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猗又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再次迴到決鼻村謝九娘的小院,時間迴退到花飛渡送謝九娘去麓州的那天。


    謝無猗手執鳳髓傘,和滿頭銀霜的緹江比肩而立。一個與謝無猗麵貌十分相似的女子趴在地上,經脈盡數折斷。


    她是真正的鸞九。


    “以喬蔚之名潛伏到燕王身邊?”謝無猗掃過從鸞九身上搜出的丹鳳主密令,輕蔑地勾唇一笑,“可惜啊,你快死了,當不成青鸞主了。”


    鸞九敗於二人手下自是不服,她咬牙啐了緹江一口,“身為青鸞主,竟然背叛紅鷹,還幫助其他叛徒逃走,簡直罪不容誅!”


    緹江微微笑著,憐憫地搖搖頭,“真可憐,你不過是個沒有思想沒有感情的走狗啊……”


    鸞九被激怒,縱身就要撲向緹江,謝無猗揮起鳳髓刺入她的胸口。血花綻開,鸞九眉心顫抖,眼中化開濃濃的不甘,她用最後的力氣掙紮道:


    “你……是誰?”


    你不是要找喬蔚嗎?謝無猗笑而不答,搖了搖手中的鳳髓,“你的武器歸我了,從現在起,我就是鸞九。”


    鸞九的手指在土中挖出深深的凹痕,很快停止了唿吸。


    這才是真實發生的過往。謝無猗為了緹江的囑托,親手殺死了自己最後一個骨肉親人。


    謝無猗跪在緹江腳邊,任粗糙的掌心撫上她的額頭。


    “小蔚,我時日無多了。”緹江溫柔道,“我出逃太久,雖然摸透了鸞九的底細,能引她來見你,但紅鷹的現狀我所知不多,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去找。”


    謝無猗抿著嘴,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


    她來決鼻村,本是要用謝九娘的身份做掩護,去接近範可庾查軍糧押運案的。可沒想到緹江突然出現,要謝無猗頂著鸞九的名頭,打入紅鷹內部找到名冊,徹底瓦解紅鷹。


    為什麽偏偏是她?


    冥冥中,一聲遙遠的詛咒穿身而過,“因為你長得像鸞九。”


    那又如何?


    謝無猗在心底拚命呐喊,世上長得像的人多了,她還和謝九娘麵貌相似呢!憑什麽緹江逍遙海外,一迴來就說自己要死了,還把一個難於登天的任務強塞給她?


    她不服!


    “小蔚,你走過這麽多地方,當知紅鷹之害。今天我必須死,你日後就用我的屍體換取丹鳳主的信任……”


    緹江歎了口氣,她拔下鸞九發髻上的翽文簪,鑲嵌在謝無猗的白玉簪中間,“還有一點,你要像愛護自己的性命一樣愛護這把鳳髓,從鸞九對它的重視程度來看,它該是你找到名冊的關鍵。”


    “這是師父這輩子求你的唯一一件事,小蔚,請你一定要答應師父……”


    謝無猗的淚猝不及防地滾落。


    旁人就罷了,要謝無猗殺自己的師父,還不如把她淩遲。


    冰涼一吻印在謝無猗的發頂,緹江的聲音喑啞低澀,“這當然不公平,可小蔚,我就是再活十年二十年,也找不到更好的時機了。此事你不能告訴第二個人,包括花飛渡。這條路會很難,你會孤獨,會痛苦,甚至不得不付出所有,但你會成功的。”


    “等你成功那日,就會知道我為什麽選中你了。”


    謝無猗終於妥協,她對著緹江磕了三個頭,而後背轉過身,清晰地聽見了緹江把鳳髓插進自己胸膛的聲音……


    天旋地轉,謝無猗看著手上沸熱的鮮血淚流滿麵。她麻木地處理掉鸞九的屍體,又把緹江埋在謝九娘家地下,分明是很久之前的事,如今想來,細節寸寸清晰。


    恍然間,麵容如舊的緹江逆光走來,輕輕捧起謝無猗的臉頰。清泠的聲音環繞著她,杳然梵唱。


    “小蔚,我都看到了。你一直是我的希望,你從來都沒有辜負任何人,我為你驕傲。”


    “師父……”


    謝無猗撲到緹江懷裏失聲痛哭,眼前盡是模糊的簾霧,隔開她與緹江的距離。謝無猗流著淚想,師父,我知道了……


    知道了緹江隱瞞的真相,也知道了非她不可的理由。


    因為玄柔先生是她的外祖,紅鷹的罪孽於她而言,原是與生俱來的羈絆。


    緹江教她破解機關,教她認星占卜,在她的左臂紋上如鳳如蝶的巫淚,都是為了這一天。她要讓謝無猗熟悉有關玄柔先生的一切,要讓她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能輕易忍下眾叛親離的絕望。


    為己,為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要為天下而殉。


    路至終點,謝無猗當然成功了,可她也失去了至親,失去了再訪四海九州的心力。如今,謝無猗隻想永遠沉睡在夢中,再不理會塵世喧囂,不理會背上沉重的血債。


    師父,我好累……


    “小蔚,不管你是誰的後人,你都不曾活在他們的影子裏。這世上也沒有不可超越的天賦,你的一切都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得來的,你所擁有的就是你的天下。”


    緹江耐心地安撫謝無猗,直到她的淚快流幹了才拍拍她的肩膀,“再說,你真的沒有牽掛了嗎?”


    玉佩琮琤的脆響隔岸飄蕩,謝無猗下意識地屏住唿吸。


    絲線抽離,雲霧裂出縫隙,層層舒展開來。就在煙靄盡頭,幽藍的蝴蝶正於滿目蒼翠中蹁躚,林木下,一道暗影長身鶴立。


    阿衡?


    謝無猗心中猛地一顫,真的是他!


    “小蔚,你的人生還長。”緹江鬆開謝無猗,手指點在她微蹙的眉心,“去吧,他一直等著你呢。”


    腳下踏空,謝無猗自雲端跌落。耳邊風聲唿嘯,而正因有了彼岸的凝望,謝無猗勇氣頓生,用盡全力對抗將她拖入深淵的魔爪——


    透亮的天光澆灑在窗欞,謝無猗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床邊的蕭惟。她張了張嘴,舌根有點僵硬,發不出聲音。


    謝無猗清楚自己已病入膏肓,索性也就不動了。她深深地凝視蕭惟,想把他的麵容永遠刻在心底。


    阿衡……


    蕭惟見謝無猗蘇醒,高興得簡直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他紅著眼小心翼翼地抱了抱她,語無倫次地道:“小猗,你終於醒了!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喝水?想坐著還是躺著?”


    自那日雲裳說謝無猗的手指有動作後,蕭惟以為她馬上就會醒,可他足足等了兩個月都沒有動靜。這兩個月的每分每秒,不啻地獄煎熬。


    就在蕭惟萬念俱灰時,謝無猗再度給了他希望。


    “阿衡,什麽時間了?”


    謝無猗一字一頓地艱難發聲,不過隻要不是啞巴她便滿足了。


    蕭惟心裏“咯噔”一下,花飛渡曾說日月沉最後的症狀便是不能動不能言,難道謝無猗已經病到這個地步了嗎?


    呸呸呸!她能說話,這分明是好轉的跡象!


    “小猗,你差點把自己的生辰都睡過去了。”蕭惟胡亂抹了把淚,誇張地吸著鼻子,“為夫好怕啊,還以為你不想再認為夫的身契了呢。”


    他在說婚書啊……


    謝無猗默想,她怎麽可能不認呢,那是她生生世世都割舍不下的愛戀啊。


    昏迷太久,謝無猗緩了好一會才記起今夕何夕,她張口問道:“星望塵——”


    “涼透了,墳頭草都兩尺高了。”蕭惟忙打斷謝無猗,執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貼住,“外麵早就沒事了,以後不許你再為他們費心,不許你再離開我。”


    謝無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蕭惟,兩行清淚落在枕上。


    “好。”


    蕭惟俯身吻了吻謝無猗的眼睫,而後便手忙腳亂地喂水喂藥,見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他便幫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在這期間,蕭惟把朝廷裏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謝無猗,謝無猗安靜地聽著,目光須臾不離。


    管他蕭豫要怎麽聯合鄢帝涼帝處理紅鷹,管他誰任宰輔誰入後宮,管他北秋白是敵是友,這些都不重要了。


    謝無猗的使命已經完成,日後,在她短短的餘生裏,蕭惟就是她的全部。


    她一定要努力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對了,北秋白那個混蛋臨走前給你留了一句話。”蕭惟假意惱火地拿來一張信箋舉到謝無猗麵前,信箋上九個大字龍飛鳳舞,寫道——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這是九九消寒圖,每日寫一筆,寫完便能捱到冬去春來。北秋白以此作為對謝無猗的祝福,既暗合她遊曆江湖時所用的“阿九”之名,也捎上了鸞九與謝九娘。


    謝無猗微微一笑,借你吉言了,阿白。


    見謝無猗出神,蕭惟隨手把信箋扔到案幾上,側躺在她身邊,“小猗,你肯定馬上就好了。我想著給你好好過個生辰,等你能動了我們就出去走走吧。”


    幹瘦的骨架入懷,謝無猗肉眼可見地憔悴了。蕭惟心疼地擁住她,再也不舍得放開。


    “我們去虯窟灣祭奠一下花夫人,然後可以去西境見見長姐和姐夫。還有,祝少觀也帶著阿郎悄悄安頓下來了,如果你不討厭小孩子,我們就把阿郎接迴來養著……”


    謝無猗偎在蕭惟堅實的胸膛,任他清冽的氣息撲在耳畔。


    “若,我想當皇後呢?”


    蕭惟輕吻謝無猗的耳廓,好整以暇地道:“那為夫這就進宮,請陛下趕緊禪位。”


    天地浩大,以後她想做什麽,他都會陪著她。


    她就是他的全部。


    謝無猗蘇醒的消息很快傳進了宮,黃昏時分,每日都來探視的內侍長楊泉攜聖旨到訪。


    “王妃乃大俞巫女,您能醒轉是大俞之福,淑太妃娘娘高興壞了。”楊泉弓著身子欣喜道,“陛下業已昭告四境,請王妃兼領司巫之職。殿下,您快進宮謝恩吧。”


    蕭惟心下一凜。蕭豫遲遲不重修昭堇台,必是不想再招來一個星望塵。如今他讓身為燕王妃的謝無猗擔任司巫,分明就是想把巫堇之諭一並收歸皇室。從前的蕭氏借巫堇鞏固統治,以後的蕭氏便是巫堇。


    這個蕭豫,算盤珠子都崩到蕭惟臉上來了。


    想讓謝無猗做開天辟地第一人,沒門!


    “不去!”蕭惟翻了個白眼,“司巫誰愛當誰當,我們小猗身體不好,不能勞累!”


    楊泉似乎早料到蕭惟會這麽迴答,眼角眉梢笑意更盛,“那宮裏來了能給王妃看病的神醫,殿下也不想試試嗎?”


    神醫?江湖騙子吧。


    蕭惟撇撇嘴,隻聽楊泉又道:“若殿下不肯進宮,奴婢隻能請桑姑娘帶著陳神醫住進燕王府了。”


    “桑……姑娘?”蕭惟結結巴巴地道。


    “是啊,前任合州刺史的千金。”楊泉慢條斯理地拖著長音,“聽說她走訪了不少地方,現在是大鄢陳神醫的關門弟子。奇怪,殿下不知道嗎?”


    桑子魚?她來幹什麽!


    該死的蕭豫,原來在用這招逼他進宮啊!


    蕭惟耳朵嗡嗡直響,手心不由得沁出汗來。他慌亂地看向謝無猗,謝無猗的眸中帶了些許玩味,仿佛很期待他的解釋。


    “不是我!小猗你聽我說……”


    蕭惟手舞足蹈地比劃了一陣,可他越是著急大腦就越是空白,半個字都說不出。最後,蕭惟像隻灰頭土臉的小狗一般坐在地上,握住謝無猗的手。


    “好吧,都怪為夫長得太英俊,惹這麽多桃花債……”蕭惟狠狠瞪了楊泉一眼,“燕王府住不下那麽多人,還是請陛下把客人留在宮裏,本王晚些再去謝他的大,恩,大,德!”


    “阿衡,”謝無猗忽然喚他,“我和你一起吧。”


    趁著她還有精神,一起去試試。


    蕭惟鼻子一酸,十指堅定不移地收緊,“好,我們一起。”


    深秋的天已然冷了下來,蕭惟親自幫謝無猗裝扮停當,他為她掛好玉佩,挽上白玉簪,最後係住深紫色的披風。謝無猗一直盯著窗外,蕭惟明白她不想乘馬車,便把她抱到輪椅上,推著她進宮。


    街巷熙攘,謝無猗看著叫賣的商販,看著打鬧的孩童,看著巡街的金吾衛,心底油然生出欣慰之感。


    這才是緹江想要的,也是她深愛的澤陽。


    一路及此,為親眼見證這隅人間煙火,她不懼亦不悔。


    “巫女姐姐!”


    不知是誰家小孩發出一記響亮的唿喊,熱鬧的街巷驟然安靜無聲。眾人的目光匯聚在蕭惟和謝無猗身上,而後他們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通道。


    兩側的百姓彎下腰,默默向謝無猗行禮。


    沒有昭堇台可以記掛巫女,沒有巫女還可以傳頌她曾為澤陽付出的一切,寒來暑往,總有星點熒火生生不息。


    晚風撩動起長發,如玉蝶破繭,如鸞鳳翩飛。謝無猗唿吸著清甜的空氣,把頭枕在蕭惟的左手上,靠近離他心髒最近的方向,緩緩閉上了眼睛。


    昭堇台已不複存在,至幸,天邊的明燈尚可幻形流轉。蕭惟踩著滿地金燦燦的夕陽,向著巍峨肅穆的皇宮,一步一步穩穩走去。


    多少興亡機畫,皆化作過眼煙霞。


    莫恐長路漫漫——


    日升月沉,終有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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