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鸞懶懶的靠坐湘妃榻上,眼睛落向窗外,手裏拈著一株茉莉出神。


    一個婢女從外麵進來:“二夫人,有一封信給您。”


    青鸞“哦”了一聲,帶著十分的訝異。


    “是誰送來的?”她問道。


    “我經過門房時,一個小廝給我的,說是要親手交給二夫人。”婢女臉上一紅。她沒有說,自己拿了那小廝五錢銀子。


    “那個小廝,你認識嗎?”青鸞微微皺起眉頭,在思索,是誰送來的信呢?


    忽然,她心裏一陣劇烈地跳動,一下子站起來,臉上通紅。由於站得急促,險些摔倒。


    婢女吃了一驚:“二夫人!”


    青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淡淡地道:“放桌上吧。”


    婢女把一封書信小心地放在桌上,緩緩退了出去。


    青鸞用最快的速度拿起那封信。


    封麵上,沒有一個字。


    她忍住怦怦的心,撕開封皮,裏麵是寥寥幾個字:“西郊佛堂後坡。”


    青鸞努力地辨認那幾個字。


    她想起那個午後,那個叫做阿端的少年,也是這樣一封短短的書信,交到她的手上。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幾個字,像溫柔的羽毛,劃過她的心房,從此再也不曾忘記那顫抖的感覺。


    可是,現在這幾個字,潦草倉促,顯然不是他的字跡,永遠也不會了。


    一瞬間,她痛苦地意識到,無論過了多久,那疼痛依然如此清晰。


    “小環,”她喚道,“換衣服,馬上出門。”


    小環忙不迭地道:“出去?下半晌了呢。”


    青鸞有些煩躁:“叫備車!”


    一念之間,心思百轉。


    送信給她的人,必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並沒有光明正大地上門求見,而是約在了一個偏僻的荒郊。


    她很想知道是誰。


    心裏存著一絲希冀。也許上蒼會給她一個奇跡?畢竟,她並沒有親眼見到過他的屍首。


    想到此,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大門口,一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年套好了車,等在門口。


    “二夫人。”那少年行了禮。


    “小虎子,怎麽是你?”小環詫異道:“你平常隻是喂馬的。你會趕車嗎?”


    小虎子笑笑:“怎麽不會?別看我年紀小,趕車技術好著呢,您盡管放心就是了。”


    青鸞一邊上車一邊問道:“平常不是阿三嗎?”


    小虎子迴答道:“阿三啊,他不在府裏當差了。”


    青鸞心裏若有所動:“哦,那麽他到哪去了?”


    小虎一邊揮舞鞭子,一邊發動馬車:“他到田莊去了,說是那裏缺少人手。不知老爺怎麽想的,阿三是咱府裏最厲害的人。去田莊種地,實在可惜了。”


    “看起來你很喜歡他。你倒說說,他怎麽厲害了?”小環笑道。


    小虎眉飛色舞:“阿三學過功夫,飛簷走壁,不在話下。聽說,他能百步穿楊,取上將首級易如反掌。”


    小環大笑:“吹牛!你說的是關公吧。”


    小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是聽人說的。二夫人,去哪裏?”


    青鸞微微一頓:“西直門。”


    “好來!”小虎歡快地叫道。


    馬車隨即蕩起一陣清脆的鈴聲,果然是又快又平穩。


    小環一邊落下簾幕,一邊問道:“小姐,到西直門做什麽?挺遠的。”


    青鸞沒有迴答。她的眼神透過簾幕的縫隙,飄向外麵。


    功夫沒有白費。南雲果然起了疑心,不然,阿三不會被調走。


    隻要有了猜疑,就像裂開的花瓶,無論怎樣修整,總會留下痕跡與縫隙,而這縫隙,隻會越來越大。


    她的唇邊現出一絲冷笑。


    很快到了西直門外,青鸞下車,微笑著吩咐道:“前麵就是佛堂,我去求一炷香。你不必跟著,乏味的很。”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塊份量不輕的碎銀子,攤在手心:“這裏挺熱鬧的,你隨便逛逛,這個,給你娘買些吃食吧。”


    小虎喜出望外,怯怯的不敢接。


    小環笑道:“拿著吧。”


    小虎接過:“謝二夫人!”


    青鸞微笑:“黃昏時分,在這裏等我。”


    二


    可是,青鸞並沒有進入佛堂,她拎起裙角,左轉右轉,繞過了佛堂偏門,直接奔向了佛堂後麵的山坡。


    小環一路相隨,疑惑不解,卻不敢多問。


    青鸞四下打量。綠草青青,鬆濤陣陣,連個人影也不見。


    她略微有些失望。


    小環終於忍不住:“小姐,是在找什麽人嗎?”


    青鸞站在高處,向遠處眺望。


    寂靜的山坡上,忽然響起馬兒的嘶鳴聲。


    青鸞心悸地有些顫抖。


    對於即將要解開的答案,又是盼望又是恐懼。


    容不得她細想,一匹馬飛快的來到麵前。


    等馬兒停穩,這才看見,馬背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俊朗,女的嬌媚。


    青鸞一陣暈眩:“娘!”


    多日不見,母女間沒想到以這種方式相見。


    “小環,你且退下。”青鸞平靜地吩咐道。


    小環懂事地遠遠退後,直到看不見為止。


    青鸞的眼光落在母親身上。


    往日珠圍玉繞的母親,如今一身素色的衣裳,頭上,沒有佩戴任何首飾,隻用一方帕子,包住一頭青絲,整個人顯得幹淨樸素,卻是神采飛揚,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幸福與滿足,雖然是洗盡鉛華,卻也難掩她動人的美色。


    青鸞一時有些恍惚。她從來不曾見到母親這般模樣。


    那個男人攙著蓮姨娘下馬,把馬栓到一棵樹上。


    青鸞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冷笑道:“很好,居然有臉帶著奸夫來見我!”


    那男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儀容端祥和藹,看上去有幾分麵熟。


    青鸞努力思索。在哪裏見過?


    蓮姨娘麵帶羞愧:“鸞兒,莫這樣說。”


    “我要哪樣說?”青鸞指著男人憤怒道:“他是誰?為了這個男人,你拋下我爹,拋下我姐妹,隻顧著自己快活,你想沒想過我們的感受!”忽然之間淚流滿麵,“我爹死了,你知不知道?”


    蓮姨娘試圖靠近青鸞:“女兒,聽娘說。”


    青鸞甩開母親的手臂:“別碰我!”眼神中,,滿是鄙夷與仇恨。


    “不要怪你娘,”那男人開口道:“一切都是我的錯。”


    青鸞眯起眼,嘲弄道:“你是什麽東西,敢和我說話?雞鳴狗盜之人,難為了你這副皮囊!”


    “他是誰?”青鸞指著男人問道:“值得為他拋下一切!”


    蓮姨娘看了看男人,男人微微點頭。


    蓮姨娘似乎是做了決斷:“他叫杜之康。”


    “杜之康?”青鸞一怔,隨即冷笑:“原來是藥行的調香師。怪不得麵熟。”


    杜之康微微點頭:“鸞兒。”


    青鸞厭惡地斥道:“住口!我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嗎?你這奴才,勾引主母,背叛主人,還有臉活在世上!”


    杜之康難堪的低下了頭。


    青鸞冷冷地轉過身去:“早知道是這麽惡心的人,不來也罷。”


    “鸞兒!”蓮姨娘急切地叫道。


    青鸞沒有迴頭:“看在你是我娘的份上,我勸你一句:離開這個下人,到我爹墳前磕個頭,或許我還能原諒你。”


    蓮姨娘哀哀地道:“鸞兒,你真的那麽恨娘嗎?”


    青鸞恨恨地道:“你讓我丟盡了臉你知道嗎?”


    蓮姨娘落下來淚來:“你隻知道顧著自己的臉麵,你何曾為娘考慮過?你知道這些年,娘過得是什麽日子麽?”


    青鸞沉默了片刻。


    蓮姨娘哭道:“那年,你為了一個男人私奔,做娘的,何曾埋怨過你?將心比心,你怎麽就不能理解娘呢?”


    青鸞心下一震。


    她緩緩轉身,注視著杜之康。


    不可否認,這是一個優秀的男人,儒雅斯文,即使人到中年,也依然可以算上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沈萬金和他相比,有雲泥之別。


    蓮姨娘哽咽道:“在沈家,我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婢妾,沈萬金何曾把我放在眼裏。每日受沈夫人欺壓,大氣也不敢喘。一鬧起來,每次都是把我責罵一頓。若不是為了你們姐妹,娘早就過不下去了。”


    “他為了我,至今不娶,而我隻有和他在一起,才像個有尊嚴的女人。”蓮姨娘含情脈脈地看了看杜之康,“若不是那天,寶兒撞破了了我們,我還下不了決心。”


    杜之康握住了蓮姨娘的手。


    “鸞兒,哦,四小姐,”杜之康有些局促:“你莫要生氣,聽我慢慢說。”


    他小心地看了看蓮姨娘。


    蓮姨娘點了點頭。


    “我和你娘,從小就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可是我家裏很窮,娶不起,所以,我外出掙錢,準備攢夠了錢就去提親。”杜之康陷入了迴憶之中。


    青鸞震驚了。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淵源。怪不得。


    “可是,還沒等我迴來,她爹死了,狠心的繼母把她賣進了青樓。等我千辛萬苦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是沈萬金的愛妾了,還為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杜之康神色黯然。


    “我舍不得離開她,所以,我就留在了沈家,做了一名調香師。”


    “原以為,一輩子再也不會交集,可是,終究是孽緣難盡······”杜之康麵帶羞慚,低低地歎了口氣。


    青鸞冷冷地道:“別把那些醜事講給我聽。如今我爹死了,你們總算如願以償,再也沒有人能阻攔你們了。”


    蓮姨娘躊躇了一下:“我本無意離開你爹,若不是那次,事情敗露,你爹震怒要打死我,我們也不會做出此事。”


    杜之康道:“這件事責任在我。我怕沈萬金會對你娘不利,於是,顧不得其他,冒險把你娘救了出來。”


    “這些日子以來,我們東躲西藏,生怕被你爹捉到,”蓮姨娘停了一下,“我指的是沈萬金。他派下許多人手,到處搜尋我們的消息,所以,我們不敢貿然出城,一直躲藏在一個廢棄的草場裏。”她忽然有些傷感,“直到前幾天,我們聽說沈萬金去世了。”


    青鸞鄙夷的哼了一聲:“所以你們就敢光明正大出雙入對了!我爹雖然死了,可是沈家還在,你總要顧惜一下沈家的名聲吧。”


    蓮姨娘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弱弱地道:“我知道對不起你爹。你爹出殯那天,我遠遠地給他送了葬。你瞧,”她指了指鬢邊的一朵白色絹花,“我在為他戴孝。”


    青鸞哈哈大笑:“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笑話!勾引下人,私奔逃走,氣死我爹,還有臉為他戴孝!你不配!我爹在天之靈,也會覺得羞恥!”


    蓮姨娘有些難堪:“你不要這樣說······畢竟做了多年夫妻······”


    青鸞厭惡道:“既然走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又叫我來作甚!看你們惺惺作態的嘴臉嗎?”


    蓮姨娘哽咽道:“我們打算去之康的東北老家,大約這一生,再也不會迴來。可是,臨走之前,想見你一麵。”


    青鸞心裏一痛。


    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迴來,這一生,再也不能相見。


    再也見不到娘了。


    “你們姐妹中,我最放心不下你。你兩個姐姐,好歹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娘不牽掛。隻有你,是個妾侍······娘做了一輩子妾,知道做妾的苦楚······”蓮姨娘淚眼模糊,“可是娘幫不了你,一切隻能靠你自己。你是個聰明孩子,隻是時運不濟······唉!”


    “娘!”青鸞一行眼淚止不住緩緩落下。


    “咱們這一走,將永遠不會再見麵。有件事,必須要告訴你,”蓮姨娘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我不能把這秘密藏一生,那樣,對你不公平,對你爹,也不公平。”


    杜之康溫和的眼神看著青鸞,眼裏有許多不舍與留戀。


    青鸞心裏莫名的一驚。


    蓮姨娘擁住女兒,似乎要給她力量:“孩子,娘要告訴你一件事。”


    “你不是沈家的女兒,”蓮姨娘指著杜之康,“你姓杜,杜之康才是你的生身父親。”


    青鸞怔怔的看著母親,又看看杜之康,似乎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麽?”她的話語裏帶著絕望與憤怒,“你在胡說,是不是?你氣糊塗了,是不是?”


    “娘沒有胡說,你的確是我和杜之康的女兒,和沈家沒有半點關係。”蓮姨娘說道,“這樣的事情,怎會胡說。之所以告訴你,是為了讓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一個人,若是連生身父母都不知道,隻怕死了,也是糊塗的。”


    青鸞狠狠地一甩衣袖:“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杜之康歉疚地道:“我的確是你的生身父親,可是,我不配做你的爹。我一天都沒有盡過做爹的責任。我很感謝沈老爺,把你養這麽好。”


    “你滾!你這齷齪的奴才!不許你提我爹!”青鸞聲嘶力竭地道:“你永遠比不上我爹!”


    “鸞兒,不管你信不信,實情就是這樣的。我沒指望你能認爹,隻要知道就好。我們不敢多留,這就要走了。孩子,你要多保重。”蓮姨心如刀絞。


    杜之康牽過馬來,緩緩轉身。


    蓮姨娘哭道:“孩子,娘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好自己。”


    青鸞呆呆的,說不出話來。她伸出手,潛意識中,是想要捉住什麽。


    蓮姨娘忽然想起了什麽,迴轉身,擁住她,附在她耳邊低低私語。


    青鸞吃了一驚,疑惑地看著她。


    “娘不會騙你,那個沈青蘿,從小就有些蹊蹺,隻是你大娘做事很機密,外人很難知道內情。有一次,你爹喝醉了酒,無意中吐露了幾句,”蓮姨娘神秘兮兮:“聽說,你大姐剛出生時,就和平常孩子不一樣。洗滿月時,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聽說,就連為她接生洗澡的孫婆子,不久也不明不白死了。”


    青鸞訝異地“啊”了一聲。


    蓮姨娘好看的臉上現出一種舐犢情深的深情,“多動些心思,倘若捉到她的把柄,憑你的美貌,和南雲對你的寵愛,壓倒那個醜八怪,以妾為妻,想來不是什麽難事。還有一句話,你千萬要記住,若是她在你前頭生下兒子,這一輩子,你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娘隻能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蓮姨娘說完,輕輕拍了拍青鸞的肩膀。


    杜之康緩緩走過來,扶著蓮姨娘上了馬背。


    馬兒啾啾,似乎也有未盡之言。


    杜之康端坐在馬上,一陣微風吹起他玄色的衣裳,有種玉樹臨風的瀟灑,很難想象,他飛簷走壁穿房入戶的情景。他的語氣裏帶著無限傷感:“鸞兒,我的女兒,爹走了。讓你丟臉,情非得已。可是,希望你能明白,你娘的性命,比起那些虛名,更重要。當你深刻地去愛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理解我今日的所作所為。”


    馬鞭一甩,揚蹄而去。


    夕陽下,馬兒越走越遠,漸漸地,看不見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在相愛的人心中,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在一起更為幸福,哪怕是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當年,若是沒有被爹追迴,自己和阿端,一定也能如這般相愛相守。若是能和相愛的人在一起,世間所有的繁華與榮寵,她都願意放棄。可是,她愛的人兒,再也不會出現。


    夕陽西下,她修長的身影顯得格外落寞。


    “爹,娘,你們都不要我了······”她的低泣,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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