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非常不希望自己給他們虛幻的希望,他無法保證或者許諾什麽。在人生的某一個時刻,我們似乎都是如浪推舟,浪把船推到哪兒就是哪兒,加重這船的負擔的,反而是我們的種種期望的重量。


    趙金鎖的案子,沒有新鮮的、壓倒性的證據,絕無可能讓官府重新審判。如果想推翻死刑案,那就是對州縣-府-按察司-督撫-皇帝定的“鐵案”提出質疑,作為一根線上的螞蚱,翻案就像是打他們每個人的臉。


    在專製製度下,每個奴才都被調教成他們的上司滿意的樣子。在就連正常唿吸都可能犯錯都可能是看作是對上司的大逆不道的社會,主人一句話一個批注一個白眼就能嚇退底下人想要“翻天”的企圖。


    趙鐵柱和他妻子提供的信息有限,他們就知道他的兒媳通奸,並且確信自己的兒子生性柔弱,人品不差,絕對不會因激憤而殺人。至於存在第二個通奸者的事實,趙鐵柱和嚴肅都一概不知。


    但是嚴肅可以推測這殺人真兇和通奸脫不開幹係。既然是因奸情殺人,那麽往奸情方麵想是最保險的策略。這不用任何人教,何況嚴肅還是準專業人士。


    至於,因為“生性柔弱而不會殺人”,也不過是趙鐵柱兩口子的臆測罷了。


    我們在生活中自然地提防那種一上來就吆五喝六、說話夾槍帶棒的人,但是,還有另一種人,即,在口舌上吃虧或其他方麵吃了癟,不會及時“迴懟”的人,看似能夠隱忍負重,但是事後爆發、變態報複的“老實人”。趙金鎖有殺人的動機、能力(被害人是女性,趙金鎖不是絕對沒有殺害他的能力)、作案時間。這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作案的可能性。


    嚴肅當前第一要務,就是獲取縣衙的檔案。不過他沒有具有足夠說服力的證據,去申請重開審判、並向他公開案情檔案。而隻有公開檔案之後,才可能給他提供取證的新方向,獲得新的證據。這是一個死循環。


    嚴肅正在為這事發愁的時候,上一個侵權案件似乎看出了一線扭轉乾坤的生機。


    雖然清代名義上規定官員不得在任職所在地購置房產,但是許多官員開動腦筋陽奉陰違,想出法子以他們的家眷的名義在當地購置房產,這一現象朝廷也是睜眼閉眼,不予懲治。


    龜縣令並非貪財之人,但是他也無法不受官場積弊的裹挾,在當地購置了一處地產。由於思鄉心切無以療慰,他吩咐人試著種上了在東北賣的很貴的火龍果和香蕉種苗。不巧這天一個不知道內情的放馬人放任他的馬群踩踏了他的水果苗,事後又以不識這是價錢不菲的水果秒為由拒絕承擔踩踏的損失,隻願意賠償一般的踩踏青苗的損失。


    冥冥中自有天意。龜縣令能做到縣官,也不是那些倚靠蔭護或者舉薦做官的,令他討厭的、堵塞了正常官員“上升渠道”的不學無術之人。也不是那種需要費力點撥才能明白事的人。他很快就把這件事和嚴肅的侵權案件的事理聯係起來。


    一者是故意傷害行為,一者是不顧後果的過失行為,兩種都是嚴重的或者比較嚴重的侵權行為。兩者都是不知道加重行為後果的相關事實或情節。但是,龜縣令明顯認識到,在這件事上放放馬人一把,而“加重”的後果讓自己承擔,明顯不公。


    龜縣令被這件事點醒了。嚴肅的說法是正確的。不管王禮學知道不知道楊得財存不存在舊傷,他的故意傷害行為本身是人神共憤的,本身是社會難以容忍的。所以,他應該為他的行為導致的“加重”後果承擔責任。


    龜縣令采取的行動非常幹脆。他下令重新審理這個案件,除了王禮學之外的當事人不必到場,並當場盤問他,要求他陳述相關案情細節。最終判決楊得財勝訴,除已經支付的燒埋銀之外,王禮學尚須支付賠償銀若幹。


    嚴肅知道這個好消息非常激動。當村人告知他勝訴後,他都不敢到楊家去打聽詳細情況。


    人會害怕失敗,有的時候,也會害怕成功。不是不喜歡會不期待成功,而是害怕成功帶來的改變。


    或許,可以這麽說吧——情緒是帶有慣性的,不論是負麵的情緒或者正麵的情緒,要擺脫他的定勢,需要更強大的能量。


    因此,也可以說情緒是帶有“成癮性”的,沉湎於悲觀情緒的人,他需要時間和足夠的理由,讓他擺脫這悲觀情緒給他的、拖拽著他往下的力量的牽製。


    同樣,一個自以為掌握“宇宙真理”的人,讓他否認自己的觀點,也是很困難的。他在自己的邏輯圈裏麵已經浸淫日久,已經成癮了,讓他否認自己的邏輯,就像要殺了他一樣讓他無法容忍。更不用提這種觀點要關涉到他的飯碗的情況。


    冒英奴一群人像狗鼻子一樣早就探查到嚴肅在龜縣令那裏的影響力日漸增長。最近又看到嚴肅又勝訴了一把,就抱著不能打倒他就把他收入囊中的想法,向嚴肅發出了橄欖枝——為他安排了一個酒局,拉攏他,也想趁機給他敲打敲打,不要太跟他們和舊縣令過不去。


    嚴肅一眼看出這是一個“鴻門宴”。能拉攏就拉攏,不能拉攏就給敲山震虎,給他點顏色。


    酒宴的地點在璦琿城冒英奴一夥“罩”的場子。雖說是酒店,但是它附帶有茶館賭博和賣淫的場所。在酒店的正廳牆壁的兩側,是璦琿xx釵的畫像,並且以阿拉伯數字編號,“客人”可以在賭博或飯後或者直接到客房“點”畫像上的某“釵”逍遙淫亂。


    嚴肅不知道這類地方,也絕不可能去這種地方。那種手裏揣著銀子到這裏吃飯賭博的人,一次能架得住,兩次能架得住,十次八次,最後可能就成了這些“釵”們溫柔鄉的虜物。


    嚴肅一口拒絕了這個鴻門宴的邀請。隻和來傳信的人說了幾句客套話,什麽以後多有仰仗冒的地方,現在在這裏事務繁忙、脫不開身等等。


    嚴肅隻和誌趣相同的人喝酒才喝得開心。以前是在單位,現在是和大車店的哥們。且隻喝三十多度的低度酒,正好讓他感受到喝到口裏留香、喝到高興之後微醺、不上頭的愜意滋味。


    某些人喝醉了酒之後,取得戰鬥勝利的英雄在一場戰役之後,或者遇到什麽一輩子遇不上的那種好事之後,就管不住自己的下麵,就想那種事情。這是過度興奮分泌過多荷爾蒙惹的禍。同樣的道理,那些遭受人生重大變故、遭受極大打擊的人,可能在那方麵肯定是興意闌珊的樣子。包括那些情婦上百的人,嚴肅推測他們被抓之後,可能連來一次的高潮都夠嗆。


    嚴肅常常為此黯然神傷。在這種時候,他總是想到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


    他沒有辦法取消這趟穿越之行,也不知道妻子和現在怎麽樣。


    於是,他學會了喝酒。以前隻是應酬的時候喝,現在是自己一個人獨酌。


    但是,架不住冒英奴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請,他還是決定接受這個鴻門宴,也好趁此機會探聽探聽他們的虛實,他想衙門內和嚴肅一起的人不會對這個作出過多的解釋。


    嚴肅心目中的社交酒局是這樣——一群人以糟蹋自己身體的方式去喝酒,就像古代的某些祭祀非得用自殘和殘害他人身體的方式做法事或祭祀一樣,通過這種極端的方式才能吸引他們的“神”的注意;酒局過程中充斥了稀奇古怪的“咒語”、祝酒詞、暗語和酒嗑,以讓特定人感到滿意,就像祭祀時讓他們的“神”得到滿意的饗用為準一樣。酒就像被賦予神秘能量的汁液,由誰喝、敬誰的酒、誰喝多喝少、說什麽樣的“祝酒詞”(祭祀咒語),都被賦予了神秘的儀式感,仿佛他們在分割神仙賜予他們的禮品、瓜分戰利品一樣。在推杯換盞之間他們完成了一場又一場轟轟烈烈的法事。一場酒局下來,該捧誰、該“團結”誰、該刺撓誰、該擠兌誰,都交代的明明白白。


    嚴肅在參加酒局方麵,是一個嚴重的社恐分子。酒局的嗑,他即使是拿著小本子記錄,也學不來。比如說“領導讓12點到,我不敢11點61分到”這樣的諂媚話。看似詼諧,實質上是把自己的尊嚴打折出賣的卑微路數。當你一個人在大家聚集的場合對領導諂媚時,事實上是把其他人都看成了狗屁不是,還引起了大家競爭性、人人不甘落後的諂媚,讓人覺得惡心。冷菜還沒上,每個人就“噸噸噸”幹下去一斤白酒,他就是再穿越一次也做不到。


    和嚴肅想的一樣,這次酒局也是他見過n多次酒局的那種。各種酒嗑、各種暗語,讓他覺得不適。


    “嚴先生學識在我們這裏是扛把子的,我們這些下麵的人都很佩服啊。連龜老爺都對你刮目相看。以後我們這些人都想跟著你混才有前途啊。”


    嚴肅能料到他們會這樣說,但是沒有料到他們這麽說的時候會這麽坦然,這麽鎮定若素,根本不需要排料的樣子。果然是“官油子”。


    有的人的惡是長在臉上的,但是有的人的惡卻與長相無關。這些人中很少有那種張牙舞爪、麵相陰險奸惡的人,反倒是那種混久了官場,說話有條有理、文質彬彬的人。甚至個別的長相俊秀、皮膚白皙。


    “哪裏哪裏,我不過是花了點時間鑽研了律法,跟你們相比,我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啊。以後請不吝賜教。”


    雙方像交換太極拳套路一樣互相恭維了一番。


    現在嚴肅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怎樣從他們那裏套出關於殺人案的線索和檔案。


    嚴肅稱自己最近胃部有疾,酒隻能少喝為由,擋住了他們頻繁的敬酒。


    酒足飯飽,一群人跟著冒英奴背後到大堂結賬。按規矩,他們還是要給意思意思給些銀兩的。


    隻有一個姓馬的小夥子留在嚴肅正對麵的座位,沒有跟他們前往大廳。


    嚴肅起先沒有注意,隻和他噓寒問暖了一番。


    隻是小夥子反複拿起一根筷子,在桌上蘸水寫字。嚴肅注意到他這個動作時,那邊已經結完賬了,催促他們兩人離開。


    小夥子迅速抽身準備離開,招唿著嚴肅一起走,並似乎無意間指著桌上寫字的地方。


    嚴肅起身,用眼神瞥見了他在桌上寫的字。這個字是小馬反著寫的,嚴肅看的正好是正著的。


    這是一個“薑”字。


    小馬看嚴肅已經看過,立即轉身迴來把這個字擦除。


    “薑”?這是什麽意思呢?


    一群人唿唿啦啦走出酒店,各自作揖別過。


    經過一番暗暗的打聽,原來在縣衙仵作裏麵,有一個姓“薑”的人。


    嚴肅心裏對小馬這個小夥子充滿了感激。


    嚴肅第一次央求見小馬的時候,被小馬的衙門同事推說有任務在身,直接吃了閉門羹。第二次吃閉門羹的理由也是一樣。但是第三次,衙門同事說小馬在遠在黑河的家中辦理私事,但是這一次不同,他們給了嚴肅小馬家的地址。


    看著衙門同事板著臉不容拒絕的態度,嚴肅心裏有少許不快,但是迴頭一琢磨,給了地址的原因,大概是讓嚴肅自己親自上門找他,避開這衙門人多嘴雜不清淨之地,也就釋然了。


    嚴肅坐了半天馬車,找到小馬父母的家。盡管在出發之前,已經在他的小本本上寫下了他絞盡腦汁想出來的、見麵要詢問小馬的問題,但是在路上他腦子裏仍然盤旋著無數的問號。


    這個他推測的第二個第三者是誰?租房的人不是在眼皮子底下嗎?怎麽沒有將犯罪的嫌疑往他身上想、調查承租人?遺書的筆跡做過比對嗎?趙鐵柱身體柔弱,是如何把張秀花的身體放到掛到房梁上的繩子上的?


    馬車的背後是急速往後退的大片仍然覆蓋著積雪的農田。有人暈車,有人暈船,嚴肅有點暈馬車。他憑著毅力,並且強迫著自己想著春天時鄉野該有的生機勃勃的景象,聊以欺騙自己胃裏即將噴薄而出的早飯。


    他不自然地聯想到那個受害的金一品,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自嘲神色。他也是一個體質柔弱之人,可是如今他比很多本地人都要皮糙肉厚、皮實,能扛事。


    一切都是由奸情而發。嚴肅又不自然地想起有個初中同學向他得意地賣弄自己的文字學——一切壞事,都是女的幹的。“奸”這個字就是證明。


    嚴肅知道這不過是祖先們造字時的無心之失罷了。比如“矮”和“射”這兩個字的造字,就是完全顛倒了一個個——矢是箭,委是發射,合起來就是“射”的意思;而身是身體,寸指的是身材如寸一般短小,應該是矮的意思。


    惡人對錢財的貪欲,或許還能讓他們事先坐下來慢慢謀劃、盤算,還得附加考慮不但不得手會怎麽樣、或者被抓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但是,惡人對色的反應,往往可能是一瞬勃發的,而壓抑住自己的這種欲望使它不像壩中之水決堤湧流,往往比壓抑對錢財的欲望難度更大。對錢財的貪欲一旦生了根,也不會像色欲一樣讓人茶飯不思,為色而身體憔悴;也不像色欲那樣毒害心靈、不思進取。但是最重要的,人一旦深陷色欲的泥淖,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情感和正麵的品質,似乎都不重要的。


    嚴肅想起來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大學同學、老鄉。


    他始終記得,那是大學宿舍都安裝了固定電話之後,他第一次打電話邀她出來看電影。


    他永遠也不會忘掉她用世界上最悅耳的聲線說“好呀好呀”。等他將來老死在病床前,最願意聽的,就是讓他的妻子再說一遍“好呀好呀”。似乎這才是他最滿意的、一聲最美好的句點。


    他的妻子很美。他從未辜負她,也從未打算辜負她。


    在《大地》這部小說中的主人公王龍的妻子阿蘭,長相是這樣的——


    皮膚黃黑、身材魁梧、顴骨高聳、肩膀寬大,有著一雙男人才有的大手。


    王龍還是感激上天給了他——一個被人視作最低見的農民——一個讓被窩有溫度,桌上有熱飯菜,給他生兒子的妻子。


    世人在本質上都是孤單的。世上除了父母噓寒問暖的溫度以外,大部分其他人的關心可能都是不冷不熱的,或者說並非是出於衷心的。


    而有一人為我而來,為我而在,向我奔赴。


    在您期待的時間他/她出現在你的視線。


    就這樣,就這麽簡單,這個人就能如同攝了你的魂魄一樣,仿佛他/她能知道如何掌控你靈魂的陰晴陽缺、風雨變幻。


    就是這樣一個“粗糙”的女人,即使她不說話,王龍在很長時間內也覺得自己的心靈飽滿,充滿了對生活的希望。


    嚴肅看著隨著馬車的前進不斷向後退去的田野,一路上想了很多。


    小馬一直是生性耿直但是心思縝密的人。仗著自己的壓倒性的“專業優勢”,小馬此前在姚縣令麵前就沒少給他的事情摻沙子、使絆子,但是做的都很滴水不露,讓姚縣令知道他在“使壞”無可奈何。這倒不至於梗著脖子在姚縣令麵前據理力爭,他隻是時不時地以巧妙的手段把姚縣令的指示“稀釋”、“涼辦”,讓姚縣令不能達成所願。


    嚴肅見到小馬之後,小馬沒有馬上向其他人一樣對嚴肅一番恭維。小馬知道沒有必要,嚴肅也知道沒有必要。嚴肅不是刑事法官或者律師。


    但是,小馬對嚴肅很熱情地接待。此前同事所說他在家辦理私事,不過是個幌子。


    嚴肅還擔心小馬一如既往地“晾著”他,這下就放心下來。


    但是,小馬也沒有達到和嚴肅掏心掏肺的程度。有的事情,他隻是透露一二,有的事情,他半字不露。這也許符合官場上的安身立命之法則吧。


    小馬告訴嚴肅,很多證據在此前案發的時候都已經保留在衙門。如果需要翻案重來,嚴肅必須拿出最有力的證據。


    小馬提出的質疑,如果能讓姚縣令聽進去一半,案件的辦理結果也會截然不同,而趙金鎖也不會被明正典刑。


    小馬給嚴肅指出了取證的新方向:


    牛角尖刀不是趙家的。


    現場發現了一個“限量版”的發簪,而秀花是不喜歡發簪的,也沒有佩戴發簪的習慣。發簪也不屬於金一品。


    金一品的“遺書”是正楷字體,應該是兇手故意采用不太好鑒定的這種字體杜撰為他的遺書。


    秀花牙齒上沾有一塊肉皮,應該是在搏鬥時從兇手身上咬掉的。


    秀花脖子上除了繩子的勒痕之外,尚有明顯掐痕,但沒有辦法證明這個傷處的傷害就是致命傷而繩子的勒痕是她死後才產生的。


    聽完小馬的話,嚴肅直覺上相信秀花是被勒死之後被懸吊在房梁上製造假象的。


    至於這一點,嚴肅似乎感覺自己以前學過的司法鑒定知識可以施展拳腳了。


    在大學裏麵嚴肅的學習成績並不出色。


    這大概與他複習考試的習慣有關。


    別的同學都把從女同學那裏弄來的、字跡最清晰、內容最完整的筆記抄下來,作為應付考試的資料。


    隻有他在教室裏拿著法律教科書從頭到尾一點一點地看。


    有人說,這世界上隻有偏執的人才適合生存。他不同意這個看法。偏執的人往往是接受現實打臉最快的。


    《司法鑒定》課教材,他也是一幅照片一副照片地翻看過去。而這根本不是考試考查的內容。


    在冥冥中,他想起了他翻看過的《司法鑒定》課教材中的圖片,其中就有如果屍體已經白骨化了,如何判斷死者係由於外力而導致的“機械性窒息死亡”。


    判斷的標準一個是舌骨大角骨折,一個是顱骨的顱底部分的顳骨岩部顏色加深(內出血)。


    但是,這一切以縣衙批準開棺驗屍為前提。


    嚴肅隻能從較為不引人注目的小目標開始。


    那就是調查那個發簪到底是誰的。


    舊縣令審理這個案件的時候,邏輯是這樣的——趙金鎖因為奸情殺了金一品,秀花因為羞愧自殺,同時製造了現場並手寫了遺書,使現場看起來像是金一品和秀花因為奸情即將泄露,無法成為長久的鴛鴦,相約自殺一樣。


    所以如果能夠證明在其中有第二個第三者,就能夠證明趙金鎖並非是殺人兇手。


    另外,按照原來的判決,趙金鎖也並非是因為殺妻而伏罪,因為在清朝殺害正在發生奸情的丈夫或妻子以及通奸的第三者,是免罪的,而是因為他們所指控的殺害金一品的行為,是在奸情發生之後,二人正在床上躺著,因此這就在時間點上越過了“殺奸”所要求的法定時間點,屬於因泄憤殺人。


    嚴肅到出售發簪等飾品的店鋪打聽。店主了解嚴肅的來意之後,剛開始想事不關己,臉上浮起自己已經在這件事中的關係摘幹淨了,現在怎麽又有人找上門來找茬的神情。但是大概由於對j夫y婦的痛恨以及對被綠了又被冤屈至死的趙金鎖的同情,他勉強地透露出這款全城隻出售兩件的限量款發簪的購買人的相關信息。


    沒有人強迫這麽做。世上別人的遭遇,也不見得都得需要別人的同情。世人並不是命運串聯在一起的電池組,一個人撕心裂肺的痛,對另一個人可能是風輕雲淡。


    但是,還是要相信大多數的人有一種對基本的正義的樸素向往。


    有的人賣兒鬻女是為吃一口飽飯,有的人朱門酒肉臭、升官發財、起高樓。


    地獄和天堂的距離,其實有的時候還不若在這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賣視頻店鋪的老板似乎還想透露一些關於發簪購買人的信息,但是,他身邊的妻子用嚴厲的眼神製止了他。


    嚴肅使出在做法官和調解員時候所學到的取證本領,打聽到這個人是一個科考屢試不中的讀書人,名字叫做皇幻寶,尚未娶妻,因為家境殷實,倒也活得自在。


    皇幻寶的發簪怎麽會落在奸情現場的門外麵?


    嚴肅再次來到奸情現場。


    原來孫德明嫌棄他的姑媽礙他和秀花兩人的事,就在外麵另租了房子,把他的姑媽打發出去。並且他用別人的名義另行承租了這個房子。


    在街市上的房子一般都是聯排的磚瓦房。此時這間房已經成為了“兇宅”,無人入住,房間內的陳設仍然存留著以前的遺跡。


    屋內的陳設和一般老百姓房屋的陳設沒有多大差異。隻不過沒有廚房。


    嚴肅從奸情發生的外麵的睡房走到最裏麵的一個睡房,這大概沒有人住,因為窗戶低矮,外麵的門也是關閉著的,裏麵是黢黑一片。


    但是地上躺著一個洗澡用的大桶。


    這不奇怪,這可能是秀花洗浴用的。


    因為牆壁都沒有用石灰刷白,牆上的磚瓦參差作態,有的磚塊因為不平整,看起來好像向犬牙一樣向外伸出來,所以牆壁上有一個很小的洞口,也沒有那麽地顯得異常,嚴肅剛開始沒有注意到。


    嚴肅思考了片刻。


    嚴肅假設——一個大姑娘,洗澡時,被隔壁家的男子偷窺。這有沒有可能呢?又有什麽玄機呢?


    嚴肅迴到江東,因為疲倦,感覺腿是在推動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地往前走。


    他躺在床上,他把情節聯係在一起,突然眼前一亮。


    他這樣推測——隔壁的男子為了能長期看到秀花的“裸浴秀”,就租了房子並在牆壁上鑿開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小洞,滿足自己變態的偷窺欲?


    而在發生奸情的當天,這個垂涎於秀花的美色的男子,聽到屋子裏有爭吵的聲音,就趕過來觀望?並且,有可能是揣著英雄救美的心思?而等到裏麵有人亮出刀了,進行撕扯打鬥,他驚慌逃走,把發簪都不小心掉落在房子外麵?


    但是,嚴肅還是有些失望,即使能證明這件事屬實,皇幻寶也並非是真兇,他不過是一個看客。


    並且,很有可能,黑燈瞎火的,他連裏麵行兇的人的麵貌都沒有看清楚。


    第二種可能,就是皇幻寶是兇手,他租了隔壁的房間,就是為了讓秀花一步步地落在他的手裏。


    但是,看到他長期與金一品通奸,他就起了殺心,並且在行兇之後,在逃離現場的時候把發簪不小心落在外麵了。


    如果是第一種情況,嚴肅一問就知。


    如果是第二種情況,皇幻寶就會謊稱是第一種情況,擺脫自己的嫌疑。


    但是,自己的發簪在殺人案現場,他無論如何都有為自己辯解的必要,哪怕是編也要編一個理由。


    不怕他說,就怕他不說。隻要開口說,嚴肅就能發現他可能有的破綻。


    嚴肅找到了皇幻寶。不出意料,皇幻寶剛開始矢口否認,發誓他和這個殺人案沒有任何關係。似乎他一開始就看出嚴肅不是衙門的人,而是代理別人案件的訟師,所以他露出毫不露怯的神情,對嚴肅下逐客令。


    嚴肅廢了半天口舌,又拿出發簪向皇展示。鐵證如山,而且這發簪是限量版的。他就是百口也莫辯。


    皇在嚴肅的死纏爛打之下,終於透露出在案發當天晚上,他衝進去本來是要把秀花救出來的,發簪就揣在自己的衣服口袋裏麵。但是,當他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用手臂死死扼住秀花的脖子,秀花發出嘶啞的“謔謔”的聲音的時候,因為驚怕,就逃離了現場。


    這麽看來,秀花是被扼住喉嚨致死,完全符合嚴肅的推斷。


    至於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長什麽樣,皇說那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他根本沒有看清楚。


    皇描述當初的情景的時候,似乎身體仍在微微地顫抖。嚴肅推斷他因為是親眼看見自己喜歡的人遭此橫死,內心驚懼和痛楚。


    皇說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好端端的女子,會有人會下這種狠手。必定是出於嫉妒。


    這個世界上的人,天資、家庭背景、成就、長相、學曆背景等都有參差。沒有人沒有嚐過嫉妒的滋味。


    嫉妒也是某種自衛自保措施和反應。所以當一個人有什麽讓另一人嫉妒的時候,另一個人說“我羨慕你”“我嫉妒你”,並不是一種惡行,而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措施。


    在一個理想社會裏麵,一個人生另一個人的氣,這個人說“快打住吧,我快要生氣了”,也是一種保護措施——不但保護自己的情緒,也保護另一個人的利益。因為,不論是羞於啟齒或者有意隱藏這種情緒的人,都是把嫉妒和憤怒深埋在自己心底,從而為懷恨在心和報複提供了滋生的環境。


    我們的社會應當進行這樣的心理建設——嫉妒是正常的,更重要的是,優雅文明地表達自己的嫉妒和憤怒,承認自己的情緒,就會少了很多的無妄之災。


    我們似乎根本不習慣這種公開表達自己情緒的方法。也不知道,即使嫉妒別人,給別人台階,數“一二三”然後出手,是文明社會文明人應該有的策略。


    可惜有那麽一些掌握著別人生殺大權的人就是不明白。


    嚴肅很快說服皇和他一起來到縣衙,向龜縣令稟告了相關案情。


    皇的口供是顛覆性的證據。龜縣令也明顯偏向於嚴肅一方的推斷。


    但是,除了小薑和少數仵作以外,其他的一些仵作和某些師爺,認為嚴肅提供的僅僅是“人證”,而這種重大的人命官司,沒有可靠的證據,單靠“人證”,還是遠遠不夠的。人證容易串供作假,但是物證則不會。


    麵對這些人的質疑,嚴肅申請開棺驗屍——如果能證明秀花是扼喉致死,那麽就能和皇的口供對上了,兇手就是黃說的那個高個男子。


    這就好像開箱子抽獎或者是賭博一樣。誰也保證不了會出現什麽一個結果。


    龜縣令見嚴肅說的有理有據,就吩咐嚴肅和三兩個仵作一起開棺驗屍。


    清朝時候的仵作的水平,似乎還離南宋宋慈《洗冤集錄》的水平不太遠,似乎隻能判定死後焚屍、毒殺等有限的幾種情形。這幾個仵作也隻是在案發現場驗過屍,還沒有鑒定白骨化屍體的經驗。


    幾個仵作也是很茫然,因為他們也沒有經驗判定扼喉致死和上吊致死之間有什麽差異。


    但是,嚴肅胸有成竹。


    古有所謂“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自省也”這樣的說法。


    似乎後者“見不賢而自省也”可以改變改變說法,即,見不賢而自信也。


    因為見到賢者,會自覺差距太大,無法企及他的高度而作罷;而見不賢者,就能輕輕鬆鬆地稍一努力就超過他了。


    所以,嚴肅認為其實一般情況下,見別人不如自己,才能給自己最大的動力。


    在被聘請的民工挖掘開秀花的棺木之後,嚴肅和幾個仵作開始下場。


    嚴肅在心裏對秀花默禱。


    幾個仵作看他口裏念念有詞,還以為他出於心裏害怕在禱告神仙來幫他。


    嚴肅隻顧自在心裏說道:


    秀花,你受苦了。為你伸冤的時候到了。多多包涵。倘若你在天有眼,請指示我們怎樣查到兇手。


    當他迴到縣衙告訴幾個仵作他心裏禱告的是什麽的時候,幾個仵作哄堂大笑,拿似乎嚴肅是精神病人或者是弱智一樣的眼神看著他。


    “秀花要是有這種神通,當初也不會被人殺了。”


    嚴肅用手指搭在嘴唇上麵,“噓”了一聲。


    “你們可不要讓秀花生氣來找你們麻煩。”


    幾個仵作不置可否,沒有再理嚴肅。


    嚴肅相信萬物皆有靈。


    天空、海洋、陸地、動物、植物,甚至連石頭、花花草草都有靈。


    這種尊重是雙向的。


    他連自己的電腦和手機都給起好了名字。


    還是那句話,這個世界可能隻有偏執者才能生存。嚴肅想,把我看成另類就把我看成另類吧。無需多言。


    沒有拍照的法醫學手段,隻能在驗屍時做好筆記,作為唯一的鑒定手段。幾個仵作和嚴肅清晰地看到秀花的遺骨上舌骨骨折。這在當代的鑒定手段中,大致上就可以判斷被害人是由於外力導致死亡的,比如扼殺、捂殺、縊死。其中扼殺的概率要遠遠大於縊死。


    但是,加上喉頭軟骨的骨折,那基本上就是扼殺的鐵證了。


    所以,嚴肅切切叮囑仵作看清楚這兩處證據。


    同時,為了再上一道保險,嚴肅讓仵作看了顳骨岩部顏色加深的現象。這也是判斷死者係機械性窒息死亡的一個證據。


    在該舊案審理的時候,仵作其實早就發現了“八字不交”的證據。


    八字不交指縊死者縊繩的著力部位在頸前部,繞向頸部左右兩側,斜行向後上方,達頭枕部上方而形成提空,俗稱“八字不交”。


    縊死者的繩索是在腦後沒有痕跡的,即,沒有鉤鎖。


    但是,隨著舊縣令枉顧證據、草菅人命、草草結案,以前留案的證據,在死者已經下葬幾年之後,也僅僅具有輔助性的證明作用。


    就像開盲盒一樣,嚴肅事先篤定地在幾個仵作以及龜縣令麵前下了賭注,如果他說的證據都不符合他的描述,那他就輸掉了這個賭局,這個案件就此作罷。


    讓他格外高興的是,這些證據都件件符合他的預期。


    在開棺驗屍完成之後,嚴肅給幾個仵作開了一個“小灶”,進一步給他們解釋勒死和縊死的區別。


    幾個仵作一時不能完全吃透他的理論,但是看到件件證據都得到了落實,就像看魔術師玩魔術,摸不著頭腦兔子是怎麽從帽子裏麵跑出來的樣子。


    雖然嚴肅贏了這一局“賭局”,但是還是有人懷疑這一切都是嚴肅的運氣好,都是他蒙對了。


    嚴肅氣不打一處來,蒙對一個有可能,幾個都蒙對有可能嗎?


    嚴肅是未來穿越過來的大俠,而這些仵作是北宋宋慈的徒子徒孫。幾千年前曾經領先世界的法醫學,沒有現代科技的助力,到此時還是停留在原來的水平,甚至到清朝還有倒退的現象。


    龜縣令也是騎虎難下。如果嚴肅不能澄清自己穿越者的身份,也就無法證明他說的一切都是屬實、確切的,要比“八字不交”等原始的法醫鑒定方式更為先進。


    龜縣令讓嚴肅先迴璦琿城的住處歇息,等他下一步通知。


    嚴肅命令在開棺驗屍之前,給秀花的屍骨點上了一炷香。


    這並不是真的相信秀花“在天之靈”在保護它們。


    嚴肅也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麽,就是覺得這件事好像就應該這麽做。


    如果人死後就有了“神通”,那麽生前為什麽就沒有這種“神通”呢?


    如果子女孝順的話,就應該生前善待自己的父母,而不是等到死後大辦喪事供奉他們。為什麽他們覺得生前不善待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父母就不會施展神通,憎恨並加害於他們呢?


    嚴肅迴到住處,仔細地洗了澡。其實,死者白骨已經沒有任何異味。正常人會以為身體沾了“晦氣”,不洗不足以除去這種“晦氣”。嚴肅沒有這麽想,他也不會這麽想,即使這幾天他腦海裏甚至是做夢時,都夢見和屍骨相關的夢境。


    這是他第一次麵對白骨化的屍體。如果說沒有恐懼,那是假的。


    但是,他還是在別人麵前裝作那種見過大場麵的仵作一樣的“老油子”一樣鎮定。


    戰勝恐懼,也許像冬天洗冷水澡一樣——先是用帶有體溫的手沾水擦自己全身的皮膚,然後,一點一點地加大水量,最後等身體適應了冷水的溫度,再用大量的冷水衝洗身體。這個過程一點都不痛苦。


    也許,很多人的勇敢,其實也就是那麽迴事。沒有誰一上來上天就給他一件扭轉乾坤的大事。哪些被後人渲染為生來就雄姿英偉、英勇果敢的曆史人物,可能也是一點一點克服了自己的恐懼,才走向自己的人生輝煌。


    嚴肅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可能這件事也不會上升到這麽一個高度。都是仵作和衙門比較日常的事務而已。


    隔了幾天,龜縣令找到嚴肅,和他以商量的口吻詢問是不是可以有辦法證明他的“舌骨大角骨折”等理論有什麽依據。他以求知若渴的眼神看著嚴肅,似乎在央求他一樣。這也不難理解,平時他下麵的“技術骨幹”都是一副看白癡的眼神看他,現在如果能證明嚴肅的理論要比他們的更有說服力,不啻是一種無言的反擊。


    嚴肅已經琢磨了幾天,知道龜縣令大概率會有這樣的請求。


    “辦法可能隻有一個,做一個動物實驗。”


    龜縣令說道:


    “請先生不吝賜教。”


    “就是用扼死一隻狗的方式,看它是不是舌骨骨折。”


    嚴肅很不情願還得通過這樣一種殘酷的手段,通過殺死一隻無辜的狗的方式,用作驗證他的理論。


    龜縣令還是批準了他的建議。下令找一隻野狗,用繩索扼死之後,解剖狗的屍體,驗證嚴肅說的是否屬實。


    某些動物和人具有類似的生理機製,在扼死、縊死、溺死的時候具有類似的生理反應。教授法醫學的時候,也通過觀察某些動物的這些生理特征,來學習關於人的法醫學理論。


    結果很快就驗證了嚴肅所說的屬實。


    那些把宋慈的《洗冤集錄》和四書五經一起熟讀的司法官僚,如果知道了嚴肅能有這一手,估計都得舉起兩個大拇指點讚。


    但是,最把穩的策略,還是繼續隱瞞自己的穿越人的身份。跟他們實話實說隻能讓他們懷疑自己的精神狀態。


    他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的使命。這也是一點一點、一步一步地知道的。如果上天一開始就告訴他承擔的是一件把顛倒的乾坤再顛倒過來,估計他的心髒首先就受不了。


    他的工作已經在提速了。但是,似乎還是不能改變更多人的命運。


    我們可能以為自己切入了別人的人生,可以影響甚至主宰他們,但是事實上我們可能隻進去了別人願意開放“訪問權限”的生命中極小的一個切片,更遑論他們會讓渡自己的主權由我們掌控。


    在令人窒息的封建專製統治下的中國,璦琿城絕對不是一個腐朽的政治生態、腐朽的社會的例外。


    龜縣令似乎對動物實驗的結果感到非常鼓舞。他隨即下令正式對張秀花的案件開啟重審。


    這一迴嚴肅不必為取證而反複糾結了。國家力量的介入,就是不一樣。


    但是,要等到大快人心的結果,還需要等待司法的流程——審判,複核,再複核。


    嚴肅作為一個學法者,知道“法不能向不法讓步”,“遲到的正義不是正義”這一類法諺。


    但是,他還知道,社會和法律是一種皮膚與肉之間的互相依存的關係。作奸犯科的人之所以作奸犯科,和這個社會是文明還是晦暗有不可割舍的關聯。


    這好像“如果......不......”的法律推導一樣。


    如果鄭德明知道自己長得帥而不招蜂引蝶,如果秀花不貪圖享受,如果金一品不勾搭良家婦女,如果趙金鎖能和秀花維係良好的夫妻關係,那麽可能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如果秀花不是負氣外出,偶然碰到金一品以好吃好喝相引誘,如果她沒有被人調戲,被鄭德明英雄救美,也就沒有後來發生的事。


    但是,沒有如果。


    人就是這麽短視,被自己的欲望驅使。如果一個行為的後果在一公裏以外,那麽他可能隻能看到一百米以內。如果一個行為一連串後果有五步,那麽他可能隻看到一步兩步。


    法律尤其是刑法追究當事人的“惡意”。作為犯罪行為的前奏,似乎裏麵沒有人都沒有犯罪的故意。就這種主觀狀態而言,他們可能沒有預見到自己行為的造成什麽樣可怕的後果。所以,假如把未來要發生的犯罪後果製作成視頻、電影,放給他們看,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可能絕對不會繼續實施自己的犯罪行為。


    行奸惡之事的人,如果對自己的行為的直接後果和間接後果了解十分之一,想必做惡事的時候也會有所猶豫,挪用社保基金投入股市的官員,如果想到拿不到社保款的老百姓唿天搶地臥床待死的慘狀,也不會那麽心安理得。發動不正義戰爭的人,必定是心如鐵石,才禁得起那麽多年輕人壯年人以身赴死家人經曆唿天搶地的慘痛對他造成的心理衝擊。


    嚴肅迴到大車店,這一迴案件不可能即審即判,他需要等待。


    第二節戰爭賦予人殺人執照;嚴肅接的第三個侵權案件


    沙俄的大“黃俄羅斯計劃”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推行。謝廖沙的部隊被部署到離江東不遠的地方。


    “黃俄羅斯計劃”的重點,不是“黃”,而是“俄羅斯”。實質是以以人口換空間,通過殖民,試圖將長城以北的地方都劃歸俄羅斯所有。


    在俄羅斯內部,存在著鷹派和鴿派。鷹派主張通過武力逐步蠶食清朝的領土;而鴿派主張通過修建鐵路和通商加強對清朝的影響和控製,所有就有了“中東鐵路”的修建。


    謝廖沙和他一樣有著“理想主義”情懷的軍官和普通人,是權力金字塔的一個環節,在像上了發條的木偶機器人一樣的命令與服從機製上,他們不是那個發條。起到發條的推動力作用的,是上層的意誌,也就是沙皇和主張武力侵占清朝的上層軍官的意誌。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謝廖沙和嚴肅有了交集。


    謝廖沙的部隊,不可能從遙遠的東西伯利亞運送補給。而富裕的江東,為它們軍隊的補給提供了機會。他們奉命間隔一段時間強征中國老百姓,並且騷擾江東邊境的村莊。


    謝廖沙不能拒絕服從軍令。但是他有他的辦法。就是怠惰履行軍令。


    如果那時候有微信或其他社交手段,估計嚴肅和加謝廖沙之間會互加好友。


    謝廖沙沒有像其他指揮劫掠的某些軍官一樣,蠻橫粗魯,這給了嚴肅很好的第一印象。


    謝廖沙來到大車店的時候,看到嚴肅屋子裏的英文報紙。他拿起報紙看了看標題,饒有興致地用英文詢問嚴肅:


    “你能看懂英文報紙嗎?”


    嚴肅沒有謙虛:


    “是啊,沒想到你也會說英語。”


    “我會英語和拉丁語。”謝廖沙答道。


    謝廖沙感覺到自己碰到了知音,他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竟然有人在看英文報紙。


    嚴肅也感到驚訝,但是也沒有特別驚訝。


    就像那個聽歌軟件的廣告一樣,“如果你愛音樂,你就是我的朋友。”


    這不啻於古人奏一曲“高山流水”而能尋覓知音。


    語言是毛,而語言背後的文化等一切是皮。雖然一種語言,可以如花之香,也可以如溷藩之臭,但是,總體而言,認同一種語言,一般都是奔著這種語言所體現的文明而來的。


    如今有很多中國人反對深入學習英語,不知道是因為它香呢還是因為它臭。


    謝廖沙軍務在身,無法和嚴肅深入暢談,但是他還是興致勃勃地和嚴肅聊了幾句,並說自己會常來探訪他,並告訴他建議大車店店主偷偷把值錢的東西轉移出去,這樣以後可以少吃點虧了。


    嚴肅接到了另一個侵權的案件。很多人都有好為人師的傾向,嚴肅雖然盡力克製住自己的這種傾向,但是,隻了解相較之於現代民法而言如同尚在繈褓中的清朝侵權法的司法官僚而言,給他們灌輸現代侵權法的理念,不是好為人師,而是必要的普法。


    一個家仆劉明貴,牽著主人的一匹馬,因為尿急,把馬拴在一個匪盜猖獗的小區,被小偷解開馬韁,但是由於這匹馬性子比較烈,這匹馬脫離小偷的掌控,橫衝直撞,最後把一口井的井蓋掀翻。由於這天下著大雨,路麵濕滑,導致一個行人掉進了這口井裏受了傷。原告就是掉進井裏的人趙德順。


    趙是一個做小買賣的商人,家境並不富裕。小偷被捉拿,但是小偷天生就是行竊為生,能不能吃上飯還得“靠天吃飯”,也無法給予趙充分的醫療費用等補償。趙懵懂之間覺得那個家仆沒有把那匹馬管束得當,似乎也應當承擔一定的責任。於是,就找到了嚴肅,看從起訴家仆後麵的主人入手是否得當。


    和大多數嚴肅的當事人一樣,嚴肅不可能仰仗他們得到豐厚的“代理費”。是受人之托不願意讓當事人失望也好,還是他的本心就是為幫助當事人出一份力,尋求正義的結果也好,嚴肅幾乎不圖迴報地代理他們的案件。


    弱者不能報答自己,是大概率的事情。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們是弱者。但是如果因為他們不能迴報就拒絕伸出援手,嚴肅不會這樣做,這樣做他就不是嚴肅了。對於有信仰的人而言,應該做到左手不知道右手施舍的事情,幫助弱者而不圖弱者的迴報,這是理所當然的。


    嚴肅沒有給出案件代理的輸贏結果打包票,因為這是違反代理的法律要求的。他也沒有詳細地向趙分析案情。隻是在他的起訴狀中,把這個案件事實條分縷析,把背後的法律機理掰開了揉碎了。


    這是一個需要考慮侵權行為後果是否符合“可預見性”原則的典型案例。由於在嚴肅所在的二十一世紀的我國,對於這個問題法律明文規定甚少,在實際裁量案件時,究問侵權行為和侵權後果之間是否存在十分抽象的“必然的”、“本質的”聯係,因此,賦予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的範圍就十分寬泛。


    問題是什麽是“必然”?什麽又是“本質”?


    一個人追殺另一個人,另一個人被逼跳進河裏,因為不會遊泳而溺亡。按照“必然性”原則,就是假定這個人追殺另一個人一定會成功的,即使另一個人會遊泳,他也必死無疑。這符合客觀事實嗎?


    如果“必然”是“如果不......則不......”——如果不是因為一個人追殺另一個人,則另一個人不會溺亡,可能還能解釋通一些。而“必然”則是“如果......則一定......”。兩者有很大不同。


    一個人把一捆柴落在了別人的一堆貨物中,但是因為閃電而不是人為因素引燃了這捆柴,導致貨物受損,這捆柴和貨物受損存在“本質”的聯係嗎?


    侵權法追究當事人的責任,不是沒有時間和範圍的“界限”的。它需要劃出一個時間期間和一個範圍,否則當事人要承擔在時間和空間上無限的責任。因為,從理論上說,任何事故往前無限追溯,總是可以找到一個人或無數人要承擔其咎的。所以,“可預見原則”就是這麽一個劃分何人承擔侵權責任以及侵權責任範圍的那麽一個工具。


    可是,如何判定什麽“可預見”什麽不可“預見”?


    劉把馬拴在一個匪盜猖獗的處所,他有沒有可能預見到後來發生的一係列事件?


    從理論上來講,任何人在一個社會中都負有向社會上“所有人”的一個“注意義務”。但是,這個義務被法律嚴格地限定了,以防止這個義務的無限擴張。即使如此,法律還是強調,一般人有一個“一般注意義務”,而沒有這個“一般注意義務”隻是例外。


    現在問題是,我們可不可以說,劉不慎把馬拴在了一個幾乎肯定會被偷的小區,他就應當為馬不服管束導致人受傷的結果承擔責任呢?


    有人說看“直接原因”是什麽?直接原因是小偷的行為,而不是劉的行為,這樣,劉就免責了。


    但是這個“直接原因”不過是在劉疏於看管的行為造成一種馬隨時可能被偷的“狀況”(co


    ditio


    )的基礎上的一個“賦能”行為(act)。沒有這個小偷,也會有那個小偷。所以,追究作出“直接原因”的行為的人對最終侵權結果的責任,往往並不合理。另外,劉不能因為後來的“最後的行為人”stw


    o


    gdoe


    )——即,直接原因人,在本案為小偷——的行為,而違背自己對社會的“注意義務”。


    這個時候,我們應當考慮,劉對自己的行為造成人員受傷——不論是馬踢了人,掀翻了賣貨的鋪子,或者(就本案而言)掀翻了井蓋並間接導致人掉進了井裏——是不是存在一定的預見性。並且,這種預見,是否是“非常不合理”的,非常“奇怪的”,在社會生活和人的常識上,是否是“非常的不可能”的。


    換句話說,小偷的行為——法律上定義為“介入因素”——是否是劉可以預見到的?


    很明顯,劉應當預見到小偷偷馬的行為。


    這就像一個拉煤油的車在一個地方泄漏了一些煤油而沒有盡到清除和提醒義務,那麽,不論這些煤油是小孩子玩鞭炮而點燃的,還是閃電點燃的,或者抽煙的人不小心點燃的,都不能免除司機的責任,因為他可以預見一係列的這種“介入因素”存在和發生的可能性。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確定劉的行為和行人掉進井裏的後果之間存在“可預見”性。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果我們確定滿足“可預見”原則,但是劉可預見的是行人被踢傷、賣貨鋪被掀翻的結果,這個和人掉進井裏的傷害後果完全屬於兩種性質,劉仍然應該承擔責任嗎?


    答案是肯定的。


    從侵權法理論上,即使侵權後果的發生和侵權人所“預見”的發生方式不同,發生的侵權後果更為嚴重,發生的侵權後果和預見的侵權後果不屬於同一個“種類”,侵權人仍然應當就該侵權後果承擔責任。隻要這種侵權後果“不是不可預見”的。


    在劉把馬拴在一個匪盜猖獗的小區的這一事實方麵,在法律上就產生了劉和街道居民和商鋪主之間的一種既定“關係”,而該關係中,就產生了法律上設定的“注意義務”。所以,這種注意義務也不是虛構的。這可以反向推導,如果劉把馬拴在一個大概率不會被偷的小區,那麽他就不會承擔這種“注意義務”。


    同時,就“可預見”的內容而言,發生馬被偷而實施損害的可能性是“較高”的——較高的發生可能性以及造成損失的可能性。


    至於,由於天雨路滑,導致行人沒有井蓋的掉進井裏,屬於另一種“介入因素”——自然因素——也無法中止劉的侵權行為與侵權後果之間的“因果關係”。


    但是,如果這時候一個小孩——不論出於嫉妒或者嬉戲的原因——把一起玩耍的另一個小孩扔進沒有了井蓋的井裏,那就是另一種性質的案件了。因為,這個小孩屬於“第三人的犯罪行為”,劉的“預見”範圍不能無限製擴張到第三人會實施犯罪行為這一種情境。這是“可預見”原則的例外之一。


    嚴肅洋洋灑灑地把自己的意見寫在訴狀上,這就很不“典型”。一般的訴狀不會在法理上闡釋這麽多,也不會有這麽大的篇幅。


    嚴肅並不想把訴狀變成一篇小作文。


    他也沒有改變這麽大一個國家積重難返的司法弊端的野心。


    我們都不能改變身邊的張三李四王五麻子,何談改變世界?


    因為,人性的dna的改變,牽扯的是更浩大更艱苦複雜的工程。


    封建王朝的統治者,肯定無一例外地認為專製製度是最適合自己的,至於是不是適合全天下的黎民百姓,則毋庸考慮。


    趙德順見嚴肅分析得有理有據,愈加十分地欽佩他。


    “嚴先生,我們沒有見過像你這麽有見識的人,你這些學識都是從哪裏學到的?”


    趙問道。


    嚴肅迴答:


    “都是一些粗淺的道理。其實一切都是從良心出發,什麽法律啊什麽大道理啊,隻要是從良心出發的,就準錯不了。”


    嚴肅說的是心裏話。法律尋求的就是“正義”,當然有的時候也尋求“效率”和其他法律原則。


    “我們老百姓就是希望像你這樣的包青天多一些,日子才會更好過。”


    嚴肅訕訕地迴答道:


    “包青天可不敢當。”


    包青天可是有信仰的人。


    人世間的正義觀念還是稍顯粗糙。對於有信仰的人,比如包青天,正義是頭等大的事情。


    這也可能解釋為什麽一些中國人自古以來實踐的是“偽善”和“偽正義”。如果是無權者,就會在遭遇不公平的事情或者看到他人遭遇不公平的時候明哲保身、隱忍偷生;如果是掌權者,就會把權力肆無忌憚地最大化地發揮效益,踐踏公平。而熟讀四書五經遴選出來的仕者,全然缺乏公平概念的培訓,有的隻是效忠朝廷、恩威並施於百姓,讓百姓不敢幹出點什麽出來的理念。


    “什麽時候嚴先生到官府任職,我們也更有盼頭。”


    嚴肅想要接過他的話,但是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才能讓他不要抱太大的幻想。


    “到官府做事需要有門子。我一個沒權沒勢的人,有誰會看上我啊。”


    他歎息到。


    “官府也有是靠真本事吃飯的人。”


    “沒錯,但是我總是給官府添麻煩。天天替別人伸冤,人家估計都煩死我了。”


    嚴肅答道。又把話題扯迴來:


    “你的案子希望還是有的,你是在理的,關鍵就看官府認不認這個道理。”


    他也不方便把他和龜縣令之間的惺惺相惜的那種關係亮出來。這種事,他是要永遠爛在心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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