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吾不知道自己這幾天是怎麽過來的。他所屬的百越先鋒被齊軍俘虜之後,幾乎日夜被鞭撻取樂。他們鄙視百越人,南蠻族。他們視百越人為下等民族,不知規矩為何物,不知仁義廉恥為何物。但他們依然做著更加野蠻的事情,比如日夜折磨可憐的青蓮。


    青蓮幾乎被折磨的不成人樣了。她本是百越的聖女,高貴不可方物。但淪為俘虜之後,當著幾十名俘虜的麵,她被無休止的著。起先她還有力氣咒罵,到了後來微弱的隻剩絲絲呻吟聲,再到了後來幾乎生息全無,唯有眼珠子間或一輪,表明還活著。她的臉雪白如紙,頭發也被齊兵用匕首割的雜亂無章,除了臉龐完整,身上幾乎全是傷痕血跡。


    “百越果然是出水果的地方,連女人都這麽香甜。”


    “聽說那邊的人都是整天赤著身子在街上走動的,性起了,就在街上亂搞一通。”


    “那不是跟狗一樣了麽?”


    “是啊,本身就是豬狗一樣的民類。”


    士兵們說的熱血沸騰,好像恨不得插翅飛到百越,親身見識一下,幹青蓮的時候也愈發的用力,用盡全身的力,就像是在戰場上要殺死敵人,或是像私塾的老師一樣,要將他們知道的規矩深深的刻在青蓮的身上。


    重吾在最開始就出聲了,他企圖用自己的身份打斷他們,說服他們:“我是周朝的太子重吾!放了我!放了他們!”


    眾人像發現了怪物一樣圍攏他,“如果你是太子,那我就是那個把異族當寵物養的周皇了,傳說那異族驚人的美麗,是不是真的呢?”


    ”我的確是皇子。”聽重吾說的慎重,軍士還是通知了主事的人,還有齊王。


    “除掉他的麵具。”齊王說道。


    但麵具卻是很不容易摘下來,幾個士兵笨手笨腳的拉扯著他的青銅麵具,力量之大使重吾劇痛中帶著頭昏惡心,然而麵具還是沒有摘下來。然後一個術士模樣的人走過來,用那雙青筋隆起的枯槁的手在麵具上敲敲打打,半晌道:“這麵具是嵌進肉裏去了。像是用了什麽奇特的藥草,整個麵具已腐蝕掉了皮肉,摘不下來了。倒是刮掉麵皮肉,也能除的下來,但。。。”他止住話頭,用怪異的眼光看著重吾。重吾怎麽能不明白他的意思,除掉皮肉,長不迴來,即便長的迴來,那張臉也不是常人的臉了吧。


    他一陣心悸。迴想起當日青蓮給他戴著詭異的麵具時,原是已經用草藥浸過了。青銅麵具觸之冰冷,像是自己整張臉埋在了雪地裏,有著金屬味道和鮮血味道的雪地。他不由一陣怒火攻心。


    他向著癱軟的青蓮怒喊道:“為何?為何你要這樣做?”


    他看到神情迷亂的青蓮呢喃道:“因為你很特別,太特別了,我想,隻有你做我的人就夠了,不想讓別人識得你,記掛著你。”


    然後青蓮昏迷過去。重吾卻來不及感到苦澀或是憤怒或是悲哀,他便被人捧住了頭部細細查詳。


    齊王正盯著他的眼睛看。然後又拉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後齊王稱讚道:“這麵具做工真是精巧,你們看這下巴都是活動的,他吃食是一點不會妨礙的。”他接著說道,“是這個女人給你安上的嗎?”


    “是的。”重吾猶豫了一下。這個舉動讓齊王愈發好奇起來,他說道:“你剛才是為她求情的,為這個毀了自己容貌的人求情,是這樣的嗎?”


    “是的。”重吾看了一眼昏迷的青蓮,他本能的答道:“放了她吧。我是皇太子重吾。她們隻是無名小卒。”


    齊王及其隨從難以置信的麵麵相顧,“你真的是皇太子重吾?”


    “是的,如假包換。”


    “怎麽證明呢?”


    這話難道了重吾。怎麽證明自己是皇太子呢?他身上沒有任何的印記,信件,信物,來證明自己便是那萬惡的周皇的子嗣。他的整個逃亡旅程,他都在唾棄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不幸的,還有誰會比自己更加不幸呢?自己的親生父親要殺死自己,自己還背負著弑母的莫須有的罪名,還有什麽人比自己更孤獨呢?自己的親隨被百越的人殺死,而自己的麵容被毀了,沒有人再識得自己,說到底,自己恐怕連尋常人的資格都沒有了。


    但他的麵容被毀,這忽然的讓他有了一種解脫感。他不再是那張臉了,不再是皇子,如果他現在站在自己的父親麵前,恐怕他也認不出來了吧。他便莫名的感到一種自由。也許這不是一件壞事。


    然而迫在眉捷的是,他現在卻不得不證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所厭惡的身份。皇太子。


    “我知道周宮的樣子,任何一條道路。我是在裏麵長大的。我認得三公,認得裏麵的宮女,伺奴,隻要查證一下,便知道我句句屬實了。”


    齊王的一個謀士樣的隨從便細細問起來,而且還使了一詐,“我聽聞莊公的大公子是皇太子的伴讀,他才思敏捷,是不是真的?”


    “莊公沒有任何子嗣。”重吾淡然道。那人慎重的看了下重吾,便返身跟齊王耳語。


    然後齊王便道:“看來古先生的信是對的,皇太子果然是到了鳳來,也真讓我們碰上了。”


    “但他這個樣子,有誰會相信他是皇太子呢?就是真的,也變成假的了。”那謀士歎息了一聲。


    “趙先生,你的意思是此子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嗎?”齊王退迴到一個隱蔽的角落,跟謀士趙誼商議起來。


    “要我看,此人不管真假,我們都應該當作是真的。我們需要一麵旗幟,一個借口,僅此而已。他的麵容被毀,旁人更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隻要齊王你承認他是皇太子重吾,他便是了。”


    “但他這個樣子,天下人會承認一個假麵人做他們的王嗎?”齊王皺著眉頭道。


    “齊王您是想讓天下人承認好呢,還是不承認好呢?”趙誼微笑著看著齊王,齊王立刻恍然大悟,“是啊,差點忘了初心。”


    齊王返迴到重吾身邊,親手給他鬆綁,道:“如果你真的是你所稱的皇太子重吾,那就請寬恕我的罪過。但你有所求,臣下也將盡量滿足你。”


    重吾揉了一下酸麻的手臂,“把他們也放了吧。”


    “但他們是叛軍,是百越的叛軍。本王來這裏的目的,也就是打擊叛軍,匡扶周室。”齊王義正言辭道。


    重吾皺了一下眉頭,道:“那把她給放了吧。”他頓了一下,心裏明白齊王說的戰爭法則,哪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將敵人放掉呢,換位想一下,恐怕齊軍的人落在百越人的手裏,也是要殺要剮要祭天的。於是他又補了一句,“她是我的人。”


    齊王便曖昧的笑起來,他吩咐了兩名女侍將青蓮扶到靜室去清理梳洗,然後對重吾說道:“對仇敵以寬恕之心相報,太子真的是聖賢之人了。太子還有其他要求麽?”


    “沒了。”重吾看著那暗淡幽深的江麵,日頭早被雲朵層層疊疊的包攏住,放不出一點光來,他靜靜地感覺到那船身在波瀾間輕微的搖晃,忽的想起嬰兒時母親輕抱自己的情形,當然這種感覺模糊極了,他不相信那個時候就能記事了,或者,是看到別的母親時自己幻想起來的吧,他心底微微輕歎,“沒了。”


    “什麽都不要了麽?”齊王疑惑的問道。


    “如果有可能,做個樸實的農戶,漁民,或者,做個馬童也不錯的。”重吾苦笑著說,“我這個皇太子,什麽也不想要。”


    “你明白自己的身份有多麽尊貴麽?”齊王又道,他的話語充滿了驚訝。


    “太尊貴了,無數的人想要我的命。”重吾斜睨了一眼齊王,”太尊貴了,尊貴到有時候自己都不識得自己的影子。”


    “太子說笑了。從今日起,你便是北齊國的主人。凡你所令,北齊國萬民無所不從。”齊王鞠躬作禮。


    。。。。。


    齊王將重吾安置在靜室休憩。趙誼看到齊王疑慮重重的樣子,便上前問道:“大王有何憂慮嗎?”


    “這重吾是真的無欲無求?還是假裝的呢?若是假裝也就罷了,總有應付的辦法。但若是他真的索求無物,那怎麽控製他呢?”


    “大王不是做的很好嗎?”


    “何解?”


    “大王不是給了他絕對的權力和地位嗎,時間長了,權力足夠把他改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趙誼說道。


    齊王鬆了一下眉頭,“是啊,我倒是忘了。這重吾雖然是皇子,但恐怕沒像樣的當過一天皇子吧。有那樣的父親,每天過的定是如履薄冰了,又怎麽知道權力是如何的甜美呢?又怎麽知道統治是怎麽一迴事呢,看來本王是多慮了。”他曬然一笑。


    趙誼接言道:“嚐過權力的甜頭的人,就像嗜血的蒼蠅,怎麽趕都趕不掉的。”他看到齊王眼中射出的冷光,自知失言,馬上迴補道:“唯有真正的君上,天賜的君上,才可以駕奴權力,做權力的主人。”


    。。。。。


    入夜時分,重吾在靜室見到了青蓮。她看上去憔悴不堪,但還算是恢複了幾分精神,看向重吾的眼裏,也有了幾分神采。她本不是俗女,雖經曆大難,她依然沒有崩垮。這使重吾納悶,是什麽東西支撐住了她那嬌弱如花的身軀?信念?親情?還是做聖女的榮耀?


    他終究沒有問這些。這些東西與他無關。實際上青蓮也與他無關,雖然青蓮是殺死自己隨從的人,是毀掉自己容貌的人,但他一點也不恨她。他沉思良久,始終不知曉自己為何恨不起她來,是那幾夜的纏綿柔情麽?還是他心底的善良本性?還是說,他已經什麽都不在意了,就好像是心裏多了一個黑洞,空空的黑洞,正在慢慢擴張的黑洞,總有一天,這虛無的黑洞將占據他整個的身心,如同他的青銅麵具所代言的那樣,他將在無名的自由中,寂滅於無名。


    青蓮先開的口:“為何救我?我對你可一點善意都沒有過。而且,你救過我不止一次了。”她秒目久久停留在那張青銅麵具上,慢慢的向重吾靠近,然而重吾輕輕的躲過了她。


    “跟你講一個故事吧。我父親身邊的一個侍女,本來也被父親所寵幸,一次酒醉時,失手將酒灑在了父皇身上。”重吾低沉著聲音道:“然後父皇便大怒起來,要殺了她。母親好生勸阻,終於說服了父皇,當日饒過了那侍女。”


    重吾像抓癢一樣在麵具上撓了幾下,又道:“但第二日,父皇還是殺了她。沒有別的借口,隻是厭倦了。”


    青蓮聞言,像是理解了重吾,道:“你救我是為了證明你自己不是父皇那樣的暴虐之人吧。或許,你終究是繼承了你母親的心地秉性,”她幽幽歎了口氣,“我終究是沒有看錯的,你確是特別,在這個世界,你這樣的人太稀有了,比異族還稀罕呢。”


    重吾用冷漠的眼神看了青蓮一眼,“我這樣做的原因,隻是為了能夠記住母親,母親也會這樣做的。我這樣做了,母親在我的心中便留多一天。”


    。。。。


    接下來的日子,重吾一直待在船上。齊王和他的親信討論了幾次,終究沒有對鳳來發起進攻。然而震驚人心的消息順著風兒就到來了,周皇被火焚了。


    齊王開始與親隨是喜形於色的,天將喜訊。然而看到信件的署尾,不由的氣憤起來,他將木桌捶的震天階的響:“這雍王,還真厚顏無恥,自封起周皇來了,盡然讓我們封王都去參拜,荒謬至極!”


    趙誼安撫道:“這是意料之中的,雍王的後盾是他的兒子晉王。晉王精明能幹,將晉國治理的很好,連那幾個北族部落都安撫下來了,端的是厲害。國內百姓也尊崇的緊,怕是動他不得了。”


    “那我們怎麽辦?將那王座拱手相讓嗎?”齊王惱怒道。


    “他稱他的皇,我們有我們的皇。”趙誼對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燃燒的孤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蛻皮的蛇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蛻皮的蛇仙並收藏燃燒的孤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