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的小院裏,那棵老槐樹的枝頭上,有兩隻小鳥在啾啾地叫著。那悅耳的啼鳴,給人帶來了歡愉。聽人說,那體形嬌小、顏色豔麗的小鳥,名叫黃腰柳鶯,又叫柳串兒或者槐串兒,專以蜜蟲為食。由於很難飼養,令眾多鳥友忘而卻步,所以顯得很神秘。然而,黃腰柳鶯的求生欲望非常強,它們好像在召喚你快快蘇醒過來。是啊,也許正是黃腰柳鶯的啼叫聲喚醒了你。


    朦朧中,你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你看見肅靜的白色世界裏,我就守在你的身旁。我緊緊地抓住了你的手,激動的熱淚盈眶。你一時沒有鬧明白,自己躺在哪裏?我又怎麽會守在你的身旁?當你茫然地環顧了四周,方才意識到這裏是醫院。


    你漸漸地恢複了思維,也恢複了記憶。


    你對我說,你做了一個很奇異的夢,夢見自己身穿寬鬆的白色連衣裙,聽著小鳥的鳴叫,無比輕鬆地走在綠草如茵的原野上。你似乎真實地感覺到,自己來到了一個春意盎然的世界。在一棵盛開著粉紅色小花的芙蓉樹下,你看見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子,婷婷玉立。那熟悉的身影,似乎曾在哪裏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隻見她衝你拈花一笑,你便頓覺彼此默契,心靈相通。於是,你喜悅地朝她走去,這才認出原來是敦煌壁畫中的美人菩薩。就在這個時候,你聽到了悠揚、婉轉而又空靈的天籟密音——《綠度母心咒》。你隻覺得自己的身體飄了起來,隨著美人菩薩一塊在飛。你的眼前展現出了神秘的雪域高原,看見了最純潔的聖湖——納木措。美人菩薩溫存地牽著你的手,你們一同在這遠離塵囂的幻境,隨著清風在納木措的上空飛行。翠綠的牧場放著牛羊,幽藍的湖水波光粼粼,高聳的念青唐古拉山白雪皚皚。此時,你忽然意識到,你的靈魂離開了軀體。你覺得自己像一朵飄逸的白雲,看透了塵世間的爾虞我詐,厭倦了疲於奔命的爭鬥,遠離了庸俗的浮躁和奢華,以一顆平常心陶醉於飄揚著五色巾幡的仙境之中。


    你說,你問美人菩薩,要帶你去哪裏?她說,要帶你遠離娑婆世界,去一個沒有煩惱沒有憂傷的地方。聽了她的話,你的心頭一沉,好像有一件什麽事情在讓你牽掛。美人菩薩好像看出了你的心事,便和藹地對你說,你不想去極樂世界?那裏充滿了幸福安樂,是阿彌陀佛居住的地方。你冒用了我的名號,說明你跟我有緣。你既然已經厭倦了人間,我特地前來超度你。你趕忙說,不,盡管人間有很多煩惱和憂傷,但我還是願意留在人間。我不能離開爸爸媽媽,也不能離開鮑建銘,他們會傷心的。我以後再也不敢冒犯你的名號了!美人菩薩笑了笑說,美人如玉,菩薩如花。拿我的名號感召愛你的人,不是罪過。不過,這麽癡迷你所鍾愛的人,恰恰就是做女人的悲哀。好吧,那我就把你還給鮑建銘吧!


    猛然間,風聲大作,你的眼前一片漆黑,心中頓時充滿了恐懼。你的腳好像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子,重重地摔了出去,好像是從屋裏摔到了屋外,隻見荒原大地,一派陽光。你再迴頭去看,隻見墳頭上枯黃的蒿草,正在風中不停地搖擺著。你膽戰心驚地問自己,難道剛才是在墳墓裏嗎?此時,燦爛的陽光晃得你睜不開眼睛。一個天使般的少女,籠罩在美麗的光環之中,她正向你伸出一雙溫柔的手。這時候,你的耳畔好像有人在說,好了,好了,她醒過來了!


    你依稀記得,當時你無聲無息地躺在席夢思床上,已經陷入了昏睡之中。粗獷的歌聲傳進了你的窗口,使你忽忽悠悠地有了意識。你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努力地辨別那歌聲來自哪裏?當你驀然意識到那是我在唱,便拚命地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撲向窗口。當你勉強地掀起了窗簾,隻覺得眼前一黑,一下子昏倒了。那淡藍色的窗簾,也被你一把扯了下來。你說,這好像是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卻又覺得很遙遠很遙遠。


    我緊緊地抓住你的手說:“筱婭,差一點兒我們就再也見不到麵了!”你的眼角滾出了淚珠,向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太看重世間的奢華和虛榮了,考不上大學又有什麽關係呢?”我擦去了你眼角的淚珠,誠懇地說:“明年我陪你再考!”你淒婉地搖了搖頭說:“不,不考了!好容易揀迴來一條命,我不想再把它弄丟了。”我說:“不考就不考,不上大學,照樣混出個人樣兒來。”


    你笑著點了點頭。


    我萬幸地說:“醫生講,如果再晚來半個小時,即使扁鵲再世,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進豐都城了。”你充滿深情地說:“鮑子,是你救了我,謝謝你!”我流著眼淚深吻著你的手說:“不,這不是我的功勞,是上蒼對你的眷顧。”


    這時候,病房門打開了,走進來兩名麵孔嚴肅的警察,其中一位就是咱們怡靜裏的片警小黃,他請我迴避一下。我遲疑地站了起來,一步三迴頭地走出了病房。此時,我隻覺得派出所下來調查一下你自殺的原因,是他們的正常工作,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卻沒有意識到你的自殺行為,可能會演變成政治問題。


    對於父母來說,女兒鬧出這等彌天大事,猶如五雷轟頂。當時,四清運動越來越深入了,凡事都強調以階級鬥爭為綱。就連上班遲到,都是政治問題。一頂對抗“四清運動”的帽子,一旦扣在腦袋上,能把人壓死。你曾對我說:“你媽媽寫了五份思想匯報都沒能通過,你爸爸的思想壓力更大。”過去那會兒,你媽媽整月整月地不去美協露麵,也沒個人問。如今每天“洗手洗澡”,一天不去都不行,特殊時期嘛!他們不敢在單位請假,隻能夜裏守候在你的床前。那心靈與身體的煎熬,可想而知。令他們感到欣慰的是,由於搶救及時,你身體吸入的安眠藥尚未達到致死量。


    不久,你就出院了。


    做了錯事的你,乖乖地坐在父母的跟前。你慶幸自己沒有走上奈何橋,沒有喝下孟婆湯,又從黃泉路上走了迴來。你更為自己做出了如此輕視生命的荒唐事情,深深地懺悔。人生有各種各樣的路,條條大路通羅馬,為什麽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假如不是發現的及時,那你就真的“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了。


    你爸爸語重心長地說:“這是一件不應該發生的事情。一個人的生命,不單單屬於自己,它還屬於深愛著他的家人。人生的道路很長很長,有陽光也有風雨。怎麽能稍遇挫折,就輕易放棄生命呢?你還很年輕,缺乏生活的閱曆,要好好學會磨練自己啊!”你點點頭說:“爸,我知道錯了!”你爸爸又問你:“聽說救你的那個小夥子,不但是你的同學,還是你的好朋友?”你媽媽有些輕蔑地說:“那個男孩子叫鮑建銘,是咱們鄰居家的孩子,父親是個拉胡琴的。我曾經帶他去逛過敦煌,就算是他對我的報答吧!”


    你把嘴一噘,聽不得媽媽用這樣一種口吻談論我,你說:“拉胡琴怎麽啦?他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他爸爸原來是鐵路職工,五七年幹部下放,叫他當築路工人。他爸爸不肯,就辭職了。爸,鮑建銘他爸爸的毛筆字寫得可棒啦!”你爸爸不禁問道:“他父親是右派?”你用肯定的語氣迴答說:“不是!”你媽媽卻說:“五七年幹部下放,是為了克服官僚主義,密切黨群、幹群關係,我跟你爸也都下去過。鮑建銘的父親抵製幹部下放,肯定有思想問題。”你有些不高興了,板著臉說:“媽!說這些幹什麽呀?”你爸爸也覺出媽媽說話的態度有問題,便叉開了話題說:“筱婭,你要向我們保證,今後再也不做這種傻事了。”你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說:“我保證!”


    你爸爸溫和地笑了。他老人家畢竟是個高級知識分子,很明白事理。你已經為自己的過錯深深地懺悔了,規勸的話就應該適可而止,不能絮叨起來沒個完,你說是不是?你媽媽本是個大家閨秀,自然也懂得不能傷害了女兒的自尊心。父母淺嚐輒止的勸誡,做得恰到好處,很給你麵子。


    你驀地抬起了眼睛,目光灼灼地注視著你爸爸問:“爸,我能跟鮑建銘來往了嗎?我能請他來家裏作客了嗎?”你爸爸的迴答非常令你滿意——當然可以。你高興地撲過去摟住了爸爸的脖子,大聲喊叫著:“爸,謝謝你啦!”


    盡管你媽媽打心眼裏反對你跟我來往,可我畢竟救了你一命,於情於理她都不好公然表露出來。再說,你剛剛擺脫了死亡的陰影,她也不敢太拗著你。而她說得曾經帶我去逛過敦煌莫高窟,我就應該報答她的那些話,她知道有些理虧,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了。本來嘛!她帶我去敦煌,是叫我當跟包的,憑什麽反倒叫我去報答她呀?不過,這話我也就偷偷地跟你說說,你可千萬別當著她的麵亂講。為什麽?她是你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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