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嚴肅首次造訪土匪窩


    鑒於嚴肅赴冒英奴這幫人的鴻門宴的時候,表現得像一根鋼針一樣,寧折不彎,又鑒於嚴肅在鄭德明殺人案的翻案上不遺餘力,一點也沒有給他們留情麵,眼看舊的姚縣令的勢力他們眼下也夠不著、搭不上,他們看軟的不行,也不敢就在龜縣令眼皮子底下對嚴肅來硬的,就帶話給一向跟他們有利益勾兌的白虎堂的土匪窩頭子,讓嚴肅人間消失,讓一切做的像是嚴肅被土匪綁架殺害一樣,不留破綻。當然,他們也是左叮嚀右囑咐,不要把他們給透露出來,把他們給賣了。實在不行,也要讓嚴肅身上見傷,給他點實實在在的顏色。


    嚴肅目前接了其他的幾個比較瑣碎的民事借貸和家庭案件,需要反複往返於大車店和璦琿城之間。


    嚴肅是一個孤勇者。他沒有任何助手幫他。他也需要像王朝馬漢一行得力的助手,仿佛驃騎將軍一樣拱衛著他,或者像軍師一樣能夠為他見招拆招。


    為了一個民間借貸的案件,他隻身一人來到隔岸就是璦琿城的江邊,到一個“趙家飯鋪”吃點飯,然後動身從這裏出發到璦琿城。


    因為趙家飯鋪飯菜幹淨,老板夥計看起來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每次去璦琿城,他都要在趙家飯鋪打尖。飯鋪位於一條主要街道的中間位置,門楣上掛著一個“趙家飯鋪”的牌匾,牌匾是黑漆木板紅字招牌。幾根巨大的紅漆圓柱撐起了飯鋪的外沿。在飯鋪門口房簷下對稱地懸掛著兩個燈籠,燈籠上寫著巨大的“趙”字。


    飯鋪進來的右手麵,就是掌櫃的櫃台。生意好的時候,飯鋪裏傳來的時候賬房撥算盤的清脆的聲音。在櫃台後麵的牆壁上,擺放著一個屬於大路貨色的、瓶身上繪製的是雍容但稍顯俗氣的牡丹花的瓷瓶,牆壁正中央是各色各樣的陶瓷酒罐,酒罐身上貼了紅紙,用毛筆寫上“女兒紅”、“杜康酒”、“竹葉青”、“燒刀子”、“花雕”、“老白幹”等等。


    桌麵上擺著一個竹罐,罐內插著十數雙竹筷。


    往裏走有一個門,門背後就是廚房。做飯的油煙味、繚繞的煙火和飯菜的香味向外麵飄過來。


    嚴肅進門的時候,隻有一個桌子是沒有客人的。看來今天顧客挺多。他沒有注意到,其中有一個桌子上坐著的“客人”正在用他的斜眼瞟著他,麵前擺著一疊花生米,一小碗酒,顯得一副自在、萬事與其無關的樣子。


    這正是白虎堂派來的一個探子。如果是撲克遊戲,嚴肅手裏的牌都已經被對手看的一清二楚了。他們知道嚴肅的行動規律和習慣,知道嚴肅出行的目的。


    這個探子一直等到嚴肅點完了飯菜,才慢慢悠悠地出了門,解開門外麵停著的一匹馬,飛馳而去。


    清末和民初的土匪,往往對“零散”的目標采取套麻袋和打悶棍的方式行搶劫之事。但是,這都要在沒有別人能看得見的地方下手。


    嚴肅現在是待宰的羔羊,但是他一點預感都沒有,直到飯鋪的夥計,拿著一根做成一綹形狀的布頭,偷偷地走近嚴肅,將綹子向他擺了擺,然後又悄咪咪地若無其事地走開。


    嚴肅平素和大車店的夥計們聊天的時候,也經常聽他們提及“綹子”——就是土匪的代名詞。


    嚴肅不是特別聰慧的人。他悶頭吃飯,心裏麵還在思忖著案件的事情。


    似乎是突然間——就像叩擊膝關節之後反射遲延的人一樣——嚴肅明白了,飯店夥計在提醒他,剛才出去的人可能是一個“綹子”。


    嚴肅內心沒有太大的波瀾。沒有多大的恐懼。


    他非常明白自己屬於那種“頭鐵”的人。他認準的事情,別人越不讓他做,他就偏要做。小的時候,村裏的鄰居和爸媽在過年時候打撲克,有點小輸贏,他居然能哭鬧一個小時。他認為賭博就是不對。


    但是,這不表示他沒有任何擔憂。


    清末和明初的土匪,不論是哪個地方的,無非是為了圖吃一頓飽飯。天災人禍,百姓吃不飽飯,他們認為,寧可扛著一個人頭頂著時刻被抓被殺的風險做土匪,也強過吃野菜啃樹皮。


    這些土匪有的自己有家,不做土匪的時候就迴到家裏務農,等土匪窩有“召喚”的時候就上山為匪。沒有自己家的,就找一個老百姓家裏搞“拉幫套”。


    不明白的讀者可以自行百度什麽叫做“拉幫套”。簡單點講,就是土匪“鳩占鵲巢”,不但吃喝靠著別人老公,還把別人的老婆占了。


    嚴肅覺得這種可恥的“製度”,真是隻有那些祖先姓王的、從蛋殼裏爬出來的人的腦子才會想到。


    出於感激,嚴肅向夥計和掌櫃的點了點頭。


    但是,嚴肅還是想以身一試。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被嚇怕了。


    嚴肅吃完飯,結完賬,又衝掌櫃的點了點頭,離開了飯鋪,堅定了坐上了去璦琿城的馬車。


    那個土匪窩的探子迴土匪窩通風報信之後,馬上就和其他兩個土匪在去璦琿城的一處路人罕見的地方,追上了嚴肅他們。


    平時白虎堂也很少“劫道”,因為那些有錢的官商知道白虎堂的存在,就很少大張旗鼓地帶著貴重貲貨走這條路。他們常見的手段,就是打家竊舍,“吃富戶”。


    嚴肅聽見背後幾匹馬唿嘯而至的聲音,十分鎮定。


    幾個土匪也沒有像想象中一樣給他們套麻袋打悶棍,反而是下馬之後彬彬有禮地給嚴肅作揖。


    “我們大當家的邀請嚴先生來山寨有要事相商。”


    白虎堂的人馬,不說幾百,一兩百人還是有的。如果論人數,白虎堂不會怕衙門的那幾百號人。最關鍵的是,白虎堂有槍有馬,槍是長槍和打獵的鐵銃、甚至還有一門火炮,而衙門的人馬隻配備弓箭刀槍劍戟。


    所以白虎堂雖然和冒英奴這幫人有勾搭,平時他們對上麵的剿匪令陽奉陰違,白虎堂也給他們輸送好處,但是,白虎堂的人也知道見風使舵,不把事情做到太絕,萬一哪天白虎堂遭到滅頂之災,也能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紅樓夢中秦可卿托夢王熙鳳,“將祖塋附近多置買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便敗落下來,子孫迴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但是世上有的人,連秦可卿的智慧都比不上。有些大權在握的或者僅僅有點小權力的人,往往會有打遊戲升級通關之後的幻覺,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並且自己的權力之樹常青。他們往往把自己的權力的一分一毫用得淋漓盡致。如果有誰擋在他們的路上,就是擋了他們的財路。比如冒英奴,以前是姚縣令的一隻狗,現在卻裝作是璦琿城的一條龍,目中無人,睚眥必報。


    白虎堂對嚴肅以禮相待,這讓嚴肅知道這裏麵肯定另有玄機。事情一定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便不固執,隨著這幾個土匪來到了土匪窩所在的山上。


    白虎堂位於三麵環水的一處險絕陡峭的、如同一張撲克牌立著插在地上的山頂上。


    從山腳往上走,隻有一條極窄極窄的小道。道路兩邊,都是雜草叢生,遍布著高矮不一的樹木。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似乎豁然開朗,有一條“s”形的石路,一直通向山寨的最高處,從此處開始,也修建了環繞著整個山寨的、用石頭砌成的城牆,在城牆上麵,每隔一段有一個垛口,在最上麵,可能也是山寨的大佬們居住的所在,一個垛口後麵,擺放著一門大炮。


    嚴肅先被帶到一個關押“肥豬”(被劫持的人)的石頭房間。房間很小,因為山寨是依山勢而建,房間的地麵是傾斜的,牆麵也沒有任何粉刷,都是突兀的石頭。房間有一個小小的窗戶,一個土匪把水遞到了嚴肅麵前,說道:


    “請嚴先生休憩片刻,我們大當家的說了,他一會要見你。”


    嚴肅閉眼休息了一會,他不知道為什麽土匪頭子會對他以禮相待。


    過了一會,嚴肅被一個土匪領著帶到山寨的最高處,也就是垛口有一門大炮的隔壁房間。


    這個房間四麵牆壁都經過粉刷,地麵也不像剛才的關押“肥豬”的那個小房間那樣是傾斜的,房間有一張大炕,入門的桌子上還擺放著幾個陶瓷酒罐,幾個杯子,在桌子後麵是一張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紅漆太師椅,椅背上鋪著一張東北虎虎皮。白虎堂的大當家的,就坐在椅子上。


    大當家的名字叫做管虎。嚴肅還沒有看到大當家的,就聽大當家用洪亮的嗓音,“訓斥”著身邊的小頭目:


    “有且來了,怎麽不早說?你們是幹什麽吃的,怠慢了先生!”


    見到嚴肅跟著一個土匪進屋,管虎站起身來:


    “哎呀,得罪了得罪了!嚴先生!”


    嚴肅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管大哥客氣了,感謝你看得起我這個無名小輩。”


    管虎哈哈哈地訕笑,就像一匹狼在準備吃一頭小羊之前打量著小羊一樣,上下打量著嚴肅。


    “嚴先生言重了,應該是我們這些粗鄙之人,不入你們這些有學識之人的眼才是。”


    管虎突然臉一板,給嚴肅扔來了一個“奪命題”:


    “嚴先生怎麽看我們這一群打家劫舍的人啊?”


    嚴肅沒有防備,也不知道這個大當家的真實麵目如何,怎樣說才能免得觸怒他。


    “管大哥的事業是劫富濟貧(注:劫富是實,但是濟貧則沒有),這要是在古代,舉義旗拯救蒼生的、改朝換代的大英雄就是你們了。


    朝廷不善待民,民也不會善待朝廷。你們拋妻棄子,是什麽造成的?還不是朝廷腐敗,民不聊生,為了吃一口飽飯,實在是無奈之舉。


    再說,你們打家劫舍,也是衝著那些不義之財去的。一般的老百姓,你們都是不下手的。


    所以,據我看,你們比那些吃著皇糧還要霸占老百姓的土地和錢財的官府,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管虎一臉嚴肅地聽著,聽到爽快處,不時哈哈大笑。


    “先生和我想的是不謀而合啊!”


    於是又哈哈大笑。臉上有著一種就像孩子被父母誇讚了之後的那種亮光。


    “沒想到先生能這麽想,實在是少有之人!”


    這是嚴肅第一次來到白虎堂,第一次和管虎之間有交集。


    這一次到白虎堂,嚴肅似乎贏得了管虎這一枚“小迷弟”。嚴肅靠著他的真誠,換取了管虎的信任和推心置腹。管虎命手下上酒菜,又通宵達旦地暢談了許久。


    第二節青蒿素


    嚴肅這樣做,無非一時在別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揀一些土匪愛聽的話,另一方麵,這也是他真實的感情流露,沒有多少的矯造。作為一個學過法律的人而言,他是真的相信犯罪問題一部分是能夠歸結於社會不公的。不錯,法律應該站在大多數的人一麵,但是,小部分人的痛苦,以及造成這種痛苦的淵源,一般是大多數人無暇顧及也不會費心去顧及的。如果百分之六十的人被迫上山稱為草寇,那麽社會上大概率會傾向於唿籲反思這種逼人上梁山的根源,而如果僅有一小部分人這樣,那麽社會上大多數人是不會把屁股“下沉”坐到盜匪的位置上去思考的,而這大部分人所持有的理念,是別人灌輸他們的,你叫他們相信什麽,就相信什麽。


    他無法不被白虎堂構築的工事和土匪們手中操的槍械所震撼。雖然這是一個雜牌中的雜牌,也無法排除白虎堂故意擺出來做做樣子的可能,甚至無法知道他們的長槍短炮是不是有足夠的子彈和炮彈,但是,他們的實力,足以抗衡一個縣衙門的武裝。而如果一旦他們被招降,就是能夠對付螺螄軍隊的力量。


    即便聰明如管虎,在三方之間搞平衡術,輸家贏家都押注,如果策略合理,也可以被利用來為反抗侵略而戰。


    這是一個官、匪、民甚至入侵的外族編製的一個共存的“生態”網絡,互相融合,也互相牽製。從這種生態中展現出的法律和司法,無法不帶有它的印記。


    “拉幫套”就是此時民間流行的一個習俗。這個稱唿,起源於一匹馬拉不動馬車再套一匹馬才能讓馬車前行的場景。丈夫殘疾、重疾,沒有勞動能力,妻子就另找一個男子,讓他出力勞動、照顧家庭。這樣的三人“組合”,就是拉幫套。


    土匪亂入,即便是土匪住了一段時間處出了“感情”,上山之後還能給“家裏”寄一些銀兩,這也是令正常人的倫理所不能接受的。


    但是,如果是丈夫存在沒有勞動能力,家裏麵臨斷炊、破產的情況,另一個男人為扶持他們的家庭,出於自願而“拉幫套”,理應另行看待。


    請不要以高尚者自居。因為動輒看別人道德低下的人,往往自己並不高尚。高尚作為一種美德,必須以“愛”作為基礎。我們看過無數的自稱“高尚”的人,無非是把以居高者的身份和姿態略施仁慈,把“高尚”作為一種需要人看到、需要人頌揚、需要可“量化”的“功德”。


    這個問題,如果拿到思想自由的法國,估計可能會出現在法國高考作文題中,而出現的答案,也可能會是百花齊放。


    大概,中國是思考社會秩序的國家,法國是思考“人”的國家。


    法律不是真理。但是,法律應當有真理的“超越性”。


    法律隻歸納和禁止社會最不能容忍的行為。所以,法律是最低的道德。盡管如此,法律仍然和道德有內在的密切不可分的關聯。


    這個最低的道德觀,也應該體現“愛”的宗旨。如果神祗有靈,就不會讓人在“痛苦中輪迴”,就不會讓痛苦沒有終結,讓惡人常居其位。


    不要輕易以真理捍衛者自居。


    普通人一百米跑不過博爾特,耳朵隻能聽到20-20000赫茲的聲音,眼睛隻能看到400-700納米的光,看不到紅外線紫外線,人的鼻子隻能嗅到幾千種味道。


    有著這樣局限的“人類”,怎麽能期待他能自行找到真理。


    所以,那些看到“二男侍一女”就高喊違背倫理道德的人,應該擦亮自己的雙眼,再來評價這個問題。


    這不僅僅是“實用主義”。的確,這第二個男人拯救了這個家庭免於分崩離析、拯救了丈夫免於病死餓死。但,這不應該是看這個問題的全部視角。


    愛情的真諦是什麽?


    愛情和婚姻不僅僅是


    oma


    ce,不僅僅是荷爾蒙的分泌。愛情也是夫妻之間攜手一生、互相關照的承諾。


    在特殊情況下——注意,僅在特殊情況下——丈夫一不能履行夫妻義務,二不能履行照顧家庭的義務,這時候,如果第二個、身體健全的男人的引入,完全是為了履行這個互相扶助的義務,這完全有利於實現婚姻的宗旨,而不是相反。


    物理學家霍金在得漸凍症以後,他的妻子也是這樣做的。雖然從細節上看,他的妻子一開始是完全拒絕這種安排的,和愛慕她、追求她的另一個男子之間,很長時間是守身如玉的。


    嚴肅接到的一個婚姻家庭案件,就涉及了“拉幫套”。不同的是,患重病的丈夫堅持他的妻子找一個“拉幫套”的男人,而他的妻子拒絕。所以,他通過法律手段,逼迫他的妻子這樣做。


    如果按照法律應允準大眾接受的習俗這一規則,“拉幫套”應該完全可以取得清朝法律的認可。


    清末的時候,瘧疾在民間時有發生。嚴肅因為接觸的人多麵廣,加之當時的醫藥水平較低,也感染上了瘧疾。


    感染上了瘧疾之後,嚴肅一連好幾天不能出門,就躺在大車店的宿舍裏麵。時而打冷顫時而高燒,全身乏力,時而狂嘔不止。大車店馬老板托人在璦琿城找治療的草藥,但是他的病情仍然時好時壞。


    嚴肅不是十分明了中醫的藥理。但是他曾經和一群中醫藥大學畢業的人,在外麵合租房子。


    這種緣分讓他也見識了中醫藥的一些皮毛。比如,中醫藥大學生確實也是學過人體解剖的,需要背誦很多的藥方才能不掛科的。


    提到中醫和西醫的比較,嚴肅認為,西醫能夠以肉眼觀察和試驗驗證的手段治病。比如,抗生素能夠幹擾病原微生物的生理功能和生化代謝產生抗菌作用。但是,嚴肅就是想知道,為什麽抗生素能夠這樣?西藥的製藥研發企業,是不是在不斷的把化學元素拚在一起組合成化合物不斷的碰運氣?那麽,被選擇能夠治療某種病(或者能治療一種病但是碰巧能夠治療另一種病,比如米諾地爾溶液原本是用來周圍血管舒張的,結果被證明可以治療男性脫發)的化合物,確切的作用機理他們真的明白嗎?如果說不明白,是不是說明他們不是按照病情機理——尋找治療病情的手段——尋找化合物的這個流程研發的呢?


    但是,對於中藥,嚴肅認為老百姓樸素的信任,源自於中藥在很多的普通病情上,的確是具有治療效用的這一事實。但是,和西藥一樣,也存在對真正的作用機理說不明道不白的情況。


    所以,就他看來,不存在一種藥比另一種要更好的優越感。


    屠呦呦先生發明了青蒿素的新聞,嚴肅是在網絡上看到的。他正好和合租的哥們探討過。於是這個哥們很專業地告訴他青蒿素是如何被提取的,而嚴肅也正好歪打正著,雖然兩隻耳朵隻有半隻耳朵在聽,卻記住了青蒿素提取的流程。


    現在,他自己得了瘧疾,這是不是一種緣分呢?


    嚴肅躺在床上非常疲倦的身心似乎看到了一點點亮光。他沒有那麽地振奮,更沒有某些人有的救世主的情結。他知道,從理論上說,提取青蒿素是可能的,但是,在這個落後的荒郊野外,他哪裏來的資源去做這件事呢?更不用說,要獲取別人的信任,不讓別人說他是瘋子,也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


    嚴肅不可能拖著病身去采藥、提取。因為身體難受,他真的連一點高興的心情都沒有。雖說肉體和精神是分開的,但是他此時的感受就是肉體的痛苦讓他精神上也無比的難受。或者說,精神也是物質的、肉體的呢?


    嚴肅還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想法和馬老板說了。馬老板搖了搖頭,以憐憫的眼神看著他,覺得他發燒燒了好幾天,怕是腦子給燒糊了。


    等間歇性地感覺好一點的時候,嚴肅開始正式地盤算這個事情。首先是要到吉林去采青蒿。然後到吉林的一個免費看病的教會醫院看是否有乙醚。


    嚴肅看不懂有些文學作品祖傳中醫的人為什麽會把能救人性命的“秘方”秘不示人。土匪來搶也不行,日軍來“借”也不行,他們是怎麽把懸壺濟世的仁醫形象和攥著秘方不告世人的行為硬湊到一起的?不覺得人格分裂嗎?


    所以,他覺得這件事,不需要自己親自做,分別人一些榮耀和功勞,隻要是對社會有利的,對他沒有一點害處。


    通過自私的手段,讓盡量多的人“感激”自己,還不如隻言利而不言義的商人。


    嚴肅病情稍微好了一些,就趕忙在大車店請了假,跟馬老板道了別,就坐上騾車上路了。


    馬老板擔心他的病情,擔心他在路上沒有人照顧,一旦病情嚴重,後果不堪設想,就極力地挽留他。但是,為了根治這時時刻刻就有無數人喪命的病,時間不等人,就顧不上馬老板的力勸,還是上路了。


    由於瘧疾的肆虐,這一陣連俄軍也沒有過來騷擾。但是,老天並不虧待他們,他們中的一些人也被感染上了瘧疾,正躲在自己的窩裏難受。


    嚴肅一路上還是沒有抑製住自己的病情。一會兒發燒一會兒打冷顫一會又是上吐下瀉,他都習慣了,這都是一遍遍經曆過的。但是,需要在野外一遍遍的解手,著實讓他感覺很尷尬。他忽然覺得人類的大遷徙,沒有那麽波瀾壯闊激動人心,之所以能夠大距離遷移,是他們的羞恥心都磨鈍了。


    東北的山上針葉林比較多,這和他家鄉山上動輒遍布數公裏的竹林不同。竹林似莽海隨風起伏,翠綠的顏色給了他的童年無數美好的遐想。東北的山脈有的石頭比較多,針葉林的顏色沒有那麽鮮亮,帶給他稍微有一些壓抑的感覺。由於東北的地理位置,陽光都稍微偏南一些,也沒有那麽熾烈,嚴肅覺得好像他在家鄉午睡醒來之後看到下午的陽光一樣,有一種迷蒙不真實的感覺。這是初夏,東北的山嶺已經複蘇了,在路上他時常能看到三三兩兩采蘑菇和采藥的人。


    大車店裏麵住著一些似乎無所不知的人,他們健談又好像去過不少地方有不少見識。嚴肅小學時候,暗自欽佩過一個同學。雖然他每個年級都拿第一,那個同學也不是學霸,但是他在他麵前把家裏種的花——牡丹、芍藥、喇叭花、茉莉花——說的頭頭是道,讓嚴肅感到無比豔羨。


    有個夥計就把青蒿長得什麽樣告訴了嚴肅。嚴肅一一在紙上記錄,並且按照他的描述做成了一張圖,又讓他確認無誤。這才讓嚴肅感到放心。


    經過了一番顛簸,似乎嚴肅的病情又好了一些,但是這不過是間歇性的好轉。他不敢怠慢,風風火火地來到了吉林的這座醫院——“施醫院”——即,免費“施舍”的醫院。


    已經是初夏的季節,在冬雪和嚴寒催逼和掩蓋之下的各種植物和作物,在這個時候如遇到大赦一樣,田地和曠野一片生機勃勃和自由奔放的景象。幾乎和南方同期,水稻田裏已經插上了秧苗,玉米杆已經有半人高,黃豆苗在為未來的開花期積蓄養分。嚴肅看到田野裏不時出現的窩棚,就詢問趕騾車的是作什麽用的。趕騾車的就告訴他,這是種瓜人家的看瓜棚。


    在此地的看瓜棚,一般在遠離村落的地帶,免得村裏的牲畜叨食,也免得不三不四的閑散人員偷瓜。這種看瓜棚,一般都比較簡單粗陋——四角是四根粗大的木棍支撐,上麵用一根長木棍連接,四周用茅草做成的草苫覆蓋。講究一些的,在看瓜棚的下部,還穿插著木製的一張板,用於堆放鋤苗用的農具或者西瓜、甜瓜等雜物。


    嚴肅看著這些看瓜棚,對故鄉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生命如果有意義,肯定是在追求它的時候才會有所體悟、有所發現。你不理它,它也不理你。


    所以,人到中年的嚴肅,通常隻是對童年的無憂無慮的美好做一瞬間的追想,這就像一個人喝慣了苦咖啡,隻想著咖啡的醇香、餘味綿長,而不貪戀粗糙、純甜的糖塊一樣。


    你不可能四十多歲一睜開眼睛突然發現自己還躺在家鄉西瓜地看瓜棚的竹床上麵,讓童年靜止、讓一切美好的童年記憶凍結。經曆一切其他人都經曆過的中年洗禮、像陀螺一樣忙於自己的生計、擁抱一切的小確幸、遭遇最初、像拉滿了的弓的希冀到最後變成疲軟的橡皮筋一樣的人生起伏,是他該做的,在他不能抓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之前,也是無法逃離的人生。


    但是,即使那一點點的美好迴憶,也瞬即充滿了他的胸腔,他感覺自己的童年有了這麽好的開始,上天在未來也不會虧待他。


    在他的家鄉,春天是從柳樹條探出嫩芽、田野裏能吃的茅草一根一根地長出來開始的。蜜蜂不停地在油菜花上起降、停留又飛離,有的時候,村民入冬之前醃的大白菜,也許是它的香味,也招來了無數的蜜蜂聚集。


    一望無際的油菜花開的時候,已經是春天的鼎盛季節了。在山腳,散亂地開著幾朵杜鵑花,雖然不是漫山遍野,它們好像有節製一樣,走幾步總能看見幾朵。這種幽幽的紫色,隻要那麽一點點,好像就能裝扮一大片的山野。在眾花之中,她肯定是那個最勾人眼神的、最動人的。農田裏中的紫雲英開的花,其富麗堂皇的紫色,似乎有點令人不舒適,因為這種紫色,有點太厚重、太浮誇了,花朵濃厚的氣味加上水靈靈的枝杆所散發出的清香的氣味,直衝人的腦門。他總是能想起自己在紫雲英田裏翻滾,直到腦袋上、身上的衣服上,都沾滿了點點的紫雲英的花瓣、自己被紫雲英的濃厚的氣味熏暈為止。


    一到初夏,西瓜和甜瓜、“水瓜”、黃瓜都初長成了。看瓜棚搭好了,西瓜就要成熟了。


    嚴肅可以看到移栽後的瓜苗慢慢散開枝蔓,到長出黃色的花朵,結出小小的綠色的小瓜,直到瓜上的瓜紋從綠色變逐漸變成深色、更深色,這時候西瓜就開始上市了。


    住在瓜棚裏,嚴肅首先感到的是與“暈氧”類似的感覺。看瓜棚是用稻草作為覆蓋和遮蓋物的,躺在竹床上,床上支起了蚊帳,所以四麵都是透風的,睡在竹床上與四麵沒有遮蔽、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差不了多少。所以,氧氣十分充沛。早上從看瓜棚的床上起來,看到的是瓜蔓上勾住的露珠,在霧蒙蒙的夏天清晨,閃耀著清亮的光。


    嚴肅不知道想過多少遍,假如天堂有無數多的娛樂項目,哪怕是天天舉辦世界杯和“超級碗”、可以實現小時候憧憬的隨時不借助任何工具在天空飛行,又或是天天免票逛迪士尼樂園而不怕跌落摔倒,他還是要首先選擇n次地體驗在夏天看瓜棚裏醒過來的那種與天、與地、與大自然最接近的感受。


    嚴肅拖著自己的病體,來到吉林的“施醫院”。在路上他已經想好了假如施醫院不信任他他應該如何應對。但是,沒曾想,他一到醫院,就差點被趕出去。


    施醫院是吉林省以至於整個東北第一家西醫醫院,是教會的差會建立的。因為他們認為,與醫治靈魂相比較,更為急切緊迫的問題、更實際的苦難是人肉體的疾病問題。但是在那個很多民眾將包括西方醫學的西方文明統統汙名化的清朝,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施醫院在此後的義和團運動中被摧毀。


    我們可以看看義和團的“揭帖”:


    “男無倫,女行奸,鬼孩俱是子母產。如不信,仔細觀,鬼子眼球俱發藍。天無雨,地焦幹,全是教堂止住天。”


    這一群開辦醫院的人做的事情的偉大,比之於拿破侖征服歐洲、成吉思汗開疆辟土的“偉大”而不讓。


    嚴肅本以為施醫院至少是一家裝飾堂皇的歐式多層建築,不曾想到了地方,看到的是一個類似於北京四合院的、低矮的平房組成的一個建築體。


    平房沒有粉刷,外麵都是青磚的原色。四麵的平房拱衛著一棵粗壯的大槐樹。窗戶是玻璃窗戶,這在鄉下是很少見的。


    嚴肅還沒有進到門口,就因為沒有戴口罩被門口站崗的護士攔住。嚴肅一拍腦門,心裏想到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在這個鬧瘧疾的年代,竟然忘了這個最基本的要求。


    嚴肅便解釋說自己有十分要緊的事情要找院方談。


    門口的那個護士看嚴肅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戴著一副眼鏡顯得很斯文,就從裏麵拿了一副口罩,讓嚴肅戴上,問清楚他有什麽事情,自己就通報院裏的領導了。


    教會不會看人下菜單,不會以勢利眼看人。如果教會隻會對穿得綾羅綢緞的人高看一眼,那就不是教會了。同樣,嚴肅也認為,如果要求一個人達到“完人”的程度,才能被教會接納,那就是對教義的錯誤理解。所以,無論什麽樣的人,都應該被教會接納,而不必自慚形穢。


    不一會就出來了一個穿著西裝的西方人,被那個護士介紹是院方的負責人,然後用英語跟他說著什麽。


    嚴肅沒有怎麽聽清楚,畢竟這個護士的英語是比較的糟糕。


    負責人對著護士說道:“就是他嗎?”


    嚴肅搶先接過話頭,說道:“是的,是的,是我,我是為你們提供治療瘧疾的辦法的。”


    嚴肅費了半天勁,把自己的想法給院方負責人william介紹清楚。william像是在聖經中所描述的見到天使一樣的人一樣,有一點興奮,又有一點恐懼,然後又有一點不敢相信。


    “這麽說,你說的青蒿素真的能夠治療瘧疾?你肯定嗎?”


    william接連說了幾遍“(a)


    eyousu


    e?”並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我知道我們天天在上帝麵前的禱告一定會被他聽到的,但是,您真的肯定這件事嗎?”


    嚴肅說道:


    “為什麽不試一試呢?我真的不是為了騙你們的乙醚。我不是騙子。”


    為了鄭重起見,william還是覺得應該更多地了解嚴肅這個人著手,就邀請他到辦公室長談。


    william院長邁著出於醫生職業習慣的緊促步伐,領著嚴肅到一間病房兼他的辦公室。房間不是很大,緊湊地擺放著七八張鐵製的病床,沒有一張病床是空著的。頭上戴著護士帽、穿著大白褂的護士在房間內穿梭,腳步匆忙。沒有見到現代醫院常見的靜脈注射吊瓶,也沒有現代類似龐然大物的x光線和ct診療設備等醫療器械,隻有在桌子上的磁盤上擺著縫針、縫線、注射器、注射針頭等等。在角落處一張大的辦公桌,桌上擺著一盆綠植,這就是院長辦公的地方了。


    嚴肅多少帶著一點毫無邏輯的優越感——因為從醫學發達的現代穿越過來,就連這個醫院院長認識的診斷和治療設備,都沒有他認識的多——但是他及時地掐滅了這種毫無緣由的驕傲,內心裏充滿了對那個年代利用如此簡陋的醫療設備治病救人的醫生和他們無私風險精神的欽佩。


    在慈善都可以用來做生意的現代社會,在會有人把在非洲挖了多少口井高調地在社交賬戶上宣示的社會,讓人想象促使這群醫生這麽做的動機是什麽比較困難。因為,和其他高調地宣揚的“善行”相比,他們付出了一切作為代價,而不求別人的物質酬謝甚至心懷感激作為迴報。


    william院長時不時地在談話中穿插了一些漢語(那個時候叫做“中國話”),怕嚴肅不能徹底聽懂他說的話。雖然這讓嚴肅感覺有傷自尊,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的英文並非達到了完美的地步,有些專業上的用語他並沒有做足準備。


    麵對william院長帶著一絲不信任的、審視的眼光,嚴肅繼續編造他的“謊言”:“william先生,我並非沒有根據,在這裏浪費您的時間。在中國的經典中醫典籍《藥典》和《傷寒雜病論》裏麵,我發現了別人沒有注意到的這種草藥,對類似的傳染病有治療的作用。在一個碰巧的機會,我發現它對於治療瘧疾有一定的效果,但是療效並不是十分的明顯。這促使我思考,是不是需要提純裏麵的有效成分,才能更加有效呢?所以.......”


    william院長推了一下他戴著的老花眼鏡,露出他的眼睛,似乎“審理犯人”一樣,審視地看著他,打亂了他說的話:


    “youa


    e


    otlyi


    g?a


    eyou?”


    william院長的眼神裏麵雖然透露著不太敢相信,但是沒有剛開始的嚴厲,好像他準備相信嚴肅的說辭。


    “我要做什麽才能讓您相信呢?我可以拿我的一切來擔保,包括生命。”


    似乎這樣說還不夠,他又加了一句:


    “再說了,您試一試這種草藥,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而如果這種方法正確有效,可以拯救很多人的生命,您考慮過嗎?”


    william院長把一隻手放到自己的下巴,眉頭似乎皺了起來。


    “uh......讓我再考慮一下。您現在在長春有住的地方嗎?”


    嚴肅看已經很接近達到他的目的了,剛才緊張的全身似乎鬆弛了下來。


    “我可以在長春等您的信。”


    嚴肅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holdo


    ,please.a


    ycha


    ceyoubelievei


    god?we


    eedyou


    p


    aye


    s.wea


    e


    i


    go


    putti


    gmo


    esickbedshe


    e,butwestill


    eedmo


    eya


    d


    esou


    ces.ca


    youp


    ayfo


    us?”


    (譯文:請等一下。有沒有可能您也相信上帝呢?我們需要您的禱告。我們打算增加病床,但是我們需要錢和資源。您能為我們禱告嗎?)


    嚴肅曾經收到很多人的求助,但是第一次看到這麽迫切的禱告的請求。


    看到william院長渴望的神情,嚴肅意識到他們對這個請求十分的重視,似乎這樣做是幫他們一個大大的忙。


    似乎在中國和西方之間對待“麵子”,似乎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也許在中國希望別人幫忙是一種“示弱”的表現。這個“弱”,不是軟弱,而是脆弱。英文是vul


    e


    able.


    示弱並不可恥,成年人的“麵子”,有些時候是自己給自己戴的鐐銬。


    至於“askfo


    p


    aye


    s!”這樣的教訓,他早在大學時候就已經領悟了。一個人在為一件事禱告,他就相當於一個朝向天堂的天線,如果很多人為一件事禱告,就相當於很多的天線朝向天堂,信號倍增。


    嚴肅爽快地答應了院長的請求,並約定了一天之後同樣的時間再次見麵。


    嚴肅完全可以“腦補”他們作“決策”的程序——william院長會召集院裏的醫生護士一起禱告,然後再明天稍早一些作出決定。


    嚴肅自己對如何知道上帝的旨意也不是十分知曉。所以他才有了用羊毛是不是被打濕來“試探”上帝的旨意。


    第二天嚴肅帶著在山上采集好的青蒿來到施醫院,在這裏早早就有一名護士在迎接他——嚴肅不再感到渾身的緊張,他知道,這是一個信號,他的請求被“批準”了。


    果然,william院長安排好了需要用的乙醚,並且指示專人幫助他進行青蒿素的提取。並且立即安排人將提取好的青蒿素讓專門辟出來的一個瘧疾病人病房的病人服用。


    這一次,嚴肅再一次感到渾身緊繃著的那種緊張。他知道從課本到現實,往往有很多的意外因素會導致實驗失敗——提取過程的問題、提取物不純、穩定性等等。


    兩天以後,全部病人的體溫恢複正常,其他症狀,大部分已經消失。


    就在一部分病人的體溫漸漸恢複正常的過程中——護士每天每幾個小時都會測量體溫——嚴肅就已經感到勝利在望了。


    人就是這麽奇怪,有的時候,一點點的好的苗頭,就會給人百分之一百篤定的希望。


    william院長見到嚴肅的臉上逐漸有了那種遮不住的喜悅的亮光。但是作為一個醫院的院長,他還是要保持冷靜和威嚴,否則他會完全快樂地像一個小孩子,不受“控製”。


    整整三天後,全部病人的情況都恢複正常。奇跡出現了。


    看著william院長見著誰就喊“mi


    acle,mi


    acle”,嚴肅也激動地留下了眼淚。


    他等不及地帶著已經製作好的青蒿素,並且將剩下的青蒿留在施醫院,讓他們繼續提取,自己坐車騾車往迴趕。


    璦琿城的瘧疾病人在縣衙門的安排下,一部分都聚集在一起,由幾個中醫照料。嚴肅迴到璦琿的時候,已經黑天了。在夜幕下,要找到他們的聚集點非常容易,因為這幾個中醫正在一個郊野的開闊地支起幾口大鐵鍋熬藥。雖然已經是夏天,但是夜晚的溫度還是比較低,天幕低垂,天空的銀河像一隻碩大的眼睛注視著大地,清冷的空氣中充斥著草藥的味道。鐵鍋的下麵噴吐出旺盛的火苗,在燃燒一些灌木的時候爆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火苗映照著病人和忙忙碌碌的幾個中醫的臉龐通紅。


    就像打撲克一樣,嚴肅不想打“明牌”。他還是想照搬施醫院的經驗,先讓一部分患者試藥。


    嚴肅本來想會有一部分人會拒絕,會像看到怪物一樣看他。但是,幾乎所有人聽到這個藥已經被洋人的醫院使用並且治好了患者的時候,躍躍欲試,爭相試藥。


    迴到璦琿城的第二天,嚴肅就來到璦琿縣衙,把青蒿素治病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知了龜縣令。


    龜縣令本著對嚴肅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也沒有覺得這樁事情不可思議。這讓嚴肅感到意外和感動。


    龜縣令說:


    “先生,照說這種事情,怕是隻有瘋子才會相信。但是我為什麽會相信你呢?因為我知道你是一個實誠人,值得信任。


    “我給您交個實底吧,我覺得我完全可以把典史這個位子給你做。以前還擔心考慮不周,沒有跟你透露實情,但是現在我覺得你完全可以信任。也隻有你才能擔此大任。”


    嚴肅沒有料到他提到這一茬,就不好意思推脫道:


    “龜先生,我可不是衝著這個職務去的。但是,恭敬不如從命。以後,一切都聽從您的吩咐,百死不辭!


    “隻不過有些人怕不太好對付啊。”嚴肅意指冒英奴和他一幫人。


    龜縣令又說了幾句勸慰和給他打雞血的話。嚴肅覺得手裏似乎有了尚方寶劍一樣。


    “聽說您有個案子,是不是要搞一妻多夫啊?”


    龜縣令說完打著哈哈。


    嚴肅答道:


    “若是兩情長久時,又何必在乎多此一人呢?”嚴肅看龜縣令的話裏麵有調侃的意味,也用幽默迴他一句。


    “那就沒有辦法咯?大清律隻能看著一妻多夫不能懲治?”


    嚴肅會意,笑道:


    “大清律要是從人情天理判案,就不能判此案不合理。”


    龜縣令點頭同意。


    說完,嚴肅想起在白虎堂的遭遇,就把這件事也告訴了龜縣令。


    白虎堂沒有把冒英奴的名字透出來,但是,嚴肅絕不是傻子。在璦琿城他大概隻有這一個仇家,而且也隻有他才能動得了白虎堂這個棋子。


    嚴肅話裏話外都指向冒英奴。


    龜縣令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切。


    “這事是我們照顧先生不周。你放心,這件事做到你頭上,就是做到我龜某頭上,我絕不輕饒!”


    照現代的話來講,冒英奴似乎小時候還是一個“好青年”。雖然不能說把一切成年之後的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歸結到“原生家庭”上麵,但是,冒似乎確實是屬於那種“缺愛”的人。冒的哥哥因為很早考取了舉人,有長相比他帥,冒一直都感覺自己是一隻被自己更強悍的兄弟姐妹推出巢穴的杜鵑鳥幼鳥,他理所應當得到的愛,都被自己的哥哥搶奪去了。每每別人看到他倆,都會誇讚他哥哥有出息,出落的俊秀,他總等不來別人也來誇一誇自己。


    有的時候,人群中最會搞怪的孩子,通常是亟需別人的關愛、吸引別人注意的孩子。至於成年之後,他們的人生走偏路,是不是跟這個有關係呢?


    因為時常跟一些社會上的街溜子混,冒覺得自己的自尊得到了滿足,並且他想做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排場,讓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


    雖然冒有可同情之處,但是,他已經走到了懸崖,而沒有人給他提醒。


    嚴肅的藥治好了瘧疾患者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城以及周圍的縣。他的藥,治好了無數的瘧疾患者,使當時的東北一些地方恢複了安寧。


    迴到大車店,嚴肅又接了幾個民事的訴訟案,往返於璦琿和大車店之間。


    這天,嚴肅看到龜縣令愁眉不展,就稟了門吏,見到龜縣令,詢問什麽事讓他不開心。


    龜縣令便告知他有那麽一個命案,不知道從何入手。


    璦琿城有一個經營絲綢店鋪的錢姓商人,有一個兒子智文,雖說沒有天賦異稟,考中舉人,但是人品不壞,但就是愛和一群養鳥的人一起逗鳥賞鳥。因為智文有癲癇,所以每次出門老錢都擔心他出意外。一次,他和一群逗鳥的約好了第二天上午在一處花園一起逗鳥,但是這天上午他起得遲,提著他的鸚鵡來到花園已經見人都散去了。結果出意外,老錢到下午都沒有找到人,直到晚上才得到縣衙通知,他的兒子被人殺了,身首異處,隻留下身子,頭顱不知道哪裏去了。


    現在的線索幾乎為零,那一個鳥籠也不見了。龜縣令不明白如果是見財起意,為了一隻鸚鵡不至於把人都殺了吧?錢家來到縣衙,願意出三千兩銀子,獎賞能找到他的兒子的頭顱的人。現在縣衙貼出告示,有找到兇手或者鸚鵡的,給一千兩賞銀。


    很多天過去了,這個案子沒有一點進展。命案不能偵破,對縣令的政治生命影響比較大。所以,龜縣令愁眉不展。


    第二節鸚鵡引起的兇殺案;冒英奴自取滅亡


    到底這個案件是因為錢智文仇家想滅他的口還是因為由於爭搶鸚鵡而導致失手殺人?如果是後者,為什麽還殘忍的把他的頭顱砍掉?


    嚴肅手裏沒有掌握任何進一步的證據,就不好斷定兇手的動機到底如何。


    在沒有進一步證據浮現出來之前,隻能靠著推測和辦案人的經驗。


    嚴肅沒有任何經驗。


    隻能說這個孩子很可憐。


    嚴肅也替龜縣令發愁。但是,兩人之間除了惺惺相惜,沒有庸俗意義上的利益綁定。但是,如果龜縣令被人拿捏了,或者被調走了,那麽嚴肅能夠做的事情就會少很多,那幫唯恐璦琿的天下不亂的人,就會趁機作出更大的亂來。


    正義是封建社會官員利益鏈上可以犧牲的祭物。人們常常可能輕忽了利益的多種樣式。其中就包括了官員之間互相“幫襯”、互相“扶持”這種利益交換。互相交通有無,互相辦原則上不允許的事情,互相綁定榮辱損益,形成一個結實的鏈條。


    所以,要動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環節,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嚴肅決定幫助龜縣令破解這個案子。


    嚴肅想起了他最近剛剛看過的一部古天樂主演的香港電影:《犯罪現場》。鸚鵡也可以用來破案,這對於他來說很新鮮。


    但是,這部電影裏麵鸚鵡是在探員故意說出一個嫌疑人的名字之後“發瘋”的,這說明鸚鵡對聲音的記憶力驚人。


    科學家曾經對植物對人的反應做了實驗。在同一個實驗室裏麵一株植物看到一個人對另一株植物進行破壞損毀之後,在這個人再次出現在這一株植物時,這株植物的電波發生了劇烈的波動。


    可不可以這樣假設,鸚鵡對人的聲音甚至麵貌、穿著都有一定的記憶力呢?


    如果這個假定有道理,那麽可以這麽設計——穿著鸚鵡看見嫌疑人的時候可能穿的服飾,用嫌疑人的口音和鸚鵡說話,如果鸚鵡有劇烈反應,那麽這個嫌疑人是兇手無疑。


    現在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鸚鵡的去處。


    可是茫茫人海,就這個璦琿城就有幾萬人口,而且兇手很可能看到衙門懸賞通告,早已經遠走高飛了。


    事情就是這麽巧,巧到嚴肅認為他就是命定為了這個案子而來的。


    錢家的一個老仆人,這天因為辦理絲綢進貨的事情,來到了哈爾濱。正巧在哈爾濱的一個買鳥、綠植、雜貨的集市上,他聽到一個很熟悉的鳥叫聲。湊前一看,發現了他很熟悉的鳥籠,裏麵的鸚鵡腿上綁著的紅繩,正是他家夫人在鸚鵡上綁著的紅繩。


    老仆人看到之後老淚縱橫,高興的是找到了丟失的鸚鵡,讓他傷心的是他的主人已經慘遭橫禍,已經不在人世間了。


    他便詢問這個鸚鵡的主人是誰。旁邊的人就說是一個商人的,這幾天在外麵有事,就把鸚鵡寄存在集市,過幾天迴來取走。


    老仆人馬不停蹄來到哈爾濱的衙門,向衙門報案、說明來意。


    衙門聽到老仆人的舉報,沒有絲毫怠慢,立即派遣捕頭帶幾名衙役蹲守,並將這個商人抓獲。


    但是,因為案件發生地在璦琿,且相關證據多數在璦琿,由璦琿衙門審理更為合適,所以哈爾濱衙門將這個商人遣送到璦琿衙門。


    嚴肅聽到消息,非常振奮。


    但是這個商人一口認定鸚鵡是他從一個中年男子那裏買來的。而購買的地點,就是璦琿城的一個集市。


    龜縣令十分有八分確認這個商人說的是實話。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沒有必要為了一隻用幾十兩銀子就能買到的鸚鵡而下死手。


    商人沒有記清楚賣鸚鵡之人的長相,就知道他穿著短衣,身上還有一股腥臭的味道,大概是捕魚或者殺豬之人。另外,他的口音與當地的黑龍江口音有很大的不一樣。但是,雖然這個商人走南闖北,對某些方言還是沒有一聽就能辨認是哪裏的口音的程度。


    況且,璦琿城的屠戶和捕魚的不止一家。


    嚴肅找到龜縣令,突破口就是兇手的口音。


    在黑龍江,這個中國最東北的地方,繁衍生息著很多地方來的移民。除了山東河北的移民以外,也有部分西北當時算是“東北”的、內蒙古等地的移民。西北地區的人,部分說的是標準的黑龍江話,部分受他們原來的口音影響,黑龍江話說的比較別嘴。


    審判當日,嚴肅找來了幾個不同方言的中年男人,身穿和商人所描述的相同的短衣短褂,輪流地在鸚鵡麵前用他們的方言說話。


    “你是不是兇手?”


    在一個青海人用帶青海口音的“普通話”對鸚鵡說話之後,鸚鵡突然炸起渾身的羽毛,不安地在籠子裏麵的橫杆上跳來跳去,“嘎嘎嘎”地亂叫。飛起的羽毛甚至飄落到了籠子外麵。


    這是實錘了。龜縣令和嚴肅以及堂上的眾人,除了判了冤案心裏有鬼的幾個人以外,都大喜過望。


    試驗成功!這個兇手是一個操青海口音的普通話的、職業是屠夫的中年男子!


    衙門迅速按照兇手的年齡、職業特征、是哪個地方的移民這些特征,鎖定了璦琿城一家屠夫,並將他抓捕。


    這個屠夫對他的罪行供認不諱,並帶領衙役在錢智文逗鳥的公園裏麵一顆老樹的窟窿裏麵,找到錢智文的頭顱。


    原來,在案發當天,錢智文看到逗鳥的朋友們都散去了,本想離開,但是癲癇突然發作,倒在河邊,昏迷不醒。這個屠夫挑著殺豬用的擔子,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鳥籠跌落在身邊,覺得這個鸚鵡長得很漂亮,應該值幾兩銀子,又見公園裏麵沒有別人,就見財起意,拿起鳥籠就要離開。不曾想這時錢智文醒了過來,和屠夫搶奪鳥籠。屠夫惡向膽邊生,拿起殺豬的刀子就朝錢智文頸上砍去,一下就砍掉了他的頭顱。屠夫把他的頭顱藏在旁邊一個老樹的窟窿裏麵,迴到家。和妻子商議,第二天就把鸚鵡在集市上賣了出去。


    案子以誰也想不到的方式得到偵破,在龜縣令眼裏,嚴肅又是功勞一件。


    龜縣令手底下的幾個仵作,除了小薑以外,似乎都認為嚴肅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當然他們不會想到,這個巧妙的點子是嚴肅在一個無聊的周末打發時間在電腦裏麵看了一個電影,受到啟發而得到的。


    在他們眼裏,嚴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前程在鋪墊。


    “沒有想到你還有這一招啊,稀罕稀罕,我們還怕你演砸了。”


    其中一個酸酸地說道。


    嚴肅不想搭理他,所以隻淡淡地迴了一句:


    “小小招數,不能登大雅之堂。讓你們見笑了。”


    嚴肅對別人的諷刺挖苦還是比較淡然處置的。這個世界永遠不缺少見不得做得比他好的人。


    大概,放下所有的矜持和酸葡萄心理,對自己的朋友、對手或者同事說一句“幹得好”,並不是一件某些中國人擅長的事情。


    是因為我們是農耕民族,更多的人是來自草莽之間嗎?


    有些中國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就像把幾個刺蝟強行湊到一起,互相傷害和刺啦啦地傷害別人和自己的自尊,並且是家常便飯。


    嚴肅不懷疑大家的動機也許是好的。


    比如老師對待學生,居高臨下的說教甚至指責,在中國就像對待1+1=2一樣沒有人提出質疑。隻要不動手,老師說什麽、怎麽說,都不奇怪。


    初中的時候,有個令人尊敬的老師(不是諷刺他),發現一個同學不認真聽課而在抄寫歌詞,就拿起他的筆記本,用帶著滑稽意味的方言念道:


    “今夜你會不會來,我的愛還在不在。”


    自己的母語不是普通話的人,可以領悟到這是何等的搞笑、諷刺。


    同學們哄堂大笑。


    如果是我,我會帶著一輩子的心裏陰影,過自己的一生。


    就在嚴肅以為他穿越的職業生涯要開啟新的一個篇章的時候,大車店所在的江東,又頻頻遭到俄羅斯軍隊的騷擾。


    龜縣令的上級,黑龍江省將軍壽山,是可歌可泣的抗俄將軍,也是明末遼東抗清名將袁崇煥的後代。這和某些貪生怕死的前任不同,壽山將軍一腔熱血抗擊俄羅斯的侵略,這對黑龍江抗俄來說就像是一個定海神針。


    按照上級的吩咐,璦琿的土匪窩子白虎堂應該予以招安,以用來增加對抗俄羅斯軍隊的力量。


    龜縣令找到嚴肅,讓他趟這道地雷。


    這不僅是因為他信任嚴肅,而且因為他知道白虎堂既然上一次有機會而不殺嚴肅,應當是敬重他的人品,這次也不會對他下手。


    可是嚴肅一到白虎堂,跟大當家管虎說明來意,管虎竟然把他給扣了下來。


    老虎的腿可以摸,老虎的肚子可以摸,但是老虎的須子不能摸。衙門要招安他們,不給到白虎堂能認可的價碼,白虎堂是不可能接受的。再說,再猛的虎,離開了自己的地盤,也會危機四伏。更何況,衙門的招安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管虎有無數的理由相信衙門是在設套讓他們往裏鑽。


    但是,管虎不會對嚴肅怎麽樣,他隻是把他暫時扣下,好跟璦琿縣討價還價。


    如果確實是衙門設了全套,他還能跟衙門掰掰手腕。


    嚴肅被扣的消息傳到了縣衙門。


    龜縣令坐臥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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