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


    暖意融融,青煙彌漫。


    趙禦推門進去,見到建武帝蓋著狐裘,躺在軟榻上。


    白發蒼蒼,氣息奄奄。


    “這時候就不用多禮了。”


    建武帝揮揮手,指著禦案上的奏折:“北疆來的戰報,你瞧一瞧,與朕說看出了什麽。”


    趙禦凝神靜氣,明白最終考驗來了。


    微微躬身拿起奏折,上麵寫的是蠻族部落犯邊,北疆薊東鎮參將公羊滋領兵出擊,斬首兩千,請朝廷發放賞銀。


    建武帝南征北戰,為激發兵卒士氣,定下“一耳一銀”的獎勵。


    統一天下後,改為蠻族之耳。


    “北疆大軍不愧是國朝柱石,有此悍將,可無懼蠻族犯邊,當擢升公羊滋為遊擊,調往南方州府……”


    趙禦誇讚兩句,話音一轉:“草原蠻族多春秋入侵,北疆十月已經下雪,有礙騎兵衝鋒。”


    “公羊滋可能謊報軍情,殺良冒功,先升官調走,再遣鎮撫司、東廠核查!”


    說完靜等建武帝評判。


    “不錯,皇帝誰也不能信,須時刻保持懷疑。”


    建武帝微微頷首,盯著趙禦看了許久:“朕本不想傳位給你,以你涼薄性子,朕那幾個兒子大抵沒有好下場。”


    趙禦噗通跪倒在地,沒有為自己辯解。


    這般時候少說少錯,多說多錯,一切聽父皇教訓。


    “咳咳咳……”


    建武帝輕咳幾聲,氣息虛弱道:“不過有人與朕說,區區幾個兒子而已,哪有江山社稷重要,所以還是傳位於你罷。”


    趙禦拜謝:“父皇放心,兒臣定兢兢業業,宵衣旰食!”


    建武帝歇息片刻,說道:“有幾件事要與你交代,將來登基後,切記小心處理。”


    “父皇請講。”


    趙禦跪在軟榻旁,全神貫注,豎耳聆聽。


    “第一件事,是北疆大軍。”


    建武帝從袖口取出個折子:“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此乃萬古不變之道理。北疆軍中有幾個人可以重用,朕壓了他們幾年,你登基後記得提拔!”


    趙禦雙手接過,打開後迅速掃了一眼。


    折子上寫著十幾個人名,詳細記錄著年歲、親族、性格、優缺點等等,甚至還有已經犯下的罪名。


    “父皇放心,兒臣定能掌握北疆軍馬。”


    “第二件事,是三司。”


    建武帝叮囑道:“待你登基後,將三司上下換成自己人,這是你的眼和刀,拿不住就成了瞎子、傀儡。”


    趙禦連連點頭,心中已經有三司人選。


    或許能力比不過現任,但是勝在忠心耿耿,將來再擇優替換。


    “第三是世家、武夫。”


    建武帝說道:“這一文一武,看似針鋒相對,實則同屬於統治階級,你可知什麽是階級?”


    趙禦思索許久:“應是將天下人分為不同等級。”


    “對,也不全對。”


    建武帝迴憶當年,懷念道:“朕聽老師解釋這個詞匯時,驚為天人,僅僅兩個字就道盡了古今天下大勢!”


    趙禦對父皇的老師,有幾分印象。


    一個有趣的老頭,喜歡喝酒、吃茴香豆,喜歡教人茴字的四種寫法。


    “還請父皇指教。”


    “來不及了,朕本打算近兩年傳授太……信兒。”


    建武帝從袖口摸出卷書冊,書封略微發黃,沒寫任何書名:“朕將老師的話,全都記在了這裏,你自行參悟吧。”


    “此書乃最上乘的帝王術、屠龍術,以後隻允許曆代皇帝看,其他人觀之殺無赦!”


    “兒臣遵旨。”


    趙禦雙手接過,小心收入懷中。


    “繼續說世家、武夫。”


    建武帝說道:“兩者同為統治階級,但是有本質的不同,前者依托血緣,後者天賦資質。”


    二者本質區別,在於世家鎖死了上升通道,武夫給平民以希望。


    即使是渺茫的希望,也比通過母嬰血緣傳播要好得多。


    趙禦心有所悟:“所以世家須遏製,免得他們做大,武夫可以提拔,尤其是底層天賦異稟者。”


    “你很不錯!”


    建武帝抬了抬眼皮,看趙禦的眼神愈發滿意,本想讓他立下不殺兄弟的誓言,現在看來無所謂了。


    “可惜朕也沒有什麽辦法,徹底解決世家大族,否則國朝可傳承千年。”


    趙禦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誦讀曆朝曆代史書,趙禦發現百姓造反的根本原因是沒了田地,從這個問題入手,或可延綿國祚。


    隻是土地二字太過敏感,現在說出來,興許父皇會換個安穩的皇帝。


    四五百年的傳承雖然不長,總好過折騰的厲害,二世而亡!


    “朕現在最後悔的事,就是近些年懈怠了,想著君臣相宜,死後能留個好名聲。”


    建武帝歎息道:“早知如今局麵,朕會趁著年輕,帶兵巡查江南諸州,殺個人頭滾滾,國朝自然安定!”


    說起領兵征伐,建武帝雙目放光,言辭激烈,恍若迴光返照。


    趙禦眉頭微皺,對征伐之事不以為意。


    肆意揮舞屠刀乃莽夫所為,世家殺了一批還有新一批,解決問題還需改革製度。


    “你莫要覺得殺頭很蠢,這才是真正解決問題的手段,論手腕、智謀,一人之力怎麽敵得過世家?”


    建武帝目光渾濁,卻能輕易看穿趙禦心思。


    涼薄寡恩、城府深沉是優點,也是趙禦的缺陷,通常習慣陰謀詭計的人,往往不重視肉體消滅。


    實則肉體消滅,才是政治鬥爭的真正勝利!


    建武帝心中隱有預感,大乾或亡於世家,然而沒時間手把手教導,隻得寄希望於國朝氣運。


    “以上三件事辦好了,皇位能坐得穩,另外的都是些許小事。”


    趙禦恭敬道:“父皇請講,兒臣謹記。”


    建武帝說道:“天牢關了許多犯官,其中不乏寒門出身,你登基後赦免,可收攏為心腹臂膀。”


    趙禦說道:“兒臣領命。”


    “這是天下貪官的賬目,你當著所有人燒了,可得百官擁護。”


    建武帝取出個冊子,頓了頓補充道。


    “但是你要記得,貪官就是貪官,將來換個別的罪名,該抄家抄家,該滅族滅族,莫要心慈手軟!”


    趙禦沉聲道:“兒臣定肅清吏治。”


    建武帝瞥了趙禦一眼,吏治哪能肅清,過去幾千年未來幾千年,都不可能徹底清除貪官,畢竟貪婪是人的本性。


    “魏衡剛直不阿,可為禦史大夫,不過此人性子太硬,不可執掌六部事務……”


    趙禦說道:“兒臣明白。”


    魏衡當街犯顏直諫,不顧大局、不知變通,隻能用來監督百官。


    六部事務需要交給懂得變通之人,有時候為了維護皇帝威嚴、國朝穩定,明知是錯也要去做。


    “蘇明遠麽……”


    建武帝沉吟許久:“此人有大才,又與世家不共戴天,可以倚為臂膀,但不能做宰相。”


    趙禦疑惑道:“為何不能為相?”


    類似蘇明遠這種有能力的孤臣,正好用來統領六部,好用又不擔心尾大不掉。


    “太聰明了,你未必能製得住!”


    建武帝眼底閃過恨意和讚歎,恨蘇明遠壞了自己身後名,又讚歎此人算計智慧,一人之力改變了大乾走向。


    “你登基後,將宰相之位留給蔡文林之流,他們隻會拍馬屁,拿不住權力。”


    “再設立副相或者大學士之類職務,有參政議政權力,但沒有宰相的決策權力,遂帝位穩固!”


    趙禦由衷讚歎道:“一切依父皇所言。”


    皇權與相權之爭,一直是皇帝心病,立個泥塑紙糊的正牌宰相,用副相治國理事,對皇權的威脅就小多了。


    當然,建武帝不屑於此。


    譬如周丞相在位十六年,權傾朝野,又有南方世家支持,看似是一代權相。


    建武帝隻需下道旨意,周丞相就落得自戕、夷三族。


    “戶部員外郎劉雲頗有才幹,隻是出身世家旁支,可用,不可重用……”


    又斷斷續續說了幾個名字,都是朝中四五品的官吏,年紀三四十歲正值壯年,原本是留給廢太子的臣子。


    趙禦有了這些人支持,掌控朝堂輕鬆許多,不會為老臣欺瞞。


    “你且記得,必須分化那些大臣,至少將他們分成兩派,派內還要有山頭……”


    建武帝斷斷續續交代完朝堂,又說道:“掌握了朝堂,地方事務就容易得多,值得朕說的隻有一件。”


    “雍州金剛寺麾下百萬信眾,稍加挑唆就會生事,你登基後可以此練刀!”


    “父皇……”


    趙禦駭然,輕飄飄一句練刀,死者將以十萬計。


    “如此多信眾作亂,會不會出意外?”


    “金剛寺本就是朕暗中扶持,出不了大亂子。”


    建武帝解釋道:“雍州民風彪悍,曆朝曆代都有造反者,更是偽朝起兵之地,朕就以佛法度化、馴服。”


    “如今雍州百姓老實聽話,為防佛門做大,可以收網了!”


    趙禦是皇子,即使先前不受寵,也讀過關於偽朝的記載,知道偽朝謀反作亂的手段極為厲害,當即答應道。


    “兒臣定平定雍州!”


    新君坐穩朝堂最快捷的辦法,就是打一場勝仗,雍州金剛寺信眾就恰逢其會。


    “最後還有一事,與朝堂無關……”


    建武帝閉眼歇息了很久,趙禦幾乎以為父皇駕崩,方才緩緩睜開眼說道。


    “是關於傳國玉璽和太祖!”


    趙禦看父皇凝重模樣,似乎先前交代的所有事,都遠遠不如此事重要。


    建武帝抬了抬手,掌心神光閃耀,凝成拳頭大小的傳國玉璽,明黃顏色,方圓四寸,鈕交五龍。


    “傳國玉璽,我趙氏皇族的傳承神物!”


    “持之可氣運護體,隔絕一切邪術咒法,妖魔鬼怪近身必顯形。”


    “先前信兒尋的東海術士,確實有削人壽元的本事,然而朕有傳國玉璽在身,一分一毫也未受損!”


    建武帝提及廢太子,忍不住氣上心頭,劇烈咳嗽幾聲,抬手將玉璽交給趙禦。


    “傳國玉璽是死物,太祖則是……活物!”


    趙禦嚇得手一抖,差點將玉璽摔落在地:“父皇,莫非太祖還活著?是誰?”


    “朕的老師就是太祖。”


    建武帝幽幽說道:“一個活了千年的老怪物,據朕探查得知,世祖起家亦是太祖支持。”


    趙禦問道:“那太祖現在在哪裏?”


    任誰也不想頭上有人管著,尤其是皇帝,連兒子孫子都舍不得分權,更何況幾百年前的祖宗。


    “可能還活著,也可能死了。”


    建武帝迴憶道:“朕原本不知老師身份,隻當他是絕世奇人,通曉天文地理、過去未來。”


    “身旁有一支龍鱗衛,個個實力高強,為朕探查四方消息……”


    “朕前期練兵所需的錢糧,皆是老師提供……”


    “平定天下後,老師不慕權勢,甘心歸隱山林,朕以父子禮待之……”


    趙禦聽到這裏,不覺得“太祖”有什麽過錯。


    無條件的支持父皇複興大乾,給知識給金銀給人才,不求任何迴報,簡直是曆代帝王渴求的大賢良師。


    建武帝話音一轉:“直至紫陽真人覲見,獻上了一條千年蟲……”


    不等趙禦詢問,建武帝解釋了千年蟲效用。


    “此異蟲乃是活化靈物,以老為食,能嗅出人的真實壽元。”


    “朕得此蟲後,去老師隱居之地,本想著分享有趣奇物。未曾想那蟲兒告訴朕,眼前之人年歲過千,是個不老不死的長生者……”


    建武帝露出渴望、懊悔、無奈種種神色,最終匯聚成一聲歎息。


    “剛開始,朕感念老師恩深似海,發誓絕不會害他。”


    “然而人都有生老病死,隨著朕年歲愈長,精力愈發不濟,真切的感受到老死的恐怖……”


    “貪欲占了上風,朕將老師誘至皇城,令三千禁軍圍殺!”


    長生!


    趙禦眼底閃過火熱,未曾想世上竟真的有長生,忍不住追問。


    “父皇,後來呢?”


    “老師武道堪稱人間絕頂,但仍是肉體凡胎,何況圍攻者不乏奇人異士,很快就重傷垂死……”


    “直到那時候,老師才坦露身份,竟然是大乾開國太祖!”


    建武帝眼皮合攏,喃喃自語,趙禦耳朵貼著嘴才能勉強聽清。


    “朕那時有後悔、有恐懼,隻是長生就在眼前,寧願背上弑師弑祖的惡名,也要奪過來……”


    “太祖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舍棄肉身逃離……”


    “當年具體的事,你去問楚公公,千年蟲就由他蘊養……”


    “朕不後悔貪心,長生在望,誰又能不貪心……”


    “大乾若不能四興,其罪在朕……”


    “功過對錯,自有後人評說……”


    建武帝思緒開始混亂,聲音微弱不可聞,直至氣息斷絕。


    “兒臣恭送父皇!”


    趙禦雙目噙淚,嚎啕大哭,大概現在才有幾分父子親情。


    殿外聽到哭聲。


    靜候的尋貴百官,三叩九拜高唿。


    “恭送陛下!”


    ……


    建武四十三年。


    十月廿二。


    建武帝崩,舉國縞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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