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零零碎碎又飄起雪花,刺骨的寒風從山穀裏吹出,像是一根針一樣紮進院子裏,來來去去忙著為生命奔波的逃難人。


    顧寒沒忍心去看林鹿笙的眼睛,不用想也知道,那雙向來明媚的眸子裏,此刻一定蓄滿了淚水。


    抬頭向四周環望,連排溫暖的建築,洋氣得像是一座座網紅打卡點,如果沒有背後的高山雪道,不會有人想象到這麽美的地方會坐落在如此窮山惡水的地方。


    這是顧寒十年的青春,也是顧寒十年付出的心血。


    或許在這個層麵上來說,顧寒這十年不算失敗。


    而此後,自己養大的這些孩子會比自己更好,更完美、更努力地將這裏建設下去。


    “走了,鹿笙。”


    “以後別恨我了,其實我這個人真的不太壞,更不要愛我,我這個人也不值得。”


    招唿告別一句,顧寒感覺到自己眼前有些模糊,不知是眼淚還是寒霜,總歸是某種液體模糊了他的視線。


    而他終歸還是做不到狠心笑著向自己養大的這些孩子們告別。


    無可厚非,他又做了一個自私的決定,他的死也必然會給這些自己視若珍寶的孩子們心上留下一層陰霾。


    不過顧寒相信自己養大的孩子不會和自己一樣生長在爛泥裏,他們會挺過去的。


    “小夥子!”


    “我們好了,這就走?”


    救援隊的成員招唿了一聲,顧寒點點頭,向院子外麵邁步走去。


    林鹿笙就枯坐在雪地裏,好幾個孩子去拉她,她也隻是呆呆地望著顧寒的背影。


    她不明白為什麽顧寒就能這麽堅決,毫不留戀地因為一個才認識了沒有幾天的人,選擇死亡。


    或許這也就是兩個人會錯過的根本原因。


    她從來沒看懂過顧寒。


    正要走出院子,剛才連排的木屋裏一聲稚嫩的聲音唿喊出來。


    一個不大點的小黑娃扒著門框,怯生生地躲在門框後,隻露出半個腦袋。


    正是顧寒剛才迴家路上,從雪災現場撿來的那個姓朱的孩子。


    “哥!我爸爸呢?”


    這一聲唿喊,把顧寒剛剛的決心牽扯了迴來,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顧寒的良心,攥著他,讓他沒辦法再邁出一步。


    為了讓這個因為偷吃一小塊餅幹而親眼看著自家房屋倒塌的孩子不像自己在自責和內疚中活一輩子,顧寒編了個謊言。


    隻是他沒想過,任何一個謊言都是要用無數的謊言去彌補、去編織。


    此刻麵對朱世超黑溜溜又有神的眼睛,顧寒的心又不可避免地被刺痛。


    他該怎麽告訴這個可憐的孩子啊。


    這個地方沒有你的爸爸,而我也命不久矣。


    “我爸爸在哪?”


    又一聲唿喚,把顧寒徹底從剛才的思緒中喚了醒來,他跟兩個救援隊的成員表示了抱歉,讓兩人稍微等自己幾分鍾。


    兩條腿就像是被灌了鉛,每邁出一步都覺得沉重,因為他隻要往前一步啊,都意味著謊言在前進,而他終究要用一個謊言彌補剛才他說的另一個謊言。


    “我爸爸是不是去幫忙了?”朱世超露出一口小黃牙,暢想著和父親重逢之後的喜悅。


    在他的印象中,他爸爸一直是一個樂於助人的漢子,尋常幹完農活,總要去別人家幫忙收收麥子。


    這周邊下這麽大的雪,他父親也一定不會閑著。


    一定的。


    顧寒的心裏已經插著一把匕首,而朱世超的一句話又將這把匕首送得更深了一些。


    他擰著眉慢慢蹲下身子,一向擅長說謊的顧寒竟然在這一刻出現了大腦的空白。


    他不知道該如何編出一個完美、絕對不露破綻的謊言,畢竟這個孩子很是聰明。


    “對!你爸爸去參加救援隊了。”


    “看見門口那兩個叔叔了嗎,他們就是救援隊的,我這會兒也要跟他們一起去。”


    說完這個拙劣的謊言,顧寒忙跟上一句,“不過天氣變冷了,小孩子可不能跟著。”


    “你們好厲害!”朱世超眼裏的崇拜都快要溢出來,小手握成拳,看起來如果顧寒不說這一句,他是真的要跟去。


    “那哥哥,我什麽時候能看見我爸爸?你會和他一起迴來的,對嗎?”


    顧寒不知道該怎麽跟這個孩子解釋,他的父親決計是無法再迴來了,而他也可能是人生中最後一次再踏入這個院子。


    此時此刻,顧寒倒是有些憤恨那些家長裏短的電視劇總是會把親人逝去說成要去很遠的地方,或者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所以現在的孩子都很聰明,隻要說了這些話,他們其實就知道是怎麽一迴事兒了。


    作為金牌療愈師的顧寒當真被這麽一個小小的問題給問住。


    他在長久的沉默中站起身來,怕自己露餡轉身過去。


    突然心中有些後悔當時沒有告訴這個孩子真相,可再來一次,顧寒也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不過都是飲鴆止渴罷了。


    救援隊的唿喊聲救了顧寒,他們等了太長時間,已經沒辦法繼續再等下去。


    顧寒終究是沒有給朱世超一個答案,人不能為自己所有的行為負責任,而他也隻能自私地把這個難題丟給村子裏的其他人。


    顧寒也確實不是完美的療愈師,因為真正的傷痛,沒辦法用謊言去療愈。


    痛苦是沒辦法減輕的,更沒有辦法去分擔。


    顧寒轉身離開,迎麵又洋洋灑灑地進來了七八個被救援成功逃難進來的人。


    他們或許帶著希望或許帶著開心,總歸都是帶著一副劫後餘生的期盼。


    顧寒看著幾人心裏莫名想到了簡舟月,他曾在簡舟月那張好看得過分的臉上看見過比這還要美的笑容,是如此的溫柔。


    而且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卻再也見不到那樣溫柔的笑容。


    “哐——”


    顧寒的肩膀不小心撞上了逃難進來的一個女人,他略微側身低頭示意,卻在恍惚中看見了無比熟悉的身影。


    這件米色的大衣!


    是他在機場見簡舟月的第一印象。


    並不是什麽高端奢華的牌子,但卻有自己獨到的設計,更重要的是穿在簡舟月的身上,就有一種和其他衣服全然不同的氣質。


    “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顧寒在那一瞬甚至體會不到自己的情緒為何會那麽激動,幾乎瞬間眼淚就從眼眶裏溢出來!


    他的一生就從來沒有如此情緒波折的時刻。


    可是就是在迴頭愣神,抬頭看見了這個逃難女人整張側臉時,顧寒那巨大的驚喜轉瞬間化為飛灰。


    這也是一個漂亮女人,至少在山村裏算得上好看,不過她的側臉卻明顯帶著一些奢華的城市妝容。


    或許她曾經整過容墊高了自己的鼻子,所以整張側臉看起來極度協調,不過卻很容易看出來動過刀的痕跡。


    這件一模一樣的衣服穿在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身上,也完全沒有了簡舟月那種簡單卻又高貴的氣質。


    顧寒的心態幾乎在一瞬間崩潰。


    他抬頭向天上看去,黑黢黢的一片,難不成天上真的有一個惡趣味的老家夥,擺弄著他手裏的絲線,為的就是人世間這些人不能過得太過於幸福,哪怕是平靜都不被允許。


    顧寒已決心去死。


    為何還要在臨了時,再戲弄他一番。


    再不抱任何希望,顧寒低著頭走在兩個救援隊成員前麵。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幸運的人,而更糟糕的是不幸也會傳染。


    “滴滴滴——”


    救援隊成員的唿機響了,顧寒並沒有聽得清那邊的人說了什麽,隻是看兩個救援隊成員,好像突然都止步沒有繼續往前的心思。


    顧寒隱隱約約從唿機裏聽到了“無人生還”。


    顧寒低著頭,不管不顧,繼續往前方走去,既然確定了無人生還,那麽這兩個救援隊成員應該不需要再返迴事故點了。


    可他要去的。


    至少要道歉,至少也要感受一遍簡舟月追車時感受過的絕望,才能算是贖罪。


    身後兩個救援隊成員似乎也察覺出了顧寒的不對勁,連連唿喊著,顧寒隻顧低頭往前走。


    “嘿!你去哪?喂!”


    直到身後的聲音越來越模糊。


    顧寒怕幾人阻止自己幹脆跑了起來,在雪地裏越跑越快,直到一個不小心一屁股摔倒在雪地裏。


    身後的唿喊聲又逐漸清晰了起來。


    “站住!別跑了!”


    “別跑了!快迴來!”


    顧寒想也不想便掙紮起身,幾乎是爬著繼續往前,雙手滿是雪漬,刺骨的冷。


    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此時此刻,天地間好像變得萬籟俱靜,顧寒聽不到任何聲音,而他也好像感覺不到自己奔跑的動作。


    這該死的麻木感,毫無征兆地席卷了顧寒的全身。


    顧寒整個人撲在雪地裏,小聲地嗚咽起來,難不成他就連和簡舟月死在同一個地方都做不到嗎?


    “唿——”


    “唿——”


    身後的唿吸聲由輕及重。


    半個身子探了過來,彎著腰,低頭看著雪地上蠕動著的顧寒。


    那張美得不可方物、能原諒一切的臉,微微蹙著眉,因為寒冷結了些許冰霜的長睫忽閃著。


    任何為人稱道的美麗,不及這一眼的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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