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沿著外頭是海藍色和橘色的瓦海,牆邊碧色的浪潮無人問津。溫熱的柔風揉動窗簾,把矗立在空墨水瓶的羽毛筆啄得嘎吱作響。


    沿著桌頭對岸的木板床,象牙色枕邊的少年,在陽光敲到他眼皮底下的時候,尚未在睡意朦朧中掙脫開來,直到桌麵上,從望無邊際的橡木色,抓住一片花白的帳幕,遲疑十幾秒後黝黑的箭矢戳破了困意,沿著洛士那字母l,他惆悵許久,坐落在床邊熏起的悶氣都快發白霧了。


    “這遲到怎麽非得今日找上我。早知道昨天就不該寫日記。”他抽起大衣就蹬到樓梯間去。


    桌上的日記本,被潦塗一筆波浪線所標記——拉特利耶,這正是這個棕發少年的小名。他活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鎮,在王都附近,能在玻璃侖斯大道往南方向的小路,路口交匯處的破路牌上,找到這個鎮的名:潘諾,也難怪,在鮮花附近的雜草的確很不起眼。


    少年連忙去刷牙洗臉,把衣服抹上就去到霍鬆先生的家裏去學算術。臨行前還不忘和母親道一聲:“願家裏每天都能向您一般可愛,也願你日安。”


    她將瓦罐放下,雙手放在腹部,微笑著迴應:“日安,即便是遲到也不要垂頭喪氣,我的兒子,誠懇認錯是不會受太大苦頭的。”


    門外的光景,堆砌著不大亮眼的樓房,位於佩尼蘿下轄的小鎮,卵石路都比其他市鎮上要整齊寬廣,偶爾還有些泥汙染在角落縫隙,它們躍躍欲試,隨時能夠襲擊倒在路邊行人的衣襟和腿腳邊。


    在路上偶爾能見到石青色的舊磚房,是以前舊時一些貴族或騎士的宅邸,高聳的屋脊和尖塔在鎮上異常起眼,平常是沒什麽人住的,估計他們都搬到佩尼蘿第四區。為了填補磚縫,青苔雜蘚主動請纓,隨時恭候它們的到來,鴉雀充當宅邸的看哨。


    除了這些,還有在夏日不大清涼的微風,帶動著每戶陽台上的綠色寵兒,積雲安坐在足夠能讓太陽舒展懶腰的空隙處,風鈴和蝴蝶蘭點頭哈腰,望著慵懶的藤蔓在氣流的折騰下不為所動,石柱和鐵柵欄對其一眼望空,好像還有種蔑視。


    風打算和拉特利耶較勁,將他的頭發向後拖拽,如同蘆葦蕩般隨風狂抖。少年並不屈從,追逐著流離在空中的枯葉,那是往先生家的方向而行,無論如何,如果再遲疑的話,自己恐怕就不是挨板子這麽簡單了。


    他嫻熟地轉彎,奔襲向鎮上主幹道,往鎮北邊的方向。也顧不上踉蹌,隻管一路去,恨不得浮在離鞋麵一根發絲厚的空,趕得比馬車還要快。不知不覺,他以為自己是蜂鳥,似乎要用目光抓住轉角的一棟,炭灰色瓦磚搭在上麵煙囪的一撮。


    他憑什麽就覺得自己是行道上唯一的蜂鳥呢?拉特利耶感覺除了內心的嗆熱和緊促,卻又不知覺地感到爽快。一陣烈風擾了他的視線,斜步跨上行人道,如果這時候還沒有什麽不對勁的——除了離他二十來步的少女,走路居然可以一點也沒吱聲。雙手攥著裙腹的絲綢,來迴揉捏。


    在路燈杆垂懸而下的蝴蝶,正巧停在試圖抓住它們的左手食指上。“這樣啊,你們也很好,可我還要去別處,就請你們先挪步啦。”


    她也許不是蜂鳥,可以是更大束的藍色雛菊,準確來說,是包裹著藍色絲綢和黃色絲帶的雛菊叢,迎著枯葉的方向飄動,站在半空中能融入雲景的小姐,思緒正當緩下來,她盡量控製住自己不要喘氣,周邊的事物對她來說像是隨時會竄出的老鼠般恐怖。


    她喃喃道:“風好大哦.......”看著遠去的小家夥,正要踏進一步,還沒留意遠處的唿喊。


    “快讓一下!”麵對這個呆滯的女孩,他正要刹歩,結果腳剛老實,大家的額頭卻敲打對方,都慣著自己摔個臉朝天。隔壁的路人看到的是:當鮮花的莖葉被蜜蜂撞中,它們也會隨之彈迴另一邊。


    小姐喘大氣,咳嗽幾聲,差點連舌頭也吐出來,手腕全磨出血,不斷抖動著本來就快散架的身體,臉色稍微紅潤點之後,才扶著路燈站起,另一手搭在裙撐麵上。


    拉特利耶勉力站起,卻暫時分不清楚方向,腳故意給他使絆子,差點衝到路中間。棕發少年迴過神來,他望向不太清醒的小姐,即驚愕又羞愧,又不知道哪來的一刹那念想,使他脫口而出:“娃娃?”


    兩人一眼打量對方,臉頰也染上淡月季色的光彩,火藥味尚未蔓延的時候,居然都覺得眼前的少女、少女是如此令人悅心。


    疼痛讓他們記起今日的芥蒂,像是今天在他們手上落下的血痂,不算明顯,足以點燃一肚子火。


    少女拍打著自己的天藍色裙子,手不時發顫,腳邊的褶皺鑲滿了黑褐色泥土,指甲縫裏也藏匿不少,肩膀上的淺棕色頭發也在碰撞中亂成一團,活像個用了很久的拖把。


    她不忿卻又維持著自己的矜持,稍微大聲地叫罵道:“先生若不是沒長眼睛,想必我的裙子也不會作烏雲狀了,可真祝你日安呢!”


    “對不起,小姐我趕著有事情去做,把你撞到了,真不好意思。”拉特利耶大喘一口氣,深鞠一躬,撒腿就跑。


    “你叫什麽……名字……”望著狼狽的身影,得不到迴複,是不願意得到的。她從腹部的口袋中抽出手帕,手不自覺地發抖,又看向周圍的人群,即便沒幾個人在意,倒不如說瞥兩眼就走,趕著工作之餘再拷些談資也不算損失。


    小姐垂著頭,臉也發燙,自覺有失儀態就更為羞怒,磨牙嘟囔著:“沒教養的家夥不值得我在意。”


    站在路燈旁呆滯著唿氣,鞋卻快磨平並發出不詼諧的吱嘎聲。若不是在晚上,被誤以為是藍色幽靈的她就直接闖進燈柱旁的鍾表店裏去。


    它的裝潢塗色和小姐的衣服著色頗為相襯,更為淺色的藍,就快與奶色融為一體,這和別的店麵都是棕褐色的上蠟木板不盡相同。除了掛在門邊的掛牌,橡木製的小牌匾,上麵刻著的白字卻又十多年的沉澱,從坑窪不平的紋路彰顯出歲月的痕跡。


    “時光之旅”——頗為有趣的店名。


    “爸爸,在我眼前沒有什麽事情能夠比這更為火光,我……”女孩打開門,抵住門框咳嗽。


    “我的娜莎小姐,有誰礙著你了嗎?”她的父親那個時候正在組裝新的懷表,帶著單片眼鏡細心地把手中的鑷子夾住的齒輪給裝上去。


    一身素白色的上襯衣,領口和袖邊的褶皺如同湍流之末,勢亂實齊,手有些銅臭味,掌心紋路略有粗糙。簡單撂撥手指,就能篩選出對凹槽的零件,裝到正合適的部位上,這樣,又一個能感知時間的裝置誕生了。


    女兒的話語逃不出他耳邊,心也同樣如此。


    “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野蠻人,就是一個過度活躍的野豬,拜他所賜,我裙子不僅染塵,自己獨自逛街的樂趣也被丟到下水溝。”


    她的委屈全寫在即將兜不住的眼淚上,坐在凳子上看著他的爸爸把那些零件給裝好,不一會,水藍色的雙眸又變得爽朗起來,連同著略有活力的唇線,讓一旁的帕洛斯長舒一口氣。


    娜莎小姐的脾氣哪這麽容易能放得下,她不斷地梳理自己的頭發,奶茶涓流遂流入天藍色的平原,貝殼白色的花褶就坐落在它們的左右,除了那張吹彈可破的臉,待到她拋去較勁的念頭,就更誘人憐愛了。


    (假如娜莎的憤怒能夠持之以恆的話,對於這事物的本身都足夠勵誌了。)


    她不自覺地將聲線收起,可總有股咽不下的感覺,直發牢騷:“要是下次我再看見他一定讓他給我好好道歉。”


    “大小姐的身體應該沒有大礙吧?”帕洛斯拿出右邊櫃子底下的藥箱,娜莎湊過去,得到父親的迴應——撫摸前額的頭發。“有父親在,我怎麽會有事呢?”她舉起左臂手肘擦傷的痕跡不算密集,指著說:“除了這裏,就沒有啦。”


    混著薰衣草味的藥液蓋住手肘,娜莎向父親展露出無邪的微笑,沉浸在它和雛菊的花海之中,可一想到今日的窘境,又大失心氣,歎氣道:“敢直撞我的人,若是他不能給我一個清晰的答複,那麽也許要訴諸於憲警局去。”


    他把藥箱放迴去後,又拿出藏匿在地板下的盒子,邊緣上的銅色花瓣與水浪很細致,就連每一個泡沫也清晰可見,盒子隻有兩個手掌大小,帕洛斯再趁著空暇的時間,向女兒說:“可我覺得,能不顧情況地直撞貴族,也許有所苦衷,即便他這種做法很無禮,可愛的女兒啊,能試著寬恕他嗎?”


    她拿起角落一邊的書籍,抹去塵灰,拿起手帕掩蓋嘴鼻打個噴嚏,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思緒許久,拋出一句:“不一定,他的態度我不接受,至少……嗯,至少我得見他,這個毛頭小子我總得數落他一番不可!”


    好不容易終於來到霍鬆先生家裏,這個時候已經是過了將近半小時,門板發出的迴音得不到招待,這棕毛小子就知道一定要遭殃。


    “拉特利耶,你遲到了。嗯?你一向不是這樣,怎麽今天換了個作風啊?”霍鬆先生看著他,露出了不太滿意的笑容。


    “先生,這倒黴事我沒法說清楚。”拉特利耶很不情願的抬起自己雙手準備挨板子。


    弗特抽出教鞭,往手上就是來兩道印,打得他直磨著牙子,臉色也不太好看。


    “現在快點去坐在你的位子上去把板上的題目算出來。”弗特對著他說道。


    拉特利耶灰溜溜的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去算著這些數來,也管不著剛剛撞倒的小姐,麵前的數學更像是離弦之箭。


    對於他來說,其實不過是餐前小菜,咀嚼一會就能咽下消化的事情。當時在拉特利耶的學習範疇裏,這種簡單的解方程 aphépate-suméthe),弗蘭格亞人俗稱“估字母” susly aphépate),當然是對於他們年紀尚小的人才容易理解的讀法。


    他把這些方程很快就算完了,這個時候坐在他旁邊的莫林悄悄發話:”你這機靈鬼,可不像樣,到底出啥事了?”


    “我就……就睡懵了,還在路上撞到……”拉特利耶背後一涼,瞧著剛好才捎了一句給莫林,試圖防過先生的耳線,左右晃頭掃視一番才覺得沒有危險。


    他咽了口水,嘴唇剛想著要嗡嗡動,歲月沒能阻礙弗特的視聽,人已經背著他伺機而動,教鞭正杵在他的板子上。


    “拉特利耶你在說什麽?”教書先生的警告如箭矢般戳到拉特利耶的耳根。


    “沒有。”他的頭稍微抖抖,證明自己的無辜,隻要霍鬆先生不發覺的話。


    “沒有就好,不要幫人家做題,你這滑頭,今天怎麽不太熟悉了?”先生臉色嚴肅,又握著教鞭擦拭。“心裏麵要是有鬱著的事情,不妨之後再說。”


    他額頭上出了很多汗,比剛才還好些,沒喘大口氣,又拿出已經作答的板子,白歰的粉痕堆砌在黑漆樺樹板子上,沒有一絲差錯,如果說有什麽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步驟簡略,以及他留下的汗水,模糊了粉字的一角。拉特利耶略加搖頭說:“沒,先生,這些題都挺好做的,我沒事,可能昨天著涼,就睡糊塗了。我一看表,曉得已經過了一刻鍾,可不敢再耽誤,也知道那棍子是規矩,我是心領有愧的。”


    霍鬆的眼神變得不再覺得令人紮到背,肯定地點頭。“這樣,嗯,我可放心了。”


    拉特利耶半天沒說出幾句話,他站在莫林身邊很多時候僅僅展現笑意,早上的事情實在是沒法說,這還是因為他那張大嘴巴,感覺就能穿牆如魚,第二天估計玻璃侖斯宮外麵的森林貓頭鷹都能知道。


    對於他的同學來說,似乎一切如常。因為很多時候,他隻是作為旁聽,很多時候,拉特利耶看起來都太靦腆,不過正是這個棕發少年,卻很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新玩法,每逢午飯之後,還留著小歇時間,大家就會圍在他身旁玩“堆石橋”,亦或者“排兵布陣”,要麽就玩洛洲象棋或者小錫兵。


    局勢對他有利之際,拉特利耶頭一次楞在棋盤邊,不安和恐懼,以及那張無法拒絕的可愛麵容,聽到夥伴的催促,由不得從凳子上彈踢,大喊一聲:“難不成我今天真這麽倒黴?”


    “可你看看,我快無路可走了。”安東尼搖搖頭,先生的兒子,也沒見過他說這麽奇怪的話。“那麽我認輸,可他卻沒法再這樣下去。”


    大家散去之際,莫林和安東尼站在他身旁,一言不發,卻也不好開口。除了抱著手上的教案書,也隻能兩眉緊蹙。


    這並不能怪他,學者們也在抱怨,舊帝政時期的人們想必聰慧過人,他們總是要深思熟慮才能說出一番話來,富有哲理還要保持語法正確,因為珀裏尼士語足足有6種常用動詞曲折變位,六種語序,十二種時態,還不包括更高階的文學闡述。


    在整個下午,拉特利耶不盡力地擺出老年態,揮寫一筆潦草字,字母東歪西倒,就像是抗議壓在身上的每一擔壓力,牆上近窗邊位置,略有鏽蝕的鉤子上,掛著先生的淺褐色馬甲,淺黃色馬褲,沒有一點花飾,和拉特利耶的生活顯得一樣單調。


    珀裏尼士語真正能夠在拉特利耶眼裏,綻放璀璨的光芒,並不是言之鑿鑿的元老院辯論辭藻、或者能在大雅之堂吟誦出花藤來的詩句,帝國遭不住兵戈的變亂,能夠承載這段記憶的,恐怕就隻有在那些碎裂的大理石柱之中,以及口筆相傳的史書史詩上。


    無論如何,染血的史詩總比冰冷的文字更能彰顯它本身的意義,激勵著無數懵懂的少年們緊握住有流蘇的亞麻製象征,它代表前進。


    比起數字,這位教書先生更享受於口述史書的滄桑,那種沉澱感跟隨著書香味一並溢出,帶著略有沙啞的聲音,卻顯得鏗鏘有力。他訴說道:“威瓦斯盧的至高王——阿斯比靈托厄召集了三萬五千人,而在鷹旗下的“彰顯者”,皇帝亞曆山大,二萬七千人能征善戰的戰士們,也在眺望著他們渴望要征服的地方。


    “因為夏日,灼熱並沒有打消他們的戰意,卻隨著各自的信念而愈發膨脹,一方麵,阿斯比靈托厄,他號召族人、朋友,與其站在同陣線上的人們,高舉手中的騰旗,期待靈能祝福他們趕走來犯的敵人。


    “而亞曆山大,這位年輕的將領,拯救費慕洛斯因於常年內戰的人,洛森珀戈因的征服者,以包容和秩序下的榮光,要以劍刃和文筆傳播他的理念,他的戰士們高舉身邊的鷹旗,太陽光的照射照著每個團的鷹旗異常閃耀。”


    “先生,若是如此,誰會是正義的一方呢?是獲勝的一方,還是......”拉特利耶身子坐的很直,怕是要與石碑比個高低,能支撐起腰身的,是好奇心。


    “看來數學和語言,不如戰記要能吸引你啊。”弗特很是高興,樂嗬著翻開下一頁。當他迴過神來,在這個問題上,他猶豫了,又眉頭緊皺,他的兩根手指不停地戳打著桌麵,這位教書先生年輕的時候,算是當時著名的小道商人,至於為什麽稱唿他“小道”,據說和他做的買賣一樣不為人所知,聽別人說,他是個很出色的說客,遊走在行會之間。


    “正義的一方——它的理念,不會因一時的挫敗而消亡,即便是付出生命的代價甚至化為餘燼,它依然存在。它殺不死,也不能被消滅。”他說得很慢,比剛才說得稍微大聲一些,盯著拉特利耶和陪在他身邊的莫林,又囑咐道:“如果你們有注意聽,請用餘下的時間去求證它吧。”


    “這是答案嗎?”拉特利耶更加靠近前台。“那麽阿斯比靈托厄和皇帝亞曆山大......”


    “你先聽先生說完嘛,他們所奮戰的結果已經成為過去的事情。”莫林拽著拉特利耶的衣袖說。


    霍鬆先生捏起下一頁,說:“別急,我接下來給你慢慢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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