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蓮步徐移,趨近賈環身畔,輕抬星眸,眸中欣慰之意昭然,緩啟朱唇道:


    “環兄弟既出此言,真真是令我心下大安。


    我那兄長,自幼嬌縱無度,行事但憑意氣,往昔所累諸般禍事,殃及闔府。


    幸得如今附於兄弟左右,仿若得主心骨,竟也曉得收斂性兒、勤勉奮勵矣。


    往後但有差池,兄弟大可嚴詞誡訓,我斷無半分怨尤。”


    言罷,款步稍頓,微側嬌軀,目注遠處那風中搖漾之燈籠,光影斑駁,愈映得其眉眼溫婉,風姿楚楚。


    俄頃,又輕聲續道:“聞得環兄弟下月便要與林妹妹共結連理,此實乃天大之喜。”


    寶釵粉麵含春,眼波盈盈處,溫和笑意幽然漾起,手中絲帕輕揚,若拂塵世纖埃,曼聲道:


    “林妹妹才情卓絕,靈心慧性,與環兄弟相知有年,自此琴瑟和鳴,必成一段佳話,真真是舉案齊眉、相濡以沫之屬。


    但盼你二人於這煙火人間,亦能將瑣碎日子過出詩意韻致,柴米油鹽間不失雅情閑趣。”


    言畢,悄移蓮步,輕側身形,借那燈籠昏黃幽光,細細打量賈環神色,但見其眉梢眼角皆蘊喜意,遂抿唇淺笑,繼而又言:


    “隻是這成婚諸事冗雜繁難,環兄弟切勿輕忽。


    林妹妹素體嬌弱,一應事宜皆須悉心籌謀,萬勿使其勞頓。


    嫁衣、首飾自當精挑細揀,合於妹妹淡雅之韻;婚期膳食,亦須貼合其口味,油膩葷腥宜減不宜增。”


    稍作停歇,寶釵貝齒輕啟,聲氣愈顯凝重:


    “再者,婚後府中人口眾多,林妹妹又是個多心之人,環兄弟須用心調處,莫教她受了委屈。


    君且觀咱府裏往昔諸多齟齬,皆因些微末事起了風波,積久而成嫌隙,傷了一團和氣。


    你二人日後歲月,務要竭力避之。”


    賈環聞之,忙不迭點頭,拱手笑道:“寶姐姐這番切切叮囑,環銘感五內,豈敢有絲毫怠惰。


    林妹妹性情我最是諳熟,自當嗬護備至,絕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寶釵微微頷首,似對其答語頗為稱意,目光流盼,遙望那沉沉夜色,幽然歎道:


    “想當初,咱們一同吟詩聯句、賞菊吃蟹,那些時日仿若昨日,曆曆在目。


    如今大家都大了,各有各的前程與歸宿。


    環兄弟成了家,往後肩上擔子更重,仕途也好,家業也罷,樁樁件件都得顧全。”


    語罷,迴神之際,自腕間褪下一隻瑩潤玉鐲,遞與賈環,含笑道:


    “此鐲伴我數載,雖非連城之璧,卻也溫潤喜人,權作我與你和林妹妹之新婚賀禮。


    願你二人情分,恰似這玉鐲一般,歲歲相守,瑩潤無垢。”


    賈環笑而接之:“寶姐姐這般厚意,環兒愧領了。”


    寶釵輕擺素手,淺笑吟吟:“不嫌粗陋便好,天色已然不早,我還須往探母親,不便久留。


    唯願你與林妹妹大婚順遂,往後日子和和美美。”


    言罷,衣袂飄飄,嫋嫋婷婷,漸沒於那闌珊夜色之中。


    賈環將鐲子小心收起,舉步入儀門,來至前廳,但見東暖閣內燭火尚明,遂信步趨前。


    閣內唯彩霞並兩個小丫鬟在清點來日所需諸物。


    賈環心下常自納罕,府中緣何每夜皆收貴重擺件,晨起複自庫房取出,恁般繁瑣。


    然其性本曠達,不喜究根問底,隻閑倚門側,笑看彩霞忙碌。


    賈環今雖為寧國府之主,卻因素性散淡,待下人不甚苛嚴。


    其所求於奴仆者,唯“手腳幹淨、做事盡心”二者而已。


    故府中奴仆雖對其尚有敬畏,然較諸嚴苛之主,已不若那般兢兢戰戰。


    寧國府待下優渥,賞錢屢屢不絕,是以府中小鬟皆好妝飾。


    府中但定當值衣衫樣式顏色,遂有那機靈丫鬟於細微處巧施手段以顯獨特。


    如晴雯以鳳仙花染就長甲、彩雲偏嗜諸般胭脂、小紅常佩與衣裳同色係香囊……


    即便是向來端莊守禮之平兒,亦喜戴精巧首飾。


    獨彩霞與鴛鴦相類,賈環自識得她們,一年到頭,春夏秋冬皆著那幾套應季賈府丫鬟常服。


    賈環但觀其衣裝,便知節候變換。


    即如今日,彩霞身著一套半新豔紅暗紋直領褙子,賈環便知秋意漸濃,且料想今日府內許是有甚喜事。


    畢竟此套衣裳,彩霞唯於節慶之時方著。


    彩霞方與二小丫鬟吩咐已畢,轉身之際,瞥見倚門之賈環,忙趨步上前,嗔怪道:


    “先前聽聞爺在祠堂將菖大爺打死,我心急如焚,正欲為爺祈福消災。


    誰料轉眼間爺便被芸大爺拉去吃酒,緣何此刻才迴來?


    瞧這一身酒氣,大晚上不進屋,也不怕著了涼?


    快些進來坐,我為爺沏壺熱茶醒醒酒。”


    言罷,挽了賈環入內,又命小丫鬟:“速去我房中取那盒新得的六安瓜片,再拿些點心來與爺墊墊肚子,快去!”


    待小丫鬟應諾跑去,彩霞方轉身向賈環,目中滿是怨艾與關切。


    “爺也太不珍重自己身子了,雖說喜事將近,可這飲酒也當有個度,若是林姑娘知曉了,定是要心疼的。”


    賈環但笑而頷之,拉過其手輕握:“你忙活到現在,莫要累壞了身子,不然傳將出去,旁人還以為我苛待府中姨娘。”


    彩霞聞之,喜意更盛,語氣微顫道:“若能日日似今兒這般忙碌,我死也願意。


    爺可知曉,今兒早上內務府將爺那百畝禦田所收送了過來,整整一百五十石胭脂米。


    我原以為至多不過一二十石,餘者尚須以碧梗米充數,未料爺竟這般得幸。”


    賈環亦覺詫異,此禦田賜下未久,雖值秋收,若未予他,待來歲再計亦無不可。


    那邊彩霞猶自興高采烈比劃:“爺是不知道,咱們本來預備裝新糧的那些口袋,都不夠使哩!


    虧得我又趕忙叫人尋了些來,才把這米都安置妥當。


    這胭脂米金貴得很,我可不敢有半分差池。


    待明兒個,得好好挑幾個穩妥的人看守著。


    這米呀,聽聞在宮裏頭都是稀罕物,如今咱們府裏有了這許多,可不得仔細著。


    爺您日後是打算自用些,還是也分送些給相熟的親眷?


    不管怎樣,這都是天大的福分,府裏上下知道了,都得跟著歡喜呢。”


    賈環微笑著輕撚其手,搖頭道:“我向來隻進不出,皆留與自家食用,你日後亦當多吃些,瞧你這般消瘦。”


    彩霞麵紅過耳,嗔道:“爺就會拿我打趣,此胭脂米如此貴重,我豈敢肆意啖食。


    便是府中主子,亦須儉用。


    然爺既出此語,我日後定將此米之事料理精當,絕不讓旁人有半分覬覦。


    隻是此米存久,恐生蟲受潮,尚須思量妥善之法。”


    賈環渾未在意,隻隨意啜了茶,起身拉她道:“夜深矣,你我且歇了罷。”


    彩霞輕捶了他一下,嗔道:“你這渾身酒氣的,我帶你去先洗了再說。


    你先前吩咐讓人改造的那個什麽勞什子的桑拿房已經弄好了,爺去試試可還舒坦。


    我想著那新奇玩意兒,許是能解了爺的乏累。


    洗完了,也好清爽清爽地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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