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禦渾身一震,異色眼眸禁不住起了一層淡淡的紅霧,他將雙拳握的咯咯作響,這個動作牽引了胸前的傷口,從裂開的胸口蔓出血色來,迅速暈染了外裳。


    秦禦卻恍然未覺,他生來尊貴,性情桀驁,何曾被人如此厲聲訓斥過,更何況這人還是情敵。暴怒羞惱在心頭橫衝直撞,簡直要將他整個人都焚燒起來。


    他隻差一點便要暴起,狠狠給婁閩寧兩拳。然而他卻沒有那麽做,他竟在心中著魔一般的尋思起婁閩寧的話來。


    若然他連顧卿晚的心中有沒有他,這麽長的時間他都弄不清楚她是個怎樣的女人,他大抵確實不配去尋她。


    他竟古怪的覺得婁閩寧說的有些道理,顧卿晚怎麽可能心中沒他呢。


    她是一個善良,且心存感恩的重情女子,旁人對她好一分,她從來迴以更多。比如對她的嫂嫂,比如對陳心穎,甚至對文晴那個小丫鬟。


    然則那個女人也睚眥必報,誰若敢欺辱她一分,她勢要記在心中,迴以一分不可。


    倘若她心中沒有他,這麽些時日都是在和他演戲,那她又怎麽可能不計得失的幫助他良多,她教導王府侍衛易容之術,不計辛勞的救治他的母妃,全心全意的建造浮雲堂,甚至在離開前,還特意給他留下了那件獨一無二的軟甲……


    昔日的種種劃過秦禦的心頭,他其實是知道的,顧卿晚離開前,他以為的心心相印,兩情相悅,並不是他的自以為是,並不隻是他的錯覺。


    他沒有那麽蠢,會被個完全無心他的女人騙的團團轉,隻不過是她的離開,讓他太過難以接受,也太憤恨鬱結,他從小到大就沒遭受過這樣的拋棄和打擊。


    以至於他對她的一切都產生了質疑,懷疑從前的一切美好,覺得那女人簡直沒心沒肺,毫無心肝。


    此刻被婁閩寧冷銳的目光注視著,秦禦心中非但惱怒漸褪,且竟生出一種豁然開朗的明快來,更因為明白了顧卿晚的心意,從心底泛起一層歡喜來,驅散了連日來壓在心頭沉沉的窒悶鬱結,令他整個人都感覺拔雲見日,連受傷鈍疼的心都輕快了起來。


    他緊緊攥著的拳頭緩緩鬆開,一張年輕暴怒的俊美麵容,慢慢的若冰雪消融,露出了一絲釋然滿足的笑來,異色眼眸中的血色也漸漸褪下,染上了宛若星辰碎光般的笑意,他看向婁閩寧,道:“多謝!”


    婁閩寧卻覺秦禦這笑意,和他此刻這聲笑,比什麽利器都刺眼刺耳,簡直是最鋒利的迴擊。


    秦禦的謝,再次提醒他,他是個情場失意者,他守護的那姑娘,她的心裏早已沒有他,有的是眼前人。


    婁閩寧擰了下眉頭,臉色有些不大好看,錯開目光,擺了擺手,道:“倘若她的心裏還有我,我是不會輕易放手的。”


    秦禦卻站起身來,道:“可惜她早已是我的女人,縱然離了我,心裏到底也隻會有我。”


    婁閩寧簡直不想再和他多說一句,看也不再看秦禦一眼,又自斟了一杯,道:“其實她心裏有沒有我都好,愛是守護,並非占有,隻要我心中還有她,繼續守護著她便好了。”


    十裏亭中頓時便響起了秦禦清晰的磨牙聲和攥拳聲,婁閩寧突然便快慰了起來,笑著飲了杯中酒。


    就聽身後傳來秦禦的聲音,“你守護也沒用,錯過這次,我不會再給你機會。”


    婁閩寧扯了扯唇,卻道:“但願如此,比起那個機會,我更在意她會否受傷,隻願那個機會永遠不要出現才好。”


    秦禦覺得自己再和婁閩寧談下去,一定忍不住要弄死他,再不然,就是他被婁閩寧給活活氣死了去。


    他沒再說話,大步往外走,推開十裏亭破舊的一扇板門,風雪灌了進來,秦禦才忍不棕頭看了婁閩寧一眼道:“我不會輸給你的!”


    婁閩寧知道秦禦說的是對顧卿晚的愛,秦禦說他不會輸給自己,那麽他拭目以待!


    “兩日前,她便離開了燕國使團,往隨州府去了。”婁閩寧最後說道。


    秦禦沒再道謝,卻深深看了眼婁閩寧,轉頭大步流星地出了十裏亭,他腳下生風,帶著一股飛揚的迫不及待,袍擺鼓蕩,令地麵雪片飛旋而起,舞動出一朵朵雪簇,聚攏又分開。


    馬蹄聲很快便震動了地麵,片刻十裏亭恢複了沉寂,隻有漫天的雪,還在不知世間多情的如故飄著。


    站在十裏亭外的成墨瞧著亭子中獨坐的婁閩寧,眼眶卻有些發熱,他實在不明白,世子爺那麽喜歡顧姑娘,為什麽不趁此機會為自己爭取一下。


    當初燕廣王可以強搶了顧姑娘去,如今世子爺難道就可以嗎,世子爺還是先來的那個呢!


    何必如此自苦著自己,反倒去成全旁人。


    失去了顧姑娘的世子爺,即便是意氣風發時,也總讓他覺得世子爺沒有從前那麽快樂了。成墨揉了揉眼,低聲道:“爺,夜深了,迴吧。”


    婁閩寧卻沒迴頭,隻低聲應了一聲,執起酒壺又自斟了一杯酒,突然道:“怎麽?還怕我欺了你那弟弟不成?”


    成墨一怔,就聞身後傳來了踏雪的聲音,他迴頭軀一個高大的身影緩步從雪幕中走了出來,那人身上穿著一件白狐素銀鶴氅,眉目沾染了雪色,愈見清逸脫俗,宛若從雪域中走來的謫仙,卻正是秦禦的嫡親哥哥秦逸。


    顯然,他已來了一會了。


    成墨愕了下,抹了下眼底的濕意,放下心來,自動退到了遠處。


    秦逸緩步走到了台階上,略跺了跺腳,抖落滿身的雪片,慵懶的靠著門框,挺俊的鼻梁動了動,勾唇一笑,道:“二十年的狀元紅啊,我這兒有八十年的女兒紅,飲否?”


    婁閩寧搖著杯中酒轉身望去,就見秦逸隨意靠在門邊,抬了抬手中拎著的一壇酒。


    婁閩寧眸光一亮,清雋的麵龐上已有了笑意,道:“這八十年的女兒紅可是不多見,先前聽聞乾州吳氏有位老太太,和青梅竹馬定親後,卻不想世事弄人,未婚夫不幸從馬上跌下,摔傷不治,那未婚夫不忍其守望門寡,便在纏綿病榻時,以死相逼退了親事。隻是卻沒想到,即便退了親,老太太也一生未嫁。這吳氏老太太高齡,活了八十歲。八十年的女兒紅,想來全天下也就隻此一壇了,此生想必也隻得品這一次啊。有此好酒,豈能不飲?”


    秦逸揚唇一笑,將酒壇丟了過去,婁閩寧穩穩接住,兩人不由相視朗聲而笑。雖然情場失意,然到底有醇厚如酒的友情可以慰藉,也是平生一件酣暢之事了。


    時間倒退到三日前,顧卿晚跟著燕國使團星夜疾馳,總算是抵達了青州鎮。


    這青州鎮是通往京城的大運河中遊於勄江的交匯,為南北扼要之地,漕運發達,腑而至,貿易遷涉,往還絡繹,交通更是四通八達。


    在這青州鎮莫說是兩個人,便算是一個團夥,也能像一滴水融進了河水中,瞬息不見,想找到就無疑大海撈針了。


    故此顧弦禛就是安排顧卿晚和莊悅嫻在此和燕國隊伍分開,前往他安排好的地方安置。


    顧卿晚和莊悅嫻雖然所坐的馬車經過了特殊處理,有防震的措施,但這古代的道路,實在顛簸,整個人都覺得快要散架了。


    好在兩人都已過了前三月,且大抵是有玉蓮花蜜的滋養,身體倒沒出現旁的什麽症狀,氣色也還算好。


    這日中午隊伍暫停下來歇息,朱公公端著兩碟子糕點登上了馬車。


    文晴和紫竹忙上前接了,擺放到桌子上,又去看小泥爐上燒著的熱水。


    見文晴慌慌張張的差點讓火燙著,顧卿晚道:“別急,這糕點做的鬆軟,沒那麽難下咽的,莫再燙傷你。”


    顧卿晚離開京城,詢問過文晴的意思,文晴卻還是堅持要跟著她,顧卿晚便帶上了她。而紫竹,卻是顧弦禛安排給莊悅嫻的暗衛兼丫鬟,除了她,還有個紫雲和紫蘇,三人負責照顧保護莊悅嫻和顧卿晚。


    馬車上坐不下那麽多人,紫雲和紫蘇都在外頭騎馬跟車。


    蘇子璃趕著迴國,星夜疾馳的,蘇子璃的人自然是沒工夫埋鍋造飯,都是啃的幹糧,喝了胡亂喝些水囊中的涼水,這樣才能日行千裏。


    顧卿晚和莊悅嫻跟著,這兩日自然也沒能吃上一口熱湯熱飯,好在有文晴和紫竹幾個,每日都趁著稍作休息的時間,趕忙的用小泥爐燒開一些熱水,顧卿晚和莊悅嫻就著熱水,才能應付著吃些糕點幹糧,渡過了這兩日。


    一會子馬車就又要趕路,等一趕路,顛簸的根本燒不成水,文晴這才有些焦急忙亂。


    朱公公聞言也看向了文晴,笑著道:“文晴聽你家姑娘的吧,再行不到一個時辰的路就能抵達青州渡口了。大爺早就在青州渡口安排好了客船,一會子老奴就去和七皇子說,咱們就不跟著燕國的人再往前走了。不必再急了,老奴這是擔心公主和大姑娘餓了,這才端了些糕點來。公主和姑娘先用些墊墊肚子,等到了渡口,便有熱湯熱飯了。到時候登了船,公主和大姑娘也能舒服一些,水路平穩,也不怕兩位小主子再經受顛簸,這兩日可真是苦了公主和大姑娘了。”


    顧卿晚這兩天小腿都有些水腫,確實是難受的不行,聽聞這個消息,自然是開心的,當即便丟了手中的栗子糕,道:“這樣啊,朱公公也不早說,不吃了,不吃了。咱們還是快趕路吧,趕緊趕到了渡口也就好了,這一個來時辰,餓不著的。”


    莊悅嫻聽聞馬上就能換船,自然也覺糕點寡味,吃不下去了,笑著衝朱公公道:“就聽晚晚的吧,不必休息了,早些到了也好早些好好的休息。”


    朱公公見莊悅嫻也開了口,便笑著道:“那好,隻要公主和大姑娘能受得住便成,老奴這便去和七皇子辭行。”


    朱公公下了馬車,顧卿晚長長舒了一口氣,伸展了下雙臂,捶著酸疼的後腰,道:“總算是能解脫了,我這腰都要斷了。”


    莊悅嫻失笑,吩咐文晴去給顧卿晚按按,顧卿晚卻阻了,衝文晴道:“好了,你也怪辛苦的,按按也好不到哪兒去,何必費那個勁兒。”


    文晴知道顧卿晚最是心軟,連丫鬟也不舍得使勁使喚,笑了笑卻還是爬上軟塌,跪坐在顧卿晚的身後,道:“奴婢不累,能讓主子舒適點,便不能讓主子生受著,這是奴婢的本分。更何況,姑娘能受著,姑娘腹裏的小主子卻是說什麽也不能生受著的。”


    顧卿晚見文晴如此,便也隨她去了。


    那廂,朱公公到了隊伍前,衝正坐在路邊喝水休息的蘇子璃行了禮後,道:“七皇子,前頭便到了青州鎮了,我等便不和七皇子殿下同行了,這兩日多謝七皇子殿下照顧,來日我家大爺必定會親自謝過的。”


    先前離開京城時,顧弦禛便和蘇子璃說過他的安排,蘇子璃是知道顧弦禛在青州渡口安排了人手,接應顧卿晚和莊悅嫻的。


    隻此刻他卻生出些別的念頭來,他抬眸看了眼朱公公,又掃向後頭靜靜的馬車,道:“如此啊,這是你家大爺的意思還是你們姑娘的意思?”


    朱公公微微眯眼,道:“我家大爺和姑娘曆來兄妹齊心,大爺的意思,自然也是姑娘的意思。”


    蘇子璃卻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站起身來,道:“哦?本王親自去問問她。”


    蘇子璃言罷,繞過了朱公公便走向了馬車。


    馬車中顧卿晚正和莊悅嫻商量著一會子到了渡口,要先四處逛逛看看,聽到外頭響起了腳步聲,便以為是朱公公迴來了,她笑著便挑開了窗簾,道:“朱公公,我聽說青州鎮有個挺大的藥材聚散地,我們可否……”


    她話沒說完就瞧見了大步走到了馬車外的蘇子璃,聲音斷了,顧卿晚笑容微斂,衝蘇子璃點頭行禮,道:“恪王殿下,這一路多謝照應了,迴頭我大哥再謝恪王護送之恩。”


    蘇子璃聽她和朱公公竟然連說的話都一個樣,好似早等不及要離開一樣,他不覺俊臉微沉,神情黯然,道:“表妹怎麽這麽客套,就這麽等不及要離開?其實我大燕風景獨秀,民風也略開放些,大燕都城更是和大秦都城一樣繁華,表妹便不想去燕國領略一下?”


    顧卿晚本來就是要跟著顧弦禛去燕國的,但是如今顧弦禛暫時滯留在了京城,她自然不可能跟著蘇子璃一道去燕國,她也適應不了蘇子璃這趕路的速度。


    聞言,她笑著道:“恪王,如今已經出了京城了,我也不再是沈二姑娘,又算恪王哪門子的表妹?恪王還是改了口吧,喚我顧姑娘便好。”


    見蘇子璃明顯對顧卿晚別具心思,莊悅嫻拉了顧卿晚一把,阻止了她繼續出麵和蘇子璃交涉,擋在了顧卿晚的身前,看向窗外的蘇子璃,道:“民婦多謝恪王殿下盛情相邀了,隻是民婦姑嫂和恪王畢竟非親非故,此番跟隨恪王到此,已是權宜之法了,既然如今安全了,便不敢再麻煩恪王殿下了,恪王此去一路順風。”


    莊悅嫻將顧卿晚牢牢擋在了身後,蘇子璃站在車窗外,就隻能看到她一角青蓮色的衣擺。


    蘇子璃就不明白了,自己一個燕國親王,風度翩翩,人生的也不錯,怎麽就被顧家一家人嫌棄成這個樣子了。


    他鬱結在心,說起來他這輩子還真沒對哪個女人這樣上心關注過,結果卻遭遇百般冷遇,蘇子璃實在難以甘心。


    看了眼擋在車窗前,表情客套疏離的莊悅嫻一眼,蘇子璃驀然一笑,突然揚聲衝莊悅嫻身後,道:“喂,左右那燕廣王八成已經斷氣幾日了,你跟著我迴大燕去,我娶你為妃怎麽樣?”


    ------題外話------


    明天中午會加更一章,十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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