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人口提前一個多月就開始迴流,到大年三十,北城幾乎成了一座空城。


    晚上七點鍾,闔家團圓慶祝的時候,章榕會開車出了鬱家。街上車輛寥寥,他幾乎沒有開過這樣通暢的道路。


    在紅綠燈處刹住車,他偏頭凝神看街道邊緊閉的門店,店門口貼了紅色春聯,四處懸掛著紅燈籠。


    北城禁燃禁放,在這個時節,略嫌少了些煙火氣。


    手指輕敲在方向盤上,他突然覺得耳朵很空,生活很無聊,節日也很無聊,他打了個哈欠。


    迴到西鵲山的時候,屋裏還在熱熱鬧鬧地吃著飯。飯席已經開了很久了,但是眾人為了等他來,留著胃口也沒有多吃。


    他剛剛進屋,已經吃完的杭敏英就從客廳沙發那頭竄了過來,喜滋滋地衝他伸出手:“哥哥,紅包。”


    章榕會從口袋裏掏出一封在鬱家會客時剛收的,拍到她的掌心裏。


    “一邊玩去。”


    杭敏英樂不可支地拿起打開厚厚的紅包數錢,卻看見紅包上寫了字:新年快樂!贈榕會。


    她的臉一下垮下來,不依不饒地跟著他,指控道:“你敷衍我!這是別人給你的。”


    她一路跟到飯廳,章老太太喜笑顏開地招唿著章榕會坐到身邊,對杭敏英道:“你哥哥都沒有工作,他哪裏來得錢給你包紅包?”


    杭敏英一臉不服:“他開那麽貴的車,哪裏會沒有錢?他就是沒有上心!”


    章榕會被她吵得頭疼:“我哪裏有空去給你取現金?一會兒手機給你轉賬行嗎?”


    杭敏英也不是真的缺錢,就是圖個熱鬧吉利,看章榕會坐下吃飯了,癟了癟嘴說:“那你別忘了啊。”


    章榕會好容易安靜下來,吃了口菜,環顧一周覺得有點奇怪,問父親:“不是吃團年飯,那倆怎麽不在?”


    章培明沒有多說:“意濃爸媽還在醫院裏,他們吃完先走了,送點飯菜過去。”


    章老太太突然說了句:“沒見過世麵的,是小家子氣。”


    “您少說兩句吧,”章培明無奈地停住筷子,“她在您又不喜歡,她不在這兒還不好嗎?”


    章老太太還欲再說什麽,章榕會已經很看事兒的捧著酒杯截下了她的話。


    “奶奶,第一杯敬您,祝您身體安康,新年快樂,萬事順遂。”


    老太太立刻眉開眼笑,皺紋深深地疊起來,幾乎淹沒了眼睛。


    再沒有這麽寂寞的新年了。


    路意濃抱著大份的打包盒坐在副駕駛,路青打開了電台,播放著春節聯歡晚會。


    小時候的春晚很精彩的,近幾年節目質量下滑得厲害,不是煽情就是說教,她光是聽著尷尬得腳趾都繃起來。


    車子走到半程,爺爺奶奶的電話撥了進來,路青用藍牙耳機接通,提高了音調,滿是歡喜地問:“你們吃完了嗎?是不是在看節目啊?”


    “我啊,我帶著意濃去醫院給哥和嫂子送吃的呢。對啊,章家那邊都忙完啦。”


    “家裏親戚都來拜年了沒?我看垣城最近天氣不好,你們也別四處跑了,當心摔著。”


    “是,都挺好的。我記得了,會給培明母親帶好的。”


    “嗯嗯,先掛了,一會兒到醫院咱們再說。”


    掛完電話,車內的氣氛因為沉默一下低沉下來,路青不想影響她,努力提著情緒問道:“今天給外婆舅舅那邊都拜年了沒?”


    “拜過了,”路意濃看著路邊閃過一個又一個的路燈,說,“他們今年還是老樣子。”


    路意濃的母親生於垣城市轄的一個古鎮桐南。江南風景名勝地眾多,有全國聞名的六大古鎮、十大水鄉等等,桐南並不在其中。


    桐南規模小,名氣小,遊客也少,古鎮建設拿不到什麽補助,當地人就靠著稀少的遊客做些生意,路意濃的舅舅李慶就在其中。


    他開了一個照相的小鋪子,租賃遊客服裝,舅媽化妝,舅舅拍照,如此過得不好不壞的,維持生計而已。


    路勇在妻子死後三個月就續娶了於佩,李慶當時來垣城市裏大鬧過一場,但是已成定局的事情,再為姐姐抱屈也挽迴不了什麽。


    他們寒了心,除了跟意濃聯係以外,已經跟路家老死不相往來。


    路青突然起心逗她:“要是現在讓你選在哪過年,你想選北城?桐南?還是選垣城?”


    路意濃遲疑地問:“要說真話嗎?”


    “說啊,跟我有什麽不能說真話的。”


    路意濃的手搭在飯盒上,眉眼寥落:“我現在很想桐南。”


    舅舅那個時候,是想要帶路意濃走的。


    他說:哪怕家裏過得再一般,多張嘴我們又不是養不起。


    可是於佩當時沒有懷孕,路勇把女兒的撫養權攥在手裏不肯放,自然是誰也搶不走她。


    路意濃厭棄地想:他要了這撫養權又有什麽用呢?還不是對女兒不管不問,自己出去盡情瀟灑。


    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在法律層麵上牢牢綁定,等著老有所養罷了。


    後來生命有了新的境遇,她跟著路青來了北城,踏上了人生新的支線,生活富足,但並不快樂。


    出身好像是原罪。


    當章榕會可以毫無顧忌地說所有想說的話,她們的一言一行卻要時時斟酌體諒。


    不能輕浮、不能放縱、不能無知、不能傲慢、不能盲從……


    她們背了滿身枷鎖,艱難地融入之前沒有接觸過的圈層,困難的並不是要開拓眼界學習各種各樣的新知識,而是一次次重塑起被擊碎的自尊。


    路青其實臉皮很薄,她此刻麵上帶笑,心裏的委屈難過,也沒有人能比路意濃更能共情到。


    如果在桐南。


    如果此刻是在桐南。


    守著外婆舅舅過年,一定是幸福的吧。


    路青拎著飯盒進了病房,路意濃不願意跟他們待在一起,坐在外麵的長椅上。走廊平鋪滿大片的白色瓷磚,此刻除了自己的唿吸,四周寂靜無聲,她透過窗戶看著天上的月亮。


    打開手機,她早前給蘇慎珍發了一條拜年的消息,對方遲遲沒有迴。不知是不是迴香港重新辦了手機號,蘇慎珍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


    朋友圈裏幾乎被兆卉刷屏,她發了許多張九宮格的照片,同朋友的、同家裏人的,她穿著漂亮的紅毛衣,妝容成熟又美麗。


    路意濃歎了口氣,收起了手機。


    幾乎是在那瞬間,手機叮咚一聲彈出了消息,她被姑父拉到一個新的微信群裏。


    群裏大概有幾十個人,都是章家的親戚。


    章榕會:[發紅包,自己搶啊,搶多少算多少。]


    緊跟著群裏瞬間被紅包刷了屏,章榕會一口氣發了一二十個,各路人馬也冒泡出來發各種表情包,拜年的、搞笑的、祝福的、感謝的。


    路意濃下意識地戳中其中一個,總金額一千元的包,開出來52.00元。


    一波結束的間隙,杭敏英在群裏嚷嚷著:我還沒搶夠500,哥哥再發。


    路意濃沒有再搶了。


    52這個數字很好。


    是一個足夠甜蜜美好的巧合。


    她雙擊屏幕截了圖,細細裁掉了有發紅包的人的名字和頭像的上半部分。


    隻留下了52.00元的數字。


    她這張圖發了個朋友圈,配文:天涯共此時。


    於佩在正月初五提前發動了肚子,順利生下了一個7斤重的男嬰。爺爺奶奶坐著火車匆匆趕來北城時,路意濃已經在桐南,在舅舅家裏吃上了熱乎乎的家常飯。


    表弟李沛買了許多焰火,吃完晚飯路意濃跟著他一起,到空曠的桐南遊客集散中心的廣場上。


    李沛往地上砸著摔炮,路意濃從盒子裏抽出了一根仙女棒,點燃了,呲呲啦啦的花火跳躍著爆開。


    遠處誰家放起了大型的焰火,隨著尖鳴升空,在空中炸開一朵、兩朵紅的綠的花,是很普通的那種。


    “姐,你能在這邊待幾天?”李沛問,他最近有些感冒,說話嘟嘟囔囔的。


    “初七就得迴去了,初八開學。”


    “我們也一樣。北城好不好?”他好奇地問。


    “好。”


    “跟桐南比呢?”


    “各有各的好。”她有些心不在焉。


    李沛的摔炮已經砸完,他蹲下身子把紙皮撿起來裝進塑料袋裏,說:“我爸打算過完正月盤個二手麵包車,跟景區合作去接送遊客。”


    “店裏怎麽辦?”路意濃問。


    “嗨,拍照的人那麽少,我媽一個人忙得過來。”


    他又說:“姐,你要是在北方待不慣就迴來唄。現在家裏慢慢都好了,我爸盤店麵裝修欠的本金也還清了。你學習那麽好,迴來讀書也能讀好大學。”


    路意濃滿眼笑意:“誰教你說的這些話?怎麽老氣橫秋的。”


    李沛鼓了鼓嘴巴:“你迴來之前,我爸媽跟奶奶剛聊完。”


    李慶想把路意濃接迴來的想法也不是一兩天,尤其是現在於佩生了兒子,他們生怕路意濃受忽視欺負,估摸著正是好談的時候。


    手上的仙女棒滅了良久,已經冷透了。


    路意濃把掛著堅硬殘餘物的鐵絲捏在手上,彎來彎去地將手指纏緊。


    “我再想想,”她認真地思忖了片刻,“姑姑對我很好的,一直把我帶在身邊。我要是扔下她自己迴垣城來,她肯定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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