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延湄有些犯困,卻又睡不著,百無聊賴地瞅著帳頂。


    耿娘子見她沒睡,伸手按了按褥子一角,“娘娘覺著還硬麽?”


    “不硬”,延湄身底下鋪了三層褥子,軟得想打滾兒,側過身來,看她與桃葉。


    ——自打今兒下午劉院正診完脈,赤烏殿裏的東西已換了一大半兒,上夜也變成耿娘子和桃葉兩個人,以免稍有個照顧不到。


    桃葉滿臉喜色,下半晌的激動到現下還沒有消退下去,偎在腳榻旁,小聲說:“娘娘睡不著?那可不成,劉院正交代了,要早睡才好。”


    “嗯”,延湄應了聲,眼睛反睜得更大了,沒有要睡的意思。


    耿娘子笑起來——下半晌診定喜脈,整個赤烏殿都處在一團喜氣中,按說應立即報與皇上,但前方旨意還沒有迴來,不敢貿然譴人前去,隻能讓劉院正先知會了傅長啟,才一個多時辰,傅家便送了好些東西進宮,傅夫人更是恨不得立時見見自個兒閨女,又顧及一月就這一迴,隨車在宮門口繞了一大圈,不得已望眼欲穿地迴去了。


    相較他們,延湄反而最淡然。


    一是蕭瀾正在打仗,她心裏惦記;二是延湄還沒有切實地感覺到自個兒的身孕。


    不過耿娘子曉得,她心頭必然也藏著歡喜,睡不著覺想同人說話,這便是最明顯的了。


    “皇上若是知道,指不定要高興成什麽樣兒。”桃葉抿嘴樂,“到時怕都舍不得娘娘走路了。”


    延湄眨眨眼,一手摸自己的肚子,說:“看不出來。”


    “再過幾個月便顯孕相了”,耿娘子柔聲說:“就是眼下,娘娘貪睡、嗜酸這些也都是身孕鬧的,過陣子沒準才厲害呢,不過不怕,鬧得越厲害,將來小皇子越精神。”


    延湄愣神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埋頭笑起來,過會兒,她躺平身子,閉眼說:“瀾哥哥沒送信迴來。”


    ——按日子算,大軍應當已到濮陽,正是兩軍廝殺之際。


    “沒有信兒便是好消息”,耿娘子放輕聲音,“說明陛下龍威,一切順利。”


    “嗯”,半晌延湄轉頭看看她,也認同她說的有理。


    “娘娘睡吧,奴婢兩個換著,您若是哪兒不舒坦了,哼一聲就成。”延湄唿了口氣,手掌貼著肚子,漸漸入了夢鄉。


    第二日一大早兒,傅家又打點了許多東西送進宮來,盡管延湄這裏什麽都不缺,傅夫人還是放不下心,問延湄可需提前幾日進宮。


    延湄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緊張,覺得都是一天的功夫,還是放在中秋那日好,因而傅夫人隻能度日如年地又捱了近十日,到中秋那天,天不亮就起來收拾,卯時帶著唐氏和一堆吃的用的入了宮。


    這期間濮陽仍舊沒有消息傳來,皇上親征在外,朝中不辦宮宴,延湄亦沒甚心思過節,直等見到傅夫人和唐氏,她興致才略高些。


    傅夫人除了行動慢,說話已沒之前那般受阻,一見了延湄便將她摟在懷裏,說:“真好!真好!”


    延湄在母親懷裏撒了個嬌,傅夫人緊忙著讓她靠到暖榻上,交代:“快仔、仔細些,娘娘是有身孕的人了。”


    延湄看著她笑,唐氏帶了許多果脯來,還有梅子湯,都是這些天自家做的,酸口,一樣樣拿出來給耿娘子和桃葉交代,又悄悄問:“娘娘可是嗜酸的很?”


    延湄點頭,唐氏大喜,小聲說:“那定是位小皇子!恭喜娘娘!”


    延湄倒不在意是不是皇子,想起小侄子元兒,問:“大嫂嗜酸?”


    “是”,唐氏笑道:“懷元兒的時候,酸梅子不離口,現今再想想,牙都要倒了。”


    延湄眼下正是這個反應,之前愛的甜食如今半口也不想吃,她覺這樣有幾分新奇,倚著靠枕認真地聽唐氏說。


    延湄是頭胎,蕭瀾又不在,兩人真是各種的擔心,事無巨細地交代,倘使都用筆記下來,怕能成卷書了。


    一大早進宮,直呆到申時女官來提醒第二迴傅夫人才一臉不舍地離開,延湄起身要一並送出來,被傅夫人阻住,她隻好乖乖坐迴去。


    她們一走,延湄就蔫頭耷拉腦的,今兒晚上宮裏要拜月祈福,其實很熱鬧,可延湄覺著尤其冷清。


    傍晚,月亮露了個頭,慢慢升上來,女官帶著內侍們設好桌案,兩位太妃也一並來與延湄拜月祈福,求的都是皇上聖體安泰,此次能大勝還朝。


    延湄對著月亮出了半晌的神,心裏頭忽一陣難受,悶悶迴了殿中說要睡覺。


    ——這樣一個時候,她想蕭瀾想得厲害了。


    又想又擔心。


    耿娘子和桃葉默默看一眼,都明白,可是又沒法勸,卻提延湄越想,桃葉抱了下雙陸的棋盤過來,說:“還早呢,奴婢今兒跟娘娘討個情兒,您教教奴婢吧。”


    延湄靠著抱枕不說話。


    桃葉隻得又換了幾卷書來,“娘娘要看書麽?”


    延湄搖頭,“沐浴,睡覺。”


    兩人沒法子,隻得吩咐人備熱水,耿娘子幫延湄更衣,正換到一半兒,小宮女跑進來,稟傅長啟求見。


    這個時辰請見,定不是尋常事。


    延湄心裏頭一轉,眼睛瞬間亮了,“瀾哥哥派人迴來了!”


    耿娘子忙又重新給她更衣,一麵扶著她往外殿走一麵囑咐:“娘娘您慢些,仔細腳下。”


    延湄迫不及待,她不能擅自召見外親,但傅長啟此刻來定是有蕭瀾旨意,因讓人快些將傅長啟帶進來。


    傅長啟顯然還在戶部值守,官服未換,進殿行禮,禮沒行完延湄便道:“是不是瀾哥哥譴人迴來?”


    “是”,傅長啟笑了,他走得急,還有些喘,“聖旨剛到戶部,特有給娘娘的信,口諭命臣親自送來。”


    延湄顧不得說旁的,道:“快拿來。”


    傅長啟笑著將懷中的木匣呈上,他知曉延湄有了身孕,前幾日未得見,一直惦記著,趁空兒忙問:“娘娘身子這幾日可好?”


    “好”,延湄隨口說,眼睛還盯在木匣上,看了半天,意識到傅長啟還沒走,努努嘴,意思他可以先迴戶部了。


    傅長啟哭笑不得,但見延湄一心全撲在蕭瀾的信上,隻得道:“濮陽之困暫時已解,娘娘放心。皇上此次若得知娘娘已有了皇嗣,必定會快些迴來。”


    延湄聞言抱緊了匣子,半晌,卻搖搖頭,道:“不說,他會分心。”


    傅長啟送個信想關心關心妹妹還被嫌棄了一番,隻好依著延湄,攤攤手先行告退。


    延湄抱著木匣迴了殿內,迫不及待地解開外頭包著的三層黃綢,輪到打開木匣時,她動作又放慢了,一點兒一點兒地抽開上層的金絲楠木。


    匣中,靜靜躺著一截桃樹枝。


    葉子蔫得卷起來,可依舊泛著綠。


    延湄拿在手裏,幾乎是一瞬間便知道這應當是當初,他們在遠香堂前麵親手種下的那片桃樹。


    樹枝是新折的,路上雖耽擱幾日,聞來卻仍有木香。


    延湄咬咬嘴唇,腦中自然地浮現出了蕭瀾站在樹下,笑吟吟折枝的樣子。


    再下麵一層,穩穩當當放著當今皇上的家書。


    火漆封口,上頭粘了幾多藍紫色的小花,有些幹了,可香香的。


    耿娘子將火漆啟開,信呈給延湄。


    一張薄薄的紙上,正是蕭瀾的親筆。


    湄湄吾妻


    信到時應正是中秋,瀾哥哥今次不在,然應承你,往後每歲中秋俱在你身旁,與你共守一輪圓月。


    濮陽前幾日下了雨,秋日涼爽,金陵想必尤有餘熱,記得我囑咐的話,不準貪涼,否則迴去要罰你。


    遠香堂前的桃樹已然長成,明年秋即要結出頭一茬桃子,到時你要想吃,瀾哥哥帶你來摘,先折一支桃樹枝給你,看看瀾哥哥當日種得多好。


    你在旁邊看了一下午,也算是出了大力氣。


    桃園外的小花圃裏還有花開著,瀾哥哥忘了叫什麽名兒,采了幾朵附上,你若是記得,迴信告訴我一聲。


    湄湄,湄湄。


    濮陽天氣依舊。


    謹遵皇後娘娘吩咐,未敢負傷,安心。


    書之千筆……不及思之萬一。


    等我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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