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帝國,京城臨安。


    有個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雙手攏袖,緩緩從城東崇新門進入城中,一路穿過豐禾巷,興禮坊,再經過一座的河上小橋走到河對岸,下橋後開始轉道向北,順著那條名為延河的城中河流一路向北而行,去往城北的社稷壇。


    燕雲帝國社稷壇,皇帝行社稷大禮之所在,每年仲春與仲秋,皇帝都會親自在此祭祀社稷二神,禱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帝國基業萬年太平。


    各地山水神靈分布四方,牧守轄境,根據皇帝陛下祭祀時的禱辭依令而行,順應四時變化,調配山水氣運策應治下百姓春種秋收,護佑萬民。


    社稷壇建製地基由五色土建成,用料用水皆來自燕雲帝國五嶽四瀆,借此與帝國千萬裏山水疆域之間產生聯係,各地山水神靈也會因此與這座社稷壇之間遙相唿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人間禮製,代代相傳一脈相承,某些規矩,總有道理。


    中年文士緩緩走到那座甲士林立的社稷壇外圍地界,有位軍中武將披甲兜鍪,就站在文士停步不遠處,躬身靜候,大概是已在此地等待了這文士許久。


    此刻,武將雖已見到來人已至,但臉上表情並無太多變化,隻是快步走到文士身前,躬身抱拳道:“葉先生,陛下已在社稷壇等候,有請先生大駕。”


    今夜皇帝出行一事並未聲張,實屬秘密移駕,此舉意味著今夜在社稷壇,皇帝陛下的所有言行,都將不會出現在由內史省起居郎專司記述的皇帝起居注上,就更不會有哪怕一字一句見諸於青史,是實實在在的不見春秋。


    那個中年文士由那位披甲武將在前領路,一路暢通走到社稷壇拜殿門前,武將轉身做了一個請的收拾,然後便理所應當守在了殿門前,背對殿門,按刀而立,猶如門神。


    中年文士對此恍如未覺,腳步不停獨自一人進入了殿中,正好看到那位燕雲國主站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內,在貢台前靜靜凝視著大殿對麵祭壇上那根江山石,許久一動不動。


    二人之間,一時寂靜。


    又過了片刻,燕雲國主並未迴身,隻是在看著那根代表社稷二神的石柱良久之後,才終於緩緩開口道:“葉先生,今天咱倆就不聊那些虛言了,朕想問一句,關於承雲帝國的那座太廟,先生覺得如何?”


    文士微微沉默了片刻,隨後坦然道:“為了讓自己喝到的是最好的美酒,就去往別人酒碗裏吐唾沫這種事,古來有之。”


    皇帝聞言有些訝然,輕笑道:“葉先生今日這句話倒是讓朕見了先生真性情,也讓朕不得不懷疑,先生是不是也怕那史官的錚錚鐵筆?還是說‘君子慎獨’一事,在先生這裏不太靈光?”


    那位葉先生聽著皇帝陛下的調侃,隻是淡淡笑了笑,並沒有開口迴答這種都不值得拿出來說的問題。


    皇帝對此也不深究,畢竟這隻不過是末節而已,他隨即轉過身來看著文士,笑道:“大約是在一年前,鴻臚寺那邊與那馬鞍渡口談了筆買賣,迴來後就遞了份奏章給朕,說是要請朕將我燕雲帝國的彩雲買賣托付給那座渡口,往後我們便隻需要跟著分錢就成,渡口一我們九。”


    “朕覺得這買賣聽起來還不錯,但有時候又覺得好像不太好,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燕雲帝國之所以富饒,並不隻是因為它座落在石磯洲,也不僅是因為捏了那其中一份鑄幣之權在手中,這座以財力聞名天下的三品帝國,其實與金釵洲的那個此時已然國破,皇帝也已戰死的檀淵國有些相似,因為燕雲帝國同樣有一份令天下側目的獨門買賣,叫做彩雲錦。


    數千年間,燕雲帝國有一批代代獨門單傳的黃道婆,俗名叫織女,擅長豢養靈蠶,紡線織布。


    這些織女養出千年以上的金蠶,幾近成妖,其吐絲製繭就如同一枚金蛋般極為珍貴,再將那金蠶絲再輔以燕雲皇室獨掌的一門仙家秘法,織就出來的絲綢錦緞便能色彩炫麗,燦若雲霞,故名為彩雲錦。


    江湖上還有一些廣為流傳的說法,稱這彩雲錦有水火不入,萬法不侵的功效,用之製成的仙家法袍自然就更是上乘絕品。


    當然,這個“萬法不侵”的說辭,其實是有些水分在其中的,不過是有心人為了賺更多錢在手的一個誇大說辭而已,但即便是有六七成的水準,也足夠讓無數江湖修士趨之若鶩,夢寐以求了。


    讓鴻臚寺那邊以如此之大的一樁破天富貴去作為魚餌,去引誘那馬鞍渡口咬鉤,可見眼前這位皇帝陛下為了做成某些事,實打實是下了何等高昂的血本。


    葉先生對於皇帝說的那樁買賣不置可否,有些讀書人其實不怎麽在乎錢財,隻覺得那些東西不過是身外之物而已,所以他並未對皇帝的問題給一個明確的迴答,反而轉了個話題。


    “陛下是覺得燕雲帝國先前押錯寶了?”


    皇帝聞言笑了笑,隨後又歎了口氣,“若是太平時節,錯了也就錯了,朕倒是也不怎麽在乎,可如今卻不行了,畢竟這燕雲萬裏疆土,億萬百姓都是要指著朕這個一家之主讓他們吃飽飯的。”


    “南邊的金釵洲已經徹底淪陷,但那異族當然不會就此罷手,貪得無厭、賊心不死是事實,隻看他們下一步是要西進還是北上,若是那穎山陳氏與許川薑氏先對上異族,朕興許就還有時間,可若是對麵直接北上,那麽這整座石磯洲內,首當其衝的便是我燕雲帝國。”


    “當年先祖創業,為了國家長治久安選擇了偃武修文,大興文教,這本是件好事。可如今時移事遷,生逢亂世,滿朝重臣卻找不出來幾個懂兵法的,朕總不好差遣太學裏那幾位大學士、教書先生們去坐鎮兩軍陣前吧?”


    中年文士聞言皺了皺眉頭,有些話不是他這個儒家門人可以隨意開口的,但他心裏當然也清楚,要真說打架,燕雲帝國的戰力確實不如禮官洲的那座承雲帝國,更比不上興和洲的那座三品青雲。


    皇帝大概也沒希望文士對此有什麽說法,隻是搖搖頭繼續道:“朕其實也是猶豫過一段時間的,隻是後來覺得青雲的那幫人大概不會樂意讓朕攀親戚,他們當年既然能僅僅因為一句話,就強弓硬弩、鐵蹄快刀犁了一遍興和洲的整座陸地,那麽這樣的強硬帝國,朕怕是也高攀不上。”


    “除此之外,朕有耳聞說青雲的那位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再加上他們那位國師,大概也是不允許朕用這種小手段的。”


    皇帝苦笑一聲,“可萬一將來大勢有變,朕總要想轍給我燕雲皇室留些血脈下來,先生覺得對也不對?”


    中年文士此刻的麵色有些凝重,“陛下當真覺得承雲的那位就好說話?更何況那個小姑娘身後還站著一座西河劍宗,恕我直言,陛下此舉…恐怕會有隱憂。”


    皇帝點了點頭算是認同這位讀書人的說法,但轉瞬又笑了笑,“朕也不是說一時三刻就要如何,徐徐圖之而已,畢竟好歹現在也還是有一些時間的,但朕既然有此意圖,就總要先斷了那兩位在鹽官學塾時的謀劃才成,否則其他人哪裏還會有機會?”


    今夜無風,月色晴朗,一位皇帝與一位儒門讀書人在這座社稷壇之內聊了很多,但大多都是那位皇帝陛下在說,而那個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在聽,這與往日兩人之間的交談方式截然相反。


    這位皇帝陛下想做的事,其實早已經動作起來了,從一年前就開始布局落子,勸他罷手的可能微乎其微。


    他今夜之所以會想要找人聊聊天,隻是希望能有人幫他查漏補缺而已,隻可惜這位姓葉的讀書人從頭到尾言辭很少,點到為止,絕不多言。


    兩人聊到最後,連皇帝陛下自己都開始懷疑今夜此行是不是來錯了,又或者是沒有找對人。


    乘興而來,歸去時卻反而心緒複雜,表情也有些僵硬。


    時近午夜,皇帝最終帶著那個披甲武將離開了社稷壇,唯餘那中年文士一人落後半步,緩緩踱步出門。


    社稷壇建製坐南朝北,與皇家宮城另一側的太廟剛好是一左一右的方位建製,開門方向也是一北一南恰恰相反,所謂“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前朝後市”,都是來自當年那位製定禮法的大人物之手寫就的規矩禮儀。


    按照諸子陰陽一脈的說法,有“天為陽,地為陰”之說,所謂“社稷”二字,社神為地神,稷神為穀神,社稷以地為根,故而建壇當以北門為正門。


    中年文士最終走出社稷壇,停步在正門之外,皇帝陛下早已迴宮不在此處。


    文士站在門前,隔河相對的正是燕雲帝國皇城司大營,兵甲遍布,燈火通明,來迴巡防的營門職守將卒,隱隱可見身影。


    文士站在原地,看著那座兵營,許久都未曾說話。


    今夜這位燕雲國主特意沒有帶上起居郎,不必顧忌言行表率之類的規矩,所以有些話說得就很直白,但這恰恰讓與之對話的中年文士心情有些沉重。


    他是儒家門生,自然對儒門一些學問深信不疑,聖人有雲,“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皇帝言談無忌,當著他的麵還能表露出不太看好儒門學問的意思,可見這件事已在那位國主心中徘徊許久,用在此時的某些手段看起來也不太光明,


    對於那場決定諸子道統的學問之爭,儒門一脈上來先輸一陣,實乃時也,命也。


    文士此刻突然就想起來在龍池洲自立門戶的那位嶽王,一位橫空出世的兵家奇才,雖未進入武廟,但武功赫赫一時無兩。


    那個人的當年事,恰恰說明了另外一個問題,所謂文教之暢行於燕雲,不過是隻在表而不在裏的鏡花水月而已。


    儒門之於皇家,不過裱糊匠而已。


    一聲歎息過後,這位前一刻還生龍活虎的讀書人,竟已瞬間白頭,麵目蒼蒼,意態蕭索。


    文士迴頭看了眼那座社稷壇,輕聲呢喃了一句,“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說罷,這個在燕雲帝國呆了數千年,不為官不聚財,隻在三尺書齋講書的讀書人,終於大笑了一聲,淚流滿麵。


    原路返迴,出崇新門,一去不返。


    石磯洲南,燕雲帝國,從此再不見大儒葉道新。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


    白毫渡船。


    楚元宵緩緩退進船艙之中,身側站著餘人,兩人麵色都有些凝重,死死盯著那個登門做買賣的燕雲帝國皇家子弟趙正綸。


    手持一本書卷的皇家子弟笑意清淺,看著一門之隔滿是戒備的二人,大概是覺得有些好笑,“兩位何必如此?這白毫渡船如今已然升空南下,二位也不必再等誰來救你們,趙某其實也並無惡意,隻要這筆買賣談成,咱們就可以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而且我燕雲帝國在石磯洲還略有幾分薄麵,保證諸位還是可以繼續你們的遠遊路,暢行無阻。”


    楚元宵看著這個成竹在胸的家夥,對於他的某些威脅言辭不置可否,隻是有些好奇道:“我其實不太明白,燕雲帝國如此明目張膽,就不怕事後有人登門問安?”


    先不說一艘升空飛行的仙家渡船,所謂護船罡氣是不是真的能攔下某些人,即便是他們真的搶到了想要的東西,可燕雲帝國堂堂三品的帝國基業總還在九洲之內,想跑是跑不掉的,如果真的有人事後算賬,又待如何?


    趙正綸歎了口氣,“本來是不太想提起這些傷心事的,但沒想到小仙師竟非要與人為難…”


    他似是真的被勾到了傷心處,搖著頭一臉哀傷,“實在不巧,趙某大概半年前犯了件事,紈絝子弟的通病而已,招來朝野群臣的彈劾攻訐,皇帝陛下為了給滿朝臣工一個交代,就下旨免掉了趙某鴻臚寺卿一職,宗正寺竟也跟著落井下石,剝掉了趙某的宗室身份,所以嚴格來說,趙某如今已非燕雲皇室中人,我與他們之間還有些反目成仇的舊怨。”


    楚元宵聞言挑了挑眉,果然某些人行事,總會是如此的周到有理,讓旁人想要指摘都不會有太好的由頭。


    當初的龍泉渡口也曾試圖以類似的方式,想要在中土那座學宮的眼皮子底下蒙混過關,畢竟中土有很多規矩曆來都是“嚴以律己,寬以待人”。


    隻是少年怎麽都沒想到,那個方氏的事情才過去多久,眼前這就又竄出來一個…


    俗話說兔子急了都是會咬人的,這些人難道真就不怕那座天下共主一個不高興,也來玩一出還施彼身?人家確實是君子,可人家又不是傻子。


    “不知道小仙師還有別的問題嗎?不用著急,可以慢慢想,咱們多少還是有些時間的。”


    趙正綸大概是很滿意少年錯愕的表情,所以又笑眯眯問了一句。


    少年沉默了一瞬,“非要如此不可?為了一個都不能保證穩贏的謀算,就讓自己生生淪落為孤魂野鬼也在所不惜?”


    趙正綸往前走了兩步,不請自入了少年的客艙房間,還低頭看了眼手中那本一直未曾翻頁的書籍,笑道:“也不知道小仙師讀書讀得怎麽樣了,我這書上有句話,叫‘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不知小仙師可曾聽聞?”


    少年嗤笑了一聲,此時已然退到了房間內那張圓桌邊,先前進艙時解下來的佩刀繡春就擺在桌麵上,他便順勢將之提在了手中。


    趙正綸見狀,不由地有些遺憾,“道理講不通,就非得動手?跟著你的那個七境金丹都沒有勝算,何況是你?”


    “我還聽說,你之前都已經大道斷了頭,好不容易才把路修迴來,還因禍得福踏上了三徑同修的康莊大道,你又何必非要當個強種,給我一個理由去廢掉你這一身讓人不太舒服的機緣?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個長得好看了一些的姑娘而已,真就有這麽舍不得?”


    楚元宵沒有說話,隻是沉默著將繡春重新懸佩在腰間,然後抬起頭像這個廢話很多的家夥,一隻手順勢按在了刀柄上。


    趙正綸歎了口氣,緩緩搖頭,“既然如此,那趙某就要得罪了。”


    說話出口的瞬間,原本還站在門口的趙氏子弟突然身形消失,在屋中二人都沒有反應過了的瞬間就出現在少年身側,一隻手輕飄飄落在了少年肩頭。


    除了當初在小鎮,那位曾被少年扶進鄉塾的老人,以及崔先生之外,少年今日算是離開涼州之後第一次遇見神修。


    精氣神三徑,神修最為少見,白衣姑娘李十三曾說過,神修一脈大多是儒門讀書人在修行。


    先前在龍池洲薑蓉國境內,那個蒙眼年輕人第一次展露手段的時候還曾提過一句,說是神修與神靈二者都有一個神字是有些緣由的,跟儒門把文廟學塾開遍九洲也有些關係。


    至於其中實質是什麽,他倒是沒有明說,留給了少年人自己去求索。


    此刻,這個以儒生形象出現的年輕人趙正綸,一出手就是一記神修手段,直接將少年定在了原地,餘人當然也跑不掉。


    高階修士的某些神詭手段曆來眼花繚亂,楚元宵二人跟這個趙正綸之間,境界差距到底是太過懸殊了一些,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尋到,就已經被逼入了絕境。


    不過,趙正綸好像也知道少年身上那枚須彌物刻有一個“儒”字,更知道某些大能者的手段是何等的不可揣度,所以他並沒有想要強行將那件東西拿出來,而是再次笑眯眯看著已經動彈不得的少年人。


    “現在如何,是不是可以將東西給我了?”


    這個趙氏子弟一邊說話,一邊順勢做到了桌邊圓凳上,翹起二郎腿,一隻手肘拄在桌麵上,手背撐在臉側,看著被定身的少年人,唇角勾起一抹帶著些嘲諷的邪笑。


    “我當然知道你背靠大樹好乘涼,還知道你身後的大樹不止一兩棵,沒點膽量的人確實惹不起你,但此時你那幾位先生各有各的事要忙,恐怕是趕不及來救你的。”


    趙正綸有些得意,說話時還在有意無意抖腿,整個人的做派已經不太像是重規矩禮儀的儒門子弟了,他緊接著長籲出一口氣,笑道:“裝了這麽多年的規矩,如今終於可以放下身段來,我其實還挺舒服的,所以你如果不給我這個麵子,乖乖地把東西拿出來,我就會有很多的辦法來炮製你,以前有顧慮的事,現在沒有顧慮,我其實還挺想試試的,比如…”


    他輕笑了一聲,“我之前在燕雲帝國的刑部帶過一段時間,有手底下的小吏曾給我演示過一種名為‘加官貼’的酷刑。”


    “那些不通文墨的糙人,竟拿著上好的宣紙去給人上刑,我當時還挺來氣,罵了那些家夥幾句有辱斯文,但其實心底裏也想親手試試,把一張又一張價格昂貴的玉版紙貼在人臉上,再往上澆水會是什麽感覺?”


    似乎是覺得這麽說並不夠駭人,趙正綸就又笑著道:“不管進門來的人有多豪橫,或是有多嘴硬,但凡是加官貼上臉,從九品官開始往上加,很少有人能撐得過正五品,更多的人到後來就是憋得渾身泛紫,屎尿一褲襠,臭不可聞,熏得人都到不了跟前去。”


    說到這裏,他一臉玩味之色看著楚元宵,笑道:“若是像你這樣師出名門的高門弟子,真到了那個地步,不知道以後到了江湖上,你還敢不敢自報家門?你那幾位先生也不知道還能不能保得住顏麵?”


    說罷,這個從頭到尾從未變過臉的趙正綸,突然挑眉一笑,撐在臉側的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在這一刻,已身中定身術的楚元宵,驟然之間雙目陷入失明,視野漆黑,與此同時,口鼻之中瞬間窒息。


    眼看著楚元宵臉色越來越痛苦,皮膚逐漸開始充血泛紅,同樣被定身在圓桌另一側的青衣小廝餘人目呲欲裂,怒睜雙眼惡狠狠瞪著那個一身儒衫的燕雲皇族。


    趙正綸對此置若罔聞,隻是饒有興趣看著那個麵容扭曲的窒息少年,想看看他能扛到什麽時候才會討饒。


    一聲劇烈的爆響聲驟然響起,與隔壁客艙之間的那堵牆壁,在瞬間被人從對麵硬生生撞碎開來,一個嬌俏的身影從隔壁電閃而來,五指成爪,直奔趙正綸。


    坐在桌邊一臉笑意的趙氏皇族子弟,對於這突兀而來的襲擊並無意外,甚至還有空淡笑搖頭,“好好一個練氣士,怎麽還跟那些修武道的莽夫一樣上不得台麵?不過你這能將渡船客艙的牆壁都撞碎的本事,確實是也夠頭鐵了,江湖把式的鐵頭功?”


    趙正綸說著話,空著的那隻手早已朝著那個飛身而來的少女探了出去,又是輕輕巧巧一手定身術,飛在半空中的青霜一瞬間被固定在原地,沒了衝勁之後臉麵朝下跌落在地,動彈不得。


    另一側隔壁的青玉聽到動靜,跑過來問出了什麽事,結果連門檻都沒能邁進來,被那坐在桌邊的年輕人輕輕巧巧看了一眼,就直接倒飛了出去,撞在對麵的船艙牆壁上,口吐鮮血,臉色蒼白,再難起身。


    四人都非一合之敵,山窮水盡,危在旦夕。


    ……


    白毫渡船的船頭筆尖處,有個一身樸素、清臒俊朗的中年人,三綹長髯,風姿卓絕,他此刻就盤腿坐在那船首位置,並未突破護船罡氣,如水中浮萍,與整座渡船相得益彰,猶如一體,共同南下。


    這位數千上萬年都沒離開過他那三畝自耕田的中年漢子,也不知是何時到的此地,即便是馬鞍渡口那位負責守護白毫渡船不出意外的壓箱底高階修士,都沒有絲毫察覺。


    關於白毫渡船上某間船艙之中發生的事,對於中年人而言,如在眼前。


    這一幕大概是讓他破天荒想起了某些舊故事,所以也難免有些感慨,故國山河在,故人如舊顏。


    這都多少年了,有些人的習慣秉性還是如當年一樣,死性不改,子子孫孫都是一個樣子,偶爾出來一個長得比較直溜的好樹苗,也依舊改不掉那一大家子的門風,所謂積習難改,不過如此。


    很多年不曾飲酒的中年漢子,此刻突然有些想喝酒,伸手一招,手中便出現了一隻酒壇,有一個粗獷的名字叫做“匈奴血”,酒漿鮮紅如血,辛辣刺喉,酒氣極壯。


    漢子揭開酒壇泥封,並未豪飲,隻是湊在筆尖處聞了聞,便算是飲酒了。


    年輕時領兵習慣了禁酒令,後來不再為一軍之首,也並未廢掉那“禁酒”二字,以身作則,早就習慣了。


    ……


    楚元宵雙目空洞不能視物,因為窒息之下,意識都逐漸開始模糊,周身空洞。


    不知何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點光亮,如在溺水中的少年忽然發覺自己能動了,於是便拚命朝著那個光點處遊過去。


    在水中撲騰了許久之後,終於到了岸邊,距離那光亮極近,他趕忙鋪上岸去,顧不得渾身濕透,繼續朝那光點狂奔。


    有個不知來曆的聲音,溫潤柔和,緩緩問道:“你覺得那座燕雲帝國如何?”


    狂奔少年猛地腳下一頓,突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似曾相識,好像當初在鹽官鎮那棵門前老槐樹下時,他就經曆過一迴了。


    對於那個莫名的問題,少年並未太過思考,隻是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那個聲音對此似乎是有些訝然,輕笑一聲後又問道:“與你為難的是趙氏皇族子弟,今日如此之大的委屈,說一句奇恥大辱都不為過,窺一斑而知全豹,你難道不覺得那個皇族有問題?”


    楚元宵皺了皺眉頭,垂眸思考了一瞬,然後抬起頭看著那處光亮,輕輕搖頭道:“我確實認為他不是好人,但不能因為他一個人就定性所有趙氏,這樣不公平。”


    “那他對你就公平了?”那個聲音似乎不太認同少年人的這句話,聲音變得有些淡漠。


    楚元宵好像沒有察覺到對麵的不喜一樣,固執道:“所以如果有機會,我肯定會把今日的債還迴去,也讓他親自嚐嚐‘加官貼’是什麽滋味,但如果隻因為他一個人,就推測跟他同族的人都不是好人,這樣不對。”


    那個聲音嗤笑一聲,“婦人之仁!”


    少年不說話,也不再往那光亮傳來的地方挪步。


    那個聲音大概是因為見他久久不肯服軟,有些惱怒,“這世上總有一種人,覺得別人隻是一個人使壞,自己就不應該牽扯旁人,傻了吧唧在那裏講究一個所謂大義,打腫臉充好人,結果到頭來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傻是不傻?!我瞧著你就是個大傻子!”


    楚元宵聞言抿了抿唇,“那個皇族怎麽樣,至少要等我見過其中很多人之後才能確定,隻是一個人不能說明什麽,評判人心好壞,也不該如此潦草。”


    那個聲音突然就沉默了下來,久久都沒有說話。


    楚元宵見他歸於寂靜,也不再等待,而是打量著周圍白茫茫的一片,尋找出路。


    片刻之後,那個聲音又突然出現,隻是這一次平靜了很多,“既然你堅持己見,那就希望你將來能去好好看一看某些人心,隻是在那之前,你得先活下來。”


    說罷,那個聲音便徹底歸於沉寂,隻是前一刻於少年而言還可望不可即的那處光亮,驟然之間開始在他眼前放大,直到天光大亮。


    趙正綸似乎是沒有發現楚元宵已經恢複了視線,也恢複了唿吸,還在那裏滿臉興味欣賞自己的傑作。


    楚元宵瞬間手握住身後劍柄,下一刻,當初在白雲劍山曾出手的那一劍再次現世。


    一道白光閃過,身側圓桌一分為二,連帶著那趙正綸的一隻手臂一起,一同跌落在地。


    趙正綸甚至有些發懵,甚至都沒能立刻感受到痛覺,隻是愣愣看著對麵那個眯眼看著自己的少年人,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怎麽可能?”


    那一劍不僅斬了他一條手臂,更是直接封了他的修為,此刻趙正綸,幾於普通人無異,隻能勉勉強強維持住重傷,不至於血流致死。


    楚元宵看了眼手中木劍,有些心疼,“你之前說得確實不錯,的確是哪裏都算到了,但你唯一的一點缺憾就是,你沒去過龍池洲。”


    趙正綸咬著牙眯了眯眼,此刻那斷臂的鑽心刺骨才開始直衝天靈,疼得他都開始打哆嗦了。


    少年也不用他發問,將手中那柄並未沾血的木劍送迴身後劍鞘,然後從一側搬過來一隻完好的圓凳坐下來,看著趙正綸緩緩道:“當初在白雲劍山時,我曾有幸登上他們那座宗門後山的半山腰,還在與人鬥法的過程中,取巧借用了半山劍氣。”


    少年有些悵然,看了眼那個臉色越發蒼白的趙氏皇族,語氣變得更差了一些,仿佛自己的家底被人投了一半一樣,一臉肉痛。


    “那一招過後,我身後這把劍上本來是還殘留了一些劍氣餘韻的,隻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將之全部溫養進入木劍之中,你就撞上門來了。”


    楚元宵有意無意沒有提有人出手幫忙的事,隻是用那一劍掩蓋了所有事。


    少年又長歎一聲,還是覺得自己虧大了,哀怨道:“你說說你,運氣不好就不好吧,還非要拉上我作陪,結果你虧我也虧,這又是何必呢?”


    終於有些明白了緣由的趙正綸慘笑一聲,任他如何智計,如何的大勢已成,也沒想到還有這種變故,燕雲帝國皇城司的探馬去遍了全天下,唯獨沒去過龍池洲。


    “既然如此,趙某技不如人,要殺要刮隨你處置便是。”


    楚元宵聳了聳肩,“你貼我加官,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扛到了幾品,但也沒有像你說得一樣一褲襠屎尿,還算好吧,砍你一條胳膊足夠了,也算我先替李姑娘收一波利息,我暫時勉強能給自己交待了。”


    說著,他瞥了眼那個有些錯愕的趙氏子弟,涼涼道:“別以為這樣就過去了,我隻是收利息而已,真正要債的事情李姑娘肯定會自己做,希望你們到時候已經準備好了。”


    當初在鹽官鎮時,那個白衣姑娘也曾說過一句類似的話,隻不過是對那個水岫湖嫡子說的。


    趙正綸默了默,站起身來後也什麽都沒有說,隻是深深看了眼少年人,然後便步履蹣跚離開了船艙。


    其他三人早在趙正綸被斬斷一臂的時候,就都已恢複了自由,各自愣在原地,震驚地看著楚元宵。


    楚元宵一直坐在那圓凳上,目視著那趙正綸起身,又轉身出門,漸漸遠去。


    少頃,楚元宵微微轉頭給餘人遞了個眼神,青衣小廝立刻會意,趕忙出門去扶起依舊難以起身的青玉,順勢看了眼兩排船艙之間的走廊,空無一人。


    二人進門來,餘人又關上了房門,這才朝著少年點了點頭。


    楚元宵一瞬間麵色潮紅,直接噴了一口鮮血出來,麵色蒼白,氣息紊亂。


    當初在劍山的那一劍,他的劍招學自李乘仙,劍氣借於那座白雲劍山曆代已故劍修,而且還是在夢境心湖之中,所以一劍過後就還好,雖然同樣有傷,但好歹還能承受。


    但今日這一劍可是實打實在人間,不是劍修,卻幹了件劍修的事,不死也得脫層皮。


    要當劍修,哪會有這麽容易?


    ……


    白毫渡船船頭處,那個衣衫樸素的中年漢子麵帶笑意,這一次是真的提起手中酒壇猛灌了一口酒。


    人間有一劍,不是劍修,勝似劍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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