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令看著那束紫光,眼睛越睜越大,興奮與恐懼同時湧上心頭,如同他第一次從鄭語口中聽聞“奇功”。


    王薰的內力如同水流洶湧,聲勢浩蕩地湧入石頭中,這小小一塊石頭,卻將她的內力悉數吸納。


    不僅如此——韓令看向王薰遮在紫紗後的手——王薰將正發著光的石頭一推,手向後輕輕撤去,那塊石頭便在空中打了幾個轉,穩穩地懸在空中。王薰向哪裏走,石頭便緊緊跟著她,懸在她肩膀稍後的位置。


    這並非是王薰用內力控製的結果,韓令暗自揣摩,倘若王薰使用了內力,那石頭中的紫光將會瞬間變暗。但將近一刻的時間內,紫光僅僅黯淡了一層。


    可以儲存內力,損耗極低,還能懸浮在身後,這恰好能夠抑製他身上的內力,讓韓令不至於再次發狂,正是韓令所求的。不過這石頭如此神奇,想必並非凡物。


    韓令思及此,便毫不猶豫半跪在地,向王薰虔誠一拱手。


    “此物著實神妙,韓令不欲奪樓主所愛,願用全部身家相換。”


    王薰看了他一眼,咯咯地笑了起來。


    “拿去,”王薰抽走內力,將石頭隨手拋給韓令,笑道,“這不過是濛嶺上一塊普通的山石,我要教你的,遠不止這些。”


    她說著,將披帛的一端連著石頭一同扔給韓令,道:“拿好了,閉上眼睛。”


    韓令將石頭攥在手中,依言閉眼。


    他嗅到一股香風從他身邊掠過,手中的綢帶也輕輕抖動起來。王薰似乎站到了房簷的邊緣,不急不緩地抬起一隻手。


    韓令不明所以,他在一片黑暗中摸索著尋找王薰的位置,方一轉身,便愣在原地。


    漆黑一片、沒有視覺的黑暗裏,不知何時升騰起了點點熒光。這些微弱的熒光盤旋升騰,漸漸匯聚起來,逐漸向一個位置集中。


    韓令追著熒光的軌跡看去,漫天的螢火追逐了一會兒,便不約而同地棲息在了一處——


    王薰的身邊。


    螢火勾勒出了王薰的身影,在王薰的指尖、衣擺停留片刻,便不約而同地匯聚到她的手掌中。


    四處的螢火越來越淡,王薰手中卻逐漸亮起來,幾乎照亮了韓令眼前的黑暗。韓令心中驚駭不已,正思索著,耳畔一個聲音傳來:“韓令,睜開眼睛。”


    他依言睜開眼睛,手中的披帛被王薰收走,眼前的世界逐漸亮起來。


    他低下頭,看到王薰抬著一隻手,盈盈笑著。


    她手中捧著一團紫色的火,明亮而溫暖,是具象化的內力。韓令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內力,不由得湊進了些。


    而後,他猛然反應過來,這就是“王薰”的內力。


    不是由王薰自身產生的,而是通過無以名狀的方法,匯聚了周圍的靈氣,由外而內地凝練出了自己的內力。


    比起韓令的“掠奪”,這種方法要慢上許多,卻源源不斷。


    更何況,這種方法所獲取的內力,不會與他自身相斥。不嚴格地說,這就是韓令的內力:韓令產生、韓令吸納、韓令使用。


    但韓令猶豫了。


    若世間真有這樣一種功法,能使沒有內力的人如此輕易地獲得內力,世上何人還會受欺淩?何人還會被壓迫?


    韓令就站在王薰身前,與他所期待的功法一步之遙,卻猶豫了。


    王薰看出他的顧慮,將火苗扔進了石頭,問道:“你在遲疑什麽?”


    韓令道:“我不信這樣一種功法,是沒有代價的。”


    王薰笑道:“便是有代價,你有的選嗎?”


    韓令沉默了一晌,說道:“我並不怕承擔代價,但我要知道,代價是什麽。”


    王薰笑意未減,眉眼間卻帶上來一抹惆悵。


    “韓令,有時候一無所知,才更容易幸福。”


    韓令看著王薰的眼睛,輕輕笑起來。


    “樓主,一無所知比死亡還可怕。韓令不怕身敗名裂,卻怕在‘幸福’的某一天,未知的清算忽而落到我頭上。”


    “韓令幾乎失去了一切,但還有不可失去的人、不可忘記的事。為了這些人、這些事,我尚且有所不能犧牲。”


    王薰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目光卻沒有停留在韓令身上,而是越過韓令,落在他身後的一片空茫裏。她的視線沒有聚焦,卻仿佛將一切都收入眼底。


    “小雨,你找了個可靠的伴侶啊。”


    韓令輕咳一聲掩過尷尬,還未說什麽,便聽到鄭語柔和的聲音。


    “馥之姐姐,現在韓郎君通過了所有的考驗,對嗎?”


    韓令有些詫異,他相信鄭語可以做到一切事情,但這“一切”裏,絕對不包括“搖著輪椅爬上屋頂”。


    王薰看他左顧右盼,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雨,你什麽時候醒過來的?”


    她轉頭看向月亮,韓令也隨她望過去。


    卻見清冷明亮的圓月中,不知何時映出了鄭語的半個身子,鄭語的一顰一笑都看得清楚。若非月華中的鄭語帶著一層淡淡的銀色,韓令幾乎要疑心眼前的就是真正的鄭語。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話: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月華中的鄭語輕輕抬起一隻手,將纏著紅繩的一邊鬢發撥到耳後,溫和一笑。她離得太遠,又隻有王、韓二人看得到,真讓人疑心是一場恍惚的夢。


    “馥之姐姐,人一生中又能見到幾次‘月下’的《月下》呢?此番美景,語自然不能錯過。”


    王薰抬手,作勢彈了她一個腦瓜崩:“淨會貧嘴。”


    鄭語歪過頭,假意躲過了王薰的“教訓”。她抬起一雙灰藍泛光的眼睛,月華般的眼神輕輕落在韓令身上。


    “韓郎君,”鄭語的聲音也輕輕的,“莫要怪我此前未曾告訴過你此等秘法。這秘法名為‘燭影搖紅’,世間亦隻有我這二位姐姐會。”


    這燭影搖紅,是個不怎麽出名的詞牌名,也是江湖中失傳已久的一味毒藥,以“催人心肝、折減人壽”聞名。可惜現世蠱毒一概被視作邪術,百毒門早已不複當年興盛,“燭影搖紅”也成為了話本裏的“奇藥”。


    而說迴詞牌名,韓令是背過許多首《燭影搖紅》的,可這時候,卻隻記得一首:


    上闕講的是:“雙闕中天,鳳樓十二春寒淺。去年元夜奉宸遊,曾侍瑤池宴。玉殿珠簾盡卷。擁群仙、蓬壺閬苑。五雲深處,萬燭光中,揭天絲管。”


    無論是玉殿的豪華、珠簾的華美,還是千萬燭火耀目,都是何等興盛浩大的聲勢?絲竹縈繞、金樽玉盤,又是何等的歡樂盛世?可人人皆知,燭火總有燃盡時,瑤池歡宴,也不過一場幻影。


    而下闕便悲涼許多。“馳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換。今宵誰念泣孤臣,迴首長安遠。可是塵緣未斷。謾惆悵、華胥夢短。滿懷幽恨,數點寒燈,幾聲歸雁。”


    概而論之,無非是大夢初醒、幾許愁情、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韓令心中有了思量,便正色再拜王薰:“樓主請講。”


    王薰轉過頭,在月色下,她的麵容有些看不清楚,卻依稀可以辨認出她唇邊的笑意。


    “韓郎君大概聽說過‘燭影搖紅’這味藥。這‘燭影搖紅’,本就是壽數折減的意向。若是修習這門奇功,則壽數將會折半。”


    韓令聽罷,心中一時激蕩,險些站立不穩。


    他方才二十有二,人生中還有七年的時間是被困在囚籠之中。如今生活剛有起色,卻要用一半的壽命去換未來麽?


    耗盡壽命,又有何未來可言?


    可他若是不去修煉,沒有力量,又何談為家人報仇呢?


    難道要像先前一樣,去奪、去搶、去傷害對他毫無防備的人?


    月色下,韓令低著頭,臉色陰晴不定。鄭語看著他,輕聲道:“韓令,你不需要拷問自己,強迫自己。你隻需要做出一個不後悔的選擇,我在你身邊。”


    她話音很輕,韓令心中卻像有一塊大石落了地,滾落下山崖,摔得粉碎。


    “樓主,”韓令抬起頭,雙膝落地,腰板卻挺得筆直,“韓令願拜入樓主門下,修習‘燭影搖紅’。韓令絕不放棄,絕不後悔。”


    他說完這句話,心中輕了一塊,卻忍不住想要落下淚來。韓令急忙低下頭,一滴眼淚“劈啪”落在琉璃瓦上,緊接著是一場急雨。


    王薰站在他麵前,自然地撫上他的頭發:“好。”


    修習之初,韓令便對王薰的武學基礎感到十分驚訝。


    他第一次遇見一個人,在江湖中已經擁有了相當的名氣,卻幾乎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武學基礎”的東西存在。


    但王薰在指導他的修煉時,卻總能一語中的。這等聰慧的人,明明已經踏足武林,為何從未修習過最基礎的武學?


    某日修習結束,韓令實在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樓主智絕當世,為何年少時不曾修習武功呢?”


    王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好奇心真是旺盛。”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悠悠道:“我年幼時,我的父……符,符先生,不允許我學武功。他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入了江湖,便一生也無法擺脫那些糾纏’


    “……可惜啊,可惜,我最終也是負了他的囑托,入了江湖。”


    她轉頭,將桌上的另一杯茶水遞給韓令:“你怎麽是這個眼神?”


    韓令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茶——他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鄭語所說的“符弓大俠”,正是王薰的師父。


    半個月下來,他們的關係不知不覺間拉近了不少。或許是韓令放棄一半生命的氣魄讓王薰多少有些觸動,又或許是鄭語所說的“伴侶關係”讓王薰對他另眼相看了些。


    總之,這些日子裏,三人的關係更加融洽。


    韓令學藝的路途十分順利,不如說是過分順利了。王薰從未上手糾正過他的姿勢,頂多是用折扇敲一敲他的手腳,韓令卻是一點就通,半個月的時間,他就已經掌握了“燭影搖紅”的心法。


    盡管目前能夠匯聚的靈力相當稀少,可韓令心中仍是愉悅不已。


    窗外陽光熾烈,鳥兒在曬得綠油油的葉片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韓令看著看著,不覺有些心馳神往。不知不覺,竟已到了八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的天氣已經入秋一個月,夏日的餘威倒也仍然未散去。


    算起來,他們在歌樂城裏,已經住了接近兩個月。


    韓令看了一會兒窗外的景色,轉過頭道:“樓主,天高氣爽,秋日宜遠行。”


    王薰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


    “韓令啊韓令,”她將手中折扇合攏,重重地敲在韓令頭上,“你究竟有什麽話不能直說呢?”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們,也不會強行將你們留在這裏。但你,唉,你讓我怎麽放得下心?”


    韓令不明所以,疑惑地扣了扣手指。


    王薰便將折扇重新打開,斜倚在美人榻上。她堆雲般的發髻垂下來,蜷曲的三千青絲一層一層落在潔白的香肩上,如同鴉棲白雪,美得令人喘不過氣。


    她撚住一縷鬢發,說道:


    “你當我真看不出,你和小雨不是情侶?小雨怕我對你不好,方才扯出這種謊來。她都不怕我拆穿了與她對峙,你倒好,隻要知道這件事對你有利,哪怕打落了牙也要往肚裏咽。


    “韓令,你的事,我都聽小雨說過。你心中的恨,我亦能感覺到。我不會勸你放下仇恨,恨事長久的感情,我自己都放不下很多事。但你應當明白,絕大多數的事情,不需要一個人扛,也不需要一個人麵對。


    “你刻意的疏遠,反而會讓一直守在你身邊的人失望”


    韓令默然片刻,抱拳道:“王薰姊,令心中一直感念你的大恩,也願意聆聽你的教誨。阿姊所說的,韓令心中都明白。阿姊希望的,韓令也並非不能去做。”


    這是他第一次叫出王薰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與她推心置腹。


    “但令不值得與鄭語相提並論,鄭語坦蕩又強大,性情溫和,無論是誰都會為她心折。令卻隻是個廢人,沒有鄭語,便沒有今日的韓令。


    “阿姊,令並非有意疏遠任何人。隻是令能做的,僅僅隻有不牽連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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