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迴,英富徹底破產了。剛做過的大夢霎時間像斑斕的泡沫,以吹灰之力湮滅。自從那天那個男人來找過他之後,他們這些各鎮代理商都聚集在縣城找人。


    串珠廠的陳老板失蹤了。


    陳老板在失蹤前的幾天內,分別在每個代理商手上收到幾萬元到幾十萬元不等的采購款。英富把剛籌的二十萬交到陳老板手裏,才過去兩天,他就失蹤了。


    已經有人委托浙江當地的親戚去找這個陳老板留下的名片上的廠家地址,但那裏根本不是工藝珠飾品廠,而是一家生產豬飼料的廠子。


    他們都被騙了。


    英富失魂地倒在地上,痛哭起來。算過賬的他好幾天沒睡著,目下借款累積差不多有三十萬左右,還沒算上欠工人一季度的工資。作坊立刻解散了,英富和他們說,工資會盡快結的,那些工人摸不著頭腦地陸續離開了。


    聽說作坊關門的消息,那些出借人以及信用社主任都來了,燈火徹夜地明,泄氣的英富抓著頭發痛苦地發出呻吟。


    “你得想辦法呀,那些錢是我們一家人的命根子。”


    “信用社的錢你得先還,否則我這個主任的位置坐不住了。”


    ……


    這些人當初有多逢迎,現在就有多惡劣。


    “我現在還在找人,找到人了,錢都會還給大家的。”


    英富站起來,虛弱無力地敷衍著喧騰的眾人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渺小得像屋頂上飄落下來的灰,挨在每個人的鞋麵上,苦苦地懇求他們放過自己。


    桃之放學迴到牛屎陂的時候,發現家中的院子裏停了一輛板車,和一堆琳琅的物品。煤爐、桌椅、鍋碗瓢盆,蛇皮袋,還有一隻桃之覺得很眼熟的暖水壺。


    小喆從門內跑出來,像張開翅膀的小鳥一樣歡快地抱住桃之,他仰著小臉露出一排幼嫩的牙齒,高興地叫了一聲姐姐。桃之蹲下去抱起弟弟,兩個人臉貼臉,像兩隻挨著的毛茸茸的獼猴桃。


    李雙琴和英富也從門內走出來,神色尷尬地看著桃之。


    “你放學啦?”


    英富表情疲憊地看著這對姐弟,沒話找話地問。桃之放下小喆,走開一點,眼中仍有放不下的怯意。


    李雙琴耳朵上、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金子不見了。英富腋下的包、手腕上的金表、耳朵上的大哥大也不見了。他們似乎和過去沒什麽不同。


    美國佬和放牛妹大度地接納了走上窮途的他們。


    英富想守住微薄的自尊,主動提出:


    “既然已經分家了那就還是按分家來過,我們在一樓隔個地方當廚房,二樓給我們一個房間就行。”


    美國佬敲了敲桌子說:


    “當初你從我這走的時候說,不要地也不要房,那話說的真硬,這迴的教訓你明白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做人做事話不可說滿,容易打自己的臉。”


    英富低著頭,喉結在脖子上滾來滾去,欲言又止。


    “你就是不問我要,地和房子我也會給你留。做父母的,隻會為你們做長遠的打算,隻想你們過得好。”


    美國佬歎了口氣,不停地抽著煙。


    英富擦了擦臉上的淚,小聲地說:


    “爸!媽!我錯了,我太錯了,我還打你們,那是豬狗不如的行為——”


    美國佬抬抬手打斷他的話,沉聲說:


    “都過去了,一家人,牙齒也有不小心咬到嘴唇的時候,將來桃之和小喆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我們的苦心,做父母的,也要學會宰相肚裏能撐船。”


    英富低下頭,擺出一副端正的態度,內心翻滾著複雜的情緒。他恨父親和母親,可眼下能依靠的隻有父親和母親。


    安頓好李雙琴和小喆母子倆之後,英富隻身外出打工了,他坐著火車抵達深河市,去投靠四弟英貴和二妹。說是外出打工,其實是再次外出躲債。


    一樓的下廳隔出一間房給李雙琴作廚房,放牛妹大方地說:


    “電線從我這裏牽一根去吧,米菜都來我這裏裝去吃吧。”


    李雙琴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個謝字都沒有。放牛妹不計較,她高興的是兒子一家終歸向他們低頭了。


    過了些日子,討債的人和沒拿到工資的工人蜂擁地來到牛屎陂的時候,放牛妹才哭喪著臉打自己的肚皮說:


    “要麽早用力一個時辰,要麽晚憋一個時辰,他就是達官貴人的命了。”


    英富這輩子大抵是很難再翻身了。那段時間,放牛妹滿懷瞎子陳相公或許算錯的希望,她找到玉瑢山上一個據說很靈的女人算,結果說辭與陳相公差不多,英富這輩子不會有出頭之日。


    每天晚上睡覺之前,眼神空洞的放牛妹,自言自語地說著英富的最歹的命。


    桃之從那時起,一直籠罩在阿爸永遠會是個窮鬼的陰影裏。那些洶湧的討債人像是要吃人一樣,圍著李雙琴、桃之和小喆三個人,他們的手像驟來的暴雨夾帶著冰雹重重地在桃之幼年的心靈中砸出巨大的黑洞。她為阿爸背起了沉重的枷鎖,走出家門之後,頭也抬不起來。


    學校裏有討債人的孩子,他們奉父母的交代在學校找到桃之,當眾揭露她是欠錢不還的老賴狗的女兒。她走出校門,經過幼兒園的時候,王別英也會攔住她說:


    “你都快上二年級了,幼兒園的學費你家裏什麽時候給我?”


    束手無策的桃之,隻能沉默地站在原地,這些問她討債的人走開以後,她才能抬起腳步離開。


    沒過多久,放牛妹和李雙琴爆發了婆媳矛盾。放牛妹故意把桃之的衣物放到李雙琴的髒衣簍裏,逼迫她一視同仁地對待桃之和小喆。李雙琴把桃之的衣物撿出來,放迴放牛妹的髒衣簍裏。


    放牛妹冷哼一聲說:


    “後媽就是後媽,兩件薄衣裳也要分得清清楚楚。”


    放牛妹趕桃之到李雙琴那吃飯,李雙琴又把桃之趕迴來,說:


    “飯不夠。”


    桃之告訴放牛妹,她看見李雙琴偷偷燉了雞,小喆吃著雞腿呢。


    “好哇,她竟一碗湯也不分給我們。”


    放牛妹到處嚼舌根,整個牛屎陂的人都知道李雙琴不是好人,區別對待前頭婆的孩子。她聲淚俱下地說當初豬油蒙心,瞎了眼讓大兒子娶這樣的女人,又醜又沒有美德。


    有人揶揄她說:


    “以前的荔香那麽好,你還趕走她,你這是撿芝麻丟西瓜嘍。”


    啞語的放牛妹白了那人一眼,怪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村裏的豬肉輝看見路過的放牛妹,笑嘻嘻地說:


    “你家日子過得真好,天天吃豬肉。”


    放牛妹疑惑地看著他,說:


    “你大白天說什麽胡話,我家哪裏天天吃豬肉,我半個月才來你這裏賒一迴。”


    “你兒媳婦天天來我這裏賒肉呢,每天換不同的肉吃,今天在我這拿了豬舌。”


    放牛妹火冒三丈,兒子欠一屎窖的債,她倒好,天天偷摸著吃香喝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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