜成門縋城出來,所以他們選擇一個適當的地方,可以兼顧兩個城樓。那時西郊居民稀少,多是曠地,丘陵起伏,要選擇一個可以望見從阜成門到彰義門一帶的高阜並不困難。他們在一個高阜上,從午時三刻就等候杜勳縋城迴來,愈等愈覺焦急,愈覺害怕,以為杜勳進宮去兇多吉少,已經被皇上殺了。直到交了申時,才望見有人從阜成門附近縋出城來,許多人站在城頭上送行。在高阜上等候的人們突然大喜,紛紛奔下土丘,向城邊跑去迎接,同時大聲叫道:


    “監軍老爺!監軍老爺!……”


    杜勳同他的奴仆和隨從太監們在離城一裏遠的地方相會,被眾人包圍起來,紛紛向他問長問短。杜勳說:


    “我現在餓得很,許多話以後再談!”但是對自己能平安歸來感到慶幸,一麵說以後再談,一麵忍不住說道:“多承宗主王老爺親自帶領進宮,在乾清門叩見皇上,他在旁見機行事,盡心照料,才使我逢兇化吉,平安迴來。東主曹老爺命人在城樓上準備了酒肴,可是我沒敢在城頭多停,隻喝了一杯酒就縋出城來。如今餓得肚子咕嚕嚕叫。”


    杜勳的手下人告訴他說在會城門的臨時公館早已備好了一桌酒席,請他先迴公館休息用膳,然後去釣魚台向新主子稟奏進宮經過。杜勳說道:


    “胡說!本監欽奉新皇爺聖諭,進宮去勸崇禎皇爺讓位,皇命在身,怎能先迴自己的公館休息!走,先到釣魚台行宮去麵奏新君,再迴會城門休息用餐不遲!”


    杜勳的手下人聽了他說出的堂皇道理,不敢再說二話,紛紛隨他上馬。就在這時候,他們望見東南方四五裏外的彰義門城頭的城垛間擠滿了守城的人,有的人在俯首與城外說話。城下的情況看不清楚,但知道城門外必是站立著許多李王的人馬,正在唿喊打開城門。總之城上和城下已經不再對峙,驚人的事情就要發生了。杜勳想道,昨晚和今早晨在釣魚台聽到要先破彰義門的傳聞,馬上就要證實了。


    因為知道大順軍即將由彰義門進城,杜勳認為自己必須趕在大順軍進入外城之前向李自成稟報他進宮勸說崇禎讓位經過才有意思,所以在馬上加了一鞭,沿一條捷徑向釣魚台方向馳去。


    他先到釣魚台行宮,在宮門內值房中先見了李雙喜,要求叩見大順皇爺。李雙喜的事情很忙,喚一傳宣官進去片刻,出來說聖上正在同牛丞相議事,牛丞相叫他去見軍師將詳情稟報,隨後由軍師進宮轉奏。杜勳原以為李自成對崇禎肯不肯禪讓江山的大事十分重視,必會立刻召見他麵奏一切;他雖然沒有將事辦成,但他畢竟是冒死入宮勸說,幾乎被斬,他的一片忠心必會受新主的溫語褒獎。此刻他恭恭敬敬地站起來聽傳宣官傳達了牛丞相的吩咐以後,心頭不覺一寒,隻好趕快去晉見軍師。


    到了軍師府,中軍官進去片刻,杜勳立刻被帶去內院的花廳中。宋獻策同劉宗敏、李岩正在圍著一張八仙桌商議事情。桌上攤著一張木版印的京師地圖,幾乎有半張桌麵大,這種地圖在當時京師的坊間買到不難,但這是大順軍從西安帶來的。宋獻策的麵前如何能攤著這樣的地圖,卻使杜勳不能不感到吃驚。杜勳因劉宗敏和宋獻策在新朝地位崇高,劉宗敏被永昌皇帝封為汝侯,所以一進來就趕快跪下叩頭。劉宗敏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宋獻策放下朱筆,欠身拱手,笑著說:


    “請坐下說話,不必多禮。”


    等杜勳在離八仙桌幾尺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後,他隨即問道:“你見到崇禎了麽?”


    杜勳起立迴答:“迴軍師大人,鄙人已經見到崇禎了。”


    “他肯讓出江山麽?”


    “他還指望吳三桂趕來救駕,不肯讓位。”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哼,白日做夢!他派的兩個人送手詔給吳三桂,催吳三桂火速來京,在通州境內給我軍抓到了,哼!不管他崇禎肯不肯讓出江山,我們按時進北京!你進城的時候,我就對聖上說:目前大事已定,差杜勳去勸崇禎讓江山麽,其實是六指兒抓癢,多一道子!崇禎沒殺你,你帶著腦袋迴來就好,趕快歇息去吧。”


    杜勳原以為他冒死進城去勸崇禎讓江山,不管成不成,必會受到大順皇爺和大臣們的賞識,沒料到既不能進行宮向新主麵奏,也不能得到位居大順朝文武群臣之首的劉宗敏溫語褒獎,他的心頭猛然涼了。他不肯死心,還想多談一點他麵勸崇禎的經過,但是恰在這時,有軍師府的一位中軍副將匆匆進來,稟報彰義門和西便門相繼大開,大順軍步騎兵整隊入城,兩座城門內的居民夾道歡迎。劉宗敏、宋獻策和李岩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劉宗敏快活地大聲說道:


    “軍師!你算得真準,果然是十八日申時進入外城!”


    李岩對於明朝曆代宦官之禍深為痛恨,李自成北伐檄文中那兩句“宦官皆齕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就是李岩建議加進去的。看著杜勳進來向劉宗敏和宋獻策叩頭行禮,以及坐下說話,李岩一直穩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穆然不動,直到這時,他才開口說話:


    “杜監軍,我們馬上要進行宮去向聖上祝賀大軍進入外城,接著還要在禦前商議許多大事。你很辛苦,請迴去休息吧,等軍師大人有了閑工夫,再約你來一趟,聽你詳談入宮向崇禎勸說經過。今天,不必多談了。”


    杜勳看一眼劉宗敏和宋獻策對他的淡漠神情,不敢再留,趕快向劉宗敏和軍師們深深一揖,匆匆退出。杜勳心情鬱鬱地走出軍師府大門,立刻有他的隨從太監們迎了上來,有人悄悄問他:


    “監軍老爺,提營劉將軍和軍師對您說了什麽話?”


    杜勳強裝高興,說道:“那還用問?他們很說了些稱讚的話。軍師本來要留我詳細談談,因皇上宣他們立刻進行宮議事,我隻好趕快告辭。”


    杜勳的一個親信太監說:“老爺,看來您在新朝中要做司禮監掌印太監已經十拿九穩了!”


    宋獻策對劉宗敏笑著說:“捷軒,我們該進宮去向聖上賀喜了。”他看一眼手中的一張紙,接著說:“我們正好商議已畢。你的提營首總將軍府還按原來商定的,駐在田皇親宅。那裏有兩三百間房屋,比較寬綽,倘若不夠用,同一條胡同中還有幾處達官宅第,可以征用。至於大軍入城後各營分駐何處,剛才都已商定,我馬上命軍師府中文書房繕寫多份,給行宮一份,首總將軍府一份,各營主將各一份,不會耽誤。”


    宋獻策的話剛說完,軍師府的中軍陪著行宮中的宣詔官來到院中。那宣詔官是錄用的秦王府的舊人,年紀很輕,儀表堂堂,到了院中的太湖石假山前邊止步,麵南而立,聲音洪亮地說道:


    “有旨!”


    宋獻策、劉宗敏和李岩趕快從書房走出,來到宣詔官的麵前。宋獻策和李岩是讀書人出身,好像是出於本能,立刻跪下,俯首聽旨。劉宗敏由於官位最高,站在他們中間稍前半步。他是李自成起義後的生死夥伴,雖然忠心擁戴闖王稱帝,但隨時跪下聽旨卻一時尚不習慣。他抱拳躬身,恭敬肅立,忘記應該跪下。大順朝的朝廷製度草創,各種儀注不嚴,平日上朝時沒有禦史糾儀,李自成對那些與他同生死共患難、一起打天下的高級將領原是視若兄弟,目前在君臣禮儀上並不強求,所以此刻宣詔官並不提醒劉宗敏跪下,聲音琅琅地說道:


    “聖上口諭:北京外城已破,大軍分路入城,務須軍紀嚴明,秋毫勿犯,使四民安堵如常,方好使內城不攻自破,開門迎降。特諭劉宗敏立即差得力將領去外城內巡視,不可有誤。遇有騷擾百姓的,就地梟首示眾!”


    “遵旨!”劉宗敏聲音洪亮地迴答。


    宣詔官又琅琅說道:“聖上口諭,首總將軍劉宗敏、軍師宋獻策、副軍師李岩,即去行宮,同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一起在禦前商議軍國要務!”


    “遵旨!”劉、宋、李齊聲迴答,伏地叩頭。


    宣詔官傳完皇上口諭,轉身就走。軍師府的中軍副將將宣詔官送出大門,立刻準備正副軍師大人的進宮事宜。


    劉宗敏先迴提營首總將軍駐地,派遣執法將領,手執令旗、令箭,率領三百騎兵,匆匆出發,從彰義門進入外城,各處巡邏,嚴申紀律,禁止有搶掠奸淫之事。然後他率領從人,騎馬奔往釣魚台行宮。


    宋獻策和李岩因為外城已破,本來要進宮去向皇上叩賀大捷,現在聽了宣詔官傳皇上口諭,要他們速去參加禦前會議,不敢怠慢,略整衣冠,就要動身。宋獻策將剛才議就的大軍入內城後各營分駐地區清單交給一個仆人,叫他送到文書房繕清二十份。仆人出去後,宋獻策趁身邊沒有別人,小聲向李岩囑咐道:


    “林泉,你我多年知心,互相敬重,無話不談。今日北京外城已破,破內城隻是指顧間事。多年苦戰,正為今日勝利。如今不僅主上十分高興,滿朝文武和全軍將士莫不歡欣鼓舞,你對目前的軍國大事常不乏真知灼見,令我佩服。但是林泉,目前我大軍已進北京外城,明日天明時必破內城,所以主上與滿朝文武一片喜悅,三軍歡騰,這是理所當然。在西安出師之前,文臣中你我二人,武將中田玉峰,都主張持重,以鞏固中原和與民圖治為當務之急,占領山西與山東後暫緩向北京進兵,方是萬全之策。然而皇上與捷軒銳意東征,而新近從龍之臣都巴不得早破北京,覆滅明朝,都打順風旗,在朝廷上下幾乎全是讚同北伐幽燕之聲。皇上對我們的意見頗不願聽,雖不明說,心中認為我們的建議是書生之見,阻撓大計。田玉峰隨皇上起義很早,可以說是生死之交,聽說玉峰被召進宮中,當麵受了責備,詳情不悉,卻看到玉峰不再說話了。啟東明白皇上同捷軒主張北伐之計已定,大概也知道玉峰在宮中受皇上責備之事,也不再言語了。我一看情況不對,趕快勸你不要再說話了。當時的情狀,你還記得麽?”


    李岩輕輕點頭:“弟當然記得。可是目前雖然我大軍已來到北京,外城已破,破內城隻是指顧間事,但是我們建議緩進之策,未必即非。”


    宋獻策說:“林泉!你我二人空懷杞人之憂,主張先鞏固已占領之數省,設官理民,撫輯流亡,恢複農桑。百姓苦於戰亂已十餘年,鹹有喁喁望治之心。我朝新建,當前急務:使百姓得享複蘇之樂,為國家建立穩固之基。仁兄在起義後奔往伏牛山得勝寨途中給主上寫的那封書信,陳說方略,頗有遠見卓識。當時主上初入河南,尚在艱難之中,所以不僅弟與啟東對那封書信捧誦再三,主上亦讚不絕口。然而林泉兄,皇上在西安建國以後的形勢不可與往日相比,除各種形勢不同之外,還有我們同皇上君臣之名分已定,有些事可諫則諫,不可諫則止。自古在朝廷上謇謇諤諤之士,雖然懷著無限忠心,難免不多言獲罪,身蒙不測之禍。你我雖都是讀書人,都留意經濟之學,然而你我所不同者,我是多年寄食江湖,隱於星象卜筮之間,而仁兄出身於宦門公子,讀書好學,早登鄉榜,身無紈袴之習,胸懷濟世之心,被迫起義,實非得已;起義後,身在軍中,猶不忘功成之後,急流勇退,歸隱山林。此是足下比世俗高潔之處,然亦是足下不能與世俗和光同塵的弱點。今晚皇上正是大業將成、誌得意滿時候,在群臣一片頌揚聲中,兄千萬說話小心。”


    李岩心中感謝宋獻策的關照,輕輕歎一口氣,說道:


    “身為大順之臣,豈能不忠於大順之事。皇上率二十萬之眾渡河北伐,中途又散分兵力,來北京隻有六萬之眾,可謂孤軍深入。倘有挫折,不堪設想。所以雖然弟看見破北京已成定局,至今日且隻待進入皇城而已,然而弟忠心為國,不能不心懷殷憂,這道理足下完全知道。比如下棋,往往看似勝棋,不小心一著失誤,全盤皆輸。人間事,勝與敗,福與禍,喜與憂,好比陰陽之理,相克相生,正如老子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弟自束發受書,略知忠臣立身事君之道,往往心所憂患,不忍不言。”


    宋獻策擔心李岩幾年來在闖王軍中仍不脫書生本性,有些意見已經使李自成心中不快,如不小心,日後可能招不測之禍。而且他縱觀青史,深知曆代開國帝王,方其創業之初,艱難困苦備嚐,惟恐大業不成,故能謙恭下士,虛懷納諫,一到大業告成,便講究帝王尊嚴,同臣下隻講君臣之別,君為臣綱,不再講患難之交與袍澤之親,很少人能夠再虛懷若穀,從諫如流,反而猜疑多端,甚至誅戮功臣,也是常事。故自古君臣之間,容易共艱難,不容易共富貴。但是像這樣心腹之言,他對李岩這樣的好朋友也不能明言。此刻他聽了李岩的話以後,深有同感,輕輕點點頭,說道:


    “林泉,你對國事懷著殷憂,這心情我很明白。其實我皇上率孤軍遠征幽燕,到處兵力空虛,民心未服,城鄉凋敝,地方不靖,可以說在勝利之下,危機四伏。遼東強虜隻有長城之隔,虎視眈眈,伺機而動。但今晚在皇上麵前,你必須說話謹慎。縱然是有利於國的意見,今晚不該說的也不要說,以免……噢,快進宮吧,遲了不好!”


    忽然從釣魚台一帶響起了鞭炮聲。隨即從西直門外到阜成門外,又往南到彰義門外,許多有大順軍駐紮的地方相繼響起了鞭炮聲。這是因為北京的外城不攻自破,包圍在北京西郊的攻城部隊自動地燃放鞭炮慶祝,又因為西郊隻有零星的較小的雜貨鋪,臨時叫開小鋪,買不到更多的鞭炮,所以鞭炮聲參差不齊,響得不長。


    宋獻策和李岩率領從人,騎馬來到釣魚台,將從人留在行宮的大門外邊,他們二人進了宮門。到了第三進院,即行宮正殿院內,遇到劉宗敏剛剛進來。這時,牛金星正率領丞相府、六政府、文諭院等中央各衙門的六品以上文臣們向皇上祝賀北京外城守城軍民開門迎降,從正殿大廳傳出山唿萬歲之聲。劉宗敏、宋獻策和李岩站在甬路一邊,等候一百多位文臣很有秩序地魚貫退出之後,才恭敬地進入正殿。


    李自成坐在臨時設的寶座上,在群臣朝賀捷報之後,他滿心喜悅,獨將丞相留下,商量明日進城大事。當劉宗敏等進殿時,他免了他們行禮,吩咐他們坐下,說道:


    “果然如獻策所卜,如有微雨,十八日破外城,十九日黎明破內城。”


    李自成忍不住放聲大笑,接著又說:“自孤起義以來,至今已十六年了,身經百戰,出生入死,血流成河,果有今日!”


    牛金星說道:“朱元璋於至正十二年起義,初為郭子興親兵,經十五年而身登九五,建立大明。我皇上自起義至去年進入西安,建立大順,也是十五年,隻欠舉行登極大典耳。英雄提三尺劍定天下,何其相似?敢言皇上功業彪炳,必將遠邁洪武!”


    李自成謙遜地說:“孤出身農家,幼為牧童,長為驛卒,無德無能,得有今日,全靠你們眾文武之力。孤現在找你們前來,不為別事,隻商量明日如何進城,進了紫禁城中住在什麽宮中。我們議定之後,即可傳諭下去,趕快分頭準備。捷軒,你是提營首總將軍,位居百官之首,對明日如何進城的事,有何安排?”


    劉宗敏說:“陛下,臣已告訴補之,明日破了內城,他必須親自率領一千將士,盡快進入紫禁城中清宮。先派兵把守紫禁城四門,嚴禁出入,不許宮女和太監們逃散,嚴禁搶劫宮中財物,嚴禁火災,更不許太監中有人暗藏兵器。各處宮殿,角角落落,仔細清查。李過的全營五千人馬以後就分駐皇城四麵,負拱衛皇城重任。如有失誤,惟他是問。”


    李自成問道:“李強和雙喜的三千禦營親軍駐紮何處?”


    “禦營親軍駐紮在皇城以內。皇城各門由禦營親軍把守。在李過率領一千人馬清宮時,禦營親軍除雙喜率領五百將士護駕之外,都由李強率領,緊隨在李過部隊的後邊進城,分駐皇城以內。以後吳汝義和雙喜所率領的五百親軍駐紮紫禁城內,擔負警蹕重任。為著使吳汝義熟悉紫禁城中情況,我命他率領少數將士隨補之一起清宮。我想到的事兒就是這些,至於皇上明日由何處進城,居住何處宮殿,這是宰相和軍師們的事,請陛下問問他們。”


    李自成含笑點頭,眼睛轉向牛金星和正副軍師,尤其是將眼睛望著金星,含笑問道:


    “你位居宰相,如何決定?”


    牛金星在幾天前的進軍途中已經同宋獻策談及此事,略聞獻策之意,他也同意,但他不願搶先說出。自去年十月間進入西安之後,由於他居於“總百揆”的宰相地位,每日忙於協助李自成進行建國創業的各種工作,中間還擠時間親自到華州主持過一次全省的科舉考試,為新朝選拔人才。從這時起,他明白自己是開國宰相已成定局,他也力求保有宰相祿位,因此他決定了三種處人處事態度:第一,凡皇上不同意的事,縱然他認為十分不妥,也不同皇上爭執,更莫說犯顏直諫。第二,他竭力尊重宋獻策的軍師地位,凡屬於軍師職掌的事他決不多言,力求與宋獻策和衷共濟。第三,他雖然參加了李自成起義,一向重視經濟之學,反對八股取士之製,但是說到究竟,他自幼誦讀孔孟之書,受儒家思想涵養很深,所以他認為自己身為開國宰相,不要對一般事情多言,而為相之道,主要是如古人所說的“調和鼎鼐”,“燮理陰陽”。現在聽了皇上詢問,他恭敬地說道:


    “陰陽五行之理,臣雖然也有涉獵,但不如獻策。請陛下垂問軍師。”


    李自成轉向宋獻策:“獻策,昨日在昌平州,你說待到北京城下時,這些事,你要向孤奏明你的意見。現在,你快說吧。”


    宋獻策說道:“陛下,倘若如微臣所卜,明日五更破了內城,臣認為應於卯時二刻從釣魚台鳴炮啟駕,巳時三刻進紫禁城,午未之間在宮中受隨駕來京的百官朝賀。”


    李自成問:“聽說從釣魚台進阜成門,有一條筆直的東西大街可到皇城。我們騎馬進皇城,需要兩個時辰麽?”


    “是的,陛下。聖駕進北京,與進西安時情況不同。聖駕如今雖未舉行登極大典,實際已經是大順朝開國皇帝,必須沿路警蹕,儀仗前導,群臣扈從,緩轡徐行。而且,聖駕不是走阜成門進城,而是從德勝門進城,再由德勝門向南……”


    李自成覺得奇怪:“為什麽放著近路不走,要繞道走德勝門進城?”


    宋獻策說:“德勝門在北京城的乾方,乾為人君之象。陛下,北京為明之京師,得北京即得天下,故陛下從乾方入城,方是大吉。《易經》上說得明白,啟東與林泉必都記得。”他望一望牛金星和李岩,隨即背道:“‘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此係孔聖人之言,著於《易經》之《象辭》,皆言人君初得天下之事。所以微臣敬謹建議,請陛下不必走阜成門近路,以繞道走德勝門入城為宜。”


    李自成雖然對宋獻策的這些話半懂不懂,但是這些話既然是出自《易經》,又出自孔聖人之手,他就信之不疑,頻頻點頭,轉望牛金星,以含笑的眼色相問:


    “你以為如何?”


    牛金星和李岩都中過舉人。他們自幼先讀“四書”,後讀“五經”。“四書”要學童背得爛熟,連朱熹的注語也背;“五經”一部分也得背熟。宋獻策所引用的《彖辭》中的話,他們在少年時都曾背誦過。看見皇上以含笑的眼色相詢,牛金星趕快說道:


    “軍師所言極是,請皇上即決定從德勝門進城。”


    李自成又望著軍師問道:“從德勝門進城之後,從何處進皇城最為近便?”


    宋獻策說:“聖駕進德勝門後,先向西走不遠,轉上一條南北大街,正對阜成門是西四牌樓。過了西四牌樓,順大街繼續往南走,到了阜財坊北口,過了西單牌樓,便是西長安街,走完西長安街以後便到皇城的長安右門或稱西長安門,共有三闕,所以俗稱三座門。”


    李自成截住問道:“從這裏進皇城?”


    “不,還得繞道。”


    “八卦方位不利?”


    “不是為的八卦方位不利。西三座門是皇城的一座偏門,皇城六門之一。皇上應由皇城的正門進去,南門才是正門。聖駕到了西三座門前邊不遠,從公生右門向南,過武功牌樓到了棋盤街,便到了大明門,才是皇城南門。大明門有三闕,中門是禦道,平時不開。此時中門大開,聖駕乘馬走禦道進入皇城,護駕之文武百官及禦營親軍均在下馬碑前下馬,牽著馬分從左右門進去。再過千步廊,就到承天門了。”


    宋獻策對京師地理如此清楚,對皇上進入德勝門後如何再進皇城的道路,如此了若指掌,成竹在胸,句句合理,大家聽了無不佩服。劉宗敏忘記是在皇上麵前,在宋獻策的肩膀上狠拍一掌,說道:


    “你宋矮子果然不凡!”


    李自成接著說:“獻策真是難得的好軍師!你如何想得這樣周到?”


    宋獻策向李自成說:“微臣出身蓬蓽,混跡江湖,不遇明主,必將與草木同朽。謬蒙陛下知遇之恩,忝備軍師之任,遇事謹慎,惟恐隕越。明日皇上進入北京,是我朝開國時一件大事,做軍師的自然要細心籌劃,力求萬全。今晚在禦前議定之後,連夜傳諭準備,不敢遲誤。”


    李自成麵帶春風,先表示稱讚地點點頭,又笑著說:


    “孤於崇禎十四年春天進洛陽,十五年冬天進襄陽,去年十月進西安,都沒有這麽多的講究,進去也就進去啦,還不是照樣勝利?如今連進城門也要講五行八卦,講究趨吉避兇的事情越來越多啦。”


    宋獻策說:“從前陛下進洛陽,進襄陽,進西安,均在戎馬倥傯之際,且在尚未建國改元之時。今日陛下已經建國大順,改元永昌,隻欠舉行登極大典耳。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此所謂今非昔比。”


    李自成又稱讚說:“倘若召集文武大臣在禦前商議明日應從何處入城,群臣必將主張就近從阜成門,不然從彰義門進外城,再從宣武門進內城,也較德勝門為近。軍師按照八卦的道理,建議孤從德勝門進城,真是人所不及!”


    牛金星說:“軍師建議陛下從德勝門入城,出臣意料之外。經他一說,臣始恍然而悟。臣自少年讀《易經》,也較留心《易經》之理,然不逮獻策遠甚。獻策可謂真正精幹《易經》之理!如皇上應從大明門進皇城,不從偏門進皇城,這道理眾文臣都會想到,惟皇上應繞道從德勝門入城,實難想到!”


    李自成問道:“從阜成門進城,有何不好?”


    宋獻策迴答:“阜成門在北京城的兌方。兌為西方之卦。西方主秋,穀物成熟,所以城門名曰阜成,取秋收豐足之義。此卦雖有秋收之美義,但與震卦相反,不再有生成繁茂之象。所以《周易·說卦》言兌為毀折,蓋言秋天禾稼枯槁,繼之毀折,乃自然之理。因兌卦與坤卦相鄰,所以《說卦》又雲:兌的涵義‘為少女,為妾,為羊’,都是柔順之義。因此,陛下絕不能就近從阜成門進城。”


    李自成出於好奇心理,又問道:“從宣武門進城,有何不好?”


    宋獻策趕快迴答:“宣武在坤方。《易經》上說,乾為天,坤為地;乾為父,坤為母;乾為男,坤為女。又說,‘乾剛坤柔’,‘乾,健也;坤,順也’。宣武門在元朝名順承門,至今北京人沿習不改。為什麽叫順承門?《易經》上說:‘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順承門的出處就在這‘乃順承天’四個字上。紫禁城中有一座承乾宮,為皇貴妃所居,其地位僅次於坤寧宮。乾為天,為君,故承乾就是承天。陛下已是大順皇帝,當然隻能走乾方入城,不能走坤方入城。”


    “有道理,有道理,確有道理!”


    李自成認為宋獻策今日所談的話都是他聞所未聞,他忽覺又一次恍然大悟。而他對於應該從乾方進北京城的說法,不惟此刻沒有一點異議,甚至在一個月後,他親自率領的六萬東征軍在山海衛石河西岸慘敗,僅剩下七千殘餘騎兵,從永平兩日夜馳迴北京,人馬疲憊不堪之際,他也不趕快從就近的朝陽門進城,偏要繞道從德勝門進城。


    議定了明日聖駕從德勝門進城的大事之後,李自成看見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都是笑容滿麵,惟獨李岩雖然也有笑容,但好像在想著別的心思,使他不能不稍感奇怪。他向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


    “為著明早就破內城,捷軒要部署各營人馬如何進城的事,啟東要同六政府等大臣們討論許多事兒,你們都退下去吧。獻策跟林泉也下去,晚膳後再進宮來,商量別的事兒。”


    等大家叩過頭退出的時候,李自成特別喚住宋獻策和李岩,囑咐他們:


    “昨日在昌平州時候,大臣中有人建議孤進紫禁城後住在乾清宮,有人建議住在文華殿。你們精通陰陽五行,孤到底住在什麽宮殿為吉利,晚膳後在禦前商定。”


    宋獻策和李岩雖然出身不同,生活經曆不同,所學不相同,處世的態度也不相同,但他們之所以能成為好朋友,而且在起義前已經是莫逆之交,原是他們在不同之外有更重要的共同之處。他們都博覽諸子百家,都抱有經邦濟世之誌,都痛憤明朝的政治腐敗,民不聊生,這樣就使他們沿著各自的道路,都到了李自成的起義軍中。近幾天來,全軍上下,滿朝文武,一片勝利的歡唿聲中,難得他們兩個人保持著清醒頭腦,擔心李自成會功敗垂成,一受挫便有不可收拾之危。從行宮中迴來以後,趁著晚膳尚未備好,正副軍師站在一起,望著院中假山翠竹,趁著左右無人,宋獻策向李岩小聲問道:


    “林泉,剛才在行宮禦前會議,討論明日入城的事,兄似乎另有心思,不肯多言,皇上也覺察出來。兄當時在想著何事?”


    李岩微微一笑,說道:“弟忽然想起來兩句唐詩,在心中琢磨。”


    “什麽唐詩?”


    李岩不肯馬上說出,在宋獻策的麵前來迴踱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再對好友沉默,便站在獻策麵前,按照當時讀書人的習慣,用講究抑揚頓挫的小聲背誦出七言二句:


    可憐夜半虛前席,


    不問蒼生問鬼神!


    宋獻策雖然不善做詩,但也讀過許多唐宋人的好詩,記得這是李商隱的七絕《賈生》一詩中的名句,明白李岩的意思,輕輕點頭,微微一笑,說道:


    “君臣之間不同於朋友之間,召見時說話不可不多加謹慎,見機諷諫,適可而止。”


    李岩的心思沉重,不便再往深處談,便繼續踱著方步。宋獻策明白李岩借用李商隱的兩句詩,不僅是對皇上,也是對他宋獻策的婉轉諷刺。他想了想,又接著說道:


    “當然,你我蒙皇上知遇之恩,忝居正副軍師之位,有些軍國大事,所見者深,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


    隨即,為著晚膳後皇上召見的事,他們又密談一陣。


    晚膳後不久,宋獻策和李岩不曾休息就奉召進宮了。他們在李自成麵前叩了頭,坐下以後,李自成因為看出來李岩在晚膳前的禦前會議上似有什麽心思,不像牛金星對決定從德勝門進城之事那樣振奮,所以先不問宋獻策,親切地唿著李岩的表字問道:


    “林泉,明日就要進北京內城,你認為孤應居何處宮殿為宜?”


    李岩恭敬地迴答說:“關於陛下進北京應駐蹕何宮,臣曾與宋軍師私下議論過,宋軍師的主張臣頗佩服,他的意見是陛下駐蹕武英殿最好不過。”


    李自成立刻轉向軍師:“武英殿在什麽地方?為什麽不能住乾清宮?”


    宋獻策迴答:“在昌平州禦前會議時,有人建議皇上按照曆朝舊製,居住乾清宮……”


    李自成截住說:“是的,你說過,按照《易經》,乾為天,乾為陽,乾為君,乾剛坤柔,這是不易之理。為什麽你同林泉又建議孤居住武英殿?武英殿在什麽地方?”


    宋獻策笑著說:“陛下所言,誠然是《易經》的不易之理。然而《周易·說卦》又說:易之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惟變所適。臣竊以為陛下不可居住乾清宮之故有二:第一條,如日前顧君恩所言,崇禎秉性剛強,不同於曆代庸懦亡國之君。當內城破時,他必會自盡,身殉社稷。在何處自盡?他會在乾清宮自縊,在乾清宮服毒,在乾清宮舉火自焚。不管他在乾清宮如何身殉社稷,陛下是不能進乾清宮居住的。”


    “第二條呢?”


    “第二條,以微臣愚見,崇禎縱然不死在乾清宮,然而乾清宮為崇禎居住與處理國事之處,今日亡國,必為戾氣所積,不作大的祓除,皇上萬不可居。原來知道西華門內有武英殿這座宏偉宮殿,但詳細情況也不清楚。自從過了宣府以後,臣見距北京日近,便留心向進過武英殿的從龍諸文臣和新投降的監軍太監詢問,知道了武英殿規模很大,與文華殿規製相同,但多了三座金水橋,所以臣反複慎思,敢向陛下建議,以駐蹕武英殿最為適宜。”


    李自成沉默片刻,不能決定。在崇禎一朝,不但經常在文華殿召對臣工,而且從荒唐的明武宗以來,經過了大約一百二十年,獨有崇禎一個皇帝勤於治事,喜歡讀書,重新恢複了每年春秋二季請文臣為皇上講書的“祖製”,稱為“經宴”,而地點就在文華殿。所以,在崇禎登極以來的十七年間,文華殿特別出名。李自成想了想,向宋獻策問道:


    “有人建議孤居住文華殿,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在心中說道:“果不出我們所料!”他恭敬地向皇上迴奏,說他已經同李岩研究過文華殿是否適宜,李岩有很好的意見,可以由李岩向皇上麵奏。李自成隨即將眼光轉向李岩。李岩奏道:


    “在昌平州禦前會議時,有人建議,陛下如不居住乾清宮,便以居住文華殿為最適宜。文華殿規模宏偉,後有謹身殿,俗稱為文華後殿。兩殿與左右廡及其餘廂房合為一個宮院,房屋足用,又周圍有紅牆圍護,十分嚴密。而且他們又說,文華殿在皇極門之東,東華門之內。陛下駐蹕文華殿正符合古語‘紫氣東來’之讖。還說……”


    李自成插了一句:“還說,文華殿離內閣很近。”


    李岩接著奏道:“以臣看來,陛下進入紫禁城後,居住文華殿不如居住武英殿為宜。”


    “為什麽?”


    “古人雖有一句‘紫氣東來’的話,但不能作為陛下平定幽燕之讖。相傳昔日老子……”


    “他也姓李。”


    李岩接著說:“相傳昔日老子因道不行於中國,騎青牛出函穀關西去。關令尹喜望見紫氣自東西來,認為將有聖人來到。不久,果然老子來到了函穀關。陛下躬率義師,東征幽燕,所以‘紫氣東來’一語不是陛下祥瑞之讖,隻有獻策所獻‘十八孩兒兌上坐’之讖方為陛下受命之符。”


    李自成含笑點頭:“對,對。你說下去,說下去!”


    李岩又接著說:“武英殿在皇極門之西,西華門之內,與文華殿遙遙相對,在紫禁城中居於兌方。陛下雖以北京為行在,不擬久留,但在北京紫禁城駐蹕期間,也不應忘‘兌上坐’三字之讖。”


    李自成大為高興,說道:“多虧你們提醒,孤決定住在武英殿!”


    李岩又說道:“臣等建議陛下駐蹕武英殿,蒙陛下欣然同意,此實陛下從諫如流之美德,為我國家之利,愚臣等不勝歡忭鼓舞之至!趁此機會,臣仍欲就此事有所進言,望陛下俯聽一二。”


    “你說吧,不要顧慮。”


    “臣不如獻策深明五行八卦之理,但往年為科舉考試,對《易經》也曾反複讀過,對陰陽八卦之理略知皮毛。文華殿在紫禁城中居於震方。《說卦》雲:‘萬物出於震。震,東方也。’震卦主東方,又為春天之卦,又主萬物生長發育。總之是一片和悅景象……”


    “這與今日的情況也頗相合。”


    “不然,陛下。”李岩停了停,望一眼皇上的神色,接著說道,“臣請陛下恕罪,聽臣冒昧直言。獻策與臣,備位正副軍師,參與帷幄,兢兢業業,不敢懈怠。故日常所慮者多,不能不常懷殷憂。許多文武大臣因見我皇上義旗東指,一路迎降,勢如破竹,將唾手而克北京,取明朝江山如拾芥,不怪文武臣工頗生驕傲之氣,認為江南可傳檄而定,太平即在眼前,上下歡騰,如醉春風。臣與獻策,隻怕粗心大意,變生不測。如今尚不是偃武修文時候,請陛下居住武英殿,除為了順應‘兌上坐’之讖,也為了昭示群臣:得了北京,尚非天下太平之時。”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向兩位軍師問道:“孤登極之後,也不願再有惡戰,也打算偃武修文,使天下早享太平之福。難道吳三桂還敢螳臂當車,自尋滅亡不成?”


    宋獻策說道:“臣亦願吳三桂前來投降,但也要防備萬一。”


    “吳三桂如不投降,就用兵征剿,不留肘腋之患。你們說是麽?”


    李岩迴答說:“吳三桂在山海衛駐軍,雖為我朝肘腋之患,但是他前進不能,退無所據,實際不足為慮。臣等以為目前可慮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滿洲。我軍初到北京,立腳未穩,萬一東虜乘機入塞,而吳三桂與之勾結,必為大患,所以不能不小心防範。”


    李自成自從破了西安,恢複長安舊稱,以長安為京城即所謂“定鼎長安”以來,在心態上起了很大變化。他陶醉於輝煌的軍事勝利,除歌頌勝利的話以外,不願聽不同的意見。那些新降的文臣,多是在宦海中浮沉多年,自詡為洞達時務,認識“天命攸歸”,所以才投歸新主,慶幸得為攀龍附鳳之臣,讚襄**創業。他們很容易看出新聖上最喜歡歌功頌德、誇耀武功,於是所有的新降文臣都按照新主子所好歌功頌德。縱然有人看到了一些問題,想貢獻有利於開國創業的一得之見,一看皇上醉心於功業烜赫,惡聽直言,也就沒有誰敢說實話了。


    聽了李岩的話以後,李自成的正在高興的心情好似被澆了一股冷水。隻是為著表示他虛懷納諫,沒有露出來不悅之色。他認為滿洲人震於他的軍威,必不敢此時南犯,李岩的話未免過慮。他望望宋獻策,明白宋和李有一樣看法,勉強笑著說:


    “你們是孤的親信謀臣,曆年來讚襄帷幄,果然不同於一班文臣。說到滿洲人南犯的事,孤何曾不在心中想過?在東征的路上也想過多次。不過……”


    趁著李自成片刻沉吟,宋獻策看見他的臉上的笑容消失,似乎不同意他們對滿洲人的顧慮。


    “不過,”李自成接著說,“以孤想來,滿洲人未必敢在此時南犯。”


    宋獻策趕快說道:“陛下英明,比臣料事深遠。願聞陛下睿見,以釋愚臣杞憂。”


    李自成又微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說:“在崇禎的十七年中,因為朝政腐敗,兵力空虛,遂使滿洲韃子幾次入犯,攻破城寨,飽掠而歸。目前我大軍攻破北京,建立新朝。我軍聲威,諒滿洲也會知道。以孤忖度,滿洲人不足為慮。”


    宋獻策說道:“陛下睿謀宏遠,燭照虜情,實非臣等所及。然臣等恐事出料外,不得不防,所以已命劉體純不必等候進入北京,即率他所部人馬由昌平直趨通州,立即刺探山海關與遼東軍情,不可稍有疏忽。”


    “很好,很好。你們已經同捷軒商定,派出一萬多精兵不參加攻城之事,趕快去駐防通州一帶,這部署也深合孤意。”


    李岩見皇上畢竟英明,肯聽進言,趕快又說道:“陛下,我朝新建,同東虜必有一戰,不可不盡早放在心中。《兵法》雲:‘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以臣之愚見,從明日攻克北京之後,即應以不可勝之勢,使敵人不敢來犯。”


    李自成心中認為進北京後第一件大事是舉行登極大典,昭告天下,傳檄江南。李岩的話不合他的心意。他不相信他手下有精兵強將,百戰百勝,滿洲人膽敢來犯。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不高興的神色,含笑問道:


    “如何使敵人不敢來犯?”


    李岩迴答說:“《孫子》說:‘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臣以為這‘修道而保法’一句話,言簡意賅,深具至理,陛下應反複思之。”


    “孤在商洛山中時,每日練兵之外,雜事不多,有閑暇讀書。《孫子十三篇》也仔細讀過多遍,遇有心得處反複背誦,並在書頁上寫了不少眉批。你說的‘修道而保法’這一句,孤也記得,你此刻提到這句話是何意思?不妨明白說出,無庸忌諱。”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微露不悅之色,暗中用腳尖在李岩的腳上碰了一下,要他適可而止。但李岩卻有一種骨鯁性格,願意趁此進入北京前夕,為皇上貢獻忠言,所以不顧宋獻策的暗示,向皇上說道:


    “關於《孫子》的這句話,諸家注釋,各有發揮,臣以為詩人杜牧的注解最得真諦。按照杜牧的注解,道就是仁義,就是仁政;法就是法製,既指治理國家的法製,也指軍紀嚴明。所以臣惟望陛下不忘‘修道而保法’,便不必擔憂東虜乘機入犯了。”


    李自成問:“明日上午就要進北京內城,如何才是‘修道而保法’?請言其詳。”


    李岩憑著一片忠心,明知皇上不會聽從,還是大膽地直言:“原來陛下早已決定,破城之後,將明朝勳戚與六品以上官員,除少數素有清廉之名的朝臣以外,全數逮捕,拷掠追贓,以濟國用。皇上又念三軍將士多年來追隨陛下暴霜露,冒白刃,幸而不死,得有今日,所以決定順應三軍將士之望,在北京城破之後,三軍入城駐紮,與民同樂。當時臣與獻策對此兩項決定,都曾諫阻,區區忠言,未蒙皇上見納,至今忠心耿耿。今日我大軍即入北京內城。臣冒死再次進言,請陛下取消成命,以利國家,不使敵人有可乘之機。”


    李自成沉默片刻,問道:“倘若孤取消成命,如何處置方好?”


    “陛下是一國之君,遇有大事,俯聽眾議,斷自宸衷。眾多部隊,何者進城警備彈壓,何者在城外原地駐紮,候令進止,今晚陛下即可下一上諭,諸將遵諭而行,不得稍違。至於原議對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之事,可在今晚或明日進城時傳諭汝侯劉宗敏,暫緩執行,聽候再議。”


    宋獻策已經從李自成的神色上看出來李岩的話說得過直,引起“聖心”不悅,正想再踢一下李岩的腳,而李岩卻耐不住接著說道:


    “臣愚,值此進入北京之際,惟以效忠陛下為念,故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使國家開業奠基,成為千古楷模。陛下為堯舜之主,功業將遠邁漢祖唐宗。陛下應記得漢高祖初克鹹陽,聽了樊噲與張良的進言,隨即從鹹陽退出,還軍霸上,與父老‘約法三章’,就是約定了三件大事:殺人者死罪,犯傷人罪與盜竊罪的,都要依法治罪。除這三條之外,秦朝的一切舊法全部廢除。所以沛公在關中深受百姓愛戴,正如《史記》上說,‘秦民大喜,爭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明日陛下進北京,當然與漢高祖入鹹陽不可同日而語。當時劉邦不但尚未稱帝,也未稱漢王,名義僅是沛公。今日陛下已經是大順皇帝,駕臨北京,當然應駐蹕於紫禁城內。但大軍數萬人都駐紮北京城內,軍民混雜,臣竊以為非計。至於將明朝的勳戚大臣一齊逮捕,拷掠追贓,臣請緩行。首先在北京行寬仁之政,以收攬天下人心。俟大局安定之後,擇勳戚大臣中罪惡昭著、萬民痛恨的,懲治幾個,其餘降順的一概不究。如此行事,不惟使北京安堵如常,而且使各地觀望者望風歸順,也使敵對者無機可乘。”


    “你還有什麽建議?”


    “臣本書生,蒙陛下厚愛,置諸帷幄之間,參與軍國之事,故敢就以上二事,披瀝直陳。還有一事,亦望陛下斟酌。”


    “何事?”


    “北京雖在輦轂之下,為百官巨商雲集之地,然究其實,中小平民居於多數。數月來山東漕運中斷,平民小戶素無積蓄,生活必甚艱難。進入北京之後,如何賑濟京師饑民,也望陛下斟酌決定。今日國家製度粗定,與往年情況不同。京師各處糧食倉儲如何稽核以及如何放賑之事,均歸戶政府職掌,而五城直指使可以協助辦理。”


    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獻策,林泉建議諸事,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明白關於駐軍城內與對大臣拷掠追贓都是在西安決定的,為劉宗敏和陝西將領所主張。李自成雖然英明,卻十分倚信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將領,所以李岩今夜不脫離書生之習,向皇上提出前兩條建議,已經晚了,徒惹皇上心中不快,他必須為李岩緩和一下。趁皇上要他說話,趕快婉轉說道:


    “陛下睿智過人,胸懷開朗,頗有唐太宗之風。林泉今晚直言建議,也是仰慕古人,欲效魏征之骨鯁。君臣契合,先後輝映,必將成為千古美談。陛下進北京後,對官民行寬仁之政,收攬人心,並將人馬駐紮城外,一則有利於招降吳三桂,二則使東虜見我無隙可乘,不敢來犯。林泉的這兩條建議,均是為國家著想,出自一片忠心。隻是以上二事皇上在西安出師之前已與汝侯商定,亦為諸將之願,早已宣布於眾,臨時不好收迴成命。不妨在明日大軍進入內城時,皇上重降聖旨,諭三軍嚴守紀律,秋毫無犯,違者斬首。至於拷掠追贓之事,如何適可而止,先嚴後寬,由陛下斟酌情況而定。”


    李自成點頭說:“你的意見很好,由孤斟酌好啦。”


    因為斷定明日一早就會破了內城,如今已到三更,要趕快處理的事情很多,這次小型的禦前密議到此停止。


    宋獻策和李岩剛離開釣魚台行宮,李自成將吳汝義和李雙喜叫到麵前,又命傳宣官去叫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立刻進宮。


    李岩和宋獻策經過今晚的行宮召對,在滿朝文武陶醉於即將進北京和即將一舉滅亡明朝的偉大勝利之夜,他們出於對皇上的一片忠心,也出於他們做軍師的軍國重任,終於說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一些意見,同目前大順朝中一味歌頌的聲音很不調和。雖然他們覺得應該向皇上說的重要意見還沒有完全說出,但是他們都看得出來,皇上已經流露了不悅之色。最後,皇上並沒有對他們的意見爽快采納。關於原定大軍進駐城內,對勳戚和六品以上的官員拷掠追贓這兩件事,照舊執行;而對京師貧民放賑的事,皇上一字不提。所以兩位軍師從釣魚台行宮退出以後,心上的憂慮並沒有減輕,在行宮大門外默然上馬,帶著一群扈從的官員、奴仆和親兵馳迴駐地。


    丞相府的臨時駐地距行宮不足一裏。牛金星正在同六政府尚書商議明日入城諸事,聽到宣召就立即進宮,所以宋獻策和李岩還沒有迴到軍師府駐地,牛丞相已經坐在大順皇上的麵前了。由於各種原因,在李自成的心上,牛金星的分量比宋獻策要重一些,至於李岩的分量,比牛金星差遠了。李自成心中明白,如今尚在作戰時期,所以在西安時宣布聖旨以劉宗敏為文武百官之首,等日後全國統一,天下太平,自然要依照漢、唐、宋曆代舊製,以宰相為百官之首。至於軍師府這個衙門,也是目前的短期建製。到了天下太平時候,軍師府就要撤銷了。由於牛金星在大順朝文臣中如此重要,所以李自成召見過宋獻策和李岩之後,立刻將牛金星召進宮來。


    李自成問道:“文臣們有人建議孤進城後居住乾清宮,有人建議居住文華殿,可是兩位軍師建議孤居住武英殿,以合《讖記》上‘十八孩兒兌上坐’的話。先生以為如何?”


    “陛下如何決定?”


    “孤聽了他們的麵奏,覺得很有道理,已經同意。倘若你認為尚有不妥之處,不妨直言,還來得及召他們進宮來重新商議。”


    “他們的建議很好。陛下立即采納,實為英明過人。”


    李自成又問道:“你也認為乾清宮不可居住?”


    牛金星明白皇上仍是念念不忘乾清宮,立即迴答:“臣雖然不曾與獻策討論此事,但意見完全相同。陛下試想,今夜我大順數萬將士和滿朝隨征大小文臣是何等振奮鼓舞,單等明日進城。可是今夜崇禎及其眾多宮眷與朝臣正好相反,痛哭無計,紛紛自盡。崇禎非一般庸懦亡國之君,今夜他知道內城必破,必將設法藏匿民間,然後再逃出北京,以圖恢複。如他認為逃走無望,必定自盡,或是自縊,或是自焚,這就是古人所謂‘國君死社稷’之義。他會在何處自盡?……”


    “聽說他在宮中還有一處家廟,稱做奉先殿。會不會在奉先殿自盡?”


    “不會。崇禎這個人,秉性十分剛強,即位後宵衣旰食,總想做一個中興之主。如今亡國,他認為死後無麵目看見祖宗,所以臣以為他不會死在奉先殿。”


    “你認為他會死在乾清宮?”


    “臣以為他十之八九會自縊在乾清宮,或在乾清宮舉火自焚,而且必有一些宮眷從死於乾清宮中。不管如何,明朝新亡,乾清宮必然凝聚兇戾之氣,不可為陛下駐蹕之處。兩位軍師建議陛下駐蹕武英殿,最為合宜。”


    “崇禎會不會逃出北京?”


    “臣最擔心者正是此事。如今大軍四麵包圍北京,外城已入我手,估計他今夜沒有機會逃出北京;臣怕他藏匿民間,俟機逃走,一旦微服混出城門,即可以間道南下,輾轉逃往江南。崇禎年紀尚輕,在民間並無桀、紂之惡名,倘若他據守南京虎踞龍盤之地,憑借江南之財富與人民,則我朝欲統一中國必將費很大周折。”


    李自成沉吟說道:“這倒是一件值得……”


    牛金星趕快說:“雖然這是一件值得擔心的大事,但請皇上放心。獻策與林泉一向思慮周密,必有通盤考慮。明日如何清宮,如何尋找崇禎生死下落,他們必不敢疏忽。明日李過將軍先進入紫禁城中清宮,獻策今夜必會詳細囑咐。”


    李自成點點頭,又問道:“對於清宮的事,你還有什麽意見?”


    “清宮之事,凡臣能夠想到的,獻策與林泉必然都已想到。隻有一事,臣要麵奏陛下……”


    牛金星話未說完,傳宣官進來,跪在李自成的腳前奏道:


    “啟稟皇爺,汝侯劉宗敏前來見駕。”


    “傳他前來!”


    其實劉宗敏並沒有站立在行宮大門內等待傳稟,而是跟隨在傳宣官後邊直往裏走。別的文武大臣進入宮中時都是畢恭畢敬,腳步很輕,隻有他依然是當年的草莽英雄脾性,腳步踏得磚地咚咚響。當李自成剛說完“傳他進來”一句話,他已經進來了。自從在西安建國以來,別的大臣,從丞相牛金星和軍師宋獻策起,來到李自成的麵前,都是先跪下叩頭,行君臣之禮,然後李自成命坐,才恭敬地坐下奏事。劉宗敏雖然忠心耿耿地擁戴李自成做皇帝,並且想為眾多武將做個榜樣,然而他在短時間內還不習慣處處遵守嚴格的君臣之禮。此刻他來到李自成的麵前,叉手躬身,聲音洪亮地說道:


    “萬歲!今晚我們都別想睡,準備明日一早進城!”


    李自成的心中猛然一喜,強裝冷靜地說道:“坐下。坐下說話。”


    等劉宗敏坐下以後,他接著問道:“有什麽新的消息?”


    劉宗敏說:“我軍將士同守城的人們互相說話,城上官員禁止不住。我軍將士對城上說,如不大開城門,就要猛力攻城,對城上眾炮齊發,雲梯登城,殺進城去以後,對軍民一個不饒。守城的人們十分恐慌,請我軍不要攻城,答應在五更時打開城門,放我軍進城。”


    “哪個城門?”


    “城上的人們已經變心,守城的大太監們也變了心。明早黎明時候,九門齊開。”


    “軍師府知道麽?”


    “軍師府的消息靈通。我剛才得到稟報,獻策那裏自然也得到稟報了。我剛才往行宮來的時候,差人將這消息告知了丞相和兩位軍師,請他們速來行宮,在禦前商議皇上明日如何進城的事,沒想到啟東已經進宮來了。”


    “剛才獻策和林泉在孤麵前談了很久,已經決定,明日孤由德勝門進城。獻策說,德勝門在北京的乾方,孤應走乾方進城。”


    劉宗敏的廣額高顴、骨棱棱的方臉上綻開了一絲嘲諷的微笑,說道:


    “這宋矮子!不讓皇上就近從阜成門進城,偏要繞道德勝門進城!對陰陽八卦咱不懂,聽他的意見吧。皇上進了紫禁城以後住在什麽地方?”


    “兩位軍師說,武英殿在紫禁城中的兌方,建議孤居住在武英殿,孤已經同意了。”


    “啊,也是,‘十八孩兒兌上坐’嘛!這建議也很重要,皇上當然同意。他們別的還有什麽重要建議?”


    “他們還有三條建議。”


    “哪三條?”


    “破了北京以後的兩件事,本來在西安出兵時已經商定了,三軍將士聽說後無不鼓舞。當時文武大臣中隻有獻策、林泉,還有玉峰,獨持異議。他們先是不同意馬上向北京進兵,建議先經營中原、秦、晉和山東各處,兩年後再派出大軍東征幽燕。他們受到了孤的責備,才不敢堅持暫緩東征之議。當時在禦前會議上商定了進北京的三件大事:一是進北京就籌備登極大典;二是逮捕明朝的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以濟國用;三是體念將士們多年辛苦,決定駐軍城內,休息半月,軍民同樂。估計在半月之內,登極大典就能舉行。在西安時,獻策和林泉因諫阻東征受了孤的責備,對破北京後休軍城內和拷掠追贓兩件都無二話,但是他們的心中並不讚同。今晚由林泉建議,獻策讚同,一唱一和勸孤改變原議。他們建議:第一,將大軍駐紮城外,隻派少數人馬入城,維護城內治安,彈壓不軌;第二,暫緩追贓,效法漢劉邦入鹹陽後對父老的‘約法三章’;第三,向北京貧民開倉放賑。”


    劉宗敏笑著說道:“他們的建議也是出於忠心,隻是太書生氣啦。啟東,你說是麽?”


    牛金星雖然心中同意宋獻策和李岩的建議,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賴的是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武將,而急於東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後休兵城內和逮捕明朝的勳戚大臣拷掠追贓,都是陝西武將們的主張。他立誌做一位開國的太平宰相,所以他不願在這兩個問題上說出來他自己的主張。他看劉宗敏和皇上都在望著他,等待他的迴答,他隻好說道:


    “我皇上應天順人,由西安出師東征,一路勢如破竹,昨日聖駕到達北京城下,明日一早就進入北京內城,滅亡明朝。如此武功,實為千古所少有。進入北京之後,趕快舉行登極大典,以慰天下百姓之望,這是許多大事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大順滿朝文武,鹹同此心。至於其他諸事,如大軍是否應該暫駐北京城內休息,是否應該進北京就將明朝勳戚大臣逮捕追贓,非我大順朝眼下立國的根本大計。凡事有經有權,獻策與林泉所奏,也許是狃於劉邦入鹹陽後與父老‘約法三章’故事,知經而不知權。遇此等時候,陛下既要容臣工們各抒己見,也要斷自宸衷。俗話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帝王為一國之主,在八卦為乾。國家大事,眾說不一,斷自宸衷,稱為乾斷,自古英明之主,莫不如此。”


    劉宗敏頓時忘了是在皇上麵前,不覺哈哈大笑,說道:


    “你說得真好,不怪是大順朝開國宰相!”


    一個宣詔官進來,稟報說正副軍師在宮門求見皇爺。李自成正在高興,說道:


    “快傳他們進來!”


    不過片刻,宋獻策和李岩畢恭畢敬地躬身進來,在李自成的麵前行了叩頭禮。李自成命他們坐下以後,隨即十分高興地問道:


    “破了外城以後,守內城的太監和軍民,跟著就人心瓦解,已經傳出話來,明日五更打開城門迎降。這好消息你們都知道麽?”


    宋獻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此所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李自成又稱讚說:“你曾說,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準定破城。果如所卜,真是卦理通神!明日孤如何進城,你們都商議好了麽?”


    獻策迴答:“臣等原料定十九日黎明會破內城,所以已擬定了皇上入城節略,命軍師府中司繕吏員謄抄數份,如今帶來行宮。不知所擬是否妥當,請林泉取出,在禦前恭讀,請旨定奪。”


    李岩從袖中取出一個簡便的紅綾文書匣,打開文書匣,取出四份用恭楷繕寫的紅紙文件,題目是《聖駕入城節略》。他先將一份捧呈禦案,再將一份給劉宗敏,一份給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後對皇上恭讀節略。李自成看著節略,同時聽李岩讀了一遍,麵含微笑,頻頻點頭,對兩位軍師說:


    “你們在節略中詳細寫了如何從釣魚台行宮啟駕,一部分禦營將士如何從阜成門先進城去,占領皇城諸門,包圍皇城,一部分文武大臣與部分禦營將士如何護駕,沿路如何警蹕,先進城的文武百官如何由汝侯與丞相率領,在德勝門內接駕,然後聖駕如何進入皇城、紫禁城,進入武英殿駐蹕,一一寫得清楚。倉促之間,難得你們計議得這麽周到!”


    宋獻策欠身說道:“幾天來臣與副軍師雖在征途之上,然因破北京已經是指顧間事,所以臣等在馬上或宿營時議論數次,命軍師府官員們擬稿備用。今日又稍加厘定,繕寫數份,並非倉促寫就。”


    李自成轉向牛金星問道:“軍師們擬的入城節略,你以為如何?”


    牛金星欠身迴答:“臣忝居宰相之職,但對聖駕如何入城,一應諸事,尚未考慮如此周詳。兩位軍師所擬節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還請陛下與兩位軍師斟酌。”


    “何事?”


    “節略中擬定兩次清宮,此議甚善。城破之後,李過將軍率領一千將士迅速進入紫禁城內,占領四門,一則要搜查崇禎生死下落及太子、二王,二則要肅清太監中有無暗藏兵器之人,以防不測。然後吳汝義率領禦營將士清宮,按冊清點紫禁城中未曾逃散的宮女、太監,封存宮中庫藏,派兵日夜巡邏,禁止宮女與太監盜竊各宮中金銀寶物,以備幾天內清查登記。雙喜將軍率五百將士護駕入城,以後專駐守武英殿周圍,也受吳汝義節製。兩位軍師如此安排,十分合理。隻是吳汝義將軍的職銜,似與他的責權有所不符。”


    宋獻策說道:“丞相所慮極是。我朝因官製草創,頗為疏略。以前陛下稱大元帥及新順王時,吳汝義稱中軍製將軍。去秋在西安建國,暫以秦王府為大順皇宮,吳汝義統管宮禁之事,改稱中軍權將軍,已覺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內一切軍政要務,頭緒紛繁,都歸吳汝義掌管,確應另定官職,便於施展才能。但臣等對曆代職官誌未曾考究,請陛下酌為欽定名稱。”


    李自成向牛金星問道:“啟東,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撚須低頭想了片刻,抬頭迴答說:“陛下,上古之世,設有宮正一官,專管宮內之事,見於《周禮》。秦漢以來,並無掌宮中庶事的專職官員,內廷與外廷的政務交錯,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內廷事務完全由太監職掌,設置了嚴密的內官官製。內臣分為十二監,二十四衙門,以司禮監掌印太監地位最尊,俗稱內相。除內廷十二監之外,還有東廠與西廠派出的監軍太監,萬曆時還有派到各地征收礦稅的太監。陛下鑒於明代太監之弊,所以不再信用太監。目前吳汝義秉承皇上意旨總管行在宮內軍政百務,此係我朝新創,可否暫稱為宮內大臣,以待日後迴長安再為確定?”


    李自成點頭同意,又問:“清宮的事,你還有什麽建議?”


    “臣請皇上命副軍師李岩也帶軍師府若幹官員和兵丁同吳汝義一起清宮。”


    “為著何事?”


    “清宮時有一件事必須副軍師去為好。天啟張皇後因不附和客、魏奸黨,深受國人敬重。她原籍杞縣,與林泉是小同鄉。她曾經身為國母,按道理她會自盡殉國。但是倉皇之際,也許自盡未成。清宮時林泉即到慈慶宮去,看張皇後是否已死。如她尚未自盡,可對她宣布大順皇帝口諭,我朝將對她厚養終身。如她必欲自盡殉國,可派人護送她迴到張皇親府中,從容自盡。不管張皇後是否已死,將士們都不許到慈慶宮中滋擾。陛下,可以如此辦麽?”


    “好,好,就照你的建議去辦。”


    時間已經過了四更。因為準備進城的事情很多,大家今夜別想睡覺了。禦前會議趕快結束,劉宗敏立刻迴到東征提營首總將軍府的臨時駐地,飛馬傳令各營主將,準備開進內城。各營從什麽城門進城,在城內駐紮何處,都是軍師府在事前遵旨擬好的計劃,已經由劉宗敏以軍令傳知各營主將,今夜隻是重申前令,同時嚴令人馬進城後對居民務要秋毫勿犯。


    牛金星要趕快迴到丞相府臨時駐地,召集六政府與文諭院大臣會議,部署明早如何進城和如何在巳時前趕到德勝門迎接聖駕。


    宋獻策和李岩最後離開行宮。他們離開禦前後,在臨時朝房中等候。李自成將吳汝義和李雙喜叫到麵前,用杏黃紙寫了兩道手敕,一道是欽命吳汝義為“宮內大臣”,一道是欽命李雙喜為協理宮內大臣兼禦前侍衛將軍。然後宋獻策和李岩帶著吳汝義和李雙喜馳迴軍師府駐地,又傳知李過前來,一同研究明日如何護駕、警蹕和如何清宮諸事。對李過和吳汝義而言,特別要緊的一件大事是要找到崇禎,弄清他的死活。


    李自成雖然連日來鞍馬勞累,今夜又幾乎整夜未眠,但因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行宮禦廚為他準備了夜宵點心,他隨便吃了一點,便在親兵的護衛下登上了花園中的假山,向東方看了一陣,看到紫禁城方麵並沒有冒出火光,他的心中產生了一串問題,默默問道:


    “崇禎此刻在做什麽?自盡了麽?心腹太監幫助他在民間藏起來了麽?他的眾多宮眷今夜如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李自成:全十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姚雪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姚雪垠並收藏李自成:全十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