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平決絕的語氣讓李伯山深感失望。他知道,依靠宋遠平走小路是沒戲了,便由原來的熱情似火變為了淡漠,耐著性子東拉西扯的聊了幾句,找個理由掛斷了電話。


    這個電話讓宋遠平心情煩躁起來,剛才的那股激情也因而消散的無影無蹤。


    周靜雅了解他,知道有人打了人情招唿,而他又不願違反原則,便安慰他:


    “你不用愁眉苦臉的,人情社會嘛,誰不求人辦個事?這種情況避免不了,你要是覺得鬧心,幹脆把手機關了!”


    宋遠平不這樣想。


    身處重要的領導崗位,省委在時刻的關注著他,如果貿然關了手機,萬一省委有什麽指示,那豈不是誤了大事?


    以前在東玉縣和省農業廳工作的時候,隻要麵臨著人事調整,他一樣有過這種煩躁,但絕沒有這麽困擾過。這或許和年齡有關係,缺少了年輕時那種堅定和無畏的勇氣。


    年輕時的宋遠平有股虎勁,他懷揣著國家和人民賦予他的神聖使命,對所有企圖說人情走捷徑的上下級官員們隻有兩個硬邦邦的字,“不行”。當這兩個字從嘴裏迸發出時,他並沒有任何的負疚感和困擾感。而現在,官兒做的越大,越有心理壓力,所謂高處不勝寒代表著多重含義,人情壓力是最突出的一種直觀表現。每當換屆的時候,有關係的就直接打招唿,沒關係的關係托關係也要找上門來,他們以各種借口送來五花八門的禮品。比如本來不是中秋節,某人卻送來一個外包裝巨大的月餅盒,送禮人嘴裏說是某某本土廠家生產的月餅,別看個子大,其實很便宜之類的,目的是為了讓他放下戒心,然後丟下月餅盒就跑。其實送禮人和收禮人都心知肚明,這哪裏是月餅,裏麵或是鈔票,或是價格不菲的翡翠玉器,再或者是金條金佛之類的黃金製品。也有人更大膽,仗著和他關係熟絡,直接送來一個密碼箱,這種情況數不勝數。當然了,無論是誰送來的東西,他是絕不會接受的,黑著臉一概退迴。


    周靜雅試著和他商量:


    “遠平,我那幫同事聽說我男朋友是曾經名振山南的“黑臉包公”,他們想采訪你,能不能給個麵子啊?”


    他更不想聊這個話題:


    “你知道我不愛和這些記者們打交道,還是算了吧!”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不是記者嗎?你不是也把我追到手了嘛!”


    宋遠平看著周靜雅囁嚅了良久,竟無言以對……


    少傾,他搪塞道:


    “咳咳,那個……,這幾天我真抽不出時間,等忙完手頭的工作再說吧!”


    周靜雅攏了攏秀發,她嘴角微揚,淺淺一笑:


    “你這是找借口,現在才是采訪的最佳時機。他們想知道,你主政下的黃州市,幹部調整都有哪些備選方案?”


    宋遠平眉頭緊鎖:


    “靜雅,咱能不能不提采訪的事兒?”


    周靜雅鍥而不舍:


    “你要知道,身為黃州市一把手,你是避免不了和媒體打交道的?”


    宋遠平扛不住了,為了不讓她掃興,他隻能妥協:


    “好吧,我要是不同意采訪,耳朵都能讓你說的長繭子?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告訴你同事,不能占用我的工作時間,明天上午下班後,我在辦公室接受他們的采訪!”


    周靜雅得意的笑了,露出些許潔白的牙齒:


    “我就說嘛,我是誰?我可是你宋大書記的女朋友,你能不給我麵子?”


    宋遠平剛要接話,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蹦出三個字,“劉承義”。


    劉承義是宋遠平在省農業廳工作時的同事。宋遠平在省農業廳工作了八年都沒動地方,劉承義比他還牛,從大學畢業就進了農業廳,磕磕絆絆混了二十多年,勉強混了個副廳,是廳裏元老級的人物。


    兩個人工作上銜接良好,私底下也無話不談,算是誌同道合,也算是“臭味相投”。


    “老劉你好,這麽多天不見,工作還順利吧?”


    宋遠平接通電話,中規中矩的打招唿。


    劉承義打著哈哈:


    “我的領導,你不在農業廳工作,我好像沒了主心骨,老是找不著方向?”


    “行了老劉,咱倆這關係,少玩點花的吧!”


    “嗬嗬……,在你麵前我這大刀耍不起來,那我就直話直說唄,你們市委還缺人嗎?”


    劉承義又是個說客。


    宋遠平很無奈,他幹脆把話挑明:


    “說實話,現在政府單位機構臃腫,超編現象普遍存在,我正考慮出台一項措施,在全市範圍內裁減靠人情關係擠進政府的工作人員。”


    劉承義有些落寞,但他仍然笑著說:


    “得了,我這個閉門羹吃的嘎嘣脆,那就不談這個了。領導,你什麽時候有時間來農業廳指導指導工作,長時間見不到你,我還真有點想。”


    “你這話可是言不由衷啊?年前開總結會的時候我還批評過你,你會想我?”


    劉承義像是對宋遠平的敬畏,又像是在調侃:


    “要是別人批評我,我當然不服氣,你把我拿捏的死死的,我哪敢不服?行了宋書記,我知道你這人是個工作狂,星期天也總不休息,我就不打擾了,熱切盼望領導能到省農業廳指導工作,再見!”


    周靜雅在一旁笑:


    “我就說讓你關上手機吧?你就是不聽,這不是自尋煩惱嗎?”


    “我這手機可不敢關,萬一省領導找我有事情,那還不壞了醋?”


    “所以說嘛,這就是你和人家董書記的不同之處。人家董書記一到這個時候,你就別想打通他的手機,他怎麽就不怕省領導打電話呢?”


    宋遠平正色道:


    “我是覺得吧,領導和同事們有些需求,能幫的也可以幫,前提是絕不能違反原則。逃避也不是個辦法,隻有讓所有人知道我的態度,他們也就不會從我這裏走捷徑了!”


    兩個人正在探討為官之道,手機又響了。


    周靜雅捂著嘴咯咯地笑:


    “看見了吧遠平,人家是組團兒來的。我看呀,你就別硬撐著了,要是不關機,你這手機一準能打到發燙!”


    宋遠平苦笑著瞄了一眼手機,見沒有標注姓名,把心一橫,手機關機了。


    周靜雅看著一臉苦逼的宋遠平,笑的眼睛眯成了月牙:


    “咯咯……,哈哈哈……,不服不行了吧遠平?這就叫作物極必反,原則是原則,策略是策略,再大的領導也有無奈的時候……


    宋遠平給周靜雅削了個蘋果,切成塊狀遞給她。兩個人一直聊到了夜裏近九點,才打電話讓唐玉國接他迴市政府。


    車子拐過政府辦公大樓,有兩個人影正在家門口焦急的來迴踱步。


    宋遠平不禁歎了口氣,看來,幹部調整工作結束之前,注定是不能安穩了!


    那兩個人見有車停在門口,趕忙圍攏過來。


    宋遠平這才看清楚,這兩個人都是以前東玉縣的老同事,他們一個是當時的東玉縣縣委副書記鄒禮文,一個是當時的縣長謝永年。


    宋遠平在東玉縣工作時,這兩人不遺餘力地替他搖旗呐喊,衝鋒陷陣。在他被市紀委調查時,也是他們頂著壓力站出來為他澄清事實。


    宋遠平趕緊下車和他們握手,謝永年很激動:


    “宋書記您好,我們倆今天沒白來,總算是等到您了!給您打電話您也沒接,我以為您不想見我們呢?”


    宋遠平一隻手握著他的手,另一隻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都怪我,我不知道打電話的是你。在這之前我接連接了兩個電話,都是人情電話,我心裏煩,幹脆就關機了!”


    宋遠平這個不經意的動作,讓謝永年更激動了,他也有樣學樣,把另一隻手覆蓋在宋遠平的手背上,兩雙手相互交疊,緊緊握在一起。


    “領導,您別怪我們唐突,當時您沒接電話,我都要走了,禮文說可能您在市委加班?我就想著不能到單位打擾您,打聽到您在市委辦公大樓後麵的常委樓住著,我們倆就找到這裏了!”


    宋遠平感慨道:


    “一晃八年過去了,見到你們倆我很高興,大家別在門口站著了,都進屋吧!”


    宋遠平又和鄒禮文握了握手,打開門進了屋。


    唐玉國很有眼力見,停好車子,他也進了屋,忙著給眾人沏茶倒水。


    宋遠平掏出煙給兩個人每人遞了一支,自己也抽出一支點上火:


    “這八年過去了,除了我在省農業廳工作時咱們通過兩次電話,這中間也沒聯係過,你們倆工作還順利吧?”


    謝永年歎氣道:


    “您走了以後,我接任了東玉縣縣委書記,禮文被調整到了金昌縣,職務沒變,還是副書記。這之後又被調整到靖遠縣,不幹副書記了,又把他調整為常務副縣長了?”


    宋遠平靜等下文,他知道,謝永年還有話要說。


    “我就不明白了,和禮文一樣級別的領導們早就正處的正處,副廳的副廳,怎麽就輪不到禮文?禮文哪一點比他們差了?組織上是把禮文忘了,還是挑柿子,隻揀軟的捏?”


    宋遠平凝視著這位年過六旬的老幹部,不禁有些心酸。


    謝永年頭發已經花白,他微黑的臉龐過早的出現了斑斑點點的老人斑,一雙銳利的眼睛也稍有些渾濁,眼角處的魚尾紋像是刀刻般呈扇形擴展開來。此刻,他雖然很氣憤,卻沒有了以前的中氣。


    宋遠平耐心的等他發完牢騷,這才問鄒禮文:


    “老李,我曾經翻閱過十六個區、縣副處級以上領導名冊,怎麽沒見你的名字?”


    鄒禮文苦笑著說:


    “我兩年前調到了市建委,也算是進了一步。”


    謝永年眼睛一瞪,急頭白臉地截過話頭:


    “這也算是進步?這和當年宋書記被調整到省農業廳有什麽區別?”


    宋遠平喝了口茶,探尋的口吻:


    “老李,我給你物色了個窮地方,如果讓你到通山縣幹縣長,你願意去嗎?”


    鄒禮文眼前一亮,很快,他眼神又黯淡下來:


    “謝謝宋書記的好意,我今年都五十三了,精力也不行了,就在建委熬著吧!”


    “那不行,宋書記給你機會你就要把握住。你要是當逃兵,我第一個看不起你!”


    謝永年一雙老眼緊盯著皺禮文,一副你不幹我就和你沒完的架勢。


    “別說了老謝,我幹!”


    鄒禮文昂起頭,聲音裏透著無比的堅定,眼睛裏還有淚光隱隱湧動。


    “宋書記,以前在您手下工作,我心裏特別踏實,現在您是黃州市市委書記,我還是您手下的兵。請您放心,我鄒禮文不會給您臉上抹黑!”


    宋遠平哈哈大笑:


    “好樣的禮文同誌,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我不要求你大搞經濟發展,也不要你搞什麽城鎮建設。你先把鄉村學校建設抓好,把村村通工程做好。到了通山縣不要著急,市裏撥付一部分資金你先幹著,剩下的部分我還有安排。等這兩項工作完成了,你的政績也就出來了,資格也夠了,隻要我還主持工作,我讓你接任書記繼續紮根通山縣!”


    鄒禮文聽的熱血沸騰,眼底冒出一團火焰,他幾乎等不及要去完成他的豐功偉業了。


    謝永年更為激動,好像他才是被重用的人,兩隻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條縫: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宋書記是了解禮文的,絕不會把人才埋沒掉,禮文終於有了用武之地!”


    他又叮囑鄒禮文:


    “禮文,你可一定要好好幹,可千萬別讓人家說你是靠關係走後門提拔上來的!”


    鄒禮文磨拳擦掌:


    “宋書記不是讓我紮根通山縣嗎?我把家搬過去,不幹出個樣子我就不離開通山!”


    等兩個人高興了一陣子,宋遠平又看向謝永年:


    “謝書記,幹部花名冊上好像也沒你的名字,你是提前退休了嗎?”


    謝永年爽朗地笑道:


    “我嘛,我都退休兩年多了。老了,身體也不行嘍,這全身上下沒一個好用的零件,別看我人模狗樣的,其實我心裏明白,活不了幾天了!”


    宋遠平心裏一沉:


    “你可別嚇我謝書記?怎麽看你也不像是有病?”


    謝永年無所謂的態度:


    “人嘛,從呱呱墜地那一天起,就等著躺下的那一天了。我是想明白了,人這輩子不能貪心,有的人活了一輩子,糊糊糊塗塗的,到死都不知道為啥活著?隻要我活的有意義,給這個社會多少做出點貢獻,那我就知足了!”


    謝永年性格耿直,想的通透,宋遠平不由肅然起敬。


    他肚子裏“咕嚕”一聲,這才想起來晚飯還沒吃,便後知後覺的問道:


    “咱們光顧著說話了,你們倆還沒吃飯吧?”


    兩個人都站了起來,鄒學禮說:


    “我們倆吃過了。本來我不想來打擾您,可謝書記吹胡子瞪眼的,不來他要和我急?這一來就耽誤您吃飯了,真不好意思,我們馬上走!”


    宋遠平趕緊攔住:


    “見到你們我心裏高興,今天晚上你們就別走了,樓上有住的地方,陪我喝點!”


    兩個人隻好又坐下來。


    宋遠平吩咐唐玉國,讓他到街上買幾樣熟食,三個人又嘮起了嗑。


    鄒學禮精神振奮,他活躍多了,興致勃勃的說:


    “兩位領導,台前縣縣長李清源的事情你們聽說了嗎?他被老婆捉了奸,這幾天鬧的滿城風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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