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完的暑假,是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候。


    六七月份的太陽毒辣辣地將空氣蒸得發燙,路邊的植物在股股熱浪中喪氣地蔫下腰。


    大路上間或站著幾個賣冰的攤販和匆匆走過寥寥的行人。


    這情形下,隻有滿耳聲嘶力竭的蟬鳴和探出鐵柵欄掛滿橘紅色石榴花的枝條是極熱鬧的。路意濃很喜歡這種與人無關的熱鬧。


    她沒有事情做,天天約著小夥伴上寥落無人的街上壓馬路,走過垣城一條條人煙稀少但綠意盎然的街道,聊著天南海北不著邊際的閑天。


    直到中考出分,填報誌願的前夕,路意濃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生活突然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她的姑姑路青,要結婚了。


    闊氣鋥亮的黑色汽車停在鋼廠宿舍陳舊的筒子樓下,鄰居的腳步和壓低的議論不時從屋外響起,而此時屋內的氛圍,平靜到有些詭異。


    隻有路意濃手裏緊緊捏著的冰糕袋子,在發出窸窸窣窣的碎聲。


    路意濃一邊吃著鹽水冰棍,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偷偷打量著眼前的陌生人。


    爺爺奶奶坐在竹椅上,默然喝著手中的茶水。


    路青低著頭,坐在一旁,短發像柳絲一樣溫柔地垂及耳畔,嫩如蔥白的耳朵露在外麵,微微泛出紅色。


    二十五歲的路青自然是年輕漂亮,她身邊坐著的陌生男人相比起來年紀就大了太多。


    雖然穿著得體的西裝,保養得宜,但是那股長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氣勢還是讓路意濃有些膽怯。


    聽說這個新姑父比爸爸還要大上八歲,比姑姑,更是大了近二十歲。


    數月前,路青研究生畢業剛剛進入全國知名企業在垣城的分公司實習,沒多久恰逢總公司的老板來視察,路青聰明優異,形象上佳,臨時被撥過去做老板的秘書。


    從臨時秘書到妻子,滿打滿算她隻用了一個月的時間。


    路青身份驟然轉變,一時之間竟不知引來了多少尖酸嫉妒,許多人言談間全是笑話:“工作上都還沒轉正,就先轉正做了闊太。這可是多大的本事!”


    這些話,路青可以棄置不管,爺爺奶奶思想傳統,日日被人當做話題討論,憋屈得像是自家女兒勾三搭四,做出了丟人的醜事,在親鄰麵前都抬不起頭。


    新姑父正式上門的這一天,理所應當地,沒見到什麽好臉色。


    屋內的氣氛久久沉悶著,像壺將開未開的水,憋悶著勁兒等臨門一腳的宣泄。


    最終還是姑姑先開了口,路青說:“我要帶意濃一起走,去北城。”


    她一語既出驟然打斷了父母對這門婚事的糾結,一旁的路意濃沒料想開口談的竟是關於自己的事情,猛得一驚,要不是吃著冰棍差點就咬到了舌頭。


    爺爺餘慍未消:“你已經領證結婚,要去哪我管不了你!但是意濃是你侄女,你結婚還帶著哥哥的孩子像什麽樣子?!”


    路青顯然已經深思熟慮過,她神色淡然地陳述道:“於佩是個什麽樣子你們也不是不知道,迴家吃三頓飯兩迴都得大鬧一場,平日裏見你們飯桌上給意濃夾個雞腿也要甩臉子。以前分開住也就算了,她現在大了肚子。迴頭孩子生下來,你們去伺候,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讓意濃怎麽辦?”


    奶奶底氣不足:“這到底是你哥的家事……”


    路青冷笑:“家事?他管家麽?他著家嗎?意濃你們養著,跟他有關係嗎?天天受後媽擠兌,他說過話麽?”


    姑父忍不住輕咳了兩聲打斷她激烈的情緒:“說好迴來好好說的,生這麽大氣做什麽?”


    姑姑冷靜下來,斬釘截鐵放了話:“你們為了意濃好,就不要攔著了。培明已經找好了北城最好的國際私立學校,九月份直接入學。跟著我,意濃能接受好的教育、過好的生活,您二老盡可以放心了。”


    路意濃跟姑姑走的那天,工廠家屬院裏最好的朋友前來送別,看著小姑娘們哭哭啼啼地十八相送,倒是衝淡了一些大人間傷感的離愁。


    路青看她們哭得傷心,又抬頭看了一眼肅立在樹蔭下一言不發的父母和哥哥,嘴唇翕動,想說什麽,最終又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她伸手摸了摸路意濃的腦袋,說:“別哭了,咱們還會迴來的。”


    飛機在發動機巨大的嘈雜聲中衝上萬米雲霄,江南故土在眼底漸漸變成黑黑小小的一塊直至被厚厚的雲層徹底遮掩住。


    路意濃一路上哭得眼睛發腫,現下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隻身麵對著狹小的舷窗。


    章培明低聲玩笑:“你家小姑娘平日裏活潑外向,看著沒心沒肺的,沒想到也是個淚包做的。”


    路青怕路意濃聽見了要不好意思,不放心地朝她那邊瞧了一眼,然後迴頭嗔怪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章培明解釋道:“我是覺得她這樣直肚直腸得好。不像我家小子,整日冷個臉,高不高興都看不出來,很難對付。”


    這不是路青第一次聽章培明提起他的兒子,她的笑容略微凝滯,心裏像懸著巨石一般有無可逃避的隱憂。


    章培明安慰地拍她的手:“榕會已經十九歲,他媽媽過世多年,我同你結婚也是第一個問了他的意見。他現下正在歐洲跟朋友過暑假,天南海北不知瘋到哪裏去了,別擔心他。”


    他這麽一句句說著,路青心裏也慢慢鬆快起來。


    章培明最後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和小侄女的。”


    路意濃在去往北城,入住章家之前,對於金錢並沒有更多概念。母親早逝,父親再婚,直到十五歲之前,她手裏拿到的最大麵額的紙幣是過年時舅舅給的五十元紅包,還被路勇收繳。


    小女生的快樂與金錢無關,鋼廠宿舍的冰箱裏有吃不完的鹽水冰棍,門口租書店裏的名偵探柯南漫畫看一天隻收五角,發圈皮筋和新衣服都是平時姑姑給買的,她品味好,路意濃長得漂亮,即便家境普通,也沒阻礙她在同齡人中閃閃發光。


    少年不識愁滋味。至少在去北城之前,都是這樣的。


    路青的婚禮在當年的8月末舉行,章培明是二婚,辦得並不隆重,限於親友之間擺了幾桌,沒有發放更多的入場券。


    婚禮的布置按照路青的心意來,草坪婚禮,背靠著一汪清澈的湖,場地鋪滿空運的鮮嫩欲滴的厄瓜多爾粉白玫瑰配著藍色的繡球花。


    路意濃當花童,天熱得厲害,她跑來跑去提裙擺、送手捧花和對戒,汗水從額縫淌下來,她感覺臉上的妝有點花,化妝師編的魚骨辮也開始有點鬆。


    新郎新娘與大家合影時,她被夾在中間,麵對著黑洞洞的鏡頭,繃緊了笑。


    除了路意濃,路家沒有人來,章培明的母親也沒有來。沒有長輩坐鎮,婚禮本身輕鬆,又好像有些草率。


    婚席開宴,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坐在她身邊,她長得並不算漂亮,圓鈍的臉,五官有些扁平,細長的眼睛掃下來倨傲地垂眼看她。


    她叫杭敏英,是章培明的親外甥女,姑父怕路意濃孤單特意被安排過來與她作伴。


    路意濃對待同齡人是熱情的,但是杭敏英高高在上的氣場隔開兩人的距離,她被上下打量挑剔,如坐針氈。


    “這條裙子是今年的新款,我舅舅對你不錯。”她這麽說。


    “你家裏的事情,我媽媽都跟我說過。你媽媽去世了?你爸爸是做什麽的?他幾個月能掙出這條裙子來?”


    “哦,不好意思。雖然我也是k省人,但我爸是江津大學教授,媽媽是公司股東。我沒去過垣城,也確實對你們這樣家庭的收入不太了解,有些好奇。”


    她嘴裏說的不好意思,臉上的神色傲慢卻分明不是如此。


    路意濃心緒單純,在她的連珠炮式的發問中,第一次體會到尷尬、羞辱又無措的混雜情緒。但她年紀太小,不知道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


    “……是姑姑給我買的。”她捏緊裙擺,首先低了聲。


    “你姑姑是挺漂亮的,”杭敏英看她軟弱,笑得輕蔑極了,“多虧你姑姑,不然你也沒機會跟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說完她跳下椅子,跑到主桌她母親的身邊加了座,嬌嬌笑著投過來一個挑釁的眼光。


    那一頓飯,路意濃吃得如鯁在喉。她戰栗地意識到身上的裙子、眼前的餐食是有價格的。


    她沒有足以匹配的血緣,這並不是她能承受的高昂。這一點認知,如剾刀解割她脆弱的心髒。


    她尚不明白那種暗流湧動的羞恥叫自尊,杭敏英輕而易舉擊碎它,留下滿地支離的碎片肆無忌憚地蕩掃驅逐最簡單的快樂。


    此後餘生的每一步,金錢都走在了情緒之前。


    她是這樣,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心事重重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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