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就剩父子二人,寧絕站在屋中間一言不發,神色冷靜的等寧遼忙完手裏的事。


    “性子倒是耐得住!”半個時辰後,他終於放下了手裏的筆:“這幾日考得如何?”


    “還行。”


    語氣冷淡得可怕,寧遼抬頭看著他,目光停留,眉間微蹙,不知是看他,還是透過他看別人。


    “你母親……”


    他囁嚅著,猶豫了許久,才試探著問:“這些年,她過得如何?”


    寧絕深深看了他一眼:“好與不好,由不得我辯駁,你若真想知道,等她來了京都,你大可自己問她。”


    一個女人,未婚先孕,獨自撫養幼子十七年,其中艱辛,不是他人三言兩語就能概括的。


    “你就那麽有把握能中榜?”


    無怪寧遼懷疑,就算是世家大族精心教養的公子哥,也極少有十七八歲就考中進士的。


    寧絕就算再聰慧,出生在一個普通百姓家裏,單憑元氏一個繡娘的能力,生活都過得勉強,何談教文習字?


    寧絕沒有迴他的話,隻是反問他:“如果我中了,你當如何?”


    “自然是遵守與你母親的約定,讓你的名字進我寧家族譜。”


    “然後呢?”


    “然後?”寧遼不解,還要什麽然後?


    “然後,我母親呢?”


    寧家族譜算什麽,他的目的可不是做什麽寧家二公子。


    寧遼沉默片刻,跟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如果你真的進了三甲,我會遣人去將你母親接來京都,城西有處宅子,與寧府隔得不遠,你若掛念,也可以隨時去看她。”


    “啪”的一聲,寧絕隻覺得腦中有根弦斷了。


    “所以,你還是不打算接她迴府,給她個名分?”


    寧遼皺眉:“我曾許諾過長輩,此生絕不納妾,你……別讓我為難。”


    “誰讓誰為難?”


    一貫平和的臉上浮現冷意,寧絕忍著怒意道:“既然寧大人這般深情難許,為何當年又要去招惹我母親?你可知就因為你的幾句花言巧語,讓一個女子白眼受盡,半輩子都活在痛苦與悔恨之中?”


    “……”


    寧遼無言反駁,兒子眸中的憎惡十分刺眼:“當年……我曾勸過她,如果她打掉孩子……”


    “如果她打掉孩子,那就沒有我了。”


    寧絕打斷他的話:“如果沒有我,她就沒理由再纏著你,無人知曉你在鄞州幹的那些事,也無人能破壞你這和諧美滿的家庭,你依舊可以做個人人讚頌的好丈夫,兒女繞膝,舉案齊眉……”


    “隻是這樣的話,寧大人,您虧心嗎?”


    午夜夢迴,若偶然想起,曾有個眉間絢爛、滿目柔情的女子,為你哭斷心腸,曾有一個幼兒,因你一時興起,連來這世間看一眼的資格都被剝奪,您難得不會覺得心中有愧嗎?


    不……


    他不會。


    否則,元氏也不會白白受了十七年的罪。


    “嗬,我倒是忘了,寧大人其實沒有心!”寧絕嗤笑一聲:“至少,對我和我母親……是沒有的。”


    十七年的不聞不問,已經足夠明顯了。


    寧遼眉頭皺的能夾死蚊子,他不了解這個兒子,自然也不知道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小少年,生起氣來能這般紮人。


    “我與你母親當年是兩廂情願,我並沒有逼迫她……”他還想狡辯。


    “可你騙了她。”


    寧絕幾乎是吼出來的:“如果不是你隱瞞已婚事實,母親能與你在一起嗎?你欺人感情,得手之後又棄如敝履,寧大人,這就是你的德行嗎?”


    “放肆!”


    “嘭”的一聲,寧遼拍案而起,巨大的動靜驚得門外的李管事都為之一顫。


    “為人子女,這就是你與為父說話的態度?”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終於抑製不住心中那股怒意,心口劇烈起伏,儼然氣得不輕。


    “父親?哈哈……”


    寧絕冷笑:“敢問寧大人,我是你兒子嗎?你見過誰家父親,十餘年不見一麵,一定要兒子考中進士才肯承認他身份的?”


    你要的不是兒子,而是能給你帶來利益的棋子。


    “我來京都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做你寧遼的兒子。”


    寧絕轉身,一步步往門口走去,邊走他還邊說:“既然寧大人沒有將我母親迎進府的打算,那這筆買賣就此打住,無論我高中與否,我與貴府,再無半點幹係,此後遇見,隻當陌路,各不相識。”


    言罷,他拉開門,不再理會身後低喝“站住”的寧遼,和門口欲言又止的李管事,迎著漸落的霞光,毫不猶豫的踏出了嵩間院。


    ……


    客房裏,寧絕換迴了來時穿的衣裳,他收拾包袱,除了從鄞州帶來的東西,沒帶走寧府一分一毫。


    阿七在一旁候著,他想說點什麽,被寧絕掃了一眼,又悻悻閉上了嘴。


    元氏以為他到了寧府能享福,所以給他準備的東西不多,除了身上的衣服和白色鬥篷,餘下隻有兩套薄衫,帶來的十兩銀子,幫安崇鄴時浪費了七兩,除去上元節花掉的,他還剩二兩並九百九十文。


    一兩銀子能換一千文銅錢,吃碗餛飩需要十文,住個最差的客棧,至少也要一百文一晚。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省著點,還能在京都待半個月,到那時,會試榜單也差不多該出了。


    跨出寧府後門時,寧絕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樣也好,省得再與他們虛與委蛇……


    至於母親,隻能等以後再勸勸她了。


    背著小小的包袱,寧絕一身雪白走在街市上,他對京都並不熟悉。


    一連問了好幾個路人,他才知道,京都四條大街,距離皇宮最近的長安大街,大多是官署府衙,長寧和長平,是王公貴族、世家大族和官宦人家的地界,普通百姓,則居住在長樂大街附近。


    偌大一個京都,地界分了三六九等,消費也各有高低貴賤,寧絕要尋個便宜的客棧,自然也隻能去長樂大街附近找。


    酉時,天已灰暗,寧絕腹中空空,除中午在貢院啃了兩塊幹巴巴的饅頭外,他什麽東西都沒吃,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寧絕四處瞧著,不遠處有個麵攤,幾步上前,尋了個空位坐下。


    “老板,來碗麵。”


    “好嘞,您稍等。”


    熱騰騰的炊煙裹著濃香,老板熱情忙碌,寧絕靜靜坐在桌前等候,旁邊嘈雜熱鬧的氣氛讓他覺得有幾分吵。


    “公子,您的麵。”


    手擀的清湯細麵裏,夾著兩根菜葉,看起來沒什麽油水,但好在便宜,隻需八文。


    一碗下肚,饑餓感褪去不少,寧絕付了錢,起身往打聽到的客棧方向去。


    在路過一家高樓時,不知道是哪個沒長眼的,從樓上丟了個茶壺下來,正對著寧絕的方向,眼看著就要砸到他頭頂。


    “啪”的一聲脆響,一枚石子射出,帶著剛猛的內勁,直接將那巴掌大都茶壺擊成了無數碎片。


    一堆稀碎的瓷片掉落,寧絕下意識低頭捂住雙耳,大多數瓷片掉在他身後,隻有一些細微的落到了他頭發和肩膀上。


    好在壺中沒有水,要不還得澆他一身。


    寧絕抬頭往丟東西的樓上看去,一陣劈裏啪啦摔砸東西的動靜,伴著一個女人的叫罵聲響起。


    “你個混賬東西,老娘一天累死累活,你居然敢背著我養外室……”


    “還拿著我的錢給她買首飾,你怎麽不去死呢……”


    “那個狐狸精花了我多少銀子,你給我一分不少的吐出來,否則,你看我弄不死你……”


    “……”


    寧絕抿唇,看來是兩夫妻吵架丟東西,他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無妄之災,罷了。


    隻是不知是誰救了他。


    寧絕往石子投來都方向看去,穿過幾道人影,不遠處,那燈火闌珊下,他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他正對著光,雙眸沉沉,一身黑色騎裝,騎著黑色高頭大馬,身邊跟著兩個侍衛,一行三個人都在看著他這個方向。


    寧絕甩了甩頭上沾的碎瓷片,幾步走到那三人麵前,對著中間那人拱手行了個禮:“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安崇鄴不置可否,他騎在馬上,俯視著寧絕,觸及到他肩上的包袱時,他問:“寧公子這是要去哪兒?”


    寧絕扶了扶肩上的包裹,倒也沒隱瞞:“與親戚鬧掰了,草民要去尋個客棧。”


    安崇鄴挑了挑眉:“那你可尋到了?”


    寧絕沒說話,他倒是打聽到長樂大街西邊小角的青衣巷裏,有個很便宜的小客棧,但那地方具體在哪,他還沒找到。


    “看樣子是還沒尋到了。”


    安崇鄴看著他笑了,京都多的是客棧酒樓,剛才丟茶壺的那家就是,如果他走了一路都沒尋到心儀的,那隻有兩個原因,要麽嫌棄太簡陋,要麽就是太貴。


    前者大約是不可能的,隻要你錢夠,京都多的是各式各樣、奢華舒適的酒樓給你住。


    那就隻有後者了,他的錢不夠,所以隻能一路往外走,尋找價格低廉的小客棧。


    雖然有些窘迫,但寧絕並不覺得難堪,他說:“我身上銀錢不夠,聽聞西角門青衣巷裏,有家客棧便宜,我打算去看看。”


    西角門青衣巷。


    安崇鄴沒說話,倒是他身邊的侍衛歪著身子附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句:“殿下,西角門那邊常有宰客事件發生,前段時間巡查司抓的幾個毛賊,也是那個地方的。”


    京都的一舉一動,逃不過各大暗衛的眼睛。


    安崇鄴聽完,打消了放人走的念頭,他抬腳下馬,韁繩丟給侍衛,自己走到了寧絕麵前。


    “上次與寧公子相談甚歡,不知今夜,寧公子是否賞臉,再與本殿喝兩杯?”


    “殿下,我酒量不好。”


    上次的糗樣,他可還記得清清楚楚。


    安崇鄴一笑,抬手將他鬥篷上沾的碎瓷片拍掉,然後手掌落到他後背,推著人就往城中走去:“無妨,你看著我喝也行。”


    皇子殿下的邀約,寧絕肯定是無法拒絕的。


    宴月樓裏,還是原來的位置,安崇鄴招招手,小二上了一桌好菜,一壺溫熱的果酒放到了寧絕麵前。


    安崇鄴喝著冬日醉,挑眉道:“店家新調的果酒,比梅子酒更淡,嚐嚐?”


    寧絕想說不喝,但在那雙噙笑的眼眸注視下,他還是沒骨氣的拿起酒壺倒了一杯。


    玫紅色的酒液落入白玉盞中,顏色透亮,果味濃鬱,看起來確實不錯。


    白皙修長的手指執起酒杯,寧絕輕抿了一口,濃濃的水果味道讓他睜大了雙眼:“葡萄?”


    安崇鄴點點頭:“嗯,葡萄酒。”


    寧絕又喝了兩口,這味道比梅子酒更香醇,幾乎把酒裏所有刺激的味道都掩蓋過去了,隻留下醇厚濃香,和持久不散的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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