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感到爹走了,莫名失落的竟然是紅美。三姨不在眼前了,紅美一個人偷偷在明心草堂裏哭泣。紅美是思睿的掌上明珠,打小就出落的美人坯子,大姐紅玉過於風流,二姐紅英過於保守,三姐紅花過於俗氣,缺少點兒類似畫畫中出落灑脫,那種花在一片片形似大象耳朵芭蕉葉葩襯托出的菩提大仕,荷花仙子神魂浮拷,翩翩嫋嫋,神采飄渺,恍恍惚惚,陣陣清香浸淫滌魄,幽幽花氣襲人,明白嗎?紅美打小就喜歡坐在炕上,不言不語的安安靜靜的聽爹娘嘮嘮家長裏短的。紅玉呢,太熱情了;紅纓呢,太悲傷了;紅花呢,太碎嘴子了;隻有紅美呢,爹爹說最美的是山杜鵑了,咱長白山就山上的,杜鵑最美了,雪國春天綻放的杜鵑最美了。


    紅美一直做了七天的夢,黃玉佩請了薩滿婆子,跳了七天七夜的大神。這是東北的傳統,跳薩滿舞也是滿洲的傳統,也是女真族的傳統。東北太多太多民俗傳統了,東北地區一年到頭都充滿了各個節日的儀式感。清明節、端午節、中元節、中秋節、春節、元宵節,儀式感強也有其中的妙處,也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妙處。無論生活多麽艱難困苦,中華文化是最積極和樂觀的,在節日,麵前一切煩惱化為烏有。小年、大年、三十兒是一年的重新開始,過了年就新生了,就能辭舊迎新了。


    死生為大,死亡的儀式感遠遠比生的意義更大,更隆重。大遼,大金,大元幾乎沒留下什麽死的偉大的痕跡。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在北京城裏如鴻雁南飛,至少有元大都、金中都的故地所在,還有北京城裏的遼柏,真是夏日裏的清涼避暑聖境所在。至少通州還有蕭太後橋的遺址,大明大清對死是刻骨銘心的存在感生怕曆史忘記,這些紫禁城裏的皇帝們。


    大明,別說,南京朱元璋的孝陵,北京的大明十三陵,大清也毫不遜色,清東陵,清西陵,在史記中,司馬遷特意描述了一下秦始皇的地下世界的奇妙,江河湖海,日月星辰,奇珍異寶,應有盡有。甚至始皇為保護他的地下世界的安寧,都能唿風喚雨,陰兵借道。死一代又一代傳承著死亡的儀式感,死亡儀式感遠遠比生的意義更顯赫重要。


    人生如戲,死亡是挺貴的一場大戲,整個葬禮還是比較傳統的方式。頭七,七天開始到七七四十九天結束,是一點兒都不能馬馬虎虎的。孩子們倒希望七七四十九天太短暫了,最好九九八十一天。老的傳統是守孝三年呢,孩子們心裏沒有什麽死亡的哀痛悲傷,孩子們感覺是熱熱鬧鬧,轟轟烈烈,跟歡天喜地差不多,孩子們天生都是老子、莊子、和尚、道士,天生都是儒林子弟,雖說更注重科學本身了,但是葬禮的意義更能體現出人文關懷的人道主義精神,更能體現出中華文明千百年來的傳統價值觀的進取精神。


    老人們在歎氣,葬禮越來越不像樣子了。所以說,黃玉佩是愛張思睿愛的發瘋的女人,傾盡所有,隻為這最榮光的葬禮。以後這種最榮光的葬禮不會再存在下去了,還是死的早有福氣,差不多吧!至少還有像模像樣的大墳頭,還有最好的石材刻的石碑,上麵大畫家的書法雕刻的神采飛揚的字。沒有墓碑的墳頭太多了,時間久了都成了荒塚,十年二十年之後想找也找不到了。《石頭記》裏的人物應該就是乾隆皇帝才對,你瞧,整個紫禁城裏,長城內外上下,山裏頭山外頭,北京周邊的名勝古跡,到處都是乾隆爺的禦筆碑文,他就是天上的天石英侍者才對,絳珠仙子們都住在他的紫禁城裏木瓦的朱紅四合院裏。一個喜歡研究寶玉的皇帝,一不小心,他的寶玉也想過過三千粉黛的後宮佳麗,獨處於一人的荒誕生活。


    現在不僅僅紅美偷偷哭鼻子,連兩黑鐵紅利紅旗也感覺爹進棺材裏了,這是件要命的壞事啊!他倆預感到以後可能不能天不怕地不怕的玩樂嬉戲胡鬧了,終於迴過味兒來,沒爹比沒了娘一樣可怕,後果一定很嚴重。紅林立馬不能自由出入工會裏的上海畫家的畫室了,反正林業局裏發生了許多運動,文化的運動。大姐紅玉大言不慚的說爹解脫了,二姐很生氣,說大姐詛咒爹。


    別鬧了,都是要當媽媽的孕婦了。娘黃玉佩和大女兒二女兒都是大著肚子,這肚子裏的三個孩子,這輩分是定好了,要是都是男孩,一位舅舅,兩位外甥。這舅舅命挺好的,一出生就有兩個外甥一起玩耍,一起上學,一起結婚,一起打麻將喝酒。


    突如其來的變故,會突如其來的改變許多人的命運。紅林好像瘋了,有些瘋瘋癲癲的樣子。爹張思睿冥冥之中還是保佑著兒子,他還是給兒子張紅林留下了一條路。局裏領導也很掛念秘書的兒子,至少紅林可以痛痛快快接爹的班,不用擔心工作的問題,這在過去是天大的事,好比八旗王爺們的世襲製度。不過也不是永遠不變的,一般是由親王變成郡王,最後可能成為貝勒,一般是升的少降的多,三代以後即使是貴族子弟也得靠科舉謀取仕途了。接班一般接兩代就差不多了。紅林這位藝術家真看明白一些東西,這就是爹不在了最大的危機。以前爹在的時候,他腦子裏全都是藝術的時空,山裏的杜鵑是美人是美女,山鬼女神之類的,田野裏的向日葵是太陽神之類的,森林是山神。貓頭鷹夜裏還會飛到紅林住的明心堂裏,一對貓眼在夜間跟一對鬼眼似的。爹太有藝術細胞了,給紅林從新華書店或者局裏圖書館借來圖書,讓紅林學習,增加文學的修養,都是受畫家和文學家陸石頭的影響。


    現在看到烏鴉以前是烏鴉喝水,現在紅林最討厭整天在房前屋後的烏鴉呱呱呱的亂叫了,而且大公雞自從爹走了以後也變得怪異起來,每天都會飛到大梨樹上,哎呀,這大東北也長不了梧桐樹啊,這隻大公雞是不是要成精啊,隻是缺少一棵梧桐樹而已,不過這大梨樹如果能助大公雞成為鳳凰,這都是爹的死造成的後果。


    爹種的大梨樹結的梨子是秋天最好的梨子,紅林最愛這些梨樹在春天綻放的花朵。藝術家沒了爹之後突然開竅了,現在爹的葬禮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娘為了要麵子,還借了些錢。現在家裏藝術感太強了,但家裏十幾口子更需要錢。以前紅林可從來沒有想過錢的問題,因為有爹在他可以讓藝術的美、愛、愛情、魂魄、風流,充滿頭腦,藝術的魔幻在於醜陋變成美的存在。


    大兒子紅林非要去山裏的大林場裏開東方紅號拖拉機,從山上往山下拉木頭,這可是挺危險有挑戰性的工作,但工資不低,局裏最高的工人工資是八級工,開拖拉機能抵局裏八級工的工資。在山裏的林場開火力十足氣場強大的塗著鮮紅顏色的狂野拖拉機,挺狂野的工作。無所不在的在山林裏咆哮,爬山越嶺的紅豔豔的燒柴油的拖拉機,聽著多振奮人心啊,離開這壓抑的世界,耳邊一直響著拖拉機的轟鳴聲。


    關鍵工資是局裏出大力的工人在製材廠,儲木廠,膠合板廠的三倍呀!如果到了山裏林場開拖拉機就會紅光滿麵,正好是宣傳畫中奮鬥的偉大工人形象,這符合藝術家的審美和選擇。二姐夫,大姐夫都得在他麵前點頭哈腰的,因為工資會超過二位姐夫的。


    碎嘴的三妹紅花是個十足的憤青文藝範兒,腦子從小最被黃玉佩批評缺根弦兒,卻一臉怒氣的批評大哥,千萬有骨氣不要開拖拉機,一定不能放棄藝術,一定要成為畫家,別去山裏當工人,去工會,當畫家,讓二姐走走後門,在局裏當工人,將來有機會提升比在山裏掙八級工的工資更有發展前途。娘黃玉佩能不心疼骨中骨肉中肉嗎?他諄諄勸誡兒子,紅林很是懂禮貌,對娘很尊重。玉佩說:“兒子啊,千萬別往山裏跑了,當初你爹非要往這林業局裏奔,為了當個工人,也是為了紅玉紅英有個好書念,是你爹給你們都念上書了,可娘呢,也沒了丈夫。紅林啊,娘的直覺你聽嗎?別管其他的,到你師父那兒去,工資低點就低點吧,找個林業局的好女孩,明白嗎?”


    “娘,你怎麽辦?”


    “兒子,娘自有自個的辦法。”


    “娘,爹不在了,我要養娘。”


    “兒子,你養娘娘高興,你看你兩姐姐們,她們連自個兒都快養不起了,馬上娘也要快生了,又多一張嘴,你兩個姐姐們也指望不上了,你還有紅美、紅英、紅利、紅旗,弟弟妹妹們要念書求學呢,你要養也要實際點啊!哪能養得起啊!娘心裏難受,你爹心氣比任何人都高,要不你爹也不可能那麽超前,讓你學藝術。娘還是清楚的,藝術那東西以前是貴族們閑的沒事幹了玩兒的東西,純粹是吞錢的,娘什麽都清楚,什麽都知道。”


    紅林和娘的聊天也開始清楚起來,爹是有大愛的爹,如果自私一點,就在那鴨綠江的小江南混日子,兒女們自有兒女們的福,念不念書的隨便,怎麽都是活一輩子。爹的脾性和去北京的思哲三大爺有點兒相似,都是想出人頭地,不想淪落下去。當娘的能說兒子,你得去山裏給家裏掙錢嗎?娘和爹一樣,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們能成才,考上個好功名,跳出山裏去大城市,當上個知識分子,從山裏飛出去,成為有文化的人,可娘呢,已經為不停的生孩子,不停的養孩子,把他處於現實和魔幻存在的錯覺之中,舊時代新時代的混亂淪落之中。娘最愛和薩滿跳大神的婆子們一起了,一抽大煙袋又迴到過去的陋俗之中,抽大煙袋豈不是一種無奈的心靈慰藉活動嗎?世界永遠如此,好像是魔鬼,永遠會讓世人做出一種矛盾的選擇,既給熊掌,又給鯉魚。現實沒有完美的存在,太正常了,其實怎麽選都是錯的,生活沒有選擇,這是時代悲劇,也是時代的必然。


    紅林現在腦子失去了哲學和邏輯,什麽黑格爾盧梭,康德尼采叔本華的,一到生活中,邏輯根本沒有用。紅林覺得藝術太過於虛幻和高高在上了。從鴨綠江邊到這荒山野嶺的林海林業局裏,從溫暖的地方到裏這天寒地凍的受罪太荒謬了。大姐二姐成了其他男人的妻子,大腹便便的孕婦,太荒謬了。她們念了書,卻成了別的男子的妻子,好老婆,又成了別人家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她們的爹為了她們的前程已經睡在遠山的針葉林下。他糊塗了,他竟然選擇進山吃苦受罪,太荒謬了,自己為什麽選擇聶赫留朵夫的自虐自殘方式呢?問題出在哪裏呢?娘反而不同意他的奉獻了,怎麽判斷山裏山外的是與非對與錯呢?掙錢非得往山裏去不可,要前途就得呆在林業局裏發展不可呀?


    紅林要畢業了,爹死了。李玉清,李笠文一對上海知識分子夫婦給了他許多見解和意見。李老師在大上海,丈夫又在北京做過曆史研究方麵的工作,都是見過世麵的。如果選擇留在上海北京發展也不是沒有機會,可是曆史的抉擇中,盡管有些人不明白戊戌六君子的革新精神。慈禧憤怒地用鈍刀砍了六君子的頭,亡魂就是在法源寺超度的。


    可是春天裏,走進北京的法源寺,寺裏的玉蘭,白玉蘭,還有丁香花,是可以和京西門頭溝的戒台寺比美的。上海,北京有太多太多的曆史沉澱的時刻了。對於年輕人的前程來說,在大上海,大北京發展更有機會,不能說明什麽。李玉清和李笠文並非想用個人的奉獻什麽的精神,這是大勢,國家民族發展的大勢,理性和非理性的矛盾和邏輯和激情,在大勢麵前是廢墟,是教條,空洞的,沒有什麽絕對的對與錯。


    “紅林呀,弟弟妹妹得念書,至少也得初中畢業才行啊,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高中畢業。”


    “李老師,我當然想在局裏了,我愛畫畫。”


    三人不再說什麽了,根本不用說了,並非什麽覺悟不覺悟,愛的奉獻不奉獻的問題。其實李老師和丈夫也後悔,為什麽當初一拍腦子就跑到這荒蕪的山溝溝裏了?同學們在大城市裏發展得可好了,都出書當教授的。其實李玉清想跟紅林說,他現在的所有的希望就是把三個孩子培養好,考上同濟複旦大學最好,通過文化教育的方式,實現子女們進大城市的人生逆襲。但不能說呀,紅林以她為榜樣啊!


    “李老師,我不想去山裏,但需要錢,山裏林場的工資是局裏的三倍。\"


    “以後你會明白的,我剛開始從上海支邊響應黨的號召,新中國的建設解救人民太不容易了,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看到的全都是未來的光明和希望,我也想了許久,也一直困惑,也懷疑自己,還在北京親戚家裏住了一個月呢。東三省太不容易了,任何一個喜歡曆史的都會感動,難道住在上海就一定比這裏高級嗎?我哥哥是不理解我自私的決定,是哥哥付出我才念完大學畢業,他覺得對,不聽話非得自己找罪受,除了死去的父母最愛我的就是哥了,但我不能太過於自我了。如果你也有機會到憫忠寺去,會很震撼的了解整個東北地區的曆史,前世今生,也許也會感動的。這可和秦趙的長平之戰不一樣,憫忠寺裏的忠魂,愛國的魂靈們不能白白死呀,這座寺就是為了戰死的士兵亡魂而建的,如果沒有曆史的奉獻精神和傳承精神,便沒有一切。國都沒有了,一切都是虛無和廢墟,不是嗎?全都是亡國奴,中國人全都在死人坑裏。高句麗、日本人、俄國人全都在這片土地上侵略過,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屠殺,日本人在中國的黑土地上同沙俄戰爭,甲午海戰,朝鮮戰爭,日本人一點點侵略占領。美國人、蘇聯人都參與進來了,抗日打了十四年啊,這裏是我們的最豐饒肥沃的土地,在曆史上太多的戰爭了,現在解放了。不說了,我剛來到林業局的時候和現在不一樣,白雪皚皚的春天,大台子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太美了,這可和南方的杜鵑花不一樣。”


    李玉清最愛的是江西瑤裏的杜鵑花了,哪裏也沒有景德鎮瑤裏古鎮汪湖森林大河兩岸的杜鵑花美麗,但是南方的杜鵑和東北長白山的杜鵑不一樣,在冬雪凜冽的天氣中綻放的杜鵑可有寒梅的風骨,南方的杜鵑更有景德鎮青瓷的婉約清純純粹青花之美。紅林無語了,他還從來沒見過李玉清老師描述的杜鵑之美,因為美已經被人類破壞了,大台子的杜鵑花,再也不是最初的杜鵑之美了。


    “我明白,山裏肯定還有最美的杜鵑花。”


    李玉清的談話是有深意的,他張紅林還得慢慢領悟。爹給他創造了最好的學習藝術繪畫的環境條件。在這艱苦的年月,玩了這麽多年藝術,是奢侈的。紅林的藝術境界也有了很大的提升,可有一種東西誰也教不了的是八大山人朱聳的和尚道人境界,也是僧道的境界,一僧一道的境界。古人其實更有審美的追求。紅螺寺裏的際醒大師,印光大師都是得了佛法悟道的禪師了。在紅螺寺的禪林悟出佛祖的拈花獻佛之旨。


    紅林去不了紅螺寺山上的南天門處的彌勒峰,他隻能去林場體驗體驗大自然的美。紅林現在有了比較好的審美判斷力,也能寫一手好毛筆字了,沒有刻意練毛筆字,一切都是畫水墨畫的水到渠成而已。上海大畫家也曾跟他說,將來如果想在藝術上有更高造詣,必須臨摹唐寅、倪瓚、文徵明、董其昌、仇英、黃公望、 石濤, 八大山人的自然不用說了,去美術館臨摹真跡,師法天地自然,也得是古人的神魂,否則是坐井看天,不是觀天,連青蛙的境界都沒有。


    二姐夫更是個愛書的人,周圍圈子裏都是知識分子。張思睿去世之後,二姐夫看到紅林好像對書和藝術失去了信心,一想到馬上兒子就要出生了,而內弟要為生活奮鬥了。這些明心草堂的書啊,芥子園畫冊啊,紅林特愛惜,跟新的一樣,幹脆趁娘黃玉佩也無暇顧忌搬迴了道口區的家裏。而大姐夫李景山呢?天性有癖好,恃才高傲的性格有點兒寶玉的風骨,天生討厭兒子。可他呢,想解救內弟脫離苦海,成為藝術家,畫家之類的。他眼中的林業局根本沒什麽發展前途,林子總有伐完的一天,伐完林子之後呢?這些廠子不也得倒閉嗎?李景山的看法確實有些超前了。大姐紅玉就是欣賞他這個大才子,心甘情願的聽李景山一切指揮,即使李景山發脾氣那也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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