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竹琛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有些無奈地看向對麵的關杉。關杉對她的視線無知無覺,隻是捏著毛筆,一行一行地往下點。


    “嗯……龍井蝦仁、蟹黃獅子頭、香酥乳鴿……還要……嗯,再加個八珍多寶飯、玲瓏豆腐箱…怎麽沒有珍果時蔬餅?算了,再加一個椒鹽烤餅……”


    這丫頭可真不客氣,徐竹琛帶她到了酒樓,還未說出自己請客,她就自然而然地坐下開始點菜了。


    也是,想來她從小到大都有私廚,恐怕並不知道出來吃飯是要付錢的。


    徐竹琛聽她一道一道點著,花樣繁多,又淨是些昂貴又耗時的才,忍不住開口道:“肖校,別點太多,兩個人吃不完也不好帶。”


    關杉抬起白淨的小臉,不明所以:“吃不完不可以賞賜、送給——”她指了指走來走去的跑堂,“那些——嗯,下、那些人?”


    徐竹琛看她猶猶豫豫將“下人”兩個字咽下去,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裏是酒樓,不是家裏宅院。點多少就要吃多少,浪費可不好。”她說完,把點菜簿拿過來,一道道看過去,啼笑皆非,“你呀,真是把這裏當禦膳房了。”


    徐竹琛一道道勾掉關杉點的菜,關杉心裏有些遺憾,小聲嘀咕道:“這才不是禦膳房呢。天子服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什麽粳米、黃米、高粱、小米、麥子、菰米…什麽牛、羊、豕、犬、雁、魚……百十道菜,每樣隻吃一點,那才是真的鋪張浪費。”


    徐竹琛沒聽清,看向她:“什麽?”


    關杉連忙抬起頭,委屈道:“竹琛姐,我好餓。”


    徐竹琛安撫地揉了揉關杉的頭,一麵將菜單遞給店小二,一麵閑聊道:“你在先前可曾接觸過記賬?就是用紅黑色筆,在賬本上將收支都記錄下來,算出一天的盈虧。”


    她說著,沾著桌上的水,在木桌上寫道:福源摟,三錢。


    “這裏要用黑筆,寫下支出。”


    關杉看著,不覺有些臉紅耳熱。她訥訥道:“竹琛姐作為武林中人,如此見多識廣,我久居深宅,對這些一無所知,真是慚愧。”


    徐竹琛看到,忍不住笑道:“我家中還是有些商鋪之類,這些東西,見得多了也就懂了。”


    此話不假。徐竹琛雖說從小到大,從未對經商有什麽興趣,但對這些微末之事,總是學得快、看得懂,因此一直以來都是父母最屬意的繼承人。


    哪怕她到店鋪裏和石鬆韓令瘋玩,擾得工人們無力招架,父親也總是笑嗬嗬地點頭,轉頭替她收拾爛攤子。


    反而是從小跟著父親學習經商的弟弟,或許是多做多錯,總是因為各種不重要的原因挨罵。


    徐竹琛及笄後便開始雲遊四海,尋師問道,並不經常迴家。偶爾進門,和弟弟擦肩而過,總能看到黑發低垂的徐竹玨,他臉上總是掛著揮之不去的陰鬱。


    徐竹琛偶爾會羨慕徐竹玨:與父母、常人如出一轍的黑發黑眼,不會被他人視為異類;自小乖巧聽話,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稱讚。


    至於徐竹玨自出生以來,便被安排得事無巨細的生活,無論看在他人眼中是多麽的光鮮亮麗,徐竹琛卻一直喜歡不起來。


    一個人的一生,從未自己選擇過、堅持過、熱愛過、奮鬥過,僅僅是因為降生在一個優渥的家庭中,就被安排成為家族事業上的一顆棋子。這種事,怎麽會是幸運呢?


    她想到弟弟,不免歎息一聲,轉而看向關杉:“倒是肖校,你家是做什麽的,怎麽會從未接觸過記賬呢?”


    關杉方才正靠著窗子出神,聽見徐竹琛問,便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家裏……在我出生之前似乎也做過生意,十一州都走過,與外邦也有往來。隻是後來便搬到了京城——旁邊的秦州。”她慌忙掩蓋住自己說漏嘴的真相,“在秦州,就開始興辦教育這些,後來、後來開始幫助別人做些書本上的生意,也不怎麽讓我參與……”


    她說完,偷偷覷了徐竹琛一眼,心中不免有些驚慌。


    雖說這答案是她昨晚睡前就想好的,自己也推敲了許多遍,但說給徐竹琛聽時,還是不免擔心被她識破。


    這樣想著,關杉兩隻手攪作一團,也不敢看徐竹琛,微微偏過頭去,望著窗外的景色。


    她們選的是個靠窗通風的隔間,徐竹琛不欲鋪張,關杉也圖個新奇。隔間裏裝潢風雅,雕花窗欞泛著淡淡的香氣,米色的窗紙在風中抖動,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新鮮。


    二人出發時是清晨,天蒙蒙亮,萬事萬物都蒙著一層毛茸茸的蓋頭。此刻坐在隔間窗前,窗外的陽光正好,花朵爭奇鬥豔,草木鬱鬱蔥蔥。鶯啼燕舞,蝴蝶翩飛,在安埠的土地上,顯得如此生機勃勃。


    與禦花園的景致全然不同的生機。


    關杉年幼時,曾經有一次受不了禦花園中的規規矩矩,瞞過奶奶與太傅,一口氣將花園中的雪鏡花全部摘掉。第二天,她懷著驚懼與得意,悄悄跑到禦花園,卻發現,昨天拔掉的雪鏡花,一夜之間被一片菁草花代替了。


    這皇宮中就是這樣,從不缺少任何東西,因此也不容許任何獨特的東西。沒有雪鏡花,還有菁草花。沒有太傅,還有少傅。


    沒有關杉,也會有新的太子。


    她盯著窗外的花草看得出神了,一時眼眶有些濕潤。


    關杉不願意讓人覺得自己脆弱愛哭,便假裝是眼睛裏進了沙子,掏出手帕揉了揉眼睛。越揉,眼淚流的越洶湧,她也越傷心。關杉用手帕遮住臉,好好哭了一場。


    朦朦朧朧中,她聽見徐竹琛說了什麽。


    關杉連忙擦幹眼淚,迅速擺出笑臉來:“竹琛姐,你說什麽?”


    徐竹琛又沾著水寫了什麽,將她的話重複了一遍:“你隻知道家裏是做生意的,卻從來沒有去了解過什麽?”


    她說完,用手指點了點桌麵。


    關杉順著她的手指低下頭,心中頓時生出一股恐懼。原來徐竹琛說話的當兒,在桌麵上寫了一句話:


    “樓下有人盤查,聽我指揮。”


    關杉看著徐竹琛微笑的臉,用力點了點頭。


    徐竹琛便繼續說道:“你家在十一州都做過生意,肯定也去過瀛洲。不過無論從禹城去瀛洲多久,肯定也會迴家,去家旁邊的河邊喝水。”


    關杉腦中飛快運轉,理解了徐竹琛在說什麽。


    瀛洲在虞國十州的東南方,正是客棧的位置。徐竹琛要她到客棧附近,也就是“迴家”。至於“喝水”,客棧旁並沒有河水,能夠滿足喝水的,便隻有客棧後的水井。


    她想明白後,迴答道:“正是如此,隻是從瀛洲渡海,迴到禹城,還是有些不易。”


    徐竹琛點點頭,表示理解她的難處。她說:“行走江湖,肯定少不了要朋友幫襯。在外做生意,也是如此。”


    話音剛落,隻見徐竹琛翻身躍到後桌,抓起一個男人便從二樓跳下去。


    樓下正在盤查的官差見了,頓時圍上來。看見徐竹琛的白發紅瞳後,又不約而同地後退幾步,隻是吆喝著讓她放人。


    徐竹琛一手抓著男子,冷笑道:“一群祿蠹,拿著銀兩,卻連通緝犯就在你們身邊也看不到!”


    她說完,將手在男子臉上一揭,一張人皮麵具脫落,露出一張坑坑窪窪、紅斑遍布的臉。


    男子見自己的身份被拆穿,也不叫喚了,反手從自己靴子中掏出兩柄峨眉刺,就要朝徐竹琛刺去。


    徐竹琛身子往後一撤,躲過峨眉刺的襲擊,背後長劍未出鞘,一擊打在男子手腕,震落他手中的峨眉刺。又衝上前,將他按在地上。


    男子見自己反抗無望,也不再掙紮,隻是噙著一口血吼道:“我不是罪人!她也不是罪人!景大小姐不是罪人!我無罪!”


    徐竹琛將男子交給官差,搖頭道:“是與不是,你隻與官差說去。”


    她轉身要走,卻被一位領隊模樣的官差叫住。


    “姑娘請留步。”領隊行了禮,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可是‘天下第一劍’眉川徐竹琛女俠?”


    徐竹琛點了點頭,問道:“是。怎麽?”


    領隊便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早聽聞徐女俠大名,果真是人中龍鳳。”


    他說著,從胸口掏出一張紙,遞給徐竹琛。


    “徐女俠,多謝您幫助我們抓到這位逃犯。若是女俠願意相助,在下還想請您幫我們找一個人。”


    徐竹琛有些不明所以。她打開手中的紙,才發現這是一張通緝令。


    通緝令底下有些模糊,依稀可以辨認出是兩個離得很遠的字,第一個字已經被勾掉了,隻剩下一個字:杉。


    而通緝令中間,畫著一副極為寫實生動的工筆畫。


    圓臉杏眼、黑發有些蓬亂,翹起的鼻梁十分俏皮,微微上揚的嘴角更是給畫中的女孩注入了幾分可愛。


    畫中的女孩,正是她身邊的“肖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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