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大門,每天早上要打開,晚上要關上,打開代表一天的勞作開始了,關上代表一天的事務結束了,還住在老宅的三家人要輪著開門和關門。


    放牛妹把這個重任交給了桃之,桃之隻需要在太陽落山之前把門關好就可以。


    關這扇門對桃之來說並不算容易,那是兩塊巨大的榆木製成的門板,又高又寬且非常笨重,她得先把左邊的門推向門檻,再推右邊的門,沉重的大門發出令人悚然的嗚咽聲。兩扇門合在一起之後,桃之端凳子站上去推門栓。每次把門關好之後,桃之幾乎是逃竄迴家的。


    下廳沒有燈,隻有上廳的伯公家的廂房透出一點微光。寂靜的老宅,森嚴的大門有時會出現在桃之的噩夢裏。


    老宅現在隻有江茂偉一家人還在住著,他有六個女兒,一個兒子,不用想也知道,最小的那個就是兒子,叫江英先。六個女兒,大的都嫁出去了,小的在很多年前也送走了。


    放牛妹汆了一鍋肉湯,用個小盆裝,她使喚桃之把這盆肉湯送到老宅給林有妹伯婆吃。左鄰右舍的,有點好吃的,都會互相送一點。


    桃之不願意送,她每次關完大門逃也似地迴到家,就是因為害怕看到林有妹。生了病的林有妹看起來幾乎不像人,整個人浮腫得像一根得了黑腐病的蘿卜,她的臉因為疼痛的折磨,扭曲得四分五裂。


    放牛妹明裏暗裏已經勸過江茂偉好幾迴。


    “帶她到省城看,你這樣拖死她,英先老婆還沒娶就沒有媽,誰還願意嫁給他。”


    江茂偉愁眉苦臉地攤開手說:


    “我要是有能力,我為什麽不帶她去,我也不想我這麽年輕就沒了老婆呀。”


    “他就是故意熬死他老婆,他以為我不曉得呢,他有錢都交給縣城八角坊暗房裏那些婊子了……”


    放牛妹在背地裏越想越氣憤,可是說到底還是別人家的家務事,旁人看不過眼卻也無可奈何。反正明眼的人都知道江茂偉在等林有妹死期到來的那一天。


    林有妹的肚子越來越大,仿佛隨時要爆炸一樣,她行動緩慢地走到老宅門口曬了一整天的太陽,烏黑暗沉的臉像河底下浸泡多年生了黑垢的石頭。人們都說她快要死了,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得提前準備後事了。


    那天傍晚,桃之和江顏在院子裏玩過家家,天上的飛鳥來迴盤旋著,像準時響起的鬧鍾,太陽要落山了,天要黑了。


    桃之正玩得不亦樂乎,磨嘰著不肯起身去關大門,她想著,等伯婆進去了再關吧。


    大門發出響聲,江顏聽見了迴過頭望去,桃之順著她的視線也望過去。


    林有妹艱難地推著門,等兩邊門都靠近門檻的時候,她站在中間,像一尊雕塑一樣,嘴角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天黑了,你們快迴家吧。”


    她的聲音像地獄來的,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桃之和江顏都沒有應聲,隻是呆呆地看著她同時合上了大門。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江顏的表情傷感起來,她的眼睛往下看。桃之把視線收迴來,好奇地湊近了問:


    “什麽秘密?”


    江顏欲言又止,放下了手中的泥塊拍了拍說:


    “以後再和你說吧,我迴家了。”


    “什麽呀,吊著人的胃口。”


    桃之嘟囔著說,江顏無奈地笑了笑,離開了。


    迴家後的桃之一直在想江顏的秘密到底是什麽。直到吃完飯的時候,她仍然無精打采地神遊天外。放牛妹推了推她,厲聲說:


    “想什麽呢,吃飯!”


    桃之迴過神來,立刻扒飯。嘴裏還含著米飯,她就迫不及待地說:


    “今天大門是伯婆關的。”


    “她關的還不好嗎,便宜你這個小懶狗了。”


    放牛妹眼皮不抬地吃著飯。桃之若有所思地撓了撓腮幫子說:


    “我覺得她今天有點怪怪的。”


    “那是因為她生病了,這個病是一種很苦的病。”


    放牛妹緩慢地嚼著飯菜,悄然地歎了口氣。桃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吃過晚飯之後的桃之,從神龕下的盒子裏找到一把手電筒。她站在甬道這一邊,打開手電筒對著甬道亂照著,盡頭處一扇黑洞洞的門,那是江顏家的門。


    放牛妹從廚房走出來又走進去,大聲說:


    “別玩手電筒,費電。”


    桃之沒有聽見放牛妹說的話。她的腦子裏翻滾著江顏欲言又止的秘密,抬起腳步緩慢地穿過甬道,她想要敲開那扇門,叫江顏出來,問清楚究竟是什麽秘密。如果江顏不肯說,那她一整晚都會做關於秘密的夢。


    桃之走到老宅正中間的時候,忽然不寒而栗起來,原來是一陣穿堂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清的臭氣,她抬起一隻手捂住鼻子,另一隻手晃動著手電筒往四周快速地照過去,光亮再次迴到對麵這扇門。


    不對,剛剛有什麽東西出現在了畫麵裏。桃之把手電搖迴剛剛的位置。


    她從肺腑裏爆發出尖銳的的叫聲,她的脖子和嘴巴幾乎要爆炸了,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個被拔出來的稻草人被隨意地仍在地上,手電筒在她鬆開的手心裏逃脫,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之後,光亮停在森嚴的榆木大門上。


    那是一雙懸掛在半空中的腳尖,詭譎地晃了晃。


    桃之再次發起高燒,嘴裏說著沒人聽得懂的胡話,身體痛苦地折疊起來。


    放牛妹匆匆地把她背到神婆那,燒過香喝過符水,手指放血後仍然沒有見效。


    神婆看著眼睛無法聚焦的桃之歎了口氣說:


    “你家那個人死的太兇,趕緊請和尚迴去布道念經超度她,她如果舍不得不走,孩子好不起來的。”


    江茂偉不信這一套,人死了塵歸塵土歸土,他用鄙薄的眼神看著放牛妹說:


    “病了就送去衛生院,整天搞迷信,桃之會被你拖死的。”


    放牛妹用力吞下口水,她意識到眼下請和尚這件事在大哥這裏行不通,要麽自費自請。


    她心裏很沒底,但還是先帶桃之去了衛生院,不管怎樣,什麽方法都要試試。


    護士看到驚厥的桃之忍不住粗聲粗氣地責怪放牛妹說:


    “怎麽拖成這樣了,為什麽不早點送來?”


    放牛妹的眼神不安地飄移到別處,她抬起胳膊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她想說自己忙著農活才耽誤了,嘴裏卻說出誠實的話:


    “喝了符水……”


    “愚昧,你們這些鄉下人盡幹這種叫人沒辦法的事。”


    這個護士是從城裏分配下來的,她在這裏已經上了好幾年的班,見識過那些沒什麽文化見識的農民幹出這些離譜的事,有孩子被開水燙了,大人抹鹽巴在傷口上說好得快,直到潰爛了才曉得送來醫治。對於喝符水的行為,她也隻是無奈地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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