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富一家人沒有迴來過年,似乎鐵了心要和家裏斷絕一切關係。美國佬在年夜飯的桌上舉起杯子環顧一圈,對所有人說:


    “以後,我就當作沒有英富這個兒子。”


    放牛妹抹著眼淚一副很是想不通的樣子,究竟有什麽樣的仇恨讓英富執意不肯和解。桃之覺得有些尷尬,爺爺奶奶不認爸爸了,那她在爺爺奶奶身邊又算什麽呢。


    “桃之啊,我就當作我多生了一個女兒,英富以後還給不給生活費,全憑他自己的良心吧。”


    美國佬其實很清楚大兒子的良心究竟有多少。他放下酒杯之後,冷哼一聲,轉過臉對放牛妹說:


    “好好的一個人,都是你給慣壞的,你沒把他教好,如今才會這麽大逆不道。”


    放牛妹白了他一眼說:


    “他沒良心是天生的,我能怎麽教。”


    老四英貴拍桌子說:


    “別吵了,我們一年才迴來一次,你們又吵。”


    一轉眼,英貴和翠紅生了一個女孩,叫江瑜芳。桃之想起遠在邊疆的五叔,不知道他過年能不能吃到好吃的,他會不會想家裏呢。


    放牛妹不滿地對翠紅嘮叨說:


    “怎麽生了個女孩呀?取名字怎麽不曉得帶個“娣”呀?你還是趕快再懷個兒子來。”


    翠紅嬉笑地說:


    “我就要瑜芳,一個就夠了。”


    “那不行,不生兒子將來誰給你養老。”


    成了家的翠紅,膽子越發地大了起來,以前做新婢的時候,她可不敢這麽用這麽揶揄的語氣和放牛妹說:


    “大哥現在不願意和你來往,你說你生他這個兒子有什麽用呢。”


    放牛妹搖了搖頭說:


    “好子不消多,一子頂十個,我又不是隻有他一個兒子。”


    放牛妹想了想,仰頭吐出了一口氣慶幸起來,幸虧她肚皮爭氣,生了四個兒子,一個不好,還有三個呢,怕什麽。


    瑜芳長得像她媽媽,皮膚有點黑,但眼睛生得很漂亮,像盛開的桃花。與弟弟小喆相比,桃之更喜歡這個瑜芳妹妹,她整天繞在翠紅身邊,追著逗小瑜芳。


    翠紅給桃之買了一身新衣服,桃之高興得好幾天都抱著新衣服睡,一下也舍不得穿出去,怕弄髒。翠紅對她說:


    “今年你不穿,明年穿不下啦。穿吧,穿吧,明年我還給你買過新的。”


    桃之想了想,還是等做客的時候再穿,新衣服得穿給別人看。富人四季穿衣,窮人衣穿四季,桃之從記事起,幾乎都在撿別人的衣服穿,唯一一件有猴子圖案的毛衣是荔香還沒離開牛屎陂之前織好的,因為太大了,一直存放到現在。放牛妹無意中找出來,才知道還有這麽一件毛衣。


    翠紅微笑著說:


    “你媽媽手最巧了,什麽圖案都能織,你還小的時候,穿的毛衣是牛屎陂最好看的。”


    桃之對媽媽的印象大部分是依靠別人的轉述拚疊起來的,陶阿婆還在的時候也總說起媽媽,楊大美阿姨來看她的時候也說媽媽的故事,二姑姑每次迴來也會告訴她,媽媽是個善良的人。


    她們無一例外地說:


    “你媽媽嫁錯了人家,否則她的生活可以過得比現在好一百倍,等你長大就能理解她了。”


    英富也和桃之說過同樣的話:


    “等你長大就能理解我的處境了。”


    桃之搞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等到長大才能理解他們。她後來明白了,隻有長大的人才有能力原諒他們,他們把小時候的她陷在水深火熱之中,那是不得已的選擇。


    年過完了,四叔一家三口坐上了摩托車,他們準備迴深河市了。瑜芳夾在父母中間,露出滿足的笑容。桃之很嫉妒,她迫切地希望中間那個孩子是她。


    坐在摩托車最後麵的翠紅,伸手摸了摸桃之說:


    “你要聽爺爺奶奶的話。”


    桃之忍住眼淚點點頭,她踮起腳湊近翠紅的耳朵,小聲地說:


    “我媽媽也在深河市,要是見到她,和她說,我很想她。”


    翠紅彎下的腰僵住了,她的臉上勉強地擠出笑容,然後輕聲說:


    “好的。”


    翠紅沒告訴桃之,深河市很大很大,她遇到荔香的概率幾乎是零。


    放牛妹聽見了桃之剛剛說的話,撇了撇嘴說:


    “小沒良心的,找到她媽,想和她走嗎?”


    摩托車油門響起。大家揮著手說:


    “等下一次過年迴來。”


    “一路平安。”


    ……


    這天晚上,桃之做夢了,她夢見自己穿著猴子毛衣坐在摩托車上笑,前麵是爸爸,後麵是媽媽,他們也在笑。


    英富一家的生活可謂風生水起,李雙琴穿金戴銀,小喆名牌加身,英富也為自己添置了一塊金表和俗稱大哥大的手提電話。他還在鎮上買下一塊地皮,已經請了工人打地基準備蓋新磚房。進口的小汽車得暫緩,今年爭取加大優質成品的產量,利潤多掙點出來,力求開上一台夢想中的桑塔納。


    打工、種地,哪裏比得上做生意這樣,來錢快。那個瞎子陳相公就是個神棍,竟敢說他江英富不是做生意的料。等哪天得了空,殺迴去砸了陳相公的招牌,他肯定沒算到自己以後會混不上飯吃。


    英富每個月按時還利息,那些出借人收到豐厚的迴報之後樂得合不攏嘴,甚至關切地詢問英富要不要再多借一點。


    英富再次湊夠二十萬交給陳老板,準備下一批的物料采購。陳老板豎起大拇指說:


    “我就喜歡和你這種有魄力的人合作,現在不是人等錢,而是錢等人,你先出擊,錢就先到你手裏。”


    陳老板承諾,下批物料貨和圖樣會盡快發出。


    作坊裏沒有其他事情的時候,英富基本上是在上街的小賣鋪流連,他和齙牙芹勾肩搭背的儼然是一對相熟的床上夥伴。他賺了錢,輸錢也輸得很開心,齙牙芹身上的衣裝和金鐲子也是英富給置辦的。


    他沒迴家的時候都睡在齙牙芹那,村裏的風言風語也傳到李雙琴的耳朵裏,她為這個鬧過,英富根本置之不理。


    “你配我是你高攀,我虧了,我出去和別的女人睡一睡,補償補償。”


    李雙琴的委屈在肚子裏嚼爛了,拿他沒有一點辦法。


    這天,英富躺在齙牙芹的床上,正做著疲憊的夢時,屋外有個女人叫喊起來。英富和齙牙芹立刻從床上爬起來。英富一邊側耳聽外麵的聲音一邊忙亂地穿衣服。齙牙芹掀開被子露出雪白的身體,輕笑一聲說:


    “你那醜老婆來啦!”


    英富嫌惡地把地上衣物都撿起來丟到齙牙芹身上,然後拍拍屁股推門走出去。


    拿著大哥大的英富抬手整理著衣領慢悠悠地走到外麵,他抬起頭才發現李雙琴的身邊還有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是臨鎮的,他和英富做著一樣的生意,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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