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生的桃之,注定不會被重視。美國佬和放牛妹難得和氣地在一塊說小話,他們正商量著:


    要不要送走桃之。


    他們認為,桃之是晦氣的,她一出生,就克死了三娣。三娣明明和桃之一樣,從來不被重視的。可美國佬和放牛妹良心發現似的,要為三娣出這口氣,下決心要送走桃之。


    美國佬的哥哥江茂偉,他的嶽家有一門遠親,這個遠親生不出孩子,正在到處找孩子,男孩女孩都行,給感謝費。所謂感謝費,其實是買孩子的錢,男孩給的高,女孩給個意思就好。


    這一年,全國的計劃生育進入高峰期,很多女孩都被送走,有些人家一分不要也送,更有甚者,直接悄無聲息地弄死。


    送走桃之這件事,荔香並不知情。美國佬和放牛妹的商量隻知會了自己的兒子英富,他們知道,兒子的耳根子軟。等孩子一送走,生米煮成熟飯,兒媳就算要鬧隨她鬧去,等鬧完就該計劃生孫子的事了。


    美國佬一邊卷著煙,一邊有理有據給英富分析說:


    “萬一第二個也是女孩,那遲早還是要送走一個,且到那時不一定還有這個機會,現在女孩太多,爛菜葉子丟大街上有人撿迴去吃,可女孩丟在大街上,那不一定有人願意撿迴去養。”


    美國佬用口水舔了舔裹上煙絲的煙紙,手指一抿,再敲一敲,劃了一根火柴點上,吸了一口之後眯著眼睛看著沉默著的兒子,頓了一下才繼續說:


    “你反正早遲必須得有個兒子的。”


    這是篤定的,沒跑的,人人都在追著兒子生。


    “長痛不如短痛,現在正合適有這麽一家人,條件也的確比咱家好,孩子去了也能享福,你看你小妹老七現在就是個正兒八經的城裏人,要是還跟著我們,過的還是苦日子……”


    美國佬見兒子不肯吭聲,抽了一口煙繼續說道:


    “況且,你不是一直想買個拖拉機去拉活?”


    美國佬伸出手指比劃了個數,眼神透著賊溜溜的算計,他的聲音低下去,說:


    “人家能給這個數,買個拖拉機,這不是正正好。”


    末了,又拍拍英富的肩膀,以示這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你反正考慮考慮,做好劃算,錯過這個村沒這個店。”


    英富的眼珠子轉了轉,心裏想了想:


    這孩子喜歡是喜歡,倒也還沒到割舍不掉的地步,一個孩子一下子呱呱墜地似乎也不算多難的事。他和荔香都還年輕,再要一個、兩個都可以,容易得很。送走這個再生一個,就算是個女孩也沒事,還能再生,總之要保證百分百生到兒子。


    孩子不是從他肚裏來的,沒有吃過他的奶,沒痛過,沒癢過,對他來說,無關痛癢的。


    “隻有生你的時候是最不好生的,後來生你那六個弟弟妹妹,跟屙尿差不多。生你二姐的時候,我一不小心屙到尿桶裏麵去,她氣死了呀,剛來世上就被屎尿澆了頭臉。”


    放牛妹每次和他說完這些話,總是捂著嘴大笑起來,按照她的說法,生個孩子沒什麽難的,現在要是沒有計劃生育限製,想生幾個生幾個,全天下的女人其實和母豬沒有什麽分別的,這不是罵人的話,這是實在的話,對於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來說,母豬很能幹,令人羨慕。


    沒有多加思索的英富,同意了父母的主張,送走桃之。


    沒過幾天,江茂偉那邊迴複了,那家人會在過完年後來看看。


    這件事進行得很隱蔽,出了正月之後的一天夜晚,春風料峭,天寒星冷,江茂偉領了麵生的一對夫妻來,所有人都聚到老宅的上廂房去,雙方打了個照麵。


    這對夫妻看著大約是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男人一張胖臉總是笑嗬嗬的,女人披著短發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看著都很斯文,像是文化人。


    放牛妹偷偷把桃之抱來給這兩口子看。


    桃之瞪著澄淨的眼睛看人,一點兒也不怕生,她手腳並用起來,使出力氣,一板一眼地動作著。


    這對夫妻捂著臉然後打開,做著鬼臉逗著桃之玩,桃之咯咯地笑起來。這對夫妻立刻心生歡喜,表示可以現在給感謝費,今天就要帶走桃之。


    “他們家在城裏,單位分了房子,一個老師,一個會計,都是有工資的,今天是開小汽車來的,吃的喝的都不缺,孩子吃穿用度都備好了,將來長大了要是會讀書也能一直供到上大學,虧待不了她的。”


    江茂偉是中間人,負責主持和轉圜,他開口介紹情況,講好條件。


    這兩口子隨即表示一定會好好撫養,捧在手裏,含在嘴裏。過去他們是因為想有自己的親生孩子,拚全力不見成果才會拖到不惑之年還沒有一兒半女。今天一見到桃之,健康活潑,惹人喜愛,便立即爽快地拍了板。


    茂偉大伯攤開兩份紅紙,上麵用小毫毛筆擬的諸事協議,他作了補充的話說道:


    “現在說好,感謝費給了以後,將來大家都不上下,老死不相來往,沒有這一門親,不能反悔。好,就簽個字,摁手印。”


    筆在英富手裏,大家都在等待他簽字。


    他有些猶豫,主要是顧忌荔香以後會找他鬧。


    出了月子之後,荔香和孩子從老宅下廂房搬到了二樓,此時的她壓根不知情老宅正在發生的情況,她以為家娘把孩子抱去玩一會,便放心地補覺睡了過去。


    二妹轉來轉去想找個人說話,可誰也不理她。


    她隻好去二樓找荔香,她焦急地敲門,焦急地喊著:


    “嫂子,嫂子,嫂子,嫂子……”


    二妹還多了個奇怪的毛病,隻要對方不應,她可以一直喊。


    翠紅也在後麵跟上來,猶豫地問道:


    “你要告訴嫂子嗎?”


    臥房裏的荔香被門外的動靜吵醒,隻好懶懶地迴應:


    “門沒鎖,進來吧。”


    二妹推開門跑進去,身體伏在荔香的床邊,她瞪著眼睛直愣愣地看,嘴裏說:


    “孩子今天就跟人去新家了,有房子,坐小汽車,有吃的有喝的,以後還上大學……”


    荔香沒聽懂,蹙眉問道:


    “誰要去新家,去哪裏的新家?”


    二妹伸手指了指荔香身畔,桃之睡過的小枕頭說:


    “她要去城裏的新家了。”


    荔香沒明白。


    “什麽城裏的新家?”


    翠紅猶豫地走進來,張了張嘴,難為情地說:


    “嫂子,是茂偉大伯找了人來,要領養孩子,現在人還在大伯家——”


    荔香暗叫不好,立刻坐起來,掀開被子,鞋也顧不上穿,光著腳就急急衝出門,穿過間廳,噔噔噔下了樓,往右邊老宅跑去。


    “孩子今天就跟人去新家了,有房子,坐小汽車,有吃的有喝的,以後還上大學……”


    二妹從樓上追下來,茫然地環顧四周,她的聲音在四下的空寂中得不到任何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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