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仁鶴堂收了個女徒弟!”


    “陳神醫不是幾十年不收徒了嗎?”


    “是啊,這迴沂州可熱鬧了……”


    酒樓中,幾個相熟的友人正熱烈地討論著城裏的新鮮事。沂州位於大鄢南境,眾人口中的“陳神醫”正是沂州醫館仁鶴堂的大夫。他心地仁慈,醫術高超,除了不收徒之外,對求醫訪藥的百姓來者不拒。


    久而久之,“神醫”之名傳遍四境。


    而最近,仁鶴堂居然多了個女弟子,一時間,所有人都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姑娘能讓垂垂老矣的陳神醫破了例。


    幾條街外空曠的場院中,一個瘦弱的小姑娘正在幫身邊的白發老者翻曬藥材。


    自離開合州以後,桑子魚慕名來到大鄢,一心想拜在陳神醫門下。不料陳神醫性格古板,一開始並不同意這麽個小姑娘跟自己學醫,但桑子魚心性執著,每天都在仁鶴堂外盯著陳神醫撿拾草藥,而且還能準確地說出每種草藥的藥性和用法。


    桑子魚能感覺到,陳神醫很欣賞她的天分,隻不過他每次看她,都像是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


    那道火光轉瞬即逝,冷靜下來的陳神醫始終沒有鬆口。


    直到有一天,陳神醫的摯友出了點意外。據說他生了怪病,時不時暴躁瘋狂,又或者盯著某處沉默不語,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看著那個在湖邊痛苦不堪的身影,桑子魚仿佛一瞬間迴到了合州。


    曾經她也這樣發過瘋,幸運的是,有個人治好了她……


    “是心病!他被執念困住了!”桑子魚抓住陳神醫的手臂,“得讓他發泄出來,不能讓他再因為往事愧疚了!”


    陳神醫佝僂的脊背不由得挺直,他緩慢地轉迴身,眼中泛起驚濤駭浪。


    就這樣,桑子魚留在了仁鶴堂,正式拜陳神醫為師。陳神醫用十分心力教,她就付出十二分心力去學,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動作必須要快,否則她想救的人就等不及了……


    又一年暮秋。


    這日,仁鶴堂來了位不速之客,一名衣著簡樸身材高挑的女子徑自走進陳神醫講習針法的內室。陳神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表情不見半點波瀾。


    “不是說不再見麵了……”他長歎一口氣道,“你與仁鶴堂不該有來往,被人發現怎麽辦?”


    女子大約有三十歲年紀,哪怕並未精心裝扮也看得出是個美人。她見陳神醫如此說,不覺莞爾,“陳公放心,我這次動用了最隱蔽的人手遮掩行蹤,不會有事的。”


    他們分明相熟,卻要在外人麵前裝作互不認識,其中必有隱情。桑子魚不方便留下來聽二人說話,正要告退,忽聽得女子叫住了她。


    “桑姑娘請留步。”


    “您認得我?”


    “陳公,您這個徒弟不錯,我第一眼看就喜歡。”女子故作神秘地朝桑子魚眨眨眼,“不要小瞧獨木商行的消息來源啊。”


    桑子魚“嘶”了一聲,恍然道:“難道——您就是獨木夫人?”


    獨木夫人居住在大鄢北境,多年前織出風靡四海的尺璧羅打通了各地商路,適逢大鄢朝廷要與周邊國家通商交流,尺璧羅便成了絕佳的媒介。


    俗語道“一尺綾羅百兩金”,自此獨木夫人在商界的地位無人能撼動,甚至連大鄢朝廷都對她禮敬三分。


    桑子魚早就聽說過這些故事,卻沒想到以一己之力改變大鄢民間格局的主角竟如此年輕。


    對麵的獨木夫人自然看出了桑子魚的想法,藹然笑問道:“怎麽,桑姑娘覺得我應該是個老婆婆?”


    “不是不是,”桑子魚連忙否認,她略抬起頭,仔細瞧了瞧獨木夫人的眉眼,“就是覺得您和傳說中叱吒風雲的女首富不太一樣……”


    她想象中的獨木夫人應該更威嚴,更幹練,而不是始終掛著暖洋洋的笑,有種看透了世間滄桑的從容。


    不過話說迴來,能將生意做遍三國的人,當然要有不同的麵孔。想到這裏,桑子魚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少女的心思總是很好猜,獨木夫人眸中短暫地閃過一絲懷念,“那桑姑娘可得好好看看,平時想和我見麵的人至少要提前三個月找門路呢。”


    桑子魚這才反應過來,對啊,獨木夫人忙得腳不沾地,為什麽會千裏迢迢趕來沂州呢?


    果然,下一刻,獨木夫人收了笑,神情轉為嚴肅。


    “說正事,我是來找你的。”她走到桑子魚麵前,停頓片刻才道,“你們大俞的燕王妃托我給你帶一封信。”


    桑子魚驚得後退了兩步,她顧不上禮儀,慌忙從獨木夫人手中接過信,心怦怦地跳個不停。


    以前她和燕王夫婦通過信,走的從來都是大俞官方的渠道,這次燕王妃怎麽會動用他國的人脈?


    桑子魚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燕王府不會出事了吧?


    她手忙腳亂地拆開信,信上文字筆力虛浮,與她之前在合州見過的字跡完全不同。


    子魚:


    見字如晤。日月沉發作,吾右臂已廢,不得已左手執筆。今時日無多,二三言者,唯君可托。


    此生賞遍大漠蒼雪,亦登瓊樓金闕,得摯愛,遇嘉友,於願足矣,本無所憾,猶有一念。吾死後,前恩盡釋,兩情皆清,君自可馳騁遨遊,不必為尋醫所累。若君情緣未了,但乞陪伴殿下,餘生相護相隨,切莫使青燈獨臥,寶珠蒙塵。


    朝露來去,天地四合。勿牽勿念,且行且歌。


    看著“無猗絕筆”四個字,桑子魚再也無法控製情緒,淚水模糊了視線,讓她幾乎忘記了唿吸。


    燕王妃在寫什麽?她讓桑子魚不必再計較欠下的恩情,給桑子魚選擇的機會,讓她如果願意的話,與燕王共度餘生,可她為什麽就不想想她自己?


    燕王怎麽可能接受桑子魚,桑子魚又怎麽可以取代燕王妃?


    他們唯一希望的,就是她活著啊!


    更何況……


    近鄉情怯,桑子魚根本無法想象,沒有燕王妃,她該如何與燕王相處。


    眼淚滴滴答答落下,濡濕了衣裙,桑子魚盯著紙上扭曲的筆跡,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燕王妃對她交代了後事,燕王知道嗎?


    現在她還能做什麽?


    茫然的潮水褪去,桑子魚腦海中便隻剩下兩個字:


    救人。


    她要救她!


    受陳神醫點撥,桑子魚的醫術已經精進了不少,但還遠遠達不到能治日月沉的水平。不過好在,她有個認可她的能力,願意傳授她醫術的師父。


    於是桑子魚掙紮著膝行到陳神醫麵前,哽咽道:“師父,求您救救王妃……”


    陳神醫不解,可見桑子魚難過得渾身發顫,獨木夫人隻好代為解釋道:“陳公,簡而言之,寫信的那位王妃是我恩人,她日月沉發作了,現在昏迷不醒,我想……請您去幫忙醫治。”


    “日月沉?”


    這個世上最惡毒的詛咒讓一貫沉穩的陳神醫也大驚失色,他彎腰去挽桑子魚的胳膊,惋惜道:“那是絕症,我是醫家不是神仙,恐怕也無能為力啊……”


    桑子魚固執地搖著頭,都說成事在天,但謀事須得在人。今天她就是跪死在陳神醫麵前,也要為燕王妃爭取一絲機會。


    燕王妃的運氣那麽好,萬一……這次也有轉機呢。


    “陳公,今年大俞出了些亂子,燕王妃曾冒險在獨木商行留下一封信,隻等她彌留之際再請我把它轉交給桑姑娘,如今那邊既然將這封信送到我這,就說明……”


    燕王妃快不行了。


    獨木夫人不忍心再說下去,隻得轉過話題,“她還不到二十歲啊……四年前她在懸崖邊救過我的命,我許她全部家業作為報酬。您就同桑姑娘走一趟吧,仁鶴堂這邊我會幫忙照顧的。”


    能讓獨木夫人許下這麽重的承諾,陳神醫自然明白她與燕王妃是何等投緣,隻是……


    他端起一杯茶,試探道:“孩子啊……你來沂州見我,隻是因為她救過你?”


    獨木夫人目光微暗,想起了一些不堪迴首的往事。


    與紅鷹相關的往事。


    她的母親和夫君都死於紅鷹的陰謀,就連她自己也是改換身份才能活到今天。譽滿天下是一迴事,她也時時刻刻屠刀懸頂,害怕紅鷹卷土重來。


    陳神醫深知她的過往,她根本不會為單純的救命之恩冒險。


    獨木夫人肯來,是因為燕王妃不一樣。


    她應當是自己認識的人裏最強大的一位,勇敢,果決,帶著一股不計生死的瘋勁。更重要的是,她還有與心誌相匹配的智謀和身手,扛得住神明發怒,也禁得住風雨侵蝕。


    因此獨木夫人下了注,賭燕王妃值得她傾力相幫。


    孤木難成林,她允許燕王妃從獨木商行拿有關紅鷹的信息,允許燕王妃使用她的通信渠道,允許獨木商行卷進大俞的奪嫡紛爭,都是為了那一天。


    “紅鷹。”


    獨木夫人看了一眼桑子魚,也沒有避諱,“據獨木商行的消息,燕王妃搗毀了紅鷹在大俞的老巢,紅鷹覆滅指日可待了。”


    陳神醫雙手一抖,茶水登時灑出來大半。


    “紅鷹……躲不開的紅鷹啊……”


    “是啊,我們這些人窮極一生都驅不散的陰影,她做到了。”獨木夫人明亮的雙眸逐漸蒙上一層水霧,似感慨,又似釋然,“所以陳公,我這次來求您是為報仇解恨,是為還人情,更是因為……我真的想請您去看看她,盡量讓她活得久一點。”


    “她這一輩子……比母親還要苦。”


    許是聽獨木夫人提到了紅鷹,提到了她的母親,陳神醫緊皺的眉頭鬆弛開來。他放下茶盞,在窗邊默立良久,方緩緩道:


    “好。”


    短短的迴答令桑子魚喜極而泣,她能請動陳神醫,燕王妃就多了一分生的希望。哪怕最後失敗了,她也已經盡了全力。


    “謝謝師父!謝謝夫人!”


    因為害怕耽誤燕王妃的病情,桑子魚很快就帶著陳神醫啟程了。馬車上,陳神醫聚精會神地翻看古籍醫書,以期從中找到治療日月沉的方法。桑子魚則始終緊握著獨木夫人捎來的信,連指尖的汗濕透了信紙都沒發覺。


    馬車駛入大俞西境,天色漸暗,悠遠隨性的清歌打碎了有節奏的轆轆聲。


    “卿卿也!說甚麽海幹石爛,妙筆金蘭;全把當年花月心,變作了今日風露泉……”


    一片紅葉打著旋兒落在膝上,忽地,桑子魚想起了照亮了她懵懂青春的少年。


    琉璃燈轉,時過境遷,她對燕王還有情嗎?


    當然有。


    但,燕王不再是她心中最特殊的那個人。


    對桑子魚而言,如果沒有燕王妃,她在和關慶元的肮髒關係暴露時就羞憤自盡了,又怎麽可能走出合州,走出大俞,成為陳神醫的弟子?


    重獲新生,從來不是個冷冰冰的詞語。


    隔著一簾素紗,桑子魚終於明白為什麽燕王妃說生命的意義在四季輪轉,在白草紅花,甚至在每一碗苦澀的湯藥和每一根細韌的銀針。


    隻要找到了自己,就算寸步未行,也可遍觀天下。


    從心所求,不懼不悔。


    所以,若是燕王妃所托,她會心甘情願地畫地為牢。


    她以一言救她命,她用一生還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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