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狄州城西三百裏外,有一片縱橫交錯的奇峻山脈,最深處的某條山穀之中,林木茂盛,河流穿行,背靠高嶽三麵環山,山穀口處還有一座稍小一些的低矮土丘看門,就正是一塊藏風聚水的一等風水寶地。


    山穀裏側,在那高嶽山腳下,有一片連綿參差的山間大宅,裏外七進,正巧建在那山穀深處的正中間,完完全全接住了風水大勢,穩穩當當就坐在陣眼之上,能看得出來是有高人指點下過羅盤之後,才蓋起來的富貴宅邸。


    今日風輕雲淡,天氣正好,那大宅正門被人從裏麵打開,走出來一個手持卦幡,肩挎七星寶袋,一身風水術士裝扮的中年男子,辭別了大宅主人家的挽留謝意,隨後便緩步走出山穀,登上那座看門矮丘,又迴頭望著那座藏風聚氣的高門大院咧嘴一笑,卻透著一股莫名的味道。


    “貧道趕山走嶽,追龍遊江,一路上善事做了不少,想來這陰德也該積攢了不少,偶爾走眼一迴,想必也該算是情理之中,老天爺可莫要與貧道太過計較才是。”


    說罷,中年術士微微一笑,沒再看那漸次籠上黑氣的山間大宅,轉身走下山坡,去往最近的一處河流岸邊,摘花入河,遇水漸長,最終化作一條花葉伸展如城門大小的水上木舟,層層疊疊,穩穩當當漂浮在那河水之中。


    術士輕身一躍進入舟內,再從腰間七星寶袋之中掏出兩隻由符紙折成的人形符偶,遇風化作人身大小,各自入水之後就漂浮在那木舟身後的水麵之下,遇水不溶,各自奮力推著木舟緩緩逆流而上,離著那座三百裏外的狄州城越來越遠,在河水上遊拐角處一個轉彎,就消失在了茫茫山野之中。


    清風習習,四下無人,漸有鳥鳴三兩聲。


    大概又過了半炷香的功夫,有個腳蹬草鞋,身背鬥笠的年邁老人,突然翻山越嶺從河流下遊狂奔而來,一路激起身後塵土滾滾,激起沿途鳥雀四散驚飛。


    老人一路狂奔,在那處術士下舟入水處突兀停下腳步,仔細看了看河中水流翻卷,然後又轉過頭看了眼遠處遙遙可見的那座守門小山頭,微微皺眉沉思了一下之後,緩緩登上了那小山頂上,眼前豁然開朗,自然而然酒看到了那座建成不久的豪闊大宅。


    作為江湖散修,曆來所學手藝駁雜,求的就是一個融會貫通,互補偏門,不至於與人鬥法時叫人抓住短板馬腳,痛打落水狗。


    所以,這草鞋老人也是能看得懂一些簡單風水堪輿之術的,眼前這座山穀,看起來是後有靠山龍虎在側,前有明堂水運連財的標準風水寶地,卻又偏偏占了一個水火未濟的不利卦象,水火分離陰陽失調,前後二者兩相結合下來就妥妥成了一個大兇陰宅。


    看完了山川風水的草鞋老人不免咧嘴抽氣,暗歎那個為此地大宅子的主人下盤子看風水的陰陽家術士,實實在在是個狠人,比他這個不講武德、勒索錢財的江湖野修還要陰狠毒辣,以人命祭惡龍,這明擺著就是不造出來幾個陰邪惡鬼都不罷休的意思啊!


    一想到這裏,老人的臉色就又苦了下來,之前他在那山間酒肆那邊,遇上那個風雪樓剔骨刀的時候,本以為自己天命已絕踏進了死地,結果最後竟然莫名其妙被放了一馬。


    那個總是喜歡給人當娘的女子殺手,在讓他滾蛋的時候隻說了讓他來此地,打死那個藏在桌子底下鬼鬼祟祟的老鼠術士,就算他將功抵過撿迴一條狗命!


    草鞋老人當時還高興來著,畢竟劫後餘生撿迴了一條命。


    結果此刻再看眼前這一手陰毒手段,他猛然醒悟自己是被那個女子殺手擺了一道驅虎吞狼的陰險毒計,追上了說不準要受反噬,追不上就等著那把菜刀追在屁股後麵砍頭剔骨,前狼後虎,進退兩難。


    修行大半輩子,自覺殺人不眨眼的草鞋老人,此刻一屁股坐在那小小山頭之上,毫無顧忌放聲大哭,他娘的山澤野修,天黑下雨泥裏刨食,想要安安穩穩混口飯吃咋就這麽難嘛!


    ——


    狄州舊城隍廟的院落裏麵。


    那個跪在堂下正中間的錦袍男子,在聽到坐在上首主位上的那個少年人是當朝皇子齊王殿下的時候,不由自主就開始一頭冷汗,心驚膽戰顫顫巍巍之下,甚至連跪在地上的跪姿都已經擺不直了。


    京中老友傳信過來的時候,信上說的那位負責來傳旨的,可是欽天監的靈台郎,可眼下這場麵,眨眼之間就從一個隻有從五品的朝堂官員,換成了一個正一品的當朝皇子親王!


    他要是還猜不出來這裏頭有貓膩,他也不配當了多年的一州城隍正神了。


    下一刻,果然不出所料。


    當那位親王殿下說出那丁元輝的名字的那一瞬間,錦袍男子肉眼可見的麵色慘白了下來,渾身顫抖更重,一點都不再像是一個還算位高權重的一州城隍。


    臨茂縣城隍丁元輝,又怎麽可能會在這裏?


    錦袍男子與那狄州知府二人串通一氣布的局,斷掉了臨茂縣城香火氣運,又收走了小縣城中家家戶戶的門神靈氣,所作所為就是為了要坐視那座山間小城,被那林中妖物最終屠城!


    雖然此事是以那知府崇宰之為主謀,但他作為一地城隍,可是親自負責下手操刀的,又豈能脫得了幹係!


    李璟坐在主位上,像是沒有看到那個跪在下麵的州城隍一連串的麵色表情變化,眼見問了一聲無人應答,堂中又鴉雀無聲,於是又笑眯眯跟了一句:“這是沒來?怎麽區區一個小縣城隍,如今都敢托大至此,如此不給上官麵子了?慶功宴都敢不來登門拜賀,這是不把你杜城隍放在眼裏啊?”


    錦袍男子俗家姓杜,在世時也曾是涼州邊軍武將,戰功赫赫。


    此刻聽聞頭頂齊王如此發問,心驚膽戰的錦袍男子一時間有些摸不太準,那奏表上是說了些什麽,還是隻是就提了一嘴那丁元輝的名字?


    “小神啟稟王爺,那臨茂縣丁城隍大概是距離此地太遠,加之可能有城中俗務纏身,故而未能到此,還請王爺見諒。”


    摸不準這位一臉笑意的天家之子到底是什麽意思,所以他也沒敢說得太過,還稍稍替那將死之人遮掩了一二。


    “原來如此。”李璟笑了笑,不置可否。


    “薛城隍的奏表裏說,隴右道捉拿在案的那頭厲鬼,是在一個叫什麽雁鳴湖的地方長成的水鬼,生前好像就是你說的那個臨茂縣的許姓女子,大概是受了什麽冤屈之後投湖枉死在那湖中,因為怨氣深重故而成為了怨靈,又得了些別的機緣,才在區區幾年間,就長成了一頭為禍一方的陰邪惡鬼,但那奏表字數少說得不太詳細,不過既是狄州轄下子民,想必杜城隍應該知道其中原委?”


    原本就已經抖抖索索的錦袍男子,在這一瞬間徹底委頓在地,那個被欺辱致死的許氏女子,他是知道的,但什麽時候長成的元嬰厲鬼又不在他的印象之中,此事不知是陰差陽錯,還是什麽人有意為之,但無論如何,此刻都已經不重要了。


    在聽到這位齊王殿下如此清清楚楚的說出了某些來龍去脈之後,錦袍男子就明明白白確定了一件事,他的好日子到頭了。


    坐在主位上端著酒杯的齊王李璟,笑眯眯看著那杜城隍癱軟在地,臉色才緩緩變得冷肅下來,雖然聲音中好像還是帶著些笑意,但無論聽在誰的耳中,都已經是重若萬鈞的殺氣森森!


    “這麽看來,杜城隍是知道的嘛!”


    眸中帶笑,眼刀入骨!


    李璟看著那狄州城隍已經有口難言,說不出話來,又看著他身後那群一個個畏畏縮縮趴在地上抖成篩糠的大小神靈,突然就有些掃興。


    身居高位為禍一方的時候,好像一個比一個硬氣有能耐,有朝一日被人問到跟前,刀斧加身,就又成了一堆慫包軟蛋!


    都是狄州地界上的神靈,互相之間低頭不見抬頭見,跪著的這些裏頭,要有一個能說出來自己不知此事,老子李璟兩個字白送給他!


    我承雲帝國軍武立國,民風尚武,教化勤懇,什麽時候養出來了這麽一群隻會恃強淩弱,又敢做不敢當的孬種?


    少年王侯沒興趣再搭理那個錦袍男子,隨後挪移視線看向那個前一刻還在大作詩詞助興的玉萍河伯,見他一身獨屬於水神一類才有的藏青色錦衣官袍在身,於是指著他笑眯眯道:“看樣子你是個河伯?本王進門前聽了一耳朵,他們都說你詩才頗高可比仙人,那你要不要此刻也來上一首,讓本王也聽一聽你到底是怎麽個仙人之姿?”


    那被點了名的玉萍河伯刹那間魂飛天外!


    好端端給人送個禮拍個馬屁,誰能想得到前一刻還高高在上如魚得水的一州高位,眨眼間就成了個連命都保不住的階下之囚!


    此刻別說是作詩,他一個小小河伯能在一位擺明了是來殺人的一品王侯麵前,哪怕說出來一句完整言語,都算他肝膽過人!


    齊王李璟看著那個突然就磕頭如搗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一點神靈該有的姿態氣度都無的藍袍河伯,本就不太大的興趣又降了三成,此刻已經徹徹底底拉下了臉,看著堂下一個個如看死人。


    他冷笑一聲,道:“你們是不是覺得這隴右道山高皇帝遠,離著長安城萬千裏之遙,所以我李氏就看不到你們,也拿你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個問題問完,李璟也沒等著誰迴答,一腳踹在身前那長條桌案上,直接將之從台階上踹下去,一陣巨響翻滾之後蒙頭砸在了那個錦袍男子頭頂。


    可歎那狄州城隍本就心喪若死,此刻被桌案拍在頭頂,作為神靈雖然不至於直接昏過去,但也不太輕鬆,但更讓他害怕的是,此刻這位齊王殿下是要真正發火了。


    “各位都是消息靈通之輩,我皇家傳詔都還沒到,你們就都已經先拿了消息在手裏,如此神通廣大,想必應該也不是完全沒聽說過不良人的名號吧?”


    李璟呲了呲牙,冷笑著看向那被一桌子菜肴酒水端端正正淋了一頭,又被一張不大不小的桌案拍了一臉的錦袍男子,道:“杜城隍,你要不要猜一猜你這滿堂賓客裏,有幾個不良人?”


    “真以為離京遙遠,我李氏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當年讓你們偷偷摸摸害死一家百姓,已算我皇家對不起治下子民了,如今還惦記著要讓滿城百姓被妖物屠城?誰給你的狗膽包天!”


    少年突然往前傾了傾身形,隨後看著那錦袍男子,臉上再次揚起笑容,道:“是那知府崇宰之,還是那個鬼鬼祟祟來此作惡的外境仙人?”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堂下神靈雖然多多少少都知道臨茂地界發生的事情,有些可能也心懷同情,卻沒有一個人敢試圖搭救過,畢竟官大一級壓死人,跟上官作對,有好下場的不多。


    但無論如何,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這裏頭還有外人插手,都以為當年作惡的那個,隻是個從州外來的富貴年輕人,私底下猜測的也可能就是某位朝中高位的家族子弟,但此刻聽這齊王殿下的說法,意思是這裏頭還有非承雲帝國仙籍的外來人?


    李璟說完最後一句,也懶得再多跟這幫子傻蛋掰扯,他本就不是個勤快人,要不是今天實在生氣,都不想說這麽多廢話!


    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的無須老人不問自明,知道殿下不想再說話,於是就恭恭敬敬跨前一步,從袖口中掏出一封皇帝詔書,開始宣詔。


    狄州城隍杜長山,違反朝堂綱紀私自接觸地方官員,為虎作倀禍害治下百姓,神位不正,罪大惡極,削去神籍貶為淫祀,不必押送帝京受審,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狄州治下各地山水神靈,全部禁足受封原籍,等待欽天監靈台郎赴各地勘驗核查,與此事無關者不獎不罰,知情不報者官降三級,降出官製者,貶為神府仆役,以觀後效!


    臨茂縣城隍丁元輝,念其護持治下有功,持正不阿心係百姓,官升三階,封狄州城隍享一州香火,望念茲在茲,盡心竭力護佑狄州百姓,保社稷昌隆!


    ……


    千裏之外,臨茂縣城隍廟。


    重新蹲迴供桌上的小縣城隍丁元輝,在狄州城隍廟中那位宮中常侍念完詔書的一刹那間,神道金身金光暴漲,原本已黯淡無光的那一縷神火,也在瞬間大放神輝!


    感受著體內源源不斷從整個狄州地界湧過來的香火願力,他微微愣了愣神,隨後就看到一道泛著龍氣金輝的明黃色詔書虛影,從那遙遠的千裏之外電掣而來,眨眼就進入了城隍廟中!


    終於明白了其中原委的小縣城隍,一瞬間麵露喜色,但更多的則是神魂搖曳,眼眶泛紅!多年來苟延殘喘,以為是死到臨頭了,卻沒想到還能有今日之峰迴路轉!


    紅袍城隍從供桌之上起身,直接跳下神壇,隨後快步走出廟門,在一眾麾下震驚失語的狂喜表情中,轉身向著承雲帝國京城長安方向,恭恭敬敬三拜九叩!


    陛下萬勝!承雲萬勝!


    ……


    狄州舊城。


    齊王李璟等到鄭常侍宣詔完畢,就沒再看那老人要如何處置那個已經死罪的狄州舊城隍,晃晃悠悠出了城隍廟開始在城中閑逛。


    街上百姓稀少,沒住幾個人,看起來有些清冷,反倒顯得那四處張燈結彩、披彩掛紅的神道靈物,有些淒涼冷清。


    那位負責行刑的宮中貂寺也沒讓少年殿下久等,直接當著一眾狄州各處山水神靈的麵,將那已經不似人形的狄州城隍一掌拍散神魂,連給他重入輪迴的機會都沒有,直接魂飛魄散!


    第二掌隔空拍在大殿中的神靈金身上,沾染香火靈氣微微泛著金色的泥胎神像,霎時之間四散崩飛!


    老太監也沒給那些跪了一地的大小神靈偷雞摸狗的機會,反手一撈,就將那已然不算是泥土的神靈金身碎片全部攏迴,收入一隻百寶袋,再放入拇指上那枚扳指須彌物。


    做完這些後,老人輕飄飄看了眼堂下還跪著的各位神靈,語氣涼涼道:“咱家身份不高,不過一介閹人,也總知道吃了主子的俸祿,就該明白是在給誰當奴才!爾等都是一地神靈,少說也是管著一方山水的高位所在,身份比咱家高出千萬丈,各位若還是分不清裏外,隻認上官不認皇家,那麽有空閑的時候就請各自摸一摸自己的神道金身,看看你們這一身泥胎,是不是真硬得過帝國行伍的快刀鐵蹄!”


    說罷,老太監緩緩走下台階,一步步走到門口後又停住腳步,背對眾神輕飄飄說了一句,“言盡於此,各位好自為之,都散了吧。”


    說罷,老人身形一閃,徹底自堂中消失不見,隻留了那一地的山水神靈兩股戰戰,尤其以那個玉萍河伯受驚最甚,堂堂神位竟然腿軟得都站不起來了…


    老貂寺找到自家主子少年王侯很容易,在一處原本該是個酒家的二樓窗前找到少年人的時候,就看到這位自小從不沾酒的齊王殿下,不知從哪裏踅摸來的一壇清酒,正在緩緩飲酒,臉色不知是給那酒水辣的,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不好看。


    這位在那城隍廟正殿中,都沒喝那一杯仙釀的天家子弟,此時好像就有了千杯椒漿都澆不滅的萬般愁緒。


    老人負責服侍眼前皇子已經很多年了,差不多就是看著他長大的,所以此刻多多少少能明白一些少年心緒,但習慣了少說話的老太監並沒有上前勸阻,隻是將那隻裝有神靈金身碎片的百寶袋交給了少年,而後就繼續靜靜垂手恭立在一側,靜等王爺發話。


    喝了幾杯酒的少年人皺了皺臉頰,有些嫌棄地將那一隻酒壇放在窗台上,又將手中那隻酒杯倒扣在壇口,然後嘟囔道:“宗正卿那老頭,我每迴去找他玩兒,他都抱著一隻酒壇子不撒手,我以為是個多好喝的東西,今天嚐一嚐,也就這樣了,沒什麽好的。”


    老貂寺依舊垂眸躬立,不發一言,主子提到的還是主子,沒有他一個奴才能插嘴的地方。


    李璟坐在窗邊,抬手輕拍了拍有些開始發燙的臉頰,隨後轉過頭笑眯眯看著那老人道:“狄州府衙那邊,就有勞貂璫獨自去一趟了,隻是看一看這些山水神靈,本王多少還有些興趣,但那個什麽知府就算了,帝都裏比他臉大的多了去,本王不想再往腦海裏多添一張惡心人的嘴臉。”


    老人親親點頭應是,但將要轉身之際,又為不可察皺了皺眉,重新轉迴身看向少年,輕聲道:“那王爺…?”


    “在京的時候,我聽了些小道消息,說我姐姐出去一趟就有了個心上人。”


    少年轉頭望向窗外西邊的方向,驀然而笑,一口白牙泛著莫名的光彩,“所以我得去看看是個什麽樣的人,把我那漂亮得像是隻金鳳凰一樣的好姐姐給騙走了。”


    ——


    山道酒肆這邊,坐在酒桌邊的楚元宵看著那個青衣賬房,又有些為難。


    先賣酒,又賣刀,這位賬房先生真的是一把賺錢的好手,好像做買賣就盯上了自己一個人,專門來賺自己的錢。


    少年也不是不眼饞那把刀,但是囊中羞澀,一百多顆銅錢根本禁不住花。


    從鹽官鎮出來的這一路上,他跟餘人兩個多的都是走山野路,也少有要花錢的地方,臨茂縣城那邊被那位劉縣令招待,也沒花錢,所以那一百多顆銅板就還剩下很多。


    可今日這兩碗麵已經花出去好幾顆銅板了,錢袋子都癟了許多,要是再買刀,他把整個錢袋送出去都不夠,差得多!


    那青衣賬房大概是終於有了一迴眼色,看出來了少年的衣兜窘迫,就生怕到手的買賣又要飛走,於是善解人意又補了一句,“俗話說來得好不如來得巧,今日你我有緣,小兄弟要真心想買,我也不還價,算是咱們交個朋友,你隻要說個數就成!”


    站在一旁不發一言的女子掌櫃,在兩人看不見的方向撇了撇嘴。


    這嘴饞酒癮還沒下去,交朋友的癮又上來了,老娘三個月不給你酒喝,看你還敢不敢不還價!


    對未來三個月沒酒喝的慘淡光景一無所知的青衣賬房,此刻依舊笑眯眯一臉期待看著少年人,彷佛就是在靜等著他掏錢。


    眼見情景有些尷尬,那醉眼迷蒙的白衣文士再次適時抬頭,笑看著那個有些猶豫的少年道:“你也不是買不起,沒有錢可以用其他東西抵嘛!”


    楚元宵聞言一怔,轉頭看了眼那白衣。


    當初在五方亭那間書鋪裏分贓的時候,蘇三載跟說書匠路先生兩個人一邊給他分東西,一邊還曾順口提過,哪些東西是品相好但用處不大可以賣了換錢的,哪些是品相好不好無所謂但很有用的,反正到頭來就是都很值錢。


    這件事從他出了小鎮之後就從沒跟人提過,連餘人都不知道,這個白衣文士卻像是未卜先知了一樣。


    少年低頭沉吟了一下,自小就精打細算慣了,所以掏家底這種事於他而言跟割肉差不多,但這一路走來能合眼緣的東西不多,眼前這把刀就是那為數不多,能讓他覺得好像應該買到手裏的東西之一。


    當初在鹽官鎮時候,把那把名為“大夏龍雀”的橫刀賣給那個白衣姑娘的時候,他其實更多是覺得自己有些敗家的舍不得,但並沒覺得有多大的失落感,做買賣有得有失,終究就是各取所需了。


    但眼前這把刀,自它成為一件做買賣的物品的那一刻,楚元宵就好像有了一種突然想把它買進手裏的感覺,又不好說這感覺具體是哪裏的由來。


    眼見少年猶豫,買賣有門,青衣賬房好像都已經看見了自家賬上有錢進門,就趕忙又加了把火,“這樣,小兄弟要是覺得花大價錢買刀虧了,那我就做個我家掌櫃的主,再附送一壇我家酒窖裏的頓遞曲,真正的好酒,你覺得如何?”


    楚元宵見這賬房先生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從他手裏掙錢,就又轉頭有意無意看了眼那個女掌櫃,結果正巧就碰上女掌櫃看過來的眼神。


    女人見狀沒好氣哼了一聲,“看什麽看?又不是跟老娘做買賣!我歸去酒莊雖是個路邊小酒肆,但說出去的話一口唾沫一顆釘,他答應了你要送酒,那送就是了!”


    本還有些心底惴惴的楊賬房,聽著掌櫃的都放話了,就笑得更加開心了,但他並不知道自家掌櫃的,已經把他的禁酒期限又漲了一個月。


    楚元宵咧了咧嘴,再次若有所思轉過頭看了眼白衣,結果那文士這次隻給了他一個頭頂,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又在喝酒。


    少年想了想沒再猶豫,裝模作樣從布兜包裹裏掏東西,其實是千挑萬選從那玉牌須彌物裏拿出來了一件,蘇三載曾說過可以賣的東西。


    那是一隻小巧玲瓏的玉雕獅子,蹲坐在地,一隻前爪微微抬起,彷佛在抓握什麽東西。


    這東西當初是雲海間的那位老掌櫃代替朱氏賠給蘇三載的,說是有招財進寶的好寓意,而且那玉質本身也算比較值錢,拿到某些山下當鋪裏去換錢,也是能值個幾千文的。


    少年記得,當時蘇三載分東西的時候還說那範老頭不地道,那麽高的身價給人賠東西,也好意思拿這麽個才值幾貫錢的破東西出來抵債,但最後嘟嘟囔囔也沒去找那範老頭換,最後就又落在了楚元宵手裏。


    此刻少年拿這東西出來,是覺得這東西不算是仙家物,但遞給做買賣的酒肆店家,就剛好能用上那個“招財進寶”的好寓意,而且價格也差不多,幾千文買一把刀應該也是合適的,就剛剛好。


    青山賬房看著少年掏了半天掏出來一枚玉獅子,驟然眼前一亮,這玩意兒看著不賴,讀書人就喜歡這種有意思又有品相的東西!


    雙方一拍即合,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買賣就算是做成了!


    再等到青衣賬房去酒窖那邊,如約搬來那壇所謂頓遞曲時,早就提前致謝過了的少年人已經帶著青衣小廝提前離開了,兩個人忙著趕路,實在是等不及那個一去一個時辰都沒迴來的賬房先生。


    酒桌邊就隻剩下了還在靜靜喝酒的白衣文士,和那個有些拘謹坐在桌邊,雙眼蒙紗的黑衣年輕人。


    楊賬房聽著那黑衣年輕人輕聲轉述的少年留言,就覺得有些委屈,他也不是不想快些搬酒來,隻是剛進了酒肆後院,就被自家掌櫃的揪著耳朵一頓數落。


    女掌櫃倒也不是計較他為了做買賣又搬出去一壇酒,酒肆地窖裏這玩意兒多的是,多一壇少一壇問題不大,主要是實在看不過眼他那個不會看眼色的狗脾性!


    給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人賣酒,人家不買你又當成買賣附送,你家就沒點別的東西能給的了?趕路人送幾個燒餅,讓人路上吃就不行?


    罵罵咧咧念念叨叨,楊賬房被揪著罵了一個時辰,感覺自己都快聾了…


    至於那個黑衣年輕人轉述的少年留言,其實也不多,就兩句。


    第一句是說楚元宵他自己急著趕路,不告而別實在抱歉,等以後迴來路過的時候,一定來酒肆賠禮道歉。


    第二句則更簡單。


    那壇頓遞曲,送給白衣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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