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蔭河畔。


    午夜時分,萬籟俱寂,唯有那河伯新廟門前,一人、一鬼、一神、一妖,三方對峙,還有一個跌落在地麵色慘白的浣紗女,靜靜看著他們之間的勾心鬥角,一言不發。


    當那位雍容華貴的河伯美婦人,聽到那一臉嘲諷的黑瞳少年人說出那句“淫祀”的說法時,臉色猛然沉了下來。


    “小神不明白小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此刻,不僅是那身為河伯神靈的美婦人震驚萬分,就連那狐妖玉釉,以及那個坐在地上久久未曾起身來的浣紗女,都有些震驚於少年這句大出預料的言辭。


    楚元宵笑了笑,“我原本以為,你隻是因為有違禮製搬遷了河伯廟,所以才會處心積慮想到要找一個替死鬼,甚至在今夜動手之前,我還在懷疑你們兩個到底誰才是真正說謊的那個?”


    在此之前,楚元宵一直都有些猶豫,真正讓他忌憚的,是那“風水術士”四個字。


    早在禮官洲時,那個腳穿草鞋,身背鬥笠的散修老人,曾經追著一位風水術士追了整整半洲之地,最終又在長風渡口失去了其蹤跡去向。


    後來楚元宵與那老人在渡口上也曾有過一番言談問答,那老人給出的結論,是說風雪樓也曾參與其中,一路遞消息給老人讓他追人追到了長風渡口,但那之後就兩邊都沒了蹤影。


    這件事在當時是個有頭無尾,有始無終的奇怪事,隻是本身與楚元宵沒有太大關係,所以他就並未過多計較,問過了之後也沒再多深思。


    等到了這紫蔭河畔之後,當聽到那老嫗提起曾有風水術士為河伯廟算過一卦,他一瞬間就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後麵的所有事也都在顧忌那四個字,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掉進什麽局中。


    雖然他一直都覺得是那河伯受了術士蠱惑,才會將舊河伯廟遺棄,又重新搬遷了新址建了一座新廟,但卻從未懷疑過眼前這對河伯主仆的身份有假。


    直到先前那狐妖玉釉在舊河伯廟的貢台上趴臥了半夜,黑瞳少年隨後進入其中與那狐妖有了第二次交鋒與談判,得益於妖物臥貢台引動了廟中那些浸染各處的隱藏神力,讓他突然反應過來了另一件事,即不僅是新舊河伯廟中的兩尊神靈泥胎金身並不相同,甚至就連神靈留下的氣息都不一樣。


    那被當了替死鬼的浣紗女為求活命,曾特意進入少年夢境之中求救,所以他對其一身神力是有印象的,與那舊廟之中的神力氣息根本就不是一迴事。


    狐妖玉釉先前用一番似是而非的言辭,說是得了旁人承諾,既要拆廟,還要殺神,那人就能送她成神,還能瞞天過海,所有這些其實都隻是兵不厭詐的試探,卻將那個本就心虛的年邁老嫗直接詐出了真容。


    所以就正如那年輕女子在少年夢中所說,她身上屬於真正河伯的那一半神力,原本就是來自於那位廟祝老嫗,也就是眼前這位雍容的美婦人,也所以新廟之中的所有神力浸染其實就同樣是來自於她。


    如此一來,若新舊河伯廟之中的神力並不一樣,是不是能說明這兩位新舊河伯也不是同一人?


    人間各地山水神靈,所以能成神者,一半要靠各大帝國的皇帝詔書下一道封正旨意,一半靠山水轄境之內的百姓香火供養。


    所謂淫祀,就是沒有本事混到一份皇帝詔書封正,但能接收到轄境內的百姓香火供養,有一定神力在身,但不如各位山水正神一樣名正言順。


    那年邁老嫗假裝廟祝時,曾三番五次勸說浣紗女擔著河伯之位,不要任性妄為,其意圖恐怕就不僅僅是想讓浣紗女擔上搬遷廟址的罪責了,其實還包括了另一份篡奪河伯神位的大罪,隻是這件事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提起過,就連那浣紗女都不知道。


    此刻,那美婦人聽到少年那句意味不明的言辭,再看向那浣紗女的目光就更加陰毒!


    這個真正的假河伯美婦人又怎麽會不明白這女子背著她做了什麽,想她處心積慮謀劃多年,竟然因為選錯了人,僅僅幾個月間就被毀於一旦!如此之大的損失,又怎麽能讓她不恨那女子?


    楚元宵似笑非笑看了眼那宮裝美婦人,“怎麽樣?河伯娘娘覺得在下這一手兵不厭詐,用得可還行?”


    那美婦人眼見自己籌謀多年的這一出戲,到此刻是徹底演不下去了,也幹脆就不打算再裝下去,眯眼看著那個有些詭異的少年人,笑意陰冷,眼神淬毒。


    “不得不承認,閣下確實智略頗高,本宮技不如人也無話可說,但諸位難道以為,你們如此簡單撞破了本宮多年籌謀,還能說走就走嗎?”


    楚元宵聞言,竟然又讚同般點了點頭,“倒也是,畢竟還有殺人滅口這條路可以選,確實不算山窮水盡。”


    美婦人冷冷一笑,“本宮為這紫蔭河費心多年,怎麽會一點防備手段都不準備?”


    一條河上兩神廟,這種不合常理的事情當然不是這美婦人的疏漏,當初某個風水術士替她規劃算計時,曾特意囑咐過舊廟不可直接移毀,在大勢未成之前擅自拆掉舊廟,極容易被掌管神籍的欽天監發現。


    同時,新廟建成之後,也需要一步步去取代舊廟,逐漸真正成為紫蔭河兩岸百姓香火願力的匯聚之地。那些真正接受過朝廷詔書封正的真神,當然不需要如此費心費力,但如這美婦人一樣鳩占鵲巢,就得有個以新代舊的過程,此為必由之路。


    當然除了這兩個原因之外,新舊兩座河伯廟在建立代換聯係之後,也能通過那些冥冥之中的聯係而互相唿應起來,就是個有備無患的防備手段。


    先前狐狸臥貢台時,廟祝老嫗是自封了神力,河伯之位在浣紗女頭頂,所以老嫗並不知道舊廟變故,但此刻她已收迴神力,則那舊廟也自然就重新進入了她的視野、手段之中。


    此刻雙方終於徹底撕破臉麵,美婦人毫不猶豫直接張開雙臂,仰麵抬頭看著天上夜色,整個人開始從地麵上緩緩浮空而起,逐漸懸空在了紫蔭河上方。


    隨著她的動作,那兩座新舊河伯廟也各自逐漸亮起兩道金光,一陣緩緩彌漫開來的氤氳之氣,與紫蔭河水中逐漸泛起的水霧一起,直接籠罩在了山穀內長約百裏的河道及兩岸河畔。


    這一道神靈手段,如同一手障眼法,直接隱匿了兩座河伯廟之間的所有景象,暫時成為那假河伯的自家小天地,外人臨近河道之後,會如同鬼打牆一樣不得其門而入,身處其中的人也將難覓出路。


    山水如牢籠,封困水脈,殺人在其中!


    新廟前,被困其中的二人一妖一鬼心思各異。


    狐妖玉釉眼見形勢不對,直接閃身到了邪肆少年身側,看著那已經有些發狂跡象的美婦人,對少年道:“仙師,怎麽辦?”


    楚元宵抬著頭看著周圍逐漸濃重起來的霧氣,雙眼微微眯起,背在身後的那把繡春出鞘在手,然後轉頭瞥了眼狐妖,邪笑一聲,“都被人家關門打狗了,不拚命還能怎麽辦?”


    ……


    山穀以東二十裏,楚元宵三人前一夜的露宿之地。


    蒙眼年輕人魏臣靜靜坐在一塊不太規整的石墩上,身前篝火還是餘人離開之前點起的,此刻也因為他目盲沒怎麽添過柴,已經快到了即將熄滅的時候。


    當那山穀中河道邊雙方真正開始對陣起來的時候,獨留此地的魏臣也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一個身著灰麻色長衫的中年文士,身後跟著一位黑衣年輕人。


    兩人突然現身篝火邊,卻見那個蒙著眼的年輕人依舊表情平靜坐在那塊石墩上,好像也沒什麽慌張之色,更沒有開口問來人身份。


    新到的黑衣年輕人看著魏臣,挑了挑眉有些好奇,“你是眼睛看不見,難道耳朵也不太好使?身旁來了不明身份之人,你怎麽是這麽個反應?”


    魏臣聞言,緩緩抬手朝那兩人的方向拱了拱,“龍池洲魏臣,見過兩位仙家。”


    那黑衣被魏臣這麽個潦草見禮的動作給噎得不輕,抽了抽嘴角道:“這就完了?”


    那位慣愛被江湖仙家稱唿為“武安君”的灰衣中年人,笑眯眯看著他們兩人之間的對答,又見身旁這話癆一樣的黑衣,在那蒙眼的年輕人麵前沒占到什麽便宜,突然就笑了。


    “你好像對我們兩人的出現並不意外。”


    魏臣默了默,片刻後才點了點頭緩緩道:“楚元宵其人,我跟著他走了一路,每每遇上有人設局引他入甕,就總會有人適時出現替他破局,此刻會有兩位仙家到此,並不奇怪。”


    武安君聞言一笑,點了點頭道:“是啊,那個小家夥自從出了鹽官鎮之後,好像總是運氣很好。”


    站在一旁的黑衣年輕人聞言,撇了撇嘴道:“人家好好一趟江湖路,被你們弄得像是唱堂會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也不知道那個小家夥倒了多大的黴,淨遇上你們這幫心黑的家夥。”


    魏臣依舊沉默,一言不發,倒是那武安君笑了笑,意味深長道:“所謂‘人’字,曆來都是靠著互相幫襯才能立出個‘人’來,第一趟江湖路,若是沒人扶著他,就算他天賦再高,腦子再好,也還是連涼州都走不出來的。”


    黑衣聞言再次撇了撇嘴,“因為怕他半路跌倒,所以你們一個個的就什麽都想教一教,難道就不怕最後教出來的,會是跟你們這幫家夥一模一樣的?那跟你們自己動手破局有什麽分別?”


    武安君被那黑衣揭短,卻隻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有些人的江湖路,被好大一幫人算來算去算了很多年,好似一座另類的畫地為牢,至於身處其中的人能不能有朝一日破牢而出,就得看他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整座江湖為師門這種事,千年萬年獨此一份,想要出師又哪裏會那麽容易?


    當然,若真沒有那個本事,他自然也擔不起那所謂的“道爭”二字!


    黑衣也沒在這事上再多糾纏,他就隻是來看個熱鬧而已,可沒有為他們查漏補缺的興趣。


    此刻眼見二十裏外那座山穀之中已經真的動手打起來了,他又笑眯眯轉頭看了眼文士,“你們好歹也是熟人,用那小家夥的話說,他這都已經被人關門打狗了,你難道就不打算幫幫忙?”


    武安君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這小子當初在鹽官鎮欠了我的人情,到現在都還沒還,我怕他欠債太多之後還不起。”


    黑衣聞言,有些奇異地看了眼文士,“蘇三載不是幫他還過了?”


    武安君聞言側頭看了眼黑衣,似笑非笑道:“我是不是應該告訴臨淵學宮一聲,讓他們好好查查你這些年,是不是真的沒出過家門?”


    本還笑眯眯給人揭短的黑衣,聽到這家夥突然開始威脅人,立刻被氣得一蹦三尺高,“你個王八蛋是不是想打架?!”


    武安君看著黑衣氣急敗壞,笑眯眯拍了拍胸口,“我可真是怕死了。”


    自始至終,蒙眼魏臣除了最開始那兩句話之外,沒有再出過任何聲音,對這兩位不速之客的嬉笑怒罵全聽在耳中,也全無半點反應。


    黑衣被那文士反唇相譏,立刻就開始摩拳擦掌,但擺了好半天的架勢卻就是不真動手,眼見嚇不住這家夥,他突然就又笑了,“你他娘的就不能好好給個台階讓我下來?老子不要麵子的嗎?”


    武安君看著那二十裏外的山穀,聞言連頭都懶得轉,隻是不在意般擺了擺手,道:“沒事,你臉皮厚!”


    那又被罵了一句的黑衣,聞言竟然也不生氣,對方不給台階,他就自己跳下來。


    他轉過頭笑眯眯看向那處山穀,嘖嘖道:“你說他要是知道了這是你給他挖的坑,他會不會抽出刀來跟你拚命?”


    武安君聞言轉頭看了眼黑衣,意味深長道:“要是按順序來說,你可能得先我一步挨一刀,我是有他欠的債能拿來擋刀的,你有?”


    黑衣聞言不說話了,這幫搞縱橫術的家夥,腦子好嘴皮子更好,他在言語上根本占不到便宜,幹脆就閉嘴好了。


    ……


    山穀中,廟門前。


    黑瞳楚元宵看著那已經起勢的宮裝美婦人,也不敢大意,隻是在又看了眼坐在地上的浣紗女後,轉頭對狐妖道:“你不用出手,帶她離開這裏,再護著她別受波及就行。”


    狐妖玉釉看了眼那個女子,眼神凝重點了點頭。


    這一趟,她本來是逃命至此,正巧碰上下遊那座舊河伯廟,所以才起了覬覦之心,哪裏能想到會遇上這種事?


    此刻看起來,本就多智的狐妖忍不住開始懷疑,恐怕跟在她身後追了一路的那群仙家修士也是故意為之,要不然也不至於將她追到此地之後就突然消失…


    被人逼著入局這種事,對誰來說都不會是件舒心事,但是身為妖修,又是細胳膊細腿的,她也是真的沒有別的路可選。


    楚元宵也懶得管身旁的狐妖如何想,等到她將那個已成凡人的年輕女子帶離戰圈,又退到小天地邊沿後,他就開始拄刀站在廟門前,等待著那宮裝婦人先來攻擊。


    少年此刻雖與餘人合二為一,也依舊到不了能夠離地飛行的地步,如果那假河伯不從河麵上空落地,他的攻擊就根本打不到她!


    不過好在,那宮裝婦人也沒有厲害到能不落地就可直接攻擊別人的地步,即便是她這壓箱底已積攢多年,也到底隻是個萬戶河伯,還是個半假的,不至於太過無法無天。


    宮裝女子封禁了長約百裏的河道,見大勢已成,便從高空中落迴地麵,看著那少年冷笑道:“此地已被我封禁,今夜在這百裏之內,我便是老天爺!”


    “如果你沒有多管閑事,而是選擇了乖乖離開,那就絕不會有此刻下場!做人難,管得太寬想當爛好人,也是要先防著受牽連而遭殃的!”


    黑瞳少年不置可否,隻是看著那宮裝婦人道:“那個風水術士為什麽會為你出謀劃策,你想過嗎?”


    宮裝婦人聞言一愣,終於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


    幾年前那個風水術士西行路過此地時,那個真正的紫蔭河伯,還好好地呆在下遊那座舊河伯廟中,而她也還是那位真河伯娘娘的廟祝。


    那術士當時大概是第一眼就看透了她的覬覦之心,但卻並未當場拆穿,隻是與那位真河伯閑談幾句之後就離開了。


    宮裝婦人是後來時隔了多日之後,獨自一人外出時,才又在河岸邊某個偏僻位置,重新遇見的那個術士,也才有了後來到如今的新舊河伯廟一事。


    她當初在河岸邊也曾問過那個術士,問他為什麽要出手幫她?


    那人當時的迴答有些奇怪,說他與天下水脈之間有些對立的因果糾纏,他需要幫著水脈上的各處神靈改天換地,才能消除這一趟因果,所以他們雙方之間,算是各取所需。


    那術士的這句話一直讓她記憶猶新,她當然也明白那所謂的“改天換地”四個字,就是指讓她這樣的廟祝,去替換掉那些真正的神靈!


    因為雙方都算不上好人,所以她也才很放心。


    少年定定看著那假河伯的表情變化,見她皺眉,於是才又補了一句,“你就不怕他是在算計你?”


    美婦人心心念念籌算多年,又怎麽可能被少年人簡簡單單一句話動搖了決心,“各取所需而已,算計又如何?本宮能拿到這夢寐以求的河伯神位,說不定以後還能再升一升階品,何樂而不為?”


    楚元宵搖了搖頭,語氣莫名道:“即便得位不正也不在乎?”


    那婦人突然冷笑一聲,“得位不正?你憑什麽說本宮得位不正?王朝按功績封正各地山水神靈,我跟她同樣都是守寡多年,也同樣都有朝廷嘉獎的牌坊樓!大家明明都是一樣的出身,隔著也就才幾十裏地而已,憑什麽她早死幾年就能當河伯,而我明明比她受苦更久,卻隻能是個廟祝?!”


    她大概是因為心中怨念太大,說到某些讓她不堪迴首的陳年舊事時,整個麵色都有些扭曲。


    楚元宵從那婦人的激烈言辭中,大概聽懂了某些舊故事,又看著那婦人問道:“所以你認為應該是由你來當河伯?”


    “難道不是嗎?”婦人麵色扭曲難以平靜,憤憤道:“我吃苦更多,受累更久,到死了卻還要讓我去伺候她?憑什麽?”


    楚元宵搖了搖頭,有些遺憾,他不太清楚眼前人與那位大概早已不在人世的真河伯之間究竟都發生了什麽事?很多人心中怨念,說出來的話就未必客觀,所以他也不好妄下評語。


    隻是很明顯,對於有些人來說,她心中認定了某些道理之後,別人的道理如何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你根本不可能說服得了她。


    道理不道理,從來隻能講給願意聽的人聽。


    不過,楚元宵其實也已經知道了他真正想知道的事,所以此刻就隻能先打完這一架再說。


    少年人的表情再次恢複到那個妖異邪肆的狀態上去,緩緩將拄在手中的長刀提在身側,“很早之前,我也曾像你一樣,短暫當過某一方小世界的老天爺,所以此刻的你大概跟當初的我差不多,而我就不得不學一把當初坐在我對麵的那個人了。”


    說罷,少年直接提刀挪步開始衝鋒,卻不是朝著那個宮裝婦人而去,而是向他身後的那座新河伯廟衝去,拖刀技從上而下,第一刀就劈斬在那廟門上方的橫掛匾額上,第二刀則會直奔廟中那尊泥胎金身!


    當初在鹽官鎮時,那位酆都祭酒麵對天書連山主持的鹽官大陣,第一手出招就直接將連山送到了天外,讓他直到現在都未能歸來。


    此刻少年這兩刀,就如當初的墨千秋一樣,要先毀了對方的陣腳支柱,看她如無根浮木之後,還如何安安穩穩坐下來與人下棋?


    宮裝婦人大概是對此有些預料,所以當少年迴身的那一刻,她瞬間從原地消散身形,再現身時已是跟那泥胎金身合二為一,直接從貢台上跳了下來!


    黑瞳少年看著那從廟門中邁步出來的金身婦人,突然咧嘴一笑,繼續將那還未完成的第二刀遞了出去,一刀複一刀,刀刀連斬!


    當初目睹了少年與狐妖玉釉對陣的,是那個繼承了河伯半數神力的年輕浣紗女,廟祝老嫗並不知情,所以此刻的金身神靈在猝不及防下,就隻能強行硬扛那八刀連斬!


    等到黑瞳少年從廟門之內抽身後退之時,那尊假神金身已經被劈得撞在了那貢台上,將一張木製供桌直接撞碎,而她的金身手臂上也留下了一道幾乎足以斷臂的深槽!


    抽身後退的楚元宵,直到退迴原位才終於停住腳步,開始拄刀換氣。


    在廟中的假河伯婦人有些心疼地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金身手臂,又抬頭看了眼那被一刀斬斷的廟門匾額,“紫蔭河伯府”五字,被一刀分家成了“紫蔭”與“河伯府”兩段。


    心疼不淺的假河伯,麵容顯得更加扭曲,看著少年狀若瘋狂,“你該死!”


    下一刻,也不見她有什麽動作,廟門前那紫蔭河中水突然開始寸寸暴漲,一道道水流匹練從河麵上拔地而起,如一杆杆寒冰床弩,直奔少年後背而去!


    楚元宵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換氣完成,就不得不先轉身揮刀,將那如牆而來的一道道水槍不斷劈碎。


    假河伯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一步跨出廟門,與那水中寒槍一起,一前一後朝著楚元宵攻擊而去!


    楚元宵沒機會再轉身麵對那婦人,就隻能在揮刀的同時,直接從那枚儒字牌須彌物中,掏出了那枚得自說書匠之手的軟玉火凰吊墜,反手朝著身後假神扔了出去!


    一聲清越嘹亮的鳳鳴聲響徹天地,那吊墜之內的火凰之靈展翅遊弋,一股如神火一樣的紅光直奔那假神金身而去!


    當初在雁鳴湖畔,楚元宵曾用這枚吊墜對敵那個元嬰境的嫁衣女鬼,雖然沒能直接取勝,但也拖到了白衣出劍,涼州城隍現身救人。


    此刻麵對這個淫祀假神,火凰之靈大概未必能取得當初那樣的戰績,但多少還是能震懾其一二的。


    借此機會,楚元宵一邊揮刀後退,堪堪讓過了那婦人略頓了頓的攻擊,一邊招手將那枚如同有靈的吊墜收了迴來,衣袖破碎,手臂流血!


    兩招已過,各有損傷。


    ……


    二十裏之外,黑衣看著那河邊的打鬥,突然有些好笑,“你們教出來的這個家夥,心這麽軟?”


    灰衣文士笑了笑,“要都像你一樣心狠手辣,我怕他以後直接將天下九洲全給沉了塘!”


    黑衣聞言有些氣極,“武安君,老子忍你很久了!你個王八蛋是不是不罵人就不痛快?真要逼得老子跟你打一架嗎?!”


    ……


    黑瞳少年人看著那個氣急敗壞的婦人,道:“你如果現在停手,我能保證你暫時無虞,但你如果非要執迷不悟,我可能就得下死手了。”


    對麵那婦人本要再次前衝的步伐猛地一頓,惡狠狠盯著那少年,卻終究沒敢再跨出那一步。


    雙方都知道,作為淫祀假神,她最怕的不是少年的刀,而是他那個儒門弟子的身份,以及那位儒門祖師爺曾親自出口的那句聖人之言!


    黑瞳少年見對方終於停步,就先收起了那枚吊墜,然後突然身形一震,餘人脫身而出。


    眼神恢複清明的少年人,看著那金身婦人,道:“我不知道那個術士是怎麽幫你遮掩的天機,但以我的猜測,此刻你這小天地之外,恐怕已經有人在等著了。”


    楚元宵看著那臉色微變的婦人,再次道:“如果你現在停手,看在你隻是找了浣紗女一人替死而未成,又沒有想過要再做過其他惡事的份上,如果浣紗女同意,那麽雖然該受的罰你還是得受,但我可以適當替你說情,盡量保你一命。”


    “如果你仍舊執迷不悟,以青雲帝國的律法之嚴苛,你必死!”


    楚元宵說著話,轉過頭看了眼那個被狐妖玉釉護在身後的年輕女子。


    這件事裏,被害了的其實隻有兩人,一是那位真正的紫蔭河伯,但她已不在世,所以該受的罰,這假神婦人必然得受,二則是那浣紗女。


    至於浣紗女能不能同意讓楚元宵代為說情,得看她自己的意願,旁人沒有插嘴的理由。


    站在狐妖玉釉身後的浣紗女,看到楚元宵轉頭看向她,意在征求她的意見,突然就有些猶豫。


    她本是孤女,對於代死這件事雖然害怕,但有時候又覺得是一種解脫,求救於楚元宵的時候大概是“害怕”占了上風,狐妖玉釉來殺神的時候則是“解脫”占了上風。


    如果是在今夜之前,她本心裏其實並沒有覺得一定要致那個假神於死地,因為她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在一座淫祀之中代人當河伯。


    但此刻,當她知道了原來還有一位真河伯已經身死之後,這個同意旁人求情的話就怎麽都說不出口了,代人原諒或是代人不原諒這種事,她不知道自己該做還是不該做。


    楚元宵從浣紗女猶豫的表情上,瞬間明白了很多事,他有些慚愧地看了眼那個年輕女子,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是我想當然了。”


    少年都說不清楚他這句話應該是說給誰的,總之是毫不遲疑地道了歉!


    有些時候,有些事很容易想當然,今日起得牢記,下不為例!


    浣紗女的猶豫,不僅是讓少年人猛然醒悟,同時也看在了那個假神婦人的眼中,也讓她突然呆怔了下來。


    在場眾人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片刻之後,那婦人突然就笑了起來,好像是遇見了什麽天大的可笑事,讓她笑得彎下了腰,又笑得流出了眼淚,始終狂笑不止,直到淚流滿麵…


    再然後,她就在眾人有些驚詫的目光中揮了揮衣袖,自行撤掉了那座隔絕封禁百裏河道的小天地。


    果然如少年所料,那位隸屬於青雲帝國欽天監的靈台郎,手捧一封皇帝詔書站在河對岸,正在等待著他們打鬥的最後結果。


    ……


    紫蔭河以東二十裏。


    當楚元宵帶著餘人,還有那個被他解救出來的浣紗女,三人一起到達夜宿之地時,篝火堆早已經重新燃起,而火堆旁除了魏臣之外,還有那個灰衣文士,以及那個正在喋喋不休的黑衣年輕人。


    看清來人的楚元宵先是微微一愣,然後突然驚喜開口:“路先生!”


    那位大名鼎鼎,能從三品青雲帝國的國主手中討來一道詔書,封正那個狐妖玉釉為紫蔭河伯的武安君,正是那個曾經在小鎮賣書說書很多年的說書匠。


    其人姓路,名叫路春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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