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鬆走到他麵前時,韓令險些沒忍住衝上前去。


    但見石鬆一身襤褸,讓韓令幾乎沒認出他來。石鬆的頭發草草束著,亂如雞窩,一張臉也抹得如同個泥人,眉毛上的泥土幹裂開,滑稽得像戲曲麵具。


    他的右臂不知所蹤,衣服也被撕破,孤零零隻留著個肩膀,看得韓令心中苦澀。一身髒的辨認不出顏色的衣服上,還沾著斑斑點點未凝固的血液。隨著他的動作,腰側殘破的玉佩一擺一擺,好笑中又帶著些肅穆的意味。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的兩把刀。


    兩把長刀皆沾滿血跡。其中一把已經斷了,韓令認識,是“珍珠刀”。珍珠的刀穗上有一串淺粉白相間的瀛洲珍珠,是竹琛親手綁上去的。刀身平整,刻著“徐竹琛贈名”。


    石鬆十分寶貝這把刀。韓令曾經偷偷把珍珠帶到家裏,騙石鬆說刀不見了。待到石鬆找迴珍珠,氣得和韓令狠狠打了一架,兩個人都躺了一個月才下床。


    如今,珍珠刀斷,故人離散。想起過去的經曆,竟仿佛發生在前世。


    另一把刀韓令沒有見過,看石鬆的寶貝程度,恐怕又是竹琛取的名字。


    韓令思及此,忍不住苦笑一聲。正當時,隻見石鬆看他一眼,又低下頭,竟開始對著自己的刀說話。


    看著眼前瘋瘋癲癲的石鬆,韓令無言以對,心中一陣刺痛。


    傷害石鬆固然不是他的本意,可石鬆的現狀,何嚐不是他一手造成的?


    這份罪,罪在韓令一人之身。


    韓令心中千迴百轉,石鬆隻顧和自己的刀說話。他心中一陣不安,忍不住迴頭看向鄭語。


    鄭語的一雙眸子正微微發紅,她看著石鬆,仿佛洞穿他的前世今生。


    良久,鄭語將眼神轉向韓令,歎了口氣。


    “他瘋了。”鄭語說。


    韓令一時不能接受這個結果,踉蹌著往前栽了一步。鄭語坐在原地沒動——她清楚,這個坎需要韓令自己邁過去。


    韓令攥緊拳頭,通紅著眼睛,也不迴頭,隻是壓抑著嗓音問:“當真?”


    鄭語看著他的背影,平靜說道:“當真。”


    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韓令因痛苦而顫抖的身體。


    “對不起。”韓令哽咽著伸出手,“對不起,石鬆。”


    他話音剛落,一道刀光閃過,他的右手登時出現一道血口,刀鋒的冰冷比痛覺更先傳到他身上。


    韓令捂住血流如注的右臂,不可置信道:“石鬆?”


    石鬆的刀又劈過來。韓令左手一揮,淺藍色的內力炸開,與刀氣相撞,將石鬆逼退幾步。


    韓令又向前走了一步,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十分冰冷。他將無極石放在手心,冷冷道:“石鬆,你想要我死嗎?”


    他的內力與石鬆的刀氣再次糾纏在一起,石鬆的臉在藍光中仿佛一尊泥塑佛像,麵上的表情卻猙獰如夜叉。


    “我恨你。”石鬆左手撤刀,將嘴唇貼近刀柄,如同自言自語般小聲囈語,“我恨韓令。”


    他說著,身體向後一蹲,蓄力揮出手中的長刀,韓令手中的無極石同時揮出。二人的內力,一個是失了章法的老牛,一個是規規矩矩的豺狼,令人心覺詭異的同時,又顯得多少有些滑稽。


    卻說石鬆失去了右手,左手揮刀,難免不適應。一旦目標在遠處,他的左手刀便會偏移幾寸,與目標擦身而過。但韓令就站在他麵前,哪怕閉上眼睛,也不會打偏。韓令先前預想的優勢,便灰飛煙滅。


    韓令的內力纏上石鬆的刀刃,堪堪阻擋住刀的勢頭,迴頭喊道:“鄭語,想想辦法!”


    他說的想辦法,既包括保住兩個人的命,又包括讓石鬆清醒過來,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裏,還包括些微的“讓石鬆原諒他”的願望。重重願望錯綜複雜,但他知道鄭語能理解。


    鄭語一雙眼睛無波無瀾,她遠遠地“看”著兩個人,盯了一會兒,點點頭。


    “好。”


    她輕輕笑起來,語氣很柔和:“韓令,我會幫助你,但是,你要想辦法拖住石鬆。我需要半刻鍾。”


    韓令將手中的刀刃扔出去,內力擋住石鬆的攻勢。在石鬆渾厚的內力麵前,他覺得自己搖搖欲墜,幾乎抵擋不住一擊。


    但他看了一眼鄭語堅定的眼神,咬咬牙,說:“好。”


    兩個人打得難舍難分,天佑關的礫石亂飛,滿山的紅楓被內力震落,卷在兩個人打鬥的狂風中,被攪成一片一片。


    韓令心中有了計算,便更加認真了些。他一手化出內力與石鬆纏鬥,另一隻手從無極石中抽出石鬆的內力,化為己用。以燭影搖紅聚集的內力來說,對付石鬆是遠遠不夠的。


    活下去,帶著鄭語活下去。


    有了這個信念,韓令絕不會在手段上猶豫一分、矯情一下。


    他們二人對招,鄭語坐在遠處,利用“溯源”的能力,一點一點迴溯石鬆的經曆。


    最先湧入她腦海的,不是瘋癲的經曆,而是一個春日。


    這是石鬆最珍視地迴憶。


    鄭語小心地走進那段迴憶中。她聞到了薔薇花的香氣,還看到了三個孩子。


    春光明媚,十四歲的石鬆和韓令一人拿著一隻竹蜻蜓,兩手一搓,蜻蜓就旋轉著翅膀高高地飛起來。兩個人放飛蜻蜓,又跳起來,伸手去搶對方的竹蜻蜓。


    徐竹琛走在他倆身前,頭發盤起來,收進一個黑色的帽子裏。她腳步很輕快,看來是凝清步法已經突破了第六層。在這點上,石鬆和韓令都自愧不如,他們承認了,徐竹琛在輕功上絕對是個天才。


    眼看竹琛走得越來越遠,石鬆和韓令不再捉蜻蜓,而是湊在一起,商量怎麽讓蜻蜓打到竹琛的帽子。


    他倆越說越投入,越說越激動,直到徐竹琛咳嗽兩聲,一人錘了一下。


    “還想暗算我?”十五歲的徐竹琛得意洋洋地說,“你倆再修煉個十年吧!”


    她說完,一手拉著一個,進了石家的宅子。


    石鬆走進宅子時,才感覺到自己已經心如擂鼓。他跟著竹琛往客房走,眼睛不停地往主臥瞟。


    徐竹琛察覺到了,笑嘻嘻地捏了捏他的手。


    “怕什麽,”她笑起來,雪白的睫毛一閃一閃,極為好看,“有我娘在,不會出事的。”


    石鬆看著她,紅著臉點了點頭。韓令便起哄道:“我一路上都在寬慰你,你不信,竹琛說話就是聖旨?”二人又一陣打鬧,按下不表。


    等到三人小憩了一會兒,醒來,就看到石百川笑開了花的臉。


    “鬆兒!好兒子!”石百川重重地拍著石鬆的肩膀,胡子都翹了起來,“你娘特別厲害,給你添了個妹妹!”


    歡笑聲此起彼伏,鄭語眼前卻黑了下來。


    鄭語默然:她早在雁山客棧時,便知道,石鬆的母親在生下石珊瑚後,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如今看來,好友相伴、雙親在側、親愛的妹妹剛剛誕生時,便是石鬆最快樂的時光。


    鄭語走出黑色的迷霧,走到石鬆的近況。她抬起手,掀起擋住雙眼的幕簾,向下看去。


    她看到了。


    她看到趕赴武林大會的那個青年,他笑著向自己的朋友伸出手,還以為二人仍在少年時。


    她看到那個少年被擊倒、折斷右臂,又被扔下山崖。那個少年臉上寫滿的不是仇恨,而是悲哀和不解。


    她看到那個少年在崖下掙紮著生活,他用自己的刀砍下右臂,一點一點陷入瘋狂。


    她看到那個少年近乎癲狂地狩獵一切出現在他麵前的動物,茹毛飲血,壓抑著嘔吐的本能,隻為讓自己活下去。


    鄭語頓了一下,她仔細看去——


    那個少年走出山穀,走進天佑關。


    他對他的刀說:“我要找到韓令,我要找迴我的內力,我的一部分。”


    而後,他將耳朵貼近自己的刀,小聲地、細聲細氣地說:


    “是的,你還要討迴他虧欠你的一切。因為你恨他。”


    此時,差不多已經過了一刻鍾。韓令身上雖說添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傷口,但不致命。他又接下石鬆一擊,眼看手邊的無極石都快抽空,鄭語還未醒來,便有些焦急。


    眼見石鬆又要攻過來,他心一橫,吼道:“若是竹琛看到你拚了命要殺我,她會怎麽想?!”


    石鬆頓住了一瞬,眼神忽然變得清明了些,他問道:“……竹琛?”


    韓令看到行之有效,不由得放心了些,點頭道:“對。你不怕竹琛看到我們自相殘殺生氣嗎?”


    石鬆的神情變得有些沮喪,他將刀放在耳邊,仿佛在聽什麽。韓令早已大汗淋漓,他安撫著氣喘籲籲的身體,剛要鬆口氣,就聽見石鬆一聲淒厲的嚎叫。


    “啊——————!!!!!!”


    韓令神色一凜,慌忙抬手招架。石鬆的刀猛然劈到韓令麵前,韓令被震得虎口發麻,還未緩過來,就聽見石鬆怒吼道:


    “你殺了竹琛!!是你殺了竹琛!!!”


    他收迴刀,鉚足力氣又要砍下去。


    眼看韓令招架不住,他身後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


    “珊瑚,來這裏。”


    韓令與石鬆皆是一愣,這是石鬆小妹地名字。緊接著,石鬆的手如同不受控製般拋出了自己的刀。


    刀氣淩厲,刀勢霸道,珊瑚刀直奔鄭語而去。韓令見此,目眥欲裂,旋身就去捉那把刀。


    且不說那把刀是石鬆用盡十成功力拋出的,韓令在與石鬆對打中,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內力,哪還有力氣去捉刀?


    他眼看著珊瑚刀飛出去,身體幾乎支撐不住,可仍在向著鄭語跑去。


    再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徹底被珊瑚刀甩在身後,眼睜睜地看著長刀向著鄭語砍去。鄭語的表情卻一成不變,隻是手上輕輕變了幾個手勢。


    眼看刀要觸碰到鄭語,四野忽然刮起一陣熱風。


    緊接著,一道夾雜著黑色塵煙的鮮紅色火焰以不由分說之勢席卷而來,摧枯拉朽,從鄭語身邊經過。


    鄭語愣了一下,手中陣法一頓。千鈞一發之際,隻見一把火紅色的重劍橫空出世,從中劈斷了石鬆的珊瑚刀。


    石鬆有些站立不穩,往後一退,才看清被劈斷的並非自己的妹妹,而是一把刀。


    但他還未緩過來,就聽見一道清冽的聲音:


    “我倒要看看,誰敢動鄭語一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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