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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媽媽吃了茶,作辭迴去了。李嬸丟了湘雲,問起寶琴兄妹兩個的婚事,聽來一驚二喜——驚的是吳府爭婚,喜的是薛蝌改了誓,迎親在邇。金桂在和尤氏說話兒,李紋在一旁聽著,薛姨媽見了道:“紋姑娘也快了罷,我聽見講綺姑娘婚姻也動了。”


    李嬸坦陳:“賴家是要接。‘好事不在忙中起’,我心裏說這也太急了些,就推過去了。”薛姨媽點頭笑道:“綺姑娘是老親開新親,姊妹嫁兄弟,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門裏親香。”李嬸訕笑著還未答話,冷不防賈珍一頭走進來,唬的金桂躲避不迭,一進身撞在許氏身上,唬的一撤,退出屏風。


    賈珍悵然正有所失,再見金桂,不啻佛祖重現,姮娥再臨,隻見他:頭上盡是素白銀器,身穿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蛾眉曼睩,目騰光些,楚殿爭纖,最憐巫峽,漢宮競細,獨讓昭陽。


    金桂曾聽說賈珍最慣在女人身上做功夫,不知是怎樣人物,心下猜道,一雙星眼斜盼賈珍,兩情四目,不能定情。


    賈珍走了真魂,中了邪祟,一時警覺,扶額自笑道:“主文的相公急等寶兄弟,四下找不見他人,我想在這裏。聽見姨太太嬸子在這裏,白進來說一聲:招待不周,多多擔待。”薛姨媽李嬸都道:“一家子骨肉,何必說這兩家子的話?”


    代修老眼看見寶玉走筆在題挽聯,拄拐走來道:“非寶玉,料不能稱老太太心意。”眾人唯唯,代修嗽一聲道:“我老了,別嗔我倚老賣老,當著老嫂嫂魂靈的麵,這也並非多嘴。老太太一生,也算十全了,要說還有心事未了,也隻在寶玉身上。趁著老太太還在看著兒孫辦後事,七裏辦了大事豈不好?”半晌無人接話,代修把那鶴首拐一頓,轉向他處去了。


    各處供用俱按一品職例,靈牌疏上寫著“天朝誥授賈門史氏太夫人之靈位”,宣壇懸吊榜文,榜上兩邊鑲了黃紙,上書一聯雲:


    東極垂慈,仙識乘晨而超登紫府


    南丹赦罪,淨魄受煉以徑上朱陵


    殃榜當中大書:


    世襲榮國公塚婦,京營節度使賈門史氏太夫人之喪


    兩邊排著一副副挽聯,皆子孫敬挽。內中賈政的一副出自寶玉,餘者皆相公代擬。瞧這幾副是:


    長子赦:深恩未報慚為子;隱憾難消忝作人


    次子政:梅花一縷魂,出世冷挑香雪去;梨蕊三分白,離塵悲割紫雲來


    侄孫珍:慈竹風摧,鶴唳一時悲屬纊;西山日落,鳩扶隻影恨含飴


    邢夫人屬牛,亦在衝犯亡人之列,因此避在新開的黑油小門裏頭。想起什麽話,由費婆子王善保家的兩個輪番傳遞。


    命出無時,朝令夕改,鳳姐伸手不是,縮手也不是,一發作了難。滿心委屈無人可訴,趁著燒黃昏紙,在老祖宗靈前哭的不了。賈政夫婦自謂是次房,任由長房做主,目不視物,耳不聞聲,一心一計盡那人子的孝道。


    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慈慈收養恩,黛玉睹物思人,慟倒在碧紗櫥裏,俯伏在紅綾被上。一縷生魂趕上賈母,淚水漣漣,攀住了央告:“老祖宗,不要走。”


    賈母摩挲撫慰:“傻孩子,閻王叫我三更死,怎能耽擱到五更?我這一趟去見閻王爺,麵求閻王寬限,迴去好替你們兩個玉兒成親。你且迴去守著寶玉,叫我去的放些心。迴去罷,啊?缺什麽,盡管向你二舅舅要去——我有話在他那裏。”


    黛玉點頭答應,總歸不舍,踟躕之際,似聞忍泣之韻,聽來分明是寶玉口聲。心下著忙,千山萬水,把“寶玉”喚了無數。


    一時相見,執手相看了半日。替他拭淚時,問他何故悲啼若此,寶玉哽咽道:“妹妹去了,丟下我一個孤魂野鬼,活著還有什麽趣兒?”黛玉勸道:“老祖宗要我迴來陪你,我聽老祖宗的話,你也聽老祖宗的,咱們都迴去罷。”說時牽他迴來。


    黛玉夢魂歸竅,漫展星眸,朦朧見著寶玉埋在枕裏,悲悲戚戚,啜泣之聲一如夢中所聞,不覺也隨他抽噎起來。淚眼相望,二人恍若隔世,如在夢中。


    西府正派子孫通宵守靈,賈赦早已拘的魂不守舍,困的人仰馬翻。打嗬欠時,聽見一快四慢打了五聲槌子,心說天快亮了,隻聽更夫唿喊:“早睡早起,將養身體;早起早睡,精神百倍。”


    環琮兄弟輪番苦勸,賈赦半推半就,下去綠蟻齋小憩。合眼睡去,就見前方搖搖的走著一位美人,春花照水,倩影映溪。雖看不見麵目,單看這後身,窈窕有如嫣紅,翩躚又似鴛鴦。隻見他走走看看,擷花撲蝶,大有巫女行雲之風,宓妃邂逅之態。


    賈赦眼饞肚飽,由不得攆了上去。跟至這一處所在,但見荊棘遍布,虎嘯狼嚎。慌腳亂跑,卻叫一道黑溪攔住去路,並無舟橋可渡。正惶急,木筏一葉,翩然而至,撐篙的那翁揮斥道:“快休遲疑,作速迴頭要緊!”


    賈赦施禮啟問:“此係何處,道兄高姓?”那翁道:“此即迷津也,遙亙千裏,深不可測。此時隻吾真事隱一筏可渡,不受金帛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老兄心在迷關,渡身無益,作速迴頭,休再延誤!”賈赦還求買渡,忽覺背後風起,迴頭一看:一頭餓虎淩空啖來,一撲成擒。


    賈赦驚夢驟醒,心有餘悸,旋聽人報:“忠平侯率領太監並陰陽司的執事,勘溪溯源,就快到沁芳閘了!”賈赦驚疑:“他是嚴貴人父親,素日並無來往。是那個宮裏的太監,可曾問來?”


    報者不知,觸動賈赦之怒,喝他:“糊塗東西,也不看看誰是孝子!我這身穿的是什麽?還不去迴你二老爺!”賈政與聞,命人哨探,自出靈堂換了吉服,坐等侯爺駕臨,驚驚惶惶,汗出如漿。


    一時,賈璉喘籲籲來報:“虛驚一場,侯爺並沒有來,他兄弟一行人都已去了。忠平侯奏準嚴貴人省親,擇地建園,兼取各家之長,也避諸家之弊。孫紹祖薦的山子野,畫了圖樣子了,實地來堪風水建製,若與我們園子雷同,則須斟酌添改。”賈政愴然入室,換上孝服,重迴靈前。


    這四十九日,單請地藏庵水仙庵十八眾女尼在後樓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化諸魂;設一壇於正房大院,王一貼馬道婆等十三位全真道士坐壇打那解冤洗業醮。靈前有水月庵的十位尼姑,清虛觀的終了真人並留守玄真觀的虛穀道人等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


    嬌杏說他也是孫子媳婦,按七過來哭靈,一口一個“我親根的老太太”,“你要保佑兒孫發財發福,房房都一樣。”哭的江河水斷流,奄奄就剩一口氣。邢夫人誇他會哭,“哭發哭發,不哭不發,想要發應,就該跟他好生學學!”說了,吩咐留宿,就在李紈原來住的小院裏安頓了。


    鳳姐一心體麵老太太,雖有公婆挾私報複,處處為難,也未嚐動過退步抽身之念。李紈一則火眼未痊,二則寡婦失業的好說不好聽,也難執事見客,所以不大很出稻香村,仍以課子讀書為要,惜春那裏是職分所在,麵情塞責而已。寶釵不在探春跟前提點,就在黛玉身旁作伴,時常帶著香菱,往返於賈母上房與母親住處。


    這日孫守備迴京探母,語村得知,上那裏密獻剿匪之計以邀王寵去了。嬌杏獨自來了賈府,洗手預備靈前去哭發,但覺麵上作燒,想是杏花廯又犯了,對鏡自照,命丫鬟拿薔薇硝來敗毒。


    聽見後麵穿堂裏有人說話,窗外一望,見是寶姑娘走來。後頭跟的鶯兒是見過的,再一個雖也麵善,卻想不出那裏見過。正尋思,赫然見他眉心有顆胭脂記,嬌杏吃一大驚,失聲道:“難道是他!”


    丫鬟取了硝來,聽見了。一麵替他奶奶細細搽,一麵笑道:“奶奶才說‘他’,說的是誰?”嬌杏道:“說來話長,想來也沒這樣巧,想是我看花了。人像人,也是有的。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丫鬟笑道:“他叫香菱,原籍父母都不記得了,隻記得是從金陵,叫薛家買了帶上京的。”


    嬌杏暗自忖度:“這樣說,想不是他也難了。語村在金陵府任上斷的那樁人命官司,就是馮薛兩家爭婢,毆死馮淵。金陵地麵雖大,也難出兩件一樣的奇事。霍啟盡管是在蘇州丟的小姐英蓮,當中既有拐子,又有人牙子轉手,從姑蘇拐到金陵,蓄養成人,也不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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