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崽8歲那年,楊俊夫婦看到別的同齡小孩都上二年級了,才想起領崽崽去學校報名。


    報名那天,老師說還是給孩子起一個正規的學名吧,叫楊崽崽忒那個了些,你們做家長的也對孩子上點心嘛。


    楊俊悶了半天,一時也想不起像樣的名字來。他隨著盆山的規矩,結合崽崽出生的時節,崽崽是小年那天出生的,那就叫年春吧,這個總行了吧。


    老師這迴沒有表示了,登記了楊年春這個名字。好歹比“崽崽”之類的好太多。


    就這樣,崽崽有了正規的名字—楊年春。


    即便她有了一個相對正規的名字,在盆山,在這個她成長的地方,始終沒有人喚她的學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學名,這個名字也隻在老師和同學之間喊,還有就是上戶口的時候用到了。


    崽崽的戶口也是在她報名上學之後,有一天街村村長來統計人口的時候才上的。


    崽崽一直黑黑瘦瘦的,母親也不常把她收拾幹淨體麵些。頭發一直淩亂,又細又黃的小辮子,總是鬆鬆散散的。


    她的頭發好幾天都不會重新梳一下,紮辮子的黃色膠圈已經滑落到辮稍,卻固執地幾天都沒有掉下來。


    母親總是等到那膠圈徹底吊不住落下來了,才不得不給她重新梳辮子。


    上學了,崽崽的天地變得更加廣闊。她的自由空間越發的大,放了學總是不知去向,天黑了,餓了才會迴家,時間長了,父母也懶得過問。


    有時候,崽崽會在要好的同學家裏住上幾天也沒人過問。後來,她就經常在同學家吃住,在那裏感受同學父母的熱情,至少那裏沒有父母的橫眉冷對。


    但是,時間長了,總有人會問同學父母,這是誰家小孩,是孤兒嗎?還是哪裏撿的流浪兒?


    那副營養不良的樣子也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流浪兒的,經常蓬頭垢麵的小樣兒,哪裏能夠讓人聯想到她是街上楊老板家的女兒。


    崽崽還不懂得看世人的眼色,她隻管自顧自地流浪,自顧自地成長。


    她也不懂得為父母的忽略而受傷,而心生怨恨。她以為一切都是與生俱來的,她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她的童年就是這樣的。一切都是規定好的。


    就這樣,爹不疼娘不愛,孱弱而卑微的生命像棵野草一樣,在天地間野蠻生長。


    崽崽12歲那年,盆山街上來了一個算命的老者,街上聚集了很多人來找老先生算命問卦,大多為婆娘們,排著長隊的等候,塞斷了整條街道。


    都說算命的算的準,太準了,過往的遭難,現下的困局,未來的運勢全在他一掐指,一眯眼之間揭開真相,太不可思議,太邪門兒了。


    一傳十,十傳百,整個鎮上的遠遠近近的鄉民都魔怔了。從早排到晚的隊伍,比鎮上看電影買票的隊伍還壯觀。


    排一次隊隻能算一個人的,於是,反反複複去排隊,算了孩子的前途,算老人的壽命,一家子人都算完了,最後算自己的,都要算個清楚明白才甘心。


    為了算完整一家子的命運,連續排上一星期,十天,也不辭辛勞。


    算好了,心滿意足,好吃好睡。算到不好了,趕緊聯係神婆來跳神。驅魔除祟的,祈福求順的,不遺餘力地折騰一番,才算安心。


    崽崽母親對佛和神一樣的信,歸根結底更相信命,自然少不了前去算算。


    就是這一算,讓崽崽與父母之間本來就不太濃厚的親情更加的淡薄。


    算命老者說,他們原不該是一家人,崽崽原是個無處生根的小鬼,隻因這一家的子女命上突然空了一個名額出來,崽崽便得以趁機占了這個空位,投胎到了這家。


    算命的這一番胡謅,讓原本就對崽崽不上心的母親對她多了一份複雜的情緒,將信將疑之間,幾乎斷去了父母子女的情分。


    於是,12歲的崽崽被送去了遙遠的外地讀書。為了避離她,父母一竿子把她支到老遠。


    眼不見心不煩吧。雖是親生骨肉不假,但是算命老者的話總是不受控製地觸碰著母親的神經,觸痛了她陳年的傷口。


    好在,從小便是被放逐在荒野裏自生自滅慣了的,崽崽到了陌生的環境裏也沒有半點不適應。


    她一邊上學,一邊下了學就四處流浪。遙遠的家,一樣遙遠的父母,沒有得到過太多溫暖和嗬護,亦就沒有什麽可留念的。


    缺愛的人總喜歡獨來獨往。她利用所有節假日四處遊玩,在同齡人中,她最獨立,也最長見識。


    放寒假了,崽崽跟別的同學一樣收拾行李準備迴家。


    跟崽崽一樣路程遙遠的同學一般都買了飛機票坐飛機迴家的。崽崽家裏給計劃的所有費用是按照最低生活標準給的。


    崽崽的費用早就入不敷出,隻能買火車票,還是硬座。


    於是,輾轉三天三夜,才迴到了盆山。


    “宋伯伯好!”


    “小邱哥哥早!”


    “唐伯伯,生意好不?”


    崽崽一路地向親切的鄰居們打招唿。


    “哎喲,這是誰呀?誰家姑娘呀?”


    “莫不是……崽崽丫頭?”


    “哎呀,哎呀,崽崽咋變得這麽好看了呀。”


    “哦喲,長胖了,長白了,完全變樣了。”


    “崽崽呀?果然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


    多久沒有聽到崽崽這個不太正規,不太體麵的名字了?但是聽起來比現在已經聽習慣了的年春這個名字更加親切溫暖。


    楊俊的生意做得更大了,都開成批發部了。盆山街上最大的一家批發店,也是第一家批發店。


    楊俊的經商頭腦真不是一般的,這跟他走南闖北多年積累的經驗有關吧。


    聽說把年春支走後,母親的病就一天天好轉了,人也不糊塗了,果然是小鬼陰著母親的魂魄了。


    神婆是這樣說的。父母也是這麽相信的。


    母親好轉後,楊俊就把批發部經營的權利交給了妻子,外雇了一個當地婦人專門負責搬卸貨物,送貨上門的服務。他經常外出去包攬點別的生意。


    而年春的母親自從開始經營活動,每天大筆大筆的鈔票進賬填補了她內心某塊空缺,她迷上了掙錢,一點不亞於對廟宇香火的癡迷。


    她把市場打理得一絲不苟,相當地吃苦耐勞,渾身散發著賺錢的一股子癡迷勁兒。


    母親看見女兒迴來時懵了那麽瞬間的,好像不認得了似的。不過也就那麽一瞬間,憑著血親的本能很快就認出了那個一直不受自己待見的女兒。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嘛,喜也好惡也罷,不過那種令她不舒服的感知還是在的。


    “迴來了就趕緊去幫忙搬貨,別閑著。”


    這是唯一一句歡迎詞。沒有欣喜的表情,沒有噓寒問暖,更沒有擁抱。


    母親淡淡的態度,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反倒是家裏雇的這位沙阿姨對年春特別熱情恭敬,像對待小主人一樣。


    “姑娘長得真俊,放假了是吧?姑娘叫什麽名字呀?”


    “叫我年春就行,沙阿姨辛苦了。”


    聽得年春這個名字,母親的眉頭漫不經心地皺成一團,眼裏的神色實在難以分辨好耐。到底是讚成自己用這個名字呢,還是喜歡崽崽這個稱唿呢?


    可是父母對自己的喜惡好像跟名字又沒有太大關係。


    楊俊壓了一車的貨物到了店門前,年春和沙阿姨一起奔到車下,等著搬運工把貨物卸下來,一起搬進店裏。


    看見沙阿姨身邊的女孩子,現下楊俊也感覺眼生,繼而也一樣的憑了父親的本能認出了自己家姑娘,眼裏意外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光亮,難得溫和地問一句:


    “你迴來啦?”


    年春的心仿佛就被暖陽融化般,受寵若驚。


    但是她畢竟不敢表現出來,這一份意外表現出來的親情要小心輕放,會跟玻璃一樣易碎的。簡直不敢肆意揮霍,下一秒可能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過似的。


    母親是一樣的淡漠,隻是跟年春之間有了越來越多的互動。


    母親經常叫年春給她拿東拿西,做一些幫手的事情,好像她現在並不覺得這個女兒除了讓她看不順眼外,一無用處了。


    父親不再動輒就拳打腳踢,姑娘大了嘛,下不去手了。也沒有什麽好臉色,不親,倒是覺得客氣多一些。


    讓年春幫忙幹活,不讓她吃現成飯,時常被母親唿來喝去的,這一點有一種家庭融入感,年春覺著累並快樂著。


    但是,臨近開學,楊俊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年春的心裏多少遺憾,自己仿佛又被父母和家庭往外推遠了。


    “你以後沒事別再動不動往家裏跑了,這麽遠的路,省點路費吧,掙錢不容易,你看我們多辛苦。你也老大不小了,聽說外麵學校的孩子都打假期工,自己養活自己呢,你也給家裏減輕一點負擔吧,放假去打工,別迴家了。”


    爸爸的話讓年春一時反應不過來。我一個初中生打什麽工?哪有初中生就打工的?那是大學生才打工的。我還未成年,誰要我?


    這些意見也隻能在心裏想一想,年春從來沒有頂撞父母跟父母理論的習慣,從來也沒有過。有理無理也沒有過。


    母親頻頻點頭稱你爸說得是。這麽大的姑娘該懂事了,該有點用處了。就按你爸說的做吧,假期就不要迴來了。


    長大了,長漂亮了也還是要被放逐天涯的。


    別人的父母都是希望孩子專心學習,爭取考個好學校,找個好工作,光耀門楣。


    自己父母總想一杆子把自己支到老遠,眼不見心不煩。索性連為人父母的責任和義務都懶得盡,孩子還沒成年就想撂挑子了。


    縱然心裏拔涼拔涼的,一籌莫展,但是年春還是想辦法找了一份暑期工打。不然能咋辦呢?


    父母已經不由分說地減少了自己生活費,在學校就要省吃儉用了。假期裏,父母不讓迴家,也不給生活費。


    逼上梁山了,哪怕用坑蒙拐騙什麽的手段也要弄一份工來打。


    好在大城市裏,隻要願意吃苦,不拈輕怕重的,工作還是有的。


    年春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硬說自己滿十八了,招工的老板都沒有多問多想,二話不說留下了她。


    幾個假期下來,年春幹了不少行當。小餐館裏端過盤子,蛋糕店裏賣過蛋糕,搞過促銷,進過工廠做苦工。


    隻要能掙錢,年春恨不得扛水泥袋的活也幹。這般拚命似的掙錢,年春靠自己的能力讓自己變成了學生群裏的有錢人。


    年春硬是靠著自己讀完了初中,不過,學業是耽擱了,成績一定是不理想的,高中也不想讀,讀高中還得打工生存。


    感覺自己這樣的人讀高中考大學是一個笑話而已,意味著沒完沒了的打工。


    於是報考了衛校,甘陽縣的衛校。憑一己之力,從外地考迴了老家。


    父母也沒有多餘的情緒,他們知道這丫頭也就這點能耐。關鍵是這丫頭現在也不用他們負擔了,完全能夠自力更生,也不用時時迴家了。


    讀了三年的衛校,愣是沒有迴一趟家,假期都在努力掙錢。


    年春的學生生涯結束了,在無家可歸的迷茫裏,四海為家的漂流中,走完了學生時代。從此踏入社會,走上工作崗位。


    衛校畢業後,年春順利的在甘陽縣城二醫院裏當了一名小護士。


    醫院裏有職工宿舍,雖然跟同事合住一間屋,可是,對年春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是神的恩賜。一定是山神爺的恩賜。


    那是她的第一個歸宿,沒錯,因為心安,心安即歸處。完完全全屬於她的地盤。


    年春沒有太多的要求,隻要自己能養活自己,然後去過一種漫遊世界的生活,做一個漂泊的人,那是她喜歡的一種生活方式。


    獨立、自由、簡單、逍遙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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