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青蘿知道,那個看不見的魔手,再一次地,伸向了她。


    這碗雞湯,原本是要送給自己的,也就是說,小容是代替了自己。


    老夫人自然不會下手,沒有一個人會蠢到親自煮湯親自下藥,而且,老夫人也沒有這個動機。


    最大的嫌疑,是媛兒。


    可是昨夜,媛兒侍寢,直到日上三竿,南雲才從她屋裏走出,所以,不會是她,她沒有這個作案的時間。


    那麽,隻剩下一個人了。自己的妹妹,青鸞。


    沈青蘿很了解這個妹妹,為了自己的利益,她是做得出的。


    自己肚裏的孩子,隻有她不會歡喜。


    可是,老夫人親自煮湯,她是如何有機會靠近呢?


    老夫人不會給她機會。


    另一個解釋是,有人替她下手,趁人不備,伺機下了落胎藥。


    這個人,可能是任何人,包括廚娘在內,這個機會,可能是任何時候,包括送湯的路上。


    沈青蘿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你的對手,藏在人群之中,你不知道她是誰。


    而下一次,不會有第二個小容來為你喝雞湯。


    沈青蘿雙手護住了隆起的腹部,心裏充滿了絕望與無助。


    二


    小容落胎的事,就這麽過去了。除了小容夫妻和沈青蘿,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沈青蘿沒有聲張。老夫人親自熬的雞湯,出了差錯,老夫人臉上,勢必會不好交代。弄不好,引得婆媳生嫌,家宅不寧,就更加得不償失了。所以,沈青蘿選擇了息事寧人,當然,她需要給小容一個交代。


    “小容,”沈青蘿不知道怎麽開口,“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我原本一番好意······誰知道,出了這樣的事。”


    小容倒是通情達理,反倒一味安慰沈青蘿:“小姐,能為您擋過這一劫,是小容的福氣,也是這孩子的命,怨不得您。”


    沈青蘿心痛地抱住小容:“我對不起你。”


    小容歎了口氣:“現在,我總算能夠體會您當初的心情了。”


    沈青蘿忍了好久的疼痛再也無法控製,哭出聲來:“你知道我為何那麽痛恨媛兒嗎?她弄壞了我的孩子。”


    小容吃了一驚:“她?”


    沈青蘿點點頭:“虎無傷人意,人有害虎心。是我信錯了人,著了她的道。”


    小容恨恨地道:“您為何不處置她?”


    沈青蘿無奈地道:“是我顧慮太多。可是下次不會了。先不要聲張,免得打草驚蛇,那下藥的人,聽不到什麽動靜,自然會沉不住氣,必然會露出馬腳。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白白犧牲,我一定找出兇手,為你的孩兒報仇。”


    小容喃喃地道:“下次?”


    三


    十天後。


    原本,沈青蘿的生日是不準備操辦的,因為實在是沒有心情,可是,經過了這件事,沈青蘿改變了主意,她覺得,至少要給眾人一個信號,那就是,她很好。


    這一天,她特意挑了一身胭脂色的撒花煙羅衫,配了一條同色的宮緞絹裙,最為醒目的是,腳上一雙流金緞鞋,分別綴著一顆瑩潤的大珍珠。這樣的裝扮,若不是有十分的興致,是無論如何也穿不出來的。


    於是,在她的生日宴席上,她一出場,就驚豔了眾人。


    席下一陣竊竊私語。


    她耳際耳墜搖曳,每走一步,就發出丁丁的的響聲。


    她緩緩走過青鸞眼前。


    青鸞微微一笑:“姐姐好華彩。”


    南雲從席上下來,牽引著沈青蘿的手,笑道:“女壽星來了。”


    沈青蘿欲向婆婆磕頭,老夫人慌忙攔住,笑道:“使不得,你是有身子的人,哪能磕頭,免了。”


    沈青蘿道:“按理說,高堂在上,沒有媳婦慶生的道理,可是,”她深情地看了南雲一眼:“老爺說,最近媳婦心情不好,給媳婦開開心,媳婦也不好拒人好意。”


    老夫人笑道:“應該的。別人,她也沒這個福氣。”


    南雲取出一個朱漆匣,輕輕打開,取出一個環佩:“這個,夫人喜歡嗎?”


    這環佩,以金絲結成珠花,間以珠玉,寶石,玲瓏,串成一列,飾以黃色的流蘇,豔麗如霞帔,流光如朝陽。


    沈青蘿歡喜道:“妾很是喜歡。”


    老夫人大笑:“還不快給媳婦係上。”


    南雲依言,親手係在沈青蘿腰間的絲絛上。


    沈青蘿迅速地環顧了四周。


    青鸞微微顰眉,似乎有些疑惑不解,而媛兒的臉上,滿是妒忌與羨慕的神情。


    沈青蘿心裏有了底。


    南雲端起一大杯酒,笑吟吟道:“夫人請飲一杯慶生酒。”


    沈青蘿笑道:“妾不能飲酒。””


    南雲笑道:“無妨,這是吐蕃國的葡萄酒,千杯不醉,且不會傷身,但飲無妨。如此良夜,沒有酒怎麽能行呢?”


    沈青蘿推辭不過,隻好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南雲又端過一盞,柔聲道:“這一杯,願我夫妻永好,白首同心。這一杯,南雲先飲。”說完,舉杯飲盡。


    沈青蘿不好推辭,隻好又飲了一杯。


    兩杯酒下肚,沈青蘿不覺頭重腳輕起來,笑道:“妾不勝酒力,已經醉了。”


    南雲向席下笑道:“鸞兒,你姐姐生日,你敢不敬酒嗎?”


    青鸞不情願地站起身,緩緩離席,來至沈青蘿麵前,盈盈下拜:“願姐姐早生貴子,福壽永康。”


    南雲遞過一盞酒,青鸞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道:“妹妹年幼,做事不周,看在姐妹份上,多多擔待。”


    沈青蘿已是醉眼朦朧,有些迷離:“做姐姐的,隻怕擔待不起。”


    南雲打個圓場,笑道:“一家人,什麽擔待不擔待的,見外啦。”


    沈青蘿冷笑著,接過杯子,賭氣一般喝了下去。


    葡萄美酒濃鬱而醇厚,甘甜而悠遠,喝在她嘴裏,竟是眼淚的滋味,又苦又鹹。


    夜色濃鬱,曲終人散,南雲親自攙著醉醺醺的沈青蘿迴到房中。


    脫下衣妝,她像是散了架一樣,躺在床上。


    什麽時候開始,這尋常的日子,竟也是象演戲一樣,演給別人,演給自己。她模模糊糊的想。


    南雲吩咐侍女:“你們都下去吧,這裏有我。”


    “是。”小容有些不放心,迴頭瞧了一眼。


    她想起沈青蘿對她說過的話:“有可能使對手摸不清虛實,從而停止不前,也有可能使對手瘋狂,孤注一擲。這兩種可能,都強勝於咱們目前這種情形。”


    小容低低地歎息一聲,掩上門,緩緩去了。


    四


    南雲輕聲唿喚:“青蘿。”


    沈青蘿沒有迴答。


    南雲再一次靠近,加大了聲音:“夫人?”


    還是沒有聲息。


    南雲的心情極其複雜,他遲疑著,坐在她身邊。


    她臉頰緋紅,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垂在眼簾,安靜而溫柔。


    南雲俯下身子低語:“為了咱們的孩子,我不得已。”


    沈青蘿的唿吸裏帶著濃鬱的酒氣,彌漫在他臉上,沒有一絲反應。


    南雲迅速站起身,打開門。


    “陳福!”他壓低聲音。


    “小人在。”黑暗中閃出陳福的身影:“小人都準備好了。”


    “好,抬進來。”南雲吩咐道。


    陳福與另一個家丁迅速地抬著一個大木桶進來,放在臥室,然後,在最短的時間裏,灌滿了溫水。


    “好了,退下吧,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許進來。”南雲背著手,麵無表情地說。


    紅燭高燒,一室無聲。溫熱的水汽漸漸彌漫了整個房間。


    南雲輕輕解開沈青蘿的衣衫,細心地為她褪去每一件衣物。


    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仔細打量過她的身體。


    乍一看上去,她骨骼清秀,肌肉豐盈,豐滿的胸部,微微隆起的腹部,和一個正常的女人沒什麽兩樣。


    可是,燭光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村婦般黝黑的肌膚上,層次均勻的長著許多類似鱗甲的花紋,粗糙而堅硬,密密麻麻,布滿了整個身體。


    南雲曾經嚐試著找過幾個治療皮膚的郎中,可是,隻要一聽說是沈家大小姐,無一例外的搖頭退卻。


    可以想見,為了這個女兒,沈老爺當年,已經傾盡了全力。


    看著麵前的沈青蘿,南雲心裏生出了一絲憐憫與悲哀。


    這個可憐的女人,雖則醜陋,但是已經和他息息相關,且孕育了他的生命。


    所以,他沒有理由退卻。


    他輕輕抱起她的身子,緩緩地,將她放進了撒了紫茉莉粉的水中。


    水溫很適合,她甚至在迷醉之中愜意地呻吟了一聲。


    也許,潛意識中,她並不排斥水的感覺。


    南雲撩起自己的衣袖,把她的頭抱在懷裏,防止她的口鼻入水,然後,盡量的,將她整個身子浸在水中。


    很快,脖頸以下,都浸泡在水裏了。


    他索性解開她的發簪,任她烏黑的長發一下子披泄下來,遊散在水裏。


    這樣的畫麵很溫馨,很美麗。


    南雲心裏一陣激蕩。


    他微笑著,撩起水珠,灑在她緊閉的雙目上。


    若是她醒來,隻怕也會很歡喜吧。


    “阿南。”她忽然輕輕低喚。


    南雲微微一笑,低頭看著她的臉頰。


    她仍然昏醉不醒,那句唿喚隻是她的囈語。


    忽然,他驚奇地發現,她的麵容有了微妙的變化。


    原本黝黑的肌膚,在水汽蒸騰與溫水滋潤下,黑氣逐漸退去,露出了白皙粉色的肌膚。


    雙眉入鬢,臉映朝霞,哪裏還是原來的模樣?


    南雲吃了一驚。


    隻在一瞬之間,懷裏的女人,已經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可是,他的歡喜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已經枯萎了下去。


    因為,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副可怕的景象。


    所有被水浸泡的肌膚,都無一例外的,披上了一層銀白的鱗甲,就像沈青蘿說得那樣,花紋變成了真正的魚鱗,在清澈的水裏,閃著耀眼的光彩。


    南雲驚得目瞪口呆。


    這分明就是魚的鱗甲。


    然而,真正令他驚訝的是,水裏的沈青蘿,一雙腿,就在他眼皮底下,合二為一,且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條碩大的魚尾。


    那魚尾,甚至隨著她身子的扭動,輕輕地搖擺了一下,帶出了一地的水花。


    小時候,曾經看過《山海經》,那裏麵有許許多多的上古神獸,令他印象深刻。其中一物,名為“陵魚”,又作“鮫人”,生長海中,人麵魚身,有手有足,與人無異。他以為,那隻是神話傳說,虛構出來的故事,但是現在,他的眼前,真真切切地出現了,傳說中的“陵魚”,確切的說,是“鮫人”,人與魚的合體怪物。


    難怪沈萬金夫婦再三叮囑女兒不要洗澡,隻因為,他們夫婦早已洞悉了這個秘密,之所以肯賠上萬貫家私,隻求嫁出這個怪物女兒。一瞬間,他明白了沈萬金的一片苦心。即算她是妖物,也不能泯滅愛女情深。


    好奇的心思隻是一瞬而過,隨即,一股被欺騙的怒火從南雲心頭迅速升起,夾雜著一絲恐懼。


    他的心劇烈地跳蕩起來,本能的,他想逃走。


    可是,那念頭隻是一閃而過。


    他定了定神,大著膽子,近距離的,審視眼前陌生的生物,是的,已經不能稱作純粹意義上的人。


    她仿佛是進入了美好的夢境,唇邊帶著嫵媚的笑容:“阿南。”


    此時,南雲不敢答應。


    驀地,他發現,在她白皙的脖頸下,有著一條醒目的傷痕,那傷痕,貫穿了她整個頸部。


    他倒吸了口涼氣,不由得摸摸自己的頸部。若是這條致命的傷痕在自己身上,隻怕,活不下去。


    隨即,他冷靜地,小心翼翼把她抱起來,連同那條滑膩的魚尾。


    就在離開水麵的那一瞬間,她身上的魚鱗迅速消失,魚尾也神奇地又化作了兩條腿。


    南雲用盡全力,才終於把她放在床上,蓋上了薄被,落下了帷幔。


    她安靜地睡著,如往常一模一樣。


    甚至她頸部的那條醒目的傷痕也奇跡般消失了。


    而他知道,一切已經改變了模樣,再也不能迴到從前。


    若是可以,他寧願意今天的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癡癡地坐在床邊,隔著薄薄的紗帳,守著沈青蘿,他不知道,明天,該以何種心情去麵對她。


    她的腹中,有著他的骨肉,不知是人還是妖。想到此,他驀地打了個冷戰。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幾聲輕輕地敲門聲。


    “老爺。”是陳福的聲音。


    南雲這才想起來,沒有他的命令,陳福不敢進來,也不敢離開。


    木桶還需要收拾。


    南雲站起來,卻發現,已經全身無力。冷汗,順著脊背,濕透了衣衫。


    原來,小周山移墳時,那羅盤的示警,不是因為陰陽相克,而是因為的確遇到了混跡人群之中的異類。


    那異類,無疑就是沈青蘿。


    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朝夕相對的妻子,竟然有這樣不為人知的秘密。


    沈青蘿自己,大約也並不知道。


    定了定神,他去開門。在經過木桶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向裏看了看。


    一個亮晶晶的物事沉在水底。


    顧不得衣袖,他立即下手撈出來。


    一片花瓣大小的魚鱗,堅硬美麗,閃著銀光,燦燦生輝。


    他低低地歎息著,小心地,把它裝進了荷包裏。


    門開了,陳福和家丁進來,抬了木桶出去。


    “過幾天就是端午了,不知道,你們兩個,還能不能吃到粽子。”南雲淡淡地道。


    陳福和家丁對視了一眼,連忙道:“小人明白,今晚的事,小人絕不會吐露半個字。”


    “也沒什麽,一個男人給自己老婆洗了個澡,傳出去,最多不過是閨房佳話而已。”南雲微笑道。


    “是,是。”兩人點頭附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魚妖追紅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史紅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史紅霞並收藏魚妖追紅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