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未定。


    ——羅睺


    天光大亮,一地起得早,忙活早飯,雖未見過袁讓三人,卻在昨日聽住持提起過,寺裏要來幾位客人,便多撒了幾把米下鍋,再拎三棵大白菜,來個大亂燉。


    住持聞見菜味,悠悠醒轉,推門,恰遇袁讓三人一起,遂相互見了麵,作了禮,袁讓不但與一秀熟識,更加認得住持,與狄鷹說起自己少年時候追捕歹徒,救下他的人便是眼前這位得道高僧。


    狄鷹愈發恭敬,秦燕雛亦敬重這位大師,道:“昨夜香佛已與我陳明利害,其中曲直我自會分辨,迴了帝都也將如實上稟帝君,由上聽裁奪。”


    住持老懷欣慰,對三名後輩寄予深切厚望,又嚷一嗓子:“徒弟!飯做好了沒!”


    一地迴他:“沒呢!”


    住持瞟一眼袁讓,自謙道:“我這徒弟,下手沒輕沒重的,若是不知有客來訪,保管隻做三個人分量,這下子幾位貴客可就餓肚皮咯。”他拍著袁讓肩膀,建議道,“不如,一起看看?”


    袁讓乃名捕,這世間頂聰明的一小撮人之一,微微一笑,“我這手藝烤烤野雞兔子中規中矩,若要料理齋飯,可要相形見絀了。不過大師定然是懷念我的手藝了,當年與一秀攜手闖蕩江湖,有幸請大師吃過一頓,此番可又要獻醜了。”


    住持喜歡跟聰明人講話,不像一雲那傻大個,隻曉得長肉不曉得長腦子。當即笑道:“對咯,寺裏沒有肉葷,炒幾個青菜就成,昨夜的粥還有餘下,熱一下就成。”


    袁讓欣然下廚,與一地共同拾掇早餐,一秀與宋來迴寺時,飯菜已端上了桌。  昨日行了拜師禮,正式加入寺廟譜牒,徐大發一班扛把子風風火火上了山,站在門口行注目禮,充當門神。


    這一幕倒令袁讓三人大開眼界,待聽過宋來一番詳細介紹,又哭笑不得。


    住持道:“你看這些小夥子,個個年輕力壯,又是極富想象力的年紀,你等有無相中的人選?若是能入名捕法眼,這輩子算是飛黃騰達了。”


    秦燕雛搖頭道:“單就這麽看,看不出來。”


    袁讓細細思索,計上心頭,招唿一眾扛把子來到近前,對眾人道:“住持方才對我言講,你們都是千裏挑一的俊才,我是個捕頭,見你們都有才情,是可塑的好苗子,所以想請你們幫我破個案,挺有趣的,想不想試一試?”


    徐大發不滿道:“咱們來寺裏是要聽住持講經的,跟你破什麽案,淨搗亂。”


    袁讓笑道:“一看你就胸懷大誌,心胸高遠,注定要為將為相,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我覺得你身後帶著一幫兄弟,整日困在鎮子裏,屈才了,哪怕去了隔壁貓子鎮,若你還能橫行無忌,才是真的好漢。”


    徐大發擺手道:“鎮子就已夠大了,沒那麽大指望。”


    袁讓視線繞過他,轉向其餘人,“你沒有,他們也沒有嗎?”


    徐大發轉頭,昂起脖頸,“你們有嗎?”


    眾人異口同聲:“沒有!”


    宋來捂嘴偷笑,狄鷹暗自搖頭,深覺這幫村民鼠目寸光,秦燕雛倒頗有興致,樂得看熱鬧。


    袁讓隻笑了笑,不再言語,待諸人吃罷早飯,袁讓扯過徐大發,請他將一封信送與山下縣太爺,看他瞪著眼不願意,便附贈一粒碎銀子,登時樂壞了扛把子。扭頭一看,兄弟們都眼巴巴瞅著呢,迅速改口,說要養活一大幫子弟兄,這點錢可不能夠。


    袁讓笑嗬嗬地再摸出幾粒碎銀,徐大發一股腦揣進兜裏,囑咐弟兄們好生聽師父講經,他且去去就迴,轉頭便風風火火地衝下了山。


    袁讓將視線投向住持,道:“不能隻叫他們喜愛佛法,要多多地培養興趣,做全麵的人,做對天底下有用的人。”


    住持笑道:“如何才能對天下有用?”


    袁讓道:“前些日子,鎮子鬧得沸沸揚揚的殺人案,你們必有所聽聞,我需要一件關鍵的證物,來確定關押在牢中那個人,”他頓一頓,視線掃過在場眾人,包括住持與秦燕雛,又道,“來確定那個叫樓南的犯人無罪。”


    徐大發早對縣令趙旺提及,殺人者定然是個女人,似乎所有人都是這般認為,可是待樓南投案自首,所有人又都覺得犯人必然就是這個相貌俊雅的男人,盡管無人細思他的殺人動機是否當真立得住腳。


    可這案子結得如此匆忙,出身公門的袁讓與秦燕雛自然不信其中緣由,可真相究竟為何,或許隻有親問樓南才知了。


    袁讓又道:“入公門,當以伸張正義為先,人生於世,既求俯仰無愧,就是說要堂堂正正,也要急公好義,就是說熱心腸,要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可憐名捕,怕一眾小家夥聽不懂詞,還要一句一句解釋起來,接下來,便說到了正事上,“有個兇手蛇蠍心腸,謀害三人,請人頂包投案,漫說枉死那三人,單就頂包的樓南,又何來此禍?羅睺在幕後一手操縱,視人命為無物,本就與公門宗旨相悖,哪怕要與天鬥,袁某都要會他一會!”


    秦燕雛對這位名捕生了敬重心思,住持笑意盈盈,準備看好戲,幾位扛把子又是不同表情,顯露出震驚與懷疑,不解道:“衙門趙老爺都已定了案,咱們怎麽能翻案?”


    袁讓挺直腰杆,雙眼炯炯有神,望著這群朝氣蓬勃的少年,又望向自己的愛徒與那位齊名的北方名捕,慨然道:“我乃名捕,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個稱謂,為何?因為這隻是一個虛名。可我為何又坦然接受這個稱謂?因為普天之下,王朝域內,帝國境內,放眼海內外,但有不平之事,但有冤假錯案,隻要我袁讓覺得這案子令哪怕隻有一個無辜之人受了冤枉,我便有權翻案,老天垂憐,袁讓終究是得天眷顧,往往總能尋出幕後黑手,還清者自清,還朗朗乾坤!


    諸位,你們都是少年,你們都是一顆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心中要裝著正義,眼睛要看得到未來,想想看,一個人人富足安康的世道,一個人人都不需要再受欺負的世道,多麽叫人向往!


    少年們,我且不與你們講大道理,單就說如若某一天有人冤枉你們殺了人,或者偷了東西,縣衙老爺要砍你頭或押你吃牢飯,你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之時,怎麽辦?


    今天,名捕袁讓告訴你們,無論我與你們相隔多遠,千裏萬裏十萬裏,我都一定要趕來,你們瞧瞧我腳上這雙草鞋,哪怕磨掉了腳後跟,也絕不會阻滯我絲毫。


    你們沒有殺過人,沒有偷過東西,那麽我就要告訴所有人,你們從未殺過人,你們從未偷竊東西,你們是好人,是袁讓最願意看得到的好人!”


    這長篇大論好像沒聽懂,但好像挺有道理,由秦燕雛領頭鼓掌,眾人紛紛擊掌喝彩,少年狄鷹與他的師父一般,坐得筆直,眼內有明亮光彩,熠熠生輝。


    住持抬頭,見那赤空之上,隱約有金光雷池踴躍,那是天地敕令,是正義與法的代表,是這世間最為公正的光芒。


    仍在街頭閑逛的羅睺抬手揮退雷池,像是驅趕了一隻蚊蠅。


    一秀見金光退去,心中暗歎,不該如此。


    見一眾扛把子信心滿滿,躍躍欲試,袁讓便將案子原委細細道來,原來此案有一重大破綻,便是老王的供詞,諸人需尋到老王,找到破案關鍵,同時亦有個不可忽視的要點,便是第三夜那仵作被害時,分明有更多人目擊到兇手行兇,盡管無人看清其形貌,卻足以判斷此人與白日裏行兇的樓南絕非同一人。


    分明是白日裏說鬼話屈打成招,緣何就能冤枉一個無辜之人?


    袁讓道:“我若不知樓南是個好人,是斷斷不會翻案的,可是既然要我知道了,就必須要翻案,還他一個清白。你們捫心自問,自己沒有殺人,卻困在牢獄中等候問斬,又是何滋味?”


    眾人感同身受,紛紛響應,要去尋到證據推翻證詞,袁讓又道:“我等不會援手幫忙,全靠你們,去哪裏找都成,但必須是最有利的證據。需知,諸位,一個無辜之人的清白,全係於你們身上了!”


    眾人拍胸脯打包票,得了住持應允,唿啦啦下了山,住持問道:“當真能找到?”


    袁讓堅定道:“我相信他們。”


    狄鷹不屑道:“他們肯定找不到。”


    袁讓笑道:“他們找不到,不是還有你我?秦先生想必也會出一份力。”


    秦燕雛作揖道:“義不容辭!”


    山頂迦持院內,佛門領袖無勝住持,威名赫赫香佛一秀,王朝名捕袁讓,帝國名捕秦燕雛,乃至名捕高徒狄鷹,風雲際會,同看山下,胸腔中有正義之聲迴響。


    一雲頭靠一地肩膀,宋來握著筷子扒飯,三個少年郎裹挾大勢之中,必將乘雲化龍,扶搖九天。


    ……


    午間,山下縣衙內,縣令趙旺會見了位自報姓名的大人物。


    正是來頭顯赫的帝國名捕秦燕雛。


    此次會晤十分簡單,秦燕雛闡明此案症結,言明縣令若不秉公執法,必有名捕親自出馬,屆時不但丟官,亦丟性命。


    於是,縣衙的趙旺老爺,陷入沉思中。


    他既無法揣度這位帝國名捕的心思,也無法理解幕後促成結案的黑手,這個人究竟要保護誰,這件案子背後又究竟牽扯著什麽?


    一切一切,他都想知道,拋給他這些問題的人,是秦燕雛,而可以解答這問題的,或許隻有仍在牢裏關押著的樓南。


    於是他就去見了樓南。


    可是見了樓南,此人視死如歸,拒不翻供,致使趙旺愁緒更甚,悻悻然出了監牢,有個衙役來報,稱一地和尚來了。


    趙旺大驚,急奔迴縣衙,進門就見著了那個熟悉的光頭,頓時驚壞了趙旺,拉著死後餘生的年輕和尚左右觀瞧,嘖嘖不已,“聽人說,你與師兄兩個叫小純陽宮捅了許多刀,怎的還能這般生龍活虎?”


    一地按事先推敲的說辭,與他扯謊道:“是我的師父交友廣闊,請了一位名醫來救治,所幸我師兄弟還留存一口氣,這才活了過來。”


    “啊,這可真是萬幸!”


    一地道:“與老爺共事一場,又遇見連環殺人案,深感肩上責任重大,師父也許了我下山為縣衙效力,老爺不如準了我的請求。”


    趙旺道:“本縣自然沒有異議,隻是此案已經捉住了兇犯,就關在牢中,你若要隨本縣緝兇,隻怕沒有機會啦。”


    一地故作驚訝,“莫非老爺已搗毀了枯樓,捉住了兇手?”


    “不錯,是個枯樓的夥計,行兇之時被本縣捉個正著,你說不是他又是誰?”


    一地驚疑道:“咱們不是鎖定了位樓內女子麽,怎的是個夥計?”


    趙旺道:“他行兇殺人,卻是千真萬確,縣衙捕快們都撞見了,他自己也供認不諱,哪怕名捕來問,也絕無可能作他人想。”


    一地深感詫異,“莫非老爺忘記了前夜仵作曾講,行兇者不見麵容,不見兇器,隻是莫名就遭割了喉,與白日裏行兇者截然不同,如何就能草率斷案?”


    趙旺大搖其頭,拍著他的肩頭,語重心長道:“一地,你定然是受了傷,腦子有些糊塗,仵作何時見過這般匪夷所思的殺人場麵?前夜他與咱們講的也是一名男子突然跳將出來,持刀殺害了死者,怎的就叫你給說成了這麽陰森詭異的事?”


    一地細觀趙旺神情,見他言之鑿鑿,不似作偽,可若說此人收受賄賂,以這位青天大老爺兩袖清風的秉性,又斷無可能,莫非,失憶了?


    一地詢問無果,言稱有事,先行迴了山。


    再說下山的扛把子們,眾人兵分兩路,一路找尋枯樓遺址是否留有線索,一路詢問案發時的目擊證人,目擊證人又分兩撥,一波是前一夜仵作被殺時親眼目睹的幾位幸存仵作,一波乃是昨日捉拿樓南時的捕快衙役。


    可是眾人證詞竟出奇一致,均為樓南持刀劃破死者脖頸,白日裏正要劃破老王脖頸時,遭遇阻攔,才救下傷者,活捉兇手。


    送信與趙旺後,遇見了一地,徐大發便與他同出縣衙,又遇著了前來找尋線索的扛把子們,便夥同一行人一起尋找。


    經過連番詢問,結果不盡人意,徐大發納悶道:“這是失憶了?”


    有位扛把子道:“或許山上那家夥就是在說笑話,啥名捕不名捕的,就是逗咱們玩呢。”


    徐大發卻明白,若一切真如白發夫子那小說中所言,那麽行兇者必然是個女人,此間必有隱情。按往常來講,翻案之事該交由縣衙老爺或更高一級的巡撫來判,或者山上那位自稱可推翻一切冤假錯案的名捕也可以,可現今呢,是自己徐大發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與一幫兄弟來破這個案子,這說明什麽?


    徐大發輕聲呢喃:“也許咱們一輩子都不會是一秀,都不會是名捕,可是咱們也絕不會一輩子都是東山村的混混,住持想要改變,咱們就做第一個,第二個,還有第好多好多個!”


    袁讓唇角含笑,頷首道:“敢有轉變,就是大勢,一人之變,亦是天下人之變,有此功勞,大師真佛陀。”


    秦燕雛蹲在寺門口,怔怔無言。


    袁讓道:“燕雛,你可知山下是何人?”


    秦燕雛道:“聽住持說,是羅睺,咱們這天地,有宗師坐鎮,替咱們看著妖魔鬼怪,好像老天爺一般的存在。”


    名捕道:“與他作對,你可有把握?”


    秦燕雛赧顏,“毫無把握。”


    袁讓與他一起蹲在門口,道:“無妨,除卻神或宗師,誰都沒把握,可你我都奮身於探案一線,多少生殺大案又豈是開局便有把握?一旦方向踏錯,也不知將誤判多少性命。”


    秦燕雛怎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明白與做起來卻是不一樣的道理,得名捕一番慷慨言語來激勵,心胸便開闊起來,眼中多了許多光彩。


    ——


    就在這暗流激湧的時分,平靜的午後街道,有個黑衫客緩緩行進,肩上扛著黑鐵短刀。


    血色天空不斷滴落鮮血,粒粒分明,皆落於羅睺肩頭,這是一方神靈對於持兇者的懲戒,是遠在天外與未知神靈對戰的東嶽大帝以心頭精血阻滯入侵者步伐。


    可卻無法阻礙羅睺分毫。


    一路走向迦持院。


    跑蝶山腳,偉岸神靈,那位被譽為諸天寰宇的戰神羅睺停步不前,仰望山頂。


    山上,住持無勝領銜,一秀與宋來分列左右,南北兩位名捕稍後,又有一雲與一地站在寺門口,狄鷹躲在後頭,心胸澎湃。


    山上與山下,神佛的對峙,亦是正邪的博弈,浩蕩偉力自天外席卷,傾瀉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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