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熏樓裏一日不知要燒掉多少錢去。地下幾層密室日夜皆是燈火通明,難以分辨出晨昏。韓令照顧鄭語幾日,因著這從不停歇的燈光,竟一刻也不得閑。


    算來王薰照顧他們二人,也是相當勞累。


    約莫過了五日,韓令照常去水房,清洗給鄭語擦汗的布巾。但接連幾日疲憊不堪,使得他剛到水房,便一陣發暈,直直仰倒下去。


    倒下去也好。韓令閉上眼睛,希冀疼痛能讓自己清醒一些。


    隻是前往別砸壞了他手裏的木盆。


    但他遲遲沒有落在地上,疼痛也遲遲沒有光顧。韓令掙紮著睜開眼,意識稍微迴籠了些,便意識到有什麽人架住了自己。


    他連忙支起身子,迴過頭去——


    他身後站著的,是那個小丫鬟,被王薰稱唿為“琴心”的。


    琴心一身水洗青色短布衫,一條藤紫的腰帶掛住下袴,腰帶正中墜著一顆青色的翡翠。這幾日下來,韓令看得出王薰相當器重這琴心姑娘,便匆匆後退幾步,放下木盆施禮道:“韓某多有得罪。”


    琴心倒沒什麽反應,隻是點了點頭,徑直走進水房接水。


    韓令看她不怎麽在意這件事,便放下心來,又賠了個禮,才走上前去舀水。


    他舀出半瓢水在盆裏,從前襟翻出個皂角,開始清洗盆中的布巾。


    琴心帶了個小板凳,不用像韓令似的站著洗。她也舀了幾瓢水,盆裏的衣服便被水衝得發起來,顏色也洇得深深淺淺。


    她洗起衣服來比韓令熟練得多,洗得也快。韓令看著,不由得有些恍惚。


    韓令在慕府時做得也都是些劈柴燒火的苦力活,這種考驗細心的活計,做得不甚出色。再加上他對慕雲潼恨之入骨,慕府的總管越是不敢讓他碰這些活計。


    十五歲的韓令曾經偷偷溜進洗衣房,要將慕雲潼新做的長袍剪斷。他一步剛邁進洗衣房,就聽見一個憨厚的聲音:“誰呀?”


    韓令看了一圈,沒看到人,便壯著膽子道:“我是你爺!”


    洗衣房的一排櫃台後麵抬起一個頭,一張紅臉膛的女人擦了把臉上的汗,笑道:“你是我爺?你這年紀,我是你奶還有餘。”


    韓令看到屋裏的是個女人,不由得放心了大半。他壯著膽子走上前,把拿著剪刀的那隻手藏在背後。


    “大娘,你是做什麽的?”


    壯實的女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樂嗬嗬道:“你瞅瞅,我是在這裏做什麽的。”她說著,將手中帶著皂角氣味的衣服“嘩啦啦”從盆中拾出來,舀了一瓢水衝幹淨,又拿在手裏攥緊,兩手用力向反方向擰,將多餘的水從衣服中擰出來。


    韓令往她身後看了一眼——那裏堆著小山一樣的髒衣服,青的、綠的、粉的、紫的,也不知是什麽人留下來的。他又看向女人,女人卻不知疲憊似的,從水盆裏又撈出一件衣服。


    韓令心中有些不忍,便蹲下身,問道:“大娘,你在這裏過得也不好,有沒有想過從這慕府裏出去?”


    女人將一盆衣服擰幹掛好,順手潑了一盆髒水。聽到韓令這話,她的紅臉膛又笑開了花。


    “小夥子,我為啥要出去啊?”


    韓令不假思索道:“慕雲潼給您派這麽多活計,這哪是一個人能洗完的啊?幹脆……”


    女人便搖了搖頭,一雙溫暖的大手撫上韓令的發頂。


    “小夥子,你知道不,我已經洗完這麽一堆了,這些是剩下的一半。要為了這些衣服,放棄這樣一份報酬不錯的活計,多劃不來呀。”


    韓令心中有些焦急,說不出為什麽。他上前一步,說道:“慕雲潼欺男霸女、陷害忠良,大娘你可知道?”


    女人的眼神十分溫柔,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或一隻發脾氣的小狗。韓令在她的眼神裏,不由得有些退縮。


    “孩子,”女人說,“我不需要知道這些事。我隻需要知道,慕老爺是我的雇主,是給我一家子發工錢的大好人。”


    一直到洗完布巾,韓令也不曾和琴心搭上話。眼看她手中的衣物也漸漸洗幹淨,韓令心中有些遺憾——遺憾未曾從王薰的貼心人身上,套出一句話。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抱起木盆,轉身準備離開。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琴心在他身後叫住了他。


    “韓郎君,”琴心的聲音很輕,韓令一瞬間都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琴心又說了一句,“郎君多日未曾合眼了。”


    韓令心中暗喜,不露聲色地轉過身,歎道:“勞姑娘費心了。”


    琴心搖搖頭:“不費心,隻是姐姐怕郎君出事。”


    這個姐姐,莫非指的是王樓主?


    韓令心有有了估量,便將態度做得恭敬了些:“韓某自知有錯,便想著多少要亡羊補牢。隻是有愧於姑娘與樓主的記掛。”


    琴心洗好了最後一件衣服,也不急於擰幹,隻是抬起頭,看著韓令:


    “韓郎君,你心裏想的太多了。”


    韓令一驚——這樣小的小姑娘,竟有說出這種話的氣魄,紫熏樓果真不同凡響。他心中越是發沉,越是不敢在這關節上露怯,便拱手行禮道:“姑娘所說的,韓某不明白。但若是在何處冒犯了姑娘,韓某一定改正。”


    琴心從腰包中抽出一塊手帕,擦幹手,一臉苦惱。


    韓令不敢有一絲怠慢,便維持著行禮的姿勢,一動不動。


    待琴心終於想出了話,他才放下兩手。


    “韓郎君,”琴心說,“我姐姐未曾薄待過你吧?”


    韓令點點頭:“王樓主對我有救命之恩,韓令無以為報,唯有銜草結環,方能報其中之萬一。”


    琴心又搖了搖頭:“你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我不知道,但你在樓裏,總是一副我們都虧待了你的樣子。”


    韓令還未否認,就聽見琴心重重歎了口氣:


    “韓郎君,姐姐的確視鄭二姑娘如親手足,所以看到她滿身是傷,痛心不已。但姐姐明察秋毫,二姑娘與你又是親密無間,怎會真的刁難你呢?”


    “就算為了鄭二姑娘,你也不應當這樣折騰自己吧?”


    韓令看著琴心眼中的責備,便知道她絕非小題大做。他不敢再繼續用疏遠的禮貌推開自己與紫熏樓之間的關係,便上前幾步,蹲著琴心麵前:


    “敢問姑娘,今日是幾號?”


    琴心看了他一眼,確信他是真的不知道,便坦誠相告:“五月廿八。”


    原來韓令竟整整十天未曾合眼!


    鄭語的傷勢逐漸好轉起來。臥床一個月後,她總算恢複了些精神,可以搖著輪椅到樓上去,與紫熏樓的姑娘們說些笑話。


    紫熏樓的許多老人,多少都聽說過“鎮南二姑娘”的名聲,又比她年長,因而對溫吞乖巧的鄭語關懷備至;有些與鄭語相熟的,更是恨不能將她十二個時辰帶在自己身邊。尤其是紫熏樓賬房的一位吳姑娘,為了與二姑娘親近,甚至提出要把紫熏樓三年的賬目拿給鄭語看看。鄭語拒絕時,眼淚都笑出來了。


    但鄭語恢複後,並未和王薰見過麵。


    自從那日的爭辯後,鄭語和王薰就從未見過麵。韓令通過琴心的消息了解到,自從鄭語恢複了行動能力,王薰白日裏便經常“無故”缺席。什麽時候鄭語迴房了,她便悄無聲息地迴來。


    鄭語多半是知道這迴事的,但她表現出不放在心上,韓令便無從問起。


    其實韓令明白,這兩人之間,始終橫亙了個“鄭讞”。


    他看得出,相比王薰,鄭語才是那個更希望——甚至是更相信——鄭讞還活著的人。從她看到過去未來無從得知的悲哀黑霧時,她便希望渺茫卻堅定不移地相信著。


    她逃出鎮南府時,最後一眼看到的便是姐姐。堅定的姐姐、自信的姐姐,鮮活的帶著笑容的姐姐。從此以後,姐姐在她心中,永遠都是舍命護住她的、強大又開朗的人。這樣一個人,絕不會被命運打倒,絕不會被烈焰吞噬。


    而王薰的堅信,卻更像一種口頭上的禱告。


    鎮南火災發生後的第三天,消息傳到了紫熏樓。彼時她正看著兩份相似的采購報表,聽聞密信後,她緊鎖的眉頭舒展開,嗬嗬笑了起來。


    “放心吧,”王薰說,“有阿讞在,鎮南府不會有事的。”


    她甚至為此收拾了一層客棧,已表示自己迎接鎮南眾人的誠心。


    王薰等了一個月,兩個月,等了近半年的時間。這半年裏,她為鄭讞精心布置的書桌落了一層又一層灰,王薰不厭其煩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最終隻等來了一封信,和一份密報。


    信是鄭語寫的,字字泣血,在路上不知輾轉了多久才送到她的手裏。王薰將那封信反複讀了許多遍,才讀懂鄭語的話——“我沒有家了”。


    而那封密報上,是鎮南火災中發現的屍體數量:


    六個婆子、六個丫鬟、兩位賬房、兩位管事、八個下人、十位護院……加上鎮南府的鄭氏宗族,共四十二人。


    鄭讞的名字,就寫在那張密報上。


    鄭語看不透,所以尚存希冀。王薰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結果,便無法與命運狡辯。


    韓令思及此處,不覺有些悲哀。


    他曾經讀過一本書,裏麵提到了一位前朝金甌王,史稱金神昭帝。


    神昭帝二十歲時誕下長女榮公主,對這個女兒無邊寵愛,從小便傳授她治國理政的學問。可榮公主不愛經文愛武功,偏愛刀槍棍棒。神昭帝對女兒向來百般溺愛,可在學武的問題上卻十分強硬,要求公主不得學習治國之外的學問。公主也十分倔強,非要習武不可。因為此中齟齬,母女關係變得十分僵硬。


    神昭帝三十二歲時,北狩遇刺,場麵大亂,在場僅有榮公主一人學習過騎射,翻身上馬,喝令眾人後退。榮公主連發五箭,射中了亂臣賊子的頭目,神昭帝卻被流矢射中,不治身亡。


    神昭帝過世後,榮公主悲慟不已,服喪三年,未曾繼位。三年後,金甌國破,榮公主不知所蹤。


    野史裏,有人說在田野裏遇見過榮公主,公主容顏未老,恍若仙人。也有人說,金甌國破之時,榮公主還在編纂金甌史書,在史書上寫滿了“神昭帝”在今時今日的所作所為。


    大抵世間的緬懷,皆是如此。


    是夜,鄭語早早迴了房間歇息,韓令心中有些鬱結,便與她道了也按,爬到紫熏樓頂,倚在欄杆上看中天明月。


    迴想起來,兩月前,他與掃帚柴火相伴,困在一方狹小的房間內。誰能想到,如今他能站在紫熏樓裏,眼底是車水馬龍、燈火璀璨,頭頂是明月皎皎、高遠潔淨。


    今夜七月十七,一輪明月正是至圓向虧的時候。韓令向夜空中的明月輕輕伸出手,仿佛將月亮握在掌心。


    他攥緊拳頭,又將掌心平攤,讓月亮出現在他的掌心。


    忽然,明亮的月光變得有些昏暗,韓令揉揉眼睛,便看到明月正中,出現了幾縷秀逸的飄帶。正是: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仿若神女出塵世,恰似嫦娥落凡塵。


    韓令定睛一看,那婀娜的身姿,正是紫熏樓樓主王薰。


    卻說王薰知曉鄭語已經睡下,便迅速結束應酬,趕迴紫熏樓。腳尖輕點,月華如紗衣般披在她身上,將她襯得彷如謫仙。她一時來了興致,抽出盤在腰間的軟劍,在空中旋身輕躍,伴著月華,舞了支《月下》。


    一舞結束,她收迴軟劍,一迴頭,看到樓頂的韓令。


    子時已過,韓令還未睡下。王薰有些驚訝,便飄然落在紫熏樓頂,收起披帛,輕輕笑道:“韓郎君,怎麽還不歇息,有心事嗎?”


    韓令轉過頭,月光下,他的臉上冷不丁滾下兩行淚來。


    王薰一時心顫,她抬起一隻手,輕輕抹掉了韓令臉上的淚,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道:


    “韓郎君,你可看懂了我的舞?”


    韓令盯著王薰,見她仍然笑著,整個人卻如同風中顫抖的紫藤花。他擦掉自己的眼淚,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要難看。


    “王樓主,韓某自小便知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可在樓主的舞中,韓某才第一次明白,不去懷緬過去並非因為過去無法改變。”


    “故人零散、物是人非,迴望過去,竟是如此悲哀。”


    王薰聽罷,看了韓令一會,掩麵笑起來。


    “韓令,你與小雨的確般配。”她第一次叫了韓令的名字,“你的心思太多了,但這並不是壞事。”


    她說著,手中撚起一塊灰色的小石頭,示意韓令看過來。


    韓令顧不得臉紅,幾步湊上前盯著那塊石頭,隻見王薰身上的香風聚集在這塊石頭上,石頭隨著香氣的聚集,漸漸變成了紫色,而後越來越亮,發出了耀眼的紫光。


    王薰站在紫光後麵,聲音遠遠的,像來自遙遠的過去。


    “韓令,你看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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