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砣七鐵青著臉挑斷紀二錢的雙手筋脈,紀二錢鮮血直流,徹底笑不出來了。


    謝無猗迴憶了一遍兩人的打鬥,撿起滾到角落裏的鳳髓略掃了一眼,椅子都撞碎了,鳳髓還是原模原樣,連一絲裂痕都沒有。謝無猗想了想,心底忽然照進一束光。


    “你剛才扔椅子的時候,就是希望我用這把傘來抵擋吧?”


    “你猜啊,猜對了有賞!”


    紀二錢被秤砣七紮成重傷,神思早不複之前的清明。看著他眼中閃過的那抹異色,謝無猗頓時明晰。


    原來如此。


    怪不得紀二錢要在當鋪裏等她。


    紅鷹名冊是存在的,而且很可能就在此處。從紀二錢的視角看,若謝無猗真是為了名冊而來,他當然要在最有勝算的地方殺了她,並毀掉與名冊有關的線索。


    ——比如,這柄刀劈不爛水浸不透的傘。


    隻不過,紀二錢漏算了秤砣七。小瞧一個在澤陽開了二十年賭坊的老板,是他犯的最大的錯誤。


    謝無猗收好鳳髓點了點頭,“七伯伯,我問完了,這個人交給您處置吧。”


    秤砣七舉起刀,殷紅的血滴在地上,卻不曾沾染半寸他的衣衫。秤砣七對準紀二錢的心口,慢慢將刀推入,用力翻攪。


    與急促的唿吸一同響起的,還有骨頭碎裂的聲音。


    秤砣七眼底燃起焚天蔽日的烈火,手腕青筋暴起,“你記住,她不叫鸞四,她有名字,她叫花,飛,渡。”


    真是個癡情的老東西啊。


    紀二錢“哈哈”一笑,垂下了頭。秤砣七猶嫌不足,揮刀在他的屍體上砍了數十次,直把白色的繭蛹潑成了紅色。


    月下謫仙亦有衝冠一怒,終於,他替花飛渡報了仇。


    謝無猗抿嘴看著這一幕,眼淚無知無覺地落下。在最痛苦最孤獨的時候,她都沒有哭過,銀牙咬碎,披荊斬棘,她不曾有過半分遲疑。


    可也許是澤陽的一草一木引動了舊日迴憶,也許是秤砣七和花飛渡的牽絆太深,謝無猗隻要見到他,就好像花飛渡還活著,她的委屈和軟弱尚有可以發泄的地方。


    秤砣七本想奚落幾句,可轉頭對上謝無猗無聲飲泣,他還是把話咽了迴去。秤砣七走到謝無猗麵前,低頭問道:“你真的想要名冊?”


    “一定要。”謝無猗迅速擦去臉上的淚,擲地有聲地迴答。


    她已經失去了所有,若在最後關鍵的時刻放棄,生,無顏迴到蕭惟身邊,死,無顏去見那些親人。


    秤砣七的目光閃了閃,“明白了,你跟我來。”


    謝無猗心下一抖,他是不是知道什麽?她不顧身上的疼痛,忙追上秤砣七,跟隨他來到後院的一口井旁。


    奇怪,之前搜《仕林錄》的時候她注意過這口井,當時並沒覺得有什麽,可現在當謝無猗往井下一望,她瞬間就發現了蹊蹺。


    澤陽幹旱幾個月,就在逼宮前夜她偷偷進城時還聽百姓抱怨自家的井水都枯竭了,怎麽這下麵還盛著一汪明晃晃的清水?


    謝無猗撿起一塊石頭丟下去,不同於正常入水的聲音,她居然聽到了石頭砸在金屬上的動靜。謝無猗當即反應過來,這口井下有機關!


    她剛要跳下去查看就被秤砣七攔住,秤砣七歎了口氣,按下轆轤側麵,剛才的鐵盤子便托著薄薄的一層水縮迴了井壁。謝無猗驚訝地瞪大雙眼,原來這竟是口枯井,她居然被這麽簡單的障眼法騙過了。


    話說迴來,這辦法的確很高明,若非天旱水幹,幾乎無人會想到井下是空的。


    “七伯伯!”


    正出神,秤砣七已然撐住井沿躍下,謝無猗焦急地喚了一聲,可他動作颯如流星,眨眼就落到了井底。好在這口井不深,秤砣七在下麵翻找一陣,又重新順著井壁攀上來。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書,謝無猗身形一晃,險些摔倒在地。


    名冊!


    蒼天待她何其恩厚,一次,兩次,哪怕拚到遍體鱗傷,她夢寐所求也皆得實現。


    不錯,紀二錢欲借蕭婺擾亂大俞,蕭婺事敗後他本不該待在澤陽。可紀二錢沒有隻顧自己逃命,那便說明當鋪裏有對他相當重要的東西,他還沒來得及轉移走。


    “我趁丹鳳主送阿年去殺你時布下機關,同時發現了這裏。這是一個偽裝成水井的地窖,你要找的東西都在下麵箱子裏。”望著謝無猗清亮的瞳眸,秤砣七話鋒一轉,“但別高興太早,這些名冊都是密語,你要掌握紅鷹的所有秘密還需要破譯的母本。”


    手捧天書般的名冊,謝無猗剛剛升起的希望乍然破滅。她穩住心緒,不停地安慰自己已經很好了,最起碼她真的找到了名冊,距離最終的目標不過咫尺。


    “七伯伯有線索嗎?”


    秤砣七搖搖頭,“名冊和眾人的生平乃紅鷹的絕密,是玄柔先生親自編寫的,他將母本熟記於心,這世上沒有人知道。我不知道,獨木商行不知道,朝廷也不知道。”


    謝無猗蹙起眉頭,“那丹鳳主……”


    “玄柔先生西去後,紅鷹內部應當發生了變故,好幾年都沒有新成員加入。直到——丹鳳主掌權。”秤砣七眼瞼微抽,迸發出濃烈的恨意,“我猜他是從某個地方得到了母本,我拿給你的這本名冊,連同紅鷹的再度擴張都在天武十二年之後。”


    天武十二年謝無猗才出生不久,那一年有什麽重要的事情發生嗎?


    謝無猗下意識活動著雙手,又問道:“那現在的玄柔先生呢?您請獨木商行給我傳消息,難道也有所指?”


    秤砣七冷然瞥了她一眼,“我隻是隱約猜到你的目的才多一句嘴,如果那時我知道玄柔先生,知道丹鳳主,知道紅鷹名冊,她……還會死嗎?”


    謝無猗啞然,羞愧地低下頭。她太清楚秤砣七的恨,若不是她,花飛渡根本不會死。


    背上血淋淋的人命時刻壓著她,不得喘息,無處化解。


    許是覺出自己語氣不善,秤砣七掩飾著擺了擺手,“你剛才反應這麽慢,是傷得很重嗎?”


    謝無猗眸色一黯,緩了片刻才道:“七伯伯可聽說過日月沉?”


    日月沉,那不是江湖最難解的絕症之一嗎?難道……


    秤砣七目光移向謝無猗垂下的右臂,心底湧起一絲憐惜。謝無猗沒用蒼煙是因為她的右手已經無法使武器,若用左手射出銀針就相當於沒有額外的防身之法了。秤砣七恍然,怪不得她拚了命也要找到紅鷹的名冊,原來是時日無多了。


    可相識這麽久,花飛渡為什麽不告訴他呢?就算他沒有能力治好謝無猗,也可以配藥讓她將養身體,不至於這麽快就發病。


    這個小丫頭啊……


    明明隨時都會死去,她還是為了給喬椿翻案闖江南莊,為了幫蕭惟破解疑案進二狼山,一次次在冷水中折騰自己。


    何必呢……


    秤砣七歎息著,慢慢抬起手,以長輩的身份摸了摸謝無猗的頭,“虯窟灣是她自己的選擇,我不怪你,而且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謝無猗一言不發,清冷如瓷的麵龐被一朵漣漪輕撫著,頃刻破碎。水痕沿著鋸齒狀的缺口,化作玉盤裏晶瑩剔透的水珠。


    “小蔚,別哭。”秤砣七輕輕抱住謝無猗,“平水坊我留給小二了,我打算去虯窟灣陪她,你不用擔心她孤單。”


    謝無猗哽咽著答應,“等一切結束,我就去接花娘迴家。”


    哪怕再也尋不到花飛渡的屍骨,哪怕從不相信人死後有靈,她也要再赴虯窟灣,真心誠意地掬一捧海水,追悼那縷孤魂,感謝花飛渡十八年的養育之恩。


    如常升起的驕陽裏,那一襲白衣如雪,恍若落入凡塵的仙客,飄颻而來,拂袖而去。


    鶴發蒼顏,終會聚首。


    謝無猗走後,秤砣七在紀氏當鋪的後院裏呆立許久,直到屋中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去找蕭惟,把紅鷹的名冊交給他。


    秤砣七迅速封好枯井,他剛躍上牆頭,就和滿頭大汗的蕭惟撞了個滿懷。


    “殿下,屋裏有死人!”


    “七先生?”


    蕭惟一把攥住秤砣七的肩膀,牙齒直打顫,“她呢?”


    一刻鍾前,謝無猗找了個酒樓休息並給傷口換藥,順便整理有關丹鳳主和玄柔先生的線索。臨別時,秤砣七對她說了一句話:


    “玄柔先生真的不是壞人,他本不該是壞人。”


    據秤砣七所說,老玄柔先生雖然統領紅鷹,但對顛覆天下興致缺缺,隻是為了讓被滅國的西薊遺民有個皈依之所。晚年的他更是沉浸在各種機關中不問外事,紅鷹盤踞在大鄢時多是由丹鳳部下達命令。


    那紀二錢是怎麽迴事,怎麽短短十數年就把紅鷹帶上了一條喪心病狂的絕路?


    天武十五年重出江湖的玄柔先生又是誰?


    謝無猗百思不得其解,她又餓又累,便決定先吃點東西養養精神。謝無猗抓著雞腿靠在窗邊,忽然想起了蕭惟。


    好久沒吃他做的飯了,好想他啊……


    謝無猗自嘲地彎了彎嘴角,默默吞咽著驟然無味的雞肉,把有關蕭惟的不合時宜的眷戀重新壓迴心底。


    酒足飯飽,謝無猗轉向窗外。蕭婺的叛亂平定後,街巷裏人潮湧動,百姓都在傳頌蕭豫的英明神武,並深深震撼於蕭惟能死裏逃生。同時,蕭豫為祝伯君洗脫了汙名,祝府門前這兩日總會有人張望,詢問祝小將軍何時迴返。


    祝朗行還沒有消息,可能也是蕭惟有意為之吧,畢竟對蕭豫來說,蕭爻的遺腹子並不是個受歡迎的存在。


    從酒樓的二樓窗邊,謝無猗能隱約瞧見昭堇台的屋簷。她又想起了星望塵,蕭豫沒有公開她的真實身份,仍許她住在鸞星閣,隻是不能再隨意走動,想來蕭豫也是為了維護巫堇的權威吧。


    若是百姓得知司巫是太後的私生女,大俞就徹底亂了。


    正胡思亂想,謝無猗猛然發現陽光照在昭堇台屋簷一角,恍惚映亮了一道形似鳳尾的花紋。她心中一動,忙從窗口探身,勾住酒樓的屋頂爬了上去。


    這家酒樓雖然比昭堇台矮了許多,但謝無猗還是能窺見一大半風景。平時都在地上行走,謝無猗在澤陽生活了這麽多年,都沒注意到昭堇台的屋簷上居然還有鳳紋。


    屋頂風大,她的發尾微微飄起,須臾,謝無猗臉色大變。


    她重新迴到酒樓雅間,拿出鳳髓,令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昭堇台簷角的鳳尾雲紋和鳳髓上的一隻鳳凰奇跡般地重疊在了一起。


    重重迷霧被劈開,一位身材窈窕的美人飄然畢現。她慵懶地靠在池塘邊,緊接著,那張臉變成了謝無猗的模樣。謝無猗破顏一笑,她立即抓起鳳髓,踉蹌著向昭堇台奔去。


    謝無猗來到鸞星閣時,星望塵已不再佩戴麵具。隻見她鬆鬆挽著長發正在調香,在一身竹月色輕紗襦裙的襯托下,整個人愈發顯得空靈詭秘。


    青煙嫋嫋,星望塵抬眸,開口宛如雪堆出的精靈,“巫女終於來付報酬了?”


    謝無猗緩步上前,“我要紅鷹名冊的母本,我想這也是司巫最想要的報酬吧。”


    不論在蕭婺一事上她們各自的立場,星望塵最終的目標隻有謝無猗能幫她達到,這才是星望塵一開始就想和她合作的原因。


    星望塵平靜地“哦”了一聲,“巫女身為青鸞主,為什麽要找我來取母本呢?難道我看上去很好騙,你說什麽我便信什麽嗎?”


    謝無猗的心不由得狂跳起來,星望塵沒有否認母本的存在,她清楚它的下落!


    青鸞主——或者說“鸞九”——正是解鎖的鑰匙!


    懸懸的猜測落到實處,謝無猗平穩心神,跪坐在星望塵對麵。她的眼睛格外清澈,清澈到能吞裹所有紛亂,唯餘一點雲淡風輕的了然。


    “自然是因為……你就是我一直苦苦尋找的玄柔先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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