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了天牢,日子又恢複了規律。


    每天點卯、下值、睡覺,轉眼過去一個多月。


    李平安與牢裏獄卒混了個麵熟,秉承少說少問,多聽多看的原則,沒有去打聽任何關於犯人的消息。


    朝廷將蘇明遠關進了天牢,定罪不定刑,顯然上麵在鬥法。


    短時間不會砍頭,也就不用急著探望。


    其中最相熟的同僚,莫過於同在夥房當值的胖廚子蘇六,平日裏閑聊方才得知,他竟然是京城名廚的親傳弟子。


    擅長四個菜係,有十幾道師門傳承的秘方菜肴。


    李平安大上十幾歲,跟著獄卒稱唿:“六子,這麽大本事,怎麽屈居夥房?”


    “咱這夥房一般麽?”


    蘇六雙眼眯成縫,揮舞著鍋鏟炒勺:“咱不想在後廚混日子,在這做了三年飯,就是在等一個機會。”


    “將我失去的一切都拿迴來,將踩我的人都踩死!”


    等什麽機會,蘇六沒說。


    李平安與獄卒閑聊,得知了真正原因。


    年輕氣盛與行業前輩比試廚藝,贏了也就罷了,還陰陽怪氣的嘲諷,結果就是讓人家封殺了。


    京城有名有姓的館子,蘇六都進不去,小食肆又雇不起。


    天牢自成體係,外邊誰也管不著,最主要的是油水豐厚,蘇六一待就是三年。


    下了值。


    李平安迴到家中,媳婦拉著進屋


    “相公,我迴家看看母親。”


    李平安問道:“想通了?總要去看一眼的。”


    “相公說得對。”


    媳婦說道:“父親生我養我,即使態度上多有苛待,也未曾少過吃喝。涼州生活幾年,真切見過農人生活,才知道小時候已經很不錯了!”


    “確實如此。”


    李平安微微頷首,隻講尊嚴不講吃飯,那就舍本逐末了。


    大乾的農人為了吃飽飯,恨不得給官吏磕頭舔腳,老泰山人品不咋地,卻也沒真餓著媳婦,還請先生教書寫字。


    “再者,我也不是當年的我了!“


    媳婦雙目微眯,五指並掌淩空打出,丈外牆壁印了個手印。


    這等情景若讓江湖人看見了,說不得納頭便拜,獻上所有家資,隻求成為媳婦門人弟子。


    “娘子威武……”


    李平安眼看著媳婦十四年修至結丹,所謂的氣凝液、液凝丹兩大生死關卡,完全沒有展現出應有的艱難。


    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媳婦就成了武道宗師。


    人與人的差距,當真是比人與狗的差距還大!


    當然,李平安也出了大力,且不說功法、金銀,真氣結丹必須的奇物,追風骨不空鉤無字書藥王鼎任意挑選,省了許多功夫。


    媳婦選擇了藥王鼎,煉入丹田,其他人再不能使用。


    出了門。


    馬車一路來到勝業坊,停在張家門外。


    傍晚時分。


    張家仆役進進出出,似是在準備酒宴。


    媳婦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家,倏然間雙目淚流,記憶中母親多有關懷,十餘年未迴去甚至不知生死。


    “相公,我想進去看看。”


    “等晚上。”


    李平安抖動韁繩,馬車來到街對麵的悅來客棧,開了間臨街的房子。


    夜幕降臨。


    夫妻二人換上夜行衣,遮頭蓋臉隻露出雙眼,身形飛縱進入張家院子,媳婦按照記憶中路線來到自己閨房。


    李平安熟練的開鎖,推門進去,點燃蠟燭。


    房間裏清淨整潔,應是常有人打掃。


    媳婦坐在床前,左看看右摸摸,當年有多恨這間屋子幽禁自己,現在就有多懷念。


    踏踏踏……


    腳步聲走近,李平安順著門縫瞥了眼,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嫗,在侍女的攙扶下走近。


    “娘親!”


    媳婦立刻認出了來人,見麵覺得尷尬,離開又舍不得。


    李平安抓住媳婦的手,靜等著老嫗推門進來,躬身施禮道。


    “女婿拜見嶽母。”


    侍女見兩個黑衣人,嚇得手腳發抖,老嫗卻是鎮定自若,不理會李平安,滿是滄桑的雙眼盯著媳婦。


    “是不是玉兒迴來了?”


    “娘!”


    媳婦身形閃爍,下一瞬就與母親抱緊。


    “迴來就好。”


    老嫗心懷大慰,輕撫女兒後背。


    片刻後,娘倆兒坐在床邊敘話,迴憶小時候的趣事,說張府這些年的變化。


    老嫗詢問近些年經曆,媳婦搖搖頭沒迴答,隻滿臉幸福的說了句。


    “女兒過得很好。”


    “玉兒這氣色,娘當然放心。”


    老嫗活了五十多年,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沒有哪個能與現在的女兒相比,隻安安靜靜的坐著,隱約就讓人生畏。


    武者尚在人的範疇,武道宗師已經超凡脫俗了。


    聊了一個多時辰。


    媳婦起身告辭,又去前院看望父親。


    張員外正陪著禮部員外郎吃酒,慶賀孫兒得中舉人,年近花甲的老人,一杯杯酒喝個不停,顯然心情極好。


    兒子不成器,孫兒又繼承門楣。


    媳婦站在暗處觀望許久,沒等酒宴結束,便與李平安迴客棧了。


    ……


    養心殿。


    五黃六月,仍燃著香爐。


    正統帝半躺在軟榻上,一本本翻看密折。


    密折原本隻來自鎮撫司、東廠,正統帝登基之後,又擴大了範疇,允許州府縣衙主副官、軍隊中下層武將上奏。


    凡官員所聽所聞,皆可上報。


    這個製度,讓底層文武官員有了投訴渠道,對主官的不滿直達天聽。


    一定程度上抑製了貪汙腐敗,壞處就是讓皇帝更加勞累。


    正統帝樂此不疲,寧肯少睡兩個時辰,也要將權力死死握在手中,一分一毫都不允許臣子染指。


    “南海市舶司,已經爛透了!”


    這封密折來自江寧府守備的下屬,參將紀士名,據他所說南海市舶司與海盜勾結,壟斷出入口生意,獲利巨萬。


    市舶司為了打擊異己,縱容海盜劫掠,甚至聯手江寧守備官,打開城門任海盜入城殺戮。


    上報朝廷則誇大海盜力量,哄騙一大筆軍餉。


    正統帝沉吟片刻,寫下批示:搜集實證,靜等鎮撫司接手此案。


    這時。


    雲公公躬身上前,低聲說道:“陛下,劉太醫熬製的紫參養體湯好了。”


    “呈上來罷。”


    正統帝站起身,活動了下略微僵硬的筋骨,打了套道門秘傳養生拳法,原本疲倦的神情恢複了精神。


    片刻後。


    雲公公領著禦膳房內侍,端著個托盤進來。


    盤子有個晶瑩剔透的玉盆,盆中羹湯熱氣騰騰,湯底是根紫色人參,根須清晰可見,看模樣得五六十年藥齡。


    一般來說,幾十年藥齡的人參,根本沒資格讓正統帝服用。


    這支紫參卻是不同,乃是傳說中的罕見靈物,與朱果、髓芝之類的靈果齊名。


    太醫院剛剛收到這支紫參,眾太醫就用法爭論不休,大多數太醫認為,應種在皇家藥園中,讓人日夜看護。


    等到了百年藥齡,效用能翻幾倍。


    這等靈藥可遇不可求,縱使見多識廣的太醫也舍不得用。


    消息傳到正統帝耳中,命雲公公傳了句話,轉天紫參就熬成了藥羹。


    什麽靈藥,也比不得陛下身子重要!


    內侍將玉盆放在禦案上,正統帝看了眼紫參,揮手示意雲公公盛湯。


    雲公公取來玉碗玉勺,盛了一碗先自己嚐了嚐,等了片刻隻覺得身子骨發熱,由內而外暖洋洋的舒服。


    “陛下,當真是上等靈藥。”


    雲公公倒也不怕中毒,之前有兩個內侍試藥,他隻是例行公事而已。


    隨後又盛了一碗,正統帝接過吃了口,藥力直達四肢百骸,很快感受到由內而外的燥熱。


    “不錯,劉愛卿獻藥有功,賞百金。”


    一連喝了幾碗,又切了截紫參服用,比平日裏飯吃得還多。


    正統帝吃過藥羹,隻覺得精神奕奕,體內有股力量支撐,似乎恢複了年輕時的體力精深。


    又批閱了兩個時辰奏折,已經過了子時,正統帝仍然感覺不到疲憊。


    “去珍妃那。”


    “擺駕延禧宮!”


    雲公公扯著公鴨嗓傳令,很快又內侍抬來玉輦,一路來到延禧宮。


    珍妃本已熟睡,聽到陛下要來留宿,立刻起床梳洗打扮,描畫了嫵媚誘人的妝容,在殿中等候陛下寵幸。


    寅時。


    雲公公在殿門外站著,武道高明的他,輕易聽到殿中聲響。


    “今兒陛下好生龍精虎猛,看來還能活些年,咱的好日子還長。珍妃也得恭敬著,這迴沒傳避子湯,興許能懷了龍種……”


    正思索間,殿中傳來一聲尖叫。


    雲公公下意識破開殿門,身形如鬼魅,轉瞬出現在床邊。


    珍妃縮在床角,滿臉驚恐,抱著錦被哭泣。


    正統帝渾身赤裸裸,躺在床上抽搐不已,雙眼翻白,鼻孔嘴角流血,哼哼哧哧聽不清在說什麽。


    “傳太醫!”


    ……


    正統十五年。


    五月初九。


    正統帝忽染惡疾,藥石無用。


    ……


    五月十日。


    延禧宮。


    殿外僧人道士齊聚,誦經聲陣陣。


    殿內藥香濃鬱,十幾個太醫跪在床前,麵如土色。


    大乾沒有殺太醫的先例,然而眼前皇帝慣會不尊祖製,又是突遭變故,惱怒之下未準就全拖下去砍了。


    正統帝躺在床上,嘴歪眼斜,麵色青紫。


    沉寂了許久,眼神中的不甘緩緩消散,似是徹底死心。


    “朕要見康兒。”


    床邊侍候的程皇後,眼底閃過喜色,後宮默默無聞等了十幾年,不爭不搶不鬧事,終於熬出了頭。


    先前那些得意的賤婢,本宮一個個收拾!


    雲公公收斂灰心喪氣,連忙走出殿外,看了眼跪成一排祈福的皇子,躬身來到趙康身前。


    雙腿彎成近乎貼地,比跪著的趙康還低半頭。


    “殿下,陛下要見您。”


    趙康遵遵從常恭叮囑,聽到什麽消息都不悲不喜,先是對著宮殿三叩九拜,然後跟在雲公公後邊進去。


    “拜見父皇。”


    沒敢高唿萬歲,省的刺激到父皇,到嘴的皇位丟了。


    “你們下去吧。”


    正統帝揮揮手,殿中所有人退下,隻剩下父子二人:“康兒,走近些,朕有些話與你說。”


    趙康躬身向前,側耳靠近。


    “父皇請講,兒臣定秉記於心。”


    “朕繼位至今,朝廷內外清淨,大乾興盛在即,不過……”


    正統帝話音一轉:“朕做事太過嚴苛,你登基之後要行寬仁之政,對百官勳貴好一些,莫要學朕刻薄。”


    趙康點頭道:“兒臣遵命。”


    “朕培養的文官武將,多正值壯年,你擇忠心者用之,不忠者殺之。”


    正統帝說到這裏,忍不住歎息:“可惜朕不得天命,本想著三五年後,北征蠻族,現在便宜你了。”


    趙康躬身道:“兒臣不敢居功,定教史書記載父皇功績。”


    “功績?朕定是一身罵名……”


    正統帝說道:“世家勳貴罵朕也無妨,殺了那麽多人,罵一罵也是合情合理。隻要忠心於你,便可用之,不必在意朕這個死人,一切以國事為重!”


    趙康雙目含淚:“父皇!”


    世人都說父皇好名,若聽到這些話,大抵會羞愧至極。


    “還有件事需要交代,關於蘇明遠。”


    正統帝問道:“伱可知朕為何要殺他?”


    趙康心思電轉,知道這是父皇的考驗,沉吟許久後說道:“其一,蘇明遠執掌中樞十餘載,已有權臣之相。”


    正統帝微微點點頭,算是認可趙康的說法。


    尤其是忽遭惡疾,蘇明遠更不能留,國朝不允許出現兩代權相。


    趙康繼續說道:“其二,父皇與士大夫共天下,士紳雖是國朝吸血蟲,卻也幫著牧民,功大於過。”


    “好一個功大於過。”


    正統帝眼中閃過讚許,他原本沒想好傳位於誰,聽到這話就放心了不少。


    國朝穩固之功,勝過一切過錯。


    “朕果真沒有看錯人!”


    正統帝顫顫巍巍的舉起手,從床頭拿出個錦盒,打開後裏麵有傳位聖旨:“朕早就屬意於你,這些年隻是考驗心性。”


    趙康感激涕零,這些年對父皇不立太子的埋怨,頓時煙消雲散。


    “父皇,兒臣定兢兢業業,保國朝延綿!”


    “朕相信你,咳咳咳……”


    正統帝麵皮抽搐,劇烈咳嗽幾聲,嘴裏濺出幾滴黑血,搖頭製止了趙康幫著擦拭,繼續說道。


    “最後一件事,就是如何殺蘇明遠。”


    “殺是一定要殺的,不過得將他的用處榨幹。”


    “你登基之後,先行施恩於蘇明遠,表示對新政支持。借機逼迫士紳讓步,削減其權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


    正統帝歇息片刻,繼續說道:“可以準許免稅,但是要定額,而不是盡數免除!”


    “兒臣明白。”


    趙康點頭答應,問道:“父皇,您究竟如何看待蘇明遠?”


    “這個人是治世之能臣,說為大乾續命百年也不為過。”


    正統帝說道:“朕初登基時,稅收不過四五千萬兩,去年已然破億兩,等限製了士紳免稅,還會大幅增長……”


    趙康遲疑道:“那蘇明遠死後如何定名?”


    “此事你不必太過在意,死後功也好,過也罷。”


    正統帝幽幽說道:“那隻是短暫的評價,待季乾滅亡,自有後來人為其翻案正名!”


    這話似是在說蘇明遠,又似是在說自己。


    趙康恍然:“兒臣知道該怎麽做了。”


    “其他的麽,也沒什麽可交代的。”


    正統帝青紫臃腫的臉龐,浮現幾分得意與驕傲。


    “朕宵衣旰食十五載,梳理大乾三十六州,自詡還是有些用處。你隻需寬仁厚德,天下自然大興,成明君聖主……”


    ……


    五月初十。


    子時。


    景陽鍾九響。


    正統帝崩,天下縞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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