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廣場很大,這廣場位於中州中心地,一向用來舉辦盛事,比如宗門招新,也比如宗門大比。


    上方有一層由淩空石為地基搭建的平台,名為雲中台,這雲中台在招新時是各宗門的觀察區,大比時是各宗門的觀賽區。


    此時此刻,下方平台上幼崽們看不見的上方平台或站或坐著不少人,他們看著下方零零散散走過通天道的年輕人,交談著他們的天賦如何如何,心性又如何如何。


    終點處的結界又發出有人穿過的動靜,他們不約而同地投過視線,有的人看向懸在正中間的光幕——那是玄造府新設計的法器,連接在通天道上,能計算出每一個走過通天道的幼崽所用時間的長短。


    時長背後還被設計者很可惡地加上了不知道怎麽評判出來的等級,分為上中下三等,在這三等上又細分了一個上中下三等,共九個等級。


    幕布上一個名字後來居上,排在了第一位:


    顧影,一柱香,上上等。


    眾人齊齊驚歎:豁!好苗子!


    又突然發現有哪裏不對:等會兒??一柱香??!!!


    天道是瞎了眼壓根沒見著這小崽子所以給人漏了條康莊大道嗎???


    於是他們紛紛探頭下望,新麵孔一身紅衣,獨自一個躲在角落裏頭,正斜靠著矗立在廣場邊緣的石柱閉眼小憩,有幾個注意到她的少年原本似乎想來搭訕,見此紛紛收迴了視線。


    “嘿,這小家夥。”居雲中台中央位置的一藍衫青年道,“還挺傲。”


    她旁邊一個一身粉袍,正在打盹的金發修士不知是聽到哪個關鍵詞,一下子清醒過來,立馬挨蹭過去,把青年擠去一邊:“什麽什麽?有劍修的好苗子??”


    藍衫青年踹他一腳:“我可去你的!你們劍峰仨瓜倆棗啥都沒有還要騙人小姑娘上山苦修,你心虧不虧啊?”


    金發修士撇著嘴道:“我們劍峰怎麽就仨瓜倆棗啥都沒有了?劍峰那麽大,還沒人,小崽子來了哪哪都能跑,這不比你們獸峰人擠獸來得強?”


    “我說你!”藍衫青年擼袖叉腰,“別盯著什麽性格都是你們劍修的好苗子!我還說這丫頭一看就喜歡和靈獸打交道呢!”


    “嘿!林師姐,咱們掌門師伯可說了,今年有個崽是咱師尊命中注定的關門弟子呢!”金發修士一揚腦袋,抬著下巴蛄蛹過去,“掌門師弟,你說,掌門師伯是不是特地跟你講的!”


    坐在中央高背椅上的玄袍青年捂住了臉,不予迴答。


    藍衫林師姐也看向玄袍青年:“是啊掌門師弟,師伯什麽時候來?我記得她說過要親自過來把霰雪師叔的弟子給人帶過去的。”


    玄袍青年攤了攤手:“師尊如今應該在道淵城呢,最快也要明天。你們也別著急,這屆弟子全部通過通天道至少要三天時間,早著。”


    “這可不興等啊掌門師弟!”金發修士笑眯眯的,臉上一點不見著急,“萬一咱們看上的好苗子給別的宗門騙去了呢?要我說,還是趁早把我小師妹叫上來才是上上策!”


    玄袍青年無奈道:“悟因師兄,我已經當掌門百年了。”


    悟因哎呀兩聲:“那沒辦法,誰叫我看著你長大呢。”他拍拍玄袍青年的腦袋,“林師姐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呢!是不是啊敬林?”他又扭頭去逗師姐去了。


    林師姐拍了他一巴掌:“但我比你大。”


    玄袍青年又道:“對了悟因師兄,霰雪師叔還在閉關嗎?”


    “沒有。”悟因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三個月前就出關了,迴了一趟家,又被寧家不成器的後輩氣了迴來,撂下一句‘再管寧家我是狗’這個意思的話,鑽洞府裏自閉了。”


    “……”玄袍青年歎氣,“你就仗著鳴嵐師兄不在這沒人打得過你。”


    悟因給自己灌了壺茶:“就是師兄在我也不怕!符修無所畏懼!”


    林師姐踹了他屁股底下的椅子一腳:“這時候不說自己是劍修啦?”


    悟因哼哼兩聲,指著正中間的光幕嚷嚷:“哎哎!師弟師姐你們快看!又有人出來了!”他絕口不提劍修符修的事,他們劍修能屈能伸極了,更何況他也不是劍純,那就更能屈能伸了,這種一個不好就會招來師姐腦瓜崩的事,能不提就不提。


    敬林與玄袍青年浮冥也配合著將視線落在那光幕上,不再說有關於“悟因真人會不會被打”這件事。


    ·


    葉惜算是第一批踏上通天道的一員。她是自己走來的,好在她生活的枎夢城離雲天廣場並不遠,即使是以她稀薄的體力也能趕在一個月內抵達,她還特地提前了幾天出發,在子時前一刻踩上了通天道入口處。


    下一秒,身後靈舟帶著清冷的風落下,舟上陸續走下青衣羅翠的少年男女,那些少年在看見她的瞬間,借著登記處瑩潤的燈火微光看清了她滿身狼狽,錦衣玉食的少爺小姐們眼中紛紛露出憐憫與不忍。


    一翠裙少年攜姐妹上前一步,溫聲問詢:“你好,我想問問,你……”


    葉惜不等她問完,便冷聲打斷:“收起你的憐憫心,大小姐,我不需要。”


    夜間風聲獵獵,確實是冷的,但她早就習慣了。


    那翠裙小姐微微一愣,麵上帶了些許無措與羞惱,她身邊月白冷色長裙的姐妹張嘴正要嗬斥,卻被那小姐抬手製止。小姐扯出一抹笑,溫聲對同伴道:“算啦算啦,看她這模樣,想來是來自那些不受教化之地,你就行行好,別和她計較啦。”


    月白長裙的姑娘憤憤道:“她都這麽無禮了你還這麽好聲好氣,我看你就是脾氣太好了,這才讓這些刁民踩到你頭上作威作福!”


    翠裙小姐輕笑著拉著小姐妹離開這裏,不再去管寒風中輕輕發著抖的乞兒:“好啦好啦,咱們畢竟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心裏有落差當然會這樣。再說,我看她可憐是我的事,她接不接受我的好意是她的事,她不接受,我便離開,好聚好散嘛!”


    葉惜一字不落地聽進耳中,兀自冷笑。


    所謂世家,不過如此,竟當真以為自己高人一等。


    大家都是來拜仙門的芸芸眾生,未來誰比誰高貴還猶未可知呢!


    葉惜瞥了一眼那小姐離開的方向,其他人見那小姐受癟,也不來自討沒趣,隻當自己沒瞧見那在寒風裏衣著單薄的可憐人,一個個尋找著相熟的同伴聚起來,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接下來可能會遇到的事。


    葉惜垂眸站在登記處那張小桌子前,桌後抱著手縮著身子的青袍修士輕闔著眼,似乎對方才的波動分毫未覺。


    子時一到,負責登記的這名弟子準時睜眼提筆,第一個記上了葉惜的名字。


    通天道或長或短,全看走這條路的人在心裏想的什麽。倘若他覺得這條路漫漫無邊際,那或許需要走上三天三夜,直到仙門手動關閉通天道為止才能出來;倘若他覺得這條路上該危機四伏,那他就會不斷遭遇莫名其妙的攻擊,即使事實上那些攻擊都是虛假的。


    如此種種,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這就是這條路上那一抹天道意識對即將踏上仙途的幼崽們最初的考驗。


    葉惜看著眼前的一片荒蕪,有些愣神。


    這絕非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塊土地,她自青樓楚館摸爬滾打著長大,雖看透了那些表麵風光的修士豪紳背地裏的陰暗醃臢,可她也從來不曾瞧見過這樣荒蕪死寂的地方,也不可能看見。縱使是這一路走來,沿途卻也都是青翠盎然的生機與熱鬧喧囂的人間。


    再者,她也沒對世界表示失望啊?


    想不通,葉惜決定先往前走。


    通天道後再無人入,這是一條隻有自己所在的路,長路遙遙無盡頭,滿目都是瘡痍的灰色,枯敗的死樹橫陳著枝幹,荒草零星,大地龜裂出漆黑的紋路,遙遠邊際是破碎的虛空,隱隱閃爍著雷電的裂痕。


    這不合理。


    在來之前,葉惜旁敲側擊身邊同樣追逐仙途的行人有關於這通天道的種種傳聞,有見到自己死去多年的親人的——葉惜因此以為自己會見到母親,她甚至想到了“母親”或許會勸說自己迴去,迴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有被迷陣困在其中不得解的,也有走著走著被通天道吐出去起點的,但從來沒有說是麵見一個自己從不曾見過的荒蕪景象的。


    誠然,據說通天道能夠窺探人心,調出其所認為的長路模樣,但葉惜確信自己從不曾想過這樣荒蕪的人間,母親天真純善,最常告訴她的就是世間美好,她知道世間美好是真的,險惡也是真的,但她從未想過荒蕪死寂。


    她來追尋仙道,是為了救人,是為了解救那些身不由己的可憐人,不是為了眼前的破敗與荒涼。


    這真的是通天道嗎?她沒走錯?


    應該沒錯,底下還有負責登記的弟子,自己可能搞錯地方,沒道理這些建立數千年的仙門也能搞錯。


    可是她的路為什麽會這樣?一路走來除了黃土還是黃土,偶爾一點別的顏色就是漆黑的死樹,是被烈火灼燒過後留下的殘骸,要麽就是灰白的枯草藤蔓,連一隻鳥雀——哪怕是掉落的羽毛——都沒有。


    不能吧?她的內心有這麽荒涼嗎?


    終於,眼前浮現一抹亮色。在道路盡頭,天地邊緣,一朵白色小花在輕輕搖曳,頂著唿嘯而過的風,搖搖欲墜,但終究沒有倒下。


    葉惜三兩步越過這朵白色小花,在穿過一層稀薄的膠狀物質之後,看到了廣闊的白玉平台,看到了四散的華服珠釵,也看到了斜靠在角落處的一抹豔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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