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頓莫賀忍著劇烈的疼痛,一把奪下姝兒手裏的匕首,遠遠地扔在一邊。


    他的心痛,遠遠勝過傷口的疼痛。


    他心愛的女人,他一心想要白頭到老的女人,他想要全心全意嗬護的女人,在纏綿恩愛之後,親手,將一把匕首,刺進了他的胸膛。


    若不是他及時醒來,自己,已經命喪黃泉。


    他飛快地撕下一綹床幃,使勁地纏緊受傷的肩臂,心裏,在飛快地思考,該怎麽處理這件棘手的兇案。


    “為什麽?!”他嘶啞著嗓子,痛心地問。


    姝兒平靜地穿好衣服,臉上麵無表情:“你很明白是為什麽。你殺了我吧。”


    頓莫賀艱難地道:“你明知道,我不會殺了你。可是你竟然有害我之心!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姝兒冷冷地道:“你死了這份心吧。今生今世,我再不會和你有任何關係。”


    頓莫賀低聲道:“原來,昨晚一夜恩愛,全是為了殺我。”


    姝兒大聲道:“是。我恨你!我要殺了你報仇!”


    頓莫賀一瞬間心灰意冷,這麽多年的愛,抵不過一個恨字。


    “你殺了我吧。讓我一家黃泉相聚。”姝兒看也不看他。


    “我不會殺你。”頓莫賀酸澀地道:“我相信,你終有一天會原諒我。”


    姝兒冷笑:“癡心妄想!”


    頓莫賀緩緩下床:“這青鸞宮,我以後不會再來,除非有一天,你不再固執。”


    姝兒恨恨地道:“你想囚禁我終生?!你不如殺了我!”


    頓莫賀迴首,語氣緩慢,似乎在一瞬間蒼老許多:“那麽,你想去哪?”


    姝兒凝視著他,平靜地道:“送我出宮。”


    頓莫賀一震。她要走?去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不行!我不許你離開迴紇!”他斷然拒絕。


    姝兒絕望地道:“可是我不願再見你!我不願生活在這留有痛苦迴憶的地方!”


    頓莫賀長歎一聲:“離此三十裏,有一條河,河畔有幾間牧人遺下的草房。你要不嫌簡陋,就去那裏吧。我會派人照管你的衣食。”


    姝兒頓了一下,終於慢慢地道:“此生不相見。如此甚好。隻是,我卻不需要你的照管。任我自生自滅吧。”


    頓莫賀落下清淚:“你總是固執。”


    忍著劇痛,吩咐隨從:“迴正陽宮。”


    姝兒在身後大聲囑咐:“請善待葉公主!他是登裏唯一的骨血!她是個女孩,於你,沒有半分威脅!”


    葉公主,是崇徽所生,還不到一歲。


    頓莫賀心中一酸。她心中所想,隻有登裏的一切。


    他雖然死了,卻活在她的心中。


    二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一條不知名的小河邊,幾間簡陋的草屋,房前屋後,種滿青菜,庭院裏,幾隻小雞正在悠閑地覓食。籬笆圍牆上,爬滿了開得絢爛的花朵。


    無人知道,這裏住著的布衣女人,就是曾經風光無限寵慣六宮的姝夫人。


    對於姝兒而言,那些翻雲覆雨滿腹心機的宮闈歲月,已經連想都懶得去想了。


    十個月後的某日,茅屋裏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


    碧兒戀戀不舍地抱著一個粉琢玉砌的嬰兒,哀懇道:“夫人,可不可以,留下這個孩子?”


    姝兒淡淡地道:“不行!我不想看到任何有關頓莫賀的一切!”


    碧兒急切地道:“可是,他也是您的孩子。”


    姝兒決絕地道:“莫要多說。待會兒宮裏的人來了,就交給他帶走!一刻也不能多留!”


    碧兒一針見血:“您是怕自己狠不下心來?!”


    姝兒微微顰眉,歎道:“我也想不到,一夕之歡,竟會暗結珠胎。也是命中注定的冤孽,無法躲避。也好,有此子為伴,他也許稍慰寂寞。”


    碧兒道:“其實,可汗始終不能忘懷您。這些日子,他幾次遣人看望,都被您拒之門外。您也該體諒他一番苦心才是。總不能就這樣,孤獨終老。”


    姝兒微笑:“我會尋一個合適的人,把你嫁出去。”


    碧兒急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門外響起幾聲戰馬嘶鳴,緊接著,是一個男人熟悉的聲音:“姝兒,我可以進來嗎?”


    碧兒一驚:“可汗?”


    姝兒搖搖頭,道:“他來了。把孩子給他送去。”


    碧兒情急:“夫人,您可想清楚了。這孩子一送出去,就再也見不到了。”


    姝兒強忍眼淚:“快去!”


    門外頓莫賀的聲音格外興奮:“姝兒,你為我生了兒子,難道還不能證明,你還愛我?讓我進來,我們一家團聚,好不好?”


    言雖熱切,卻始終不敢跨越那道籬笆門。


    此生不相見。是她的意願。他還是不敢違拗。


    姝兒憤怒地道:“還不照我的話去做!”一行淚終於落下來。


    碧兒無奈地抱著孩子出門,隔著籬笆門,交給頓莫賀。


    “可汗,這是您的兒子。”碧兒怏怏不樂。


    頓莫賀欣喜地接過孩子,左看右看,愛不釋手。


    “我的兒子。爹已經給你取好了名字,就叫‘多邏斯’好不好?”


    頓莫賀激動地推開籬笆,就要進去。


    碧兒無奈地道:“可汗,您不能進去!”


    “為什麽?我要看看姝兒。我不信,她還是不肯見我。”頓莫賀亟不可待地道。


    碧兒道:“夫人讓我告訴您,您一旦跨越這道門,她立即就自盡。她說,和您,此生不相見。”


    頓莫賀呆呆地止住了腳步。表情極為痛苦。


    碧兒又道:“夫人說,紫霞夫人心地善良,由她撫育此子,她很是放心。她還說,永遠不要告訴他,他的親生母親是誰。從此後,他就是紫霞夫人的兒子。”


    頓莫賀抱著兒子,淚如雨下。


    連親生兒子也可以拋舍,她的恨,何其深刻。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那一夜,雖然她刺傷了他,可是,卻為他生下了兒子。


    多邏斯,這將是他頓莫賀的繼承人。


    三


    多邏斯八歲那年,大唐皇帝德宗為籠絡迴紇,因可汗無妻,以十四歲幼女鹹安公主,賜婚下嫁年近五十歲的頓莫賀為後,並賜封為智慧端正長壽孝順可敦。


    頓莫賀接見大唐欽差的時候,意外的發現,這個儀表端正的中年男人,很是麵熟。


    送親欽差微笑道:“可汗別來無恙?”


    頓莫賀努力地想:“大人好生麵善,何處見過?”


    欽差道:“下官褚慶福,這是第三次出使貴國。第一次,寧國公主和親,第二次,為英武可汗的喪事而來,隨便,接了寧國公主歸國。想不到,這次鹹安公主出嫁,又是下官的差事。”


    頓莫賀猛然想起,當年這個褚校尉,還曾令他大發醋意。


    “原來是故人駕到,失敬。”頓莫賀感慨地道。


    “二十年過去,可汗風采依然。”褚慶福微笑道。


    頓莫賀微微一怔,歎道:“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年了。我們都老了。褚大人,想必已經身居要職了吧。”


    褚慶福謙虛地道:“宦海沉浮,追名逐利而已。承陛下青眼有加,下官如今忝為兵部侍郎之職。”


    頓莫賀微笑道:“褚大人仕途順利,可喜可賀。”


    寒暄已畢,褚慶福道:“下官有件事,想要打聽一下,不知可汗可介意?”


    頓莫賀笑道:“大人不妨直說,本汗一定知無不言。”


    褚慶福躊躇許久,道:“許多年前,有位李姝夫人,她如今可好?”眼神中充滿期待。


    頓莫賀心裏一酸,有種同命相憐之感。誰說男人薄情?二十年過去了,他還是惦記在心。


    頓莫賀平靜地道:“她已經不在了。”


    褚慶福心裏有千種猜測,卻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迴答,驚異之下,“騰”的站起來,聲音顫抖道:“她,她不在了?她,她,”連說了幾個她,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頓莫賀黯然道:“她已經不在宮中居住了。”


    褚慶福心裏一鬆,緩緩坐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額頭,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頓莫賀看在眼裏,一絲妒意襲上心頭。


    “褚大人,仿佛很關心姝夫人?”頓莫賀意味深長地問道。


    褚慶福微笑道:“下官微末時,曾在榮王府做事,因此識得。隻是不知姝夫人因何出宮而居?”


    頓莫賀歎了口氣,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九年前,我殺了她的丈夫與兒子,她自此恨我入骨,始終不肯原諒我。一個人居住在荒郊野外,不肯見我一麵。”


    褚慶福心裏砰砰亂跳,如刀絞一般疼痛。


    這些年,姝兒,她經曆了怎樣的艱難。


    他穩了穩心神,緩緩道:“可汗,可不可以,容下官見她一麵。”


    頓莫賀眼也不眨地盯著褚慶福,看得他心虛。


    頓莫賀沉默許久,低低地道:“你去吧。我叫人給你帶路。”


    褚慶福感激地道:“多謝可汗。”


    褚慶福轉身欲去,頓莫賀忽然道:“大人留步。”


    褚慶福扭過臉:“可汗有何吩咐?”


    頓莫賀長歎一聲道:“你們漢人,講究葉落歸根。她已經三十六歲了。若是她願意隨你走,你就帶她走吧。強於留在此地,孤苦一生。”


    褚慶福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頓莫賀眼中隱隱有淚光:“也許,相較於我,她更願意選擇你。隻要她歡喜,我願意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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