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涼的牛屎陂,何時這樣地熱鬧過,何時這樣多的人。有挑著皮膠桶的,有扛著鋤頭的,有兩手空空的,王屋村的人也淌著河壩過來了,藍河村的人起早預備到牛屎陂的地裏幹活的也留下了。


    男女老少,交頭接耳,喁喁私語,搖頭抹淚,低聲哀歎地說:


    “可惜了,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年紀輕輕的……”


    臉色煞白的荔香拚命地推開了人群,她的腳踢到一個畫著骷髏圖案的空瓶,瓶子悶悶地響了一聲,飛到一邊去。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混合著藥物的味道。


    緩慢讓開的路盡頭出現的是一雙腳尖,安安靜靜地朝天。


    荔香凝滯在原地,眼淚胡亂地落下來。


    那雙腳上穿著一雙描著紅花的白布鞋,幹幹淨淨,沒有一絲塵土……


    圓圓的臉,不怒不喜,閉目的三娣從此褪去了老實相,不再畏縮害怕,擺脫了眾生的苦。


    她的臉頰上、脖子上、還有地麵上攤開大片的黑血,河浪溫柔地衝上來,衝散一些,暈開,遊走,消失。


    冬天的風,凜冽地刮著,從北向南,不知所終。


    這一天,桃之迎來了人生中第一輪升起的太陽,而她的親姑姑三娣在人生中的最後一個黎明到來之前失去了生命。


    三娣的落葬很簡單。美國佬在東麵的山上草草地尋了個偏僻的位置,用一張本就要丟的爛穀笪把屍體一卷就埋了。沒有棺木,沒有碑,連墳包也不明顯。


    起初前幾年的清明,大家還記得路,還記得位置,還有一點愧,順帶掃一掃。貢品,香燭,銀紙有一份,但與族譜上的列位祖宗相比,她是最少的份例,撿剩下的給。


    墳頭上用石頭壓著雞血淋過的黃紙,象征為她的居處添新瓦,可雨一落,黃紙變舊色,很快就脫落、分解。來年清明,再壓上新的。


    再後來,誰也不記得她埋在了哪裏,也再沒有人去,無人為她再添新瓦。生著時,沒有一磚為她遮風,死後,亦無瓦為她擋雨。


    不明顯的墳包,野草灌木一叢生,再也尋不見。墳包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自然形成的土堆。


    附近的人家不知這是墳,爬上去,使著彎彎的鐮刀,割下豐茂的野草,裝迴家喂魚、喂牛。野草繼續長,荒墳繼續隱埋,人們繼續爬上去割野草。


    活著的時候可憐,死了還是可憐,哪裏還有比這個可憐的人還可憐。


    有的,世間有許許多多可憐的人。


    放牛妹最愛去問喪。問喪是請那些通神靈的人去地府叫來那些去世的親人,問問他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什麽需要,要金要銀要吃的就給供奉給燒下去,再問問後人能得什麽福澤,有什麽災禍要避,運氣如何……


    放牛妹年年會去問她的家公,也問那個曾虐待過她,令她怨恨了一輩子的家娘,卻從不問她的親生女兒三娣。


    三娣也從不到任何人的夢裏,也許,她鐵了心,不認自己來過人間。


    人們隻知道美國佬家有個十七歲的女孩喝藥死了,具體原因不為人知,隻在茶餘飯飽後的閑坐時一起十分唏噓:


    “十分年輕,沒嫁過人,沒生過孩子,不算做過人,可惜了。”


    在那個年代,死了年輕人這種事,扼腕歎息一陣也就過去了。孩子多了,送走一個,死掉一個,做爹娘的都不會傷心太久,幹不完的農活,掙不來的錢,日子囫圇將就地過下去。


    生活在窮困家庭的人和動物沒有什麽區別,在一場路途遙遠的遷徙中,丟下的孩子丟了就丟了。


    放牛妹傷心地嚎啕了好些日子,逢人就說:


    “都是我家那個老短命的逼死的,誒誒誒……”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多麽怨丈夫的狠毒,畢竟當時她也沒有出手相救自己的女兒。她的傷心更多是由於:


    從此少了一個老實的,聽話的,有牛那麽大力氣的好幫手,真是可惜可惜。


    一條命,從不被珍愛,偃旗息鼓地去了。


    二妹變得很反常,自從三娣死了之後,她見到人就愁眉苦臉地說:


    “她吐出好多血,我好傻,還問她:‘你咋啦?’我竟然還傻傻的問她,她都不會說了,血像井水湧出來,堵住她的喉管……頭一日還在被窩裏還和我說著話,那麽熱絡的人就變冷了……”


    大家看她可憐,很是同情地安慰她:


    “別想啦,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三娣喝下那麽毒的藥,燒了心,哪裏能救,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成。二妹點點頭,目光呆滯地說:


    “是啊,沒辦法。”


    大家勸她想開點:


    “我們都還要往下過日子的,都別想了。”


    二妹點點頭,木然地說:


    “好,不想。”


    不過一會,她像放完的錄音帶,從頭倒帶重新說:


    “她吐出好多血,我好傻,還問她:‘你咋啦?’我竟然還傻傻的問她,她都不會說了,血像井水湧出來,堵住她的喉管……頭一日還在被窩裏還和我說著話,那麽熱絡的人就變冷了……”


    二妹時不時地,又忘了似的,重複再說,一字不差。最先發現二妹不對勁的是荔香,她拍了拍二妹,有些擔心的樣子。


    “二妹,你說了一百遍了。”


    二妹神情很清醒的樣子,她搖了搖頭說:


    “沒有呀,我隻說了一次。”


    大家都說二妹不正常,腦子受了大刺激,出現了問題。再過段時間,二妹的話變成了另外一件事,她歪著頭講:


    “奇怪了,老爸和老媽最近親親熱熱總在一塊說小話,在說什麽呢?”


    荔香在織桃之穿的小毛衣,嗤之以鼻地說:


    “他倆能憋什麽好屁!”


    二妹點點頭說:


    “是啊,能憋什麽好屁。”


    而後她又開始重複剛剛的話:


    “奇怪了,老爸和老媽最近親親熱熱總在一塊說小話,在說什麽呢?”


    ……


    一件事,一句話,二妹反反複複地說,見人就說,不分場合地說,今天說,明天說,直到另外一件事發生,繼續重複。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說過好幾遍,腦神經搭錯了線,像魚忘記自己吃過了,繼續再吃,忘記自己吐過泡泡,繼續再吐。


    大家都不愛和二妹說話了,沒頭沒尾的,頭尾又莫名其妙地相接,浪費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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