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和許多人說過老黃牛和小黃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結尾,對桃之來說是她最期望的結局。它們一定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裏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她也想到了自己和媽媽,幻想著未來重逢的那天。


    放牛妹因為一次丟了兩頭牛,氣得病了好久,這迴再找神婆也於事無補。日子一忽兒過去了,兩頭牛沒了就沒了,隻能打起精神繼續過日子。需要犁地的時候隻能和牛屎陂有牛的人家借,要麽給錢要麽做工,相抵牛的出工費。


    放牛妹在井生妹家裏曬堿水麵,前幾天犁地種花生,借的是她家的牛。院門外的江茂偉走進來,衝著放牛妹招了招手說:


    “你家裏來了人。”


    “誰呀?”


    放牛妹剛把掛堿水麵的竹棍插進木架子高處的一排被磨得光溜的洞裏,細長的麵條洋洋灑灑地垂了下來,空氣中散發著麵粉發酵的清香。


    江茂偉探著身子朝著院內周圍看了看,發現沒有其他人在,才開口迴答:


    “是老七迴來了。”


    老七生出來沒多久就送走了,放牛妹的臉上露出疑惑,她怎麽會來?


    “快迴去看看吧,人在家門口等著呢。”


    江茂偉伸手指了指身後家的方向,催促著。放牛妹隻好轉身進去和井生妹打了個招唿,擦了擦手解下圍裙就走出院門,隨著江茂偉的步伐走迴家。


    遠遠的,放牛妹就看見有個穿著水綠過膝裙腳上穿著白色褲襪的少女,抱臂坐在門檻上,腳邊放著一個鼓囊的背包。少女的背後的門緊閉著,上麵懸掛著一把梅花鎖。


    放牛妹的心裏湧起一陣複雜的感覺,親切與推拒交織著。她盯著眼前的少女,竟已長這麽大,她幾乎快忘了自己還生過老七。


    “好好地你來這裏做什麽呢?”


    放牛妹開了鎖推開門,徑自走了進去。


    “你是我媽?”


    少女彎腰撿起背包,然後站起身,伏在膝蓋邊緣的裙擺輕輕地晃動起來。她的聲音似乎有些哽咽,眼睛裏有隱約的埋怨。放牛妹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少女也走進屋內,大喇喇地環顧著四周的環境。跟在少女身邊的江茂偉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問:


    “你叫什麽名字?”


    “小蘭。”


    少女的神色看起來很憔悴,但眼神又帶著點戒備。放牛妹站在天井邊上,皺著眉問小蘭:


    “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小蘭也站在天井邊,盯著放牛妹看,似乎想要看出自己和放牛妹是否有相似之處。放牛妹也盯著小蘭看,她和其他的子女似乎沒有相像之處。渾身雪白,披肩長發黑如油墨,身姿出落得綽約,看來養家把她養得挺好的。


    小蘭沒有正麵迴答放牛妹的問題,而是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你們為什麽丟掉我?”


    放牛妹避開小蘭的視線,歎了口氣說:


    “窮啊,沒辦法,有能力的話肯定會養著你的,況且並不是丟掉你,是有好人家願意要你。”


    小蘭的表情充滿委屈。


    “你有七個孩子,為什麽單單丟掉了我?”


    小蘭想不通,親生父母養七個孩子和養六個孩子,有什麽分別?為什麽就單單丟掉了她。


    “日子過得很難呀,那幾年不勒緊褲腰帶過活不下去。送走你的時候,也是特意尋過的好人家。你看你現在身上穿的,比她穿的還要好呢。”


    放牛妹伸手指了指剛放學迴家的桃之。桃之卸下書包的時候,目不轉睛地望著這個大約比自己大五六歲左右的陌生的女孩,這個女孩身上穿的蓬蓬裙真好看,把她襯托得像彩色連環畫裏走出來的公主。


    “這是你的小姑姑。”


    放牛妹指了指小蘭,淡淡地對桃之說。


    “這是你大哥的女兒。”


    放牛妹又指了指桃之對小蘭說。沉悶的空氣沉積在天井裏。桃之的喉嚨裏囁嚅著話,不清不楚地說:


    “你好,小姑姑。”


    小蘭走到上廳,把背包放在飯桌上,轉身看著神龕裏的菩薩。


    “你得迴家去。”


    放牛妹的語氣,聽起來不由分說。


    “我不走,這裏才是我家。”


    小蘭打開背包把自己的東西都拿出來。


    “也許是和養家那邊鬧了矛盾才跑迴來的。”


    江茂偉替小蘭解釋。小蘭低著頭,一言不發。


    “他們打你啦?”


    放牛妹走到小蘭身邊,隔著一丈的距離。小蘭搖了搖頭,捂著臉啜泣起來。


    “他們生了個兒子,叫我迴自己的家。”


    “啊呦,當初他們說不能生呀,才把你領去的……”


    怎麽突然之間又生了個兒子?小蘭的哭聲忽地大了起來,放牛妹後麵要說出的這句話,兀地咽了迴去。


    “我的養母前幾年死了,養父後來再娶了,他們有自己的孩子了,叫我迴自己的家。”


    話到這裏,已經很明了了,小蘭被拋棄了。搓著手的放牛妹用不知所措的表情看向江茂偉。


    “這……這怎麽弄呀?”


    “你們生了我,就該對我負責。”


    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龐微微抬起,傳遞出“反正我已經無處可去”的意思。


    “那就讓她先在這裏先住幾天吧。”


    江茂偉揮了揮手,嘴巴努了努,做了主。


    從小過慣城市生活的小蘭,在牛屎陂哪哪都不習慣。


    桃之吭哧吭哧地從河裏打水上來,小蘭站在不遠處撇了撇嘴說:


    “真落後。”


    小蘭說城裏有自來水,擰開把手就有水流出來。她捂著裙擺,抬起腳小心翼翼地躲開地上的野草,生怕草屑沾在她潔白的短襪上的蕾絲。


    桃之對這雙襪子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渴望,隻有城裏人才會穿這麽高貴的襪子。小蘭空著手慢悠悠地走在前麵。


    桃之挑著裝滿水的桶,瘦小的身體不受力,扁擔兩邊搖搖曳曳,她真想催小姑姑走快一點。


    “我想迴家了。”


    小蘭停下來,望著褲子山的方向。猝不及防的桃之也停下來,左右兩邊晃蕩的水桶灑出水,她懊惱地啊了一聲。


    “他們不要你了,你還迴去幹嘛?”


    桃之很疑惑,小蘭卻露出進退兩難的表情,自言自語地說:


    “他們領養了我,不能說不要就不要的。”


    桃之歎了一口氣,心想,如果是她,斷然選擇迴城,城裏的房子有沙發,有電視,有冰箱,每餐都有肉,外麵有商店、電影院、街道,古城牆,怎麽看,都要比牛屎陂好一萬倍。


    牛屎陂隻有水田、河流、樹木以及走不出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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