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入學交學費的時候,老師數了數票子,寫了一張票據蓋了章,夾在新課本裏,遞給桃之。


    “今年總算沒拖著,你分到二班了哦。”


    桃之拿著新書本翻了翻,臉上露出笑容。本來放牛妹說,沒錢就不要讀了,讀了兩個年級,會識字會乘法口訣,對一個女孩來說,夠用了。


    “一個暑假沒見你黑了很多哦,像小猴子。”


    老師出聲調侃內向的桃之。桃之抬手摸了摸臉,害羞地縮了肩膀跑開了。


    學校裏來來往往的學生,嬉笑打鬧,好不熱鬧。比桃之高一年級的董夢茹,從她的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董夢茹腦袋背後的馬尾甩了好幾下,她用細長的眼睛望著桃之說:


    “我叫你好幾句呢,你沒聽見!”


    桃之不知她有何貴幹,害怕地往後退了一步。


    “我媽讓我問問你,你媽媽是不是暑假的時候來看過你。”


    桃之戒備地點了點頭。


    “嗨呀,那怎麽不叫你媽去我家玩玩呢?我媽說很想念她呢。”


    桃之不知道該怎麽迴答。董夢茹像忘記了幼兒園裏發生所有事情一樣,她伸手勾住桃之的肩膀,親熱地說:


    “我比你高一年級,以後我罩著你哦。”


    桃之不知道罩著是什麽意思,隻是董夢茹的態度看起來很親昵。董夢茹的手鬆開,飛跑著朝自己的同學跑去,她一邊跑一邊迴頭衝桃之招手說:


    “以後找你玩哦。”


    桃之打起精神,把書本裝進從小學背到現在的綠書包裏,帶子斷過一次,放牛妹找了一塊碎布補迴去了。


    老師交代開學第一天買好紅領巾,準備加入少先隊。整個年級的孩子都可以加入少先隊,桃之見過星期一早上升旗手和護旗手的衣領上疊了整齊的紅領巾。


    她獨自走出校門,在合作社那裏買了一條紅領巾。禿頭老板笑眯眯地找了錢說:


    “日子真快,你以前來我這裏打醬油的時候沒有這個玻璃櫃子高呢。”


    桃之走到冰箱櫃,看了看玻璃裏麵的東西,她指了指說:


    “給我來一杯橘子水。”


    禿頭老板爽快地從旁邊拿了個幹淨的玻璃杯,推開冰箱蓋子,打了一杯橙黃的橘子水。桃之接過來,喝了一口,冷冰冰的氣泡直達胃部,甜味留在舌尖上,她輕輕地打了一個嗝。


    她吐出舌頭問禿頭老板:


    “黃嗎?”


    “黃呀。”


    幼稚的小學生,喝沒喝過橘子水,舌頭黃不黃就可以證明。桃之是第一次喝,她心滿意足地扔下一毛錢,手裏拿著紅領巾走出了合作社的大門。


    原來有錢的感覺竟然這麽的好。


    三年級二班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叫董以昭。桃之之所以可以一直記得他的名字,因為他是一個好老師。


    他在開學之後布置了第一篇作文,描寫夏天。


    “剛剛過去的夏天,是你們人生中唯一的夏天,這個夏天和過去不同,與未來也不同。”


    桃之稀裏糊塗的,每年的夏天似乎沒有什麽不同,暴曬的太陽,幹不完的農活。


    桃之問放牛妹,夏天有什麽。種了一輩子地的放牛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什麽來。


    桃之拿著紙和筆,坐在門檻上追憶著夏天都發生過什麽,她手裏的筆和放牛妹的嘴一樣,支支吾吾的,什麽也寫不出來。


    小喆哭著從門內走出來,靠坐在桃之身邊。


    桃之笑了笑,問他:


    “又挨打啦?”


    小喆抽噎著說:


    “我尿床了。”


    “那該打的。”


    “我討厭媽媽,我要爸爸在一起。”


    桃之手中的筆垂下去,她抬起頭望著天上飄動的雲,不知道這些日子,爸爸到底飄去了哪裏。


    桃之為小喆擦掉眼淚和鼻涕,她把黏在手上的鼻涕擦在屋簷下的草葉子上。


    “爸爸很快就會迴家了。”


    小喆隨意地說。


    “真的?”


    桃之瞪大了眼睛。


    “真的!我媽媽說的。”


    小喆用力點了點頭,以表示自己說的是真話。桃之幻想著爸爸迴來的時候,看到她長高了,懂事了,會不會很高興呢。


    桃之知道作文該怎麽寫了,夏天開始的時候,爸爸去了深河市,夏天結束的時候,她的媽媽來了。她的夏天是一場漫長的、寫不完的思念。


    董以昭老師把桃之的作文挑出來,在課上當著全班的學生的麵念了一遍並點評:


    很有感情。寫文章就要做到發乎情,寫出來才會有血有肉。


    那時候還沒有產生“留守兒童”這個詞,但班級裏有很多孩子與桃之一樣,他們的父母丟下了他們,遠在深河市或者北京打工、擺攤。


    受到鼓舞的桃之對作文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一九九一年國慶節後,英富迴來了。他是摸黑迴到家的,桃之正在吃晚飯。放牛妹從門外著急忙慌地走進來,壓低了嗓音喊叫著:


    “你爸爸迴來啦!”


    桃之是在放牛妹走近了之後才聽清的,她端著碗呆呆地看著歡欣鼓舞的放牛妹。


    “你高不高興呀?”


    放牛妹小聲地問桃之。桃之的臉上浮現笑容,又怕被放牛妹來羞她,隻好拿起比臉大的碗遮住了自己的臉龐。


    英富拎著大包小包走進門來,吼了一聲:


    “我迴來啦!”


    小喆歡快地跑過去迎接,像著急的小狗,不停地撲騰到英富身上,嘴巴甜甜地叫著:


    “爸爸!爸爸!”


    李雙琴也高興得合不攏嘴,嘴裏卻唿喚道:


    “小喆,別急!別急!”


    放牛妹走到桃之身邊推了推她,小聲地說:


    “去呀!過去接一下你爸爸呀!”


    桃之的肩膀晃動,手裏的碗仍然固執地扣在臉上。放牛妹衝著下廳的英富笑了笑說:


    “你看桃之,羞羞臉,不好意思看到你呢。”


    英富把身上的東西卸下來下來,蹲下身子抱起緊貼在他身上的小喆,他用臉上的胡子紮小喆幼嫩的臉。


    “小喆,我的寶貝兒子,爸爸想死你了。”


    桃之聽見了爸爸的聲音,心裏迫切地期待著他會走到她的身邊,拍拍她的肩膀說:


    “桃之,我的寶貝女兒,爸爸想死你了。”


    期待中的手掌沒有落到她的肩膀上,放牛妹伸手把蓋住桃之小臉的碗拿了下來,歎了一口氣說:


    “他們一家三口進廚房了,你也去吧。”


    桃之不肯起身,臉上的笑容消失之後留下的是僵硬的尷尬。


    下廳的廚房內傳出他們快樂的笑聲,隔離在外的桃之似乎離得好遠好遠,無法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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