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謝無猗羅列的眾多理由中,最關鍵的就是紀二錢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熟練道出靈機盒的原理,能知道這一點的人絕不是與丹鳳主和玄柔先生走得近這麽簡單。


    況且,人在撒謊時會下意識地強調他要隱藏的信息,畢安山洞中紀二錢一口一個“二位先生”,怎麽聽都覺得刻意。


    起初謝無猗猜測二者是同一個人,可仔細想想,玄柔先生於天武十五年重出江湖,而三年後,紅鷹大本營才從大鄢撤出,紀氏當鋪也在澤陽亮相。按理說,老玄柔先生已死,作為領袖的丹鳳主沒必要杜撰出一個新的“玄柔先生”發號施令。


    但紅鷹都是瘋子。


    隻是為了催促謝無猗“迴歸”,紅鷹就能三次用她最在乎的人來威脅,先是撬開花飛渡的火漆,又當街刺殺謝暄。謝無猗察覺不好,這才著急去西境,她已經盡力讓蕭惟遠離澤陽了,可紅鷹依然不打算放過他們。在偌大的海麵上順著水流組出穿透小舟的青鸞,才是紅鷹真正的誅心之舉。


    若謝無猗再不迴去,蕭惟難逃一死。


    於是謝無猗開始迴憶邛川之戰前後發生的種種。無論是從軍糧押運案中保下範可庾一家,還是用爍金蠱引發吊雨樓鎮滅門,又或是虯窟灣之後蕭婺的作為,有一個人始終都在,那就是紀二錢。


    他的地位實在太重要了,動機又顯而易見,就是要天下大亂,更符合紅鷹一貫的作風,而且“離珠”本就是女宿的星官之一。


    如果整個局都是紅鷹有意布在蕭婺身上的呢?


    如果紀二錢就是丹鳳主呢?


    如果“玄柔先生”也隻是他的合作夥伴呢?


    謝無猗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因此才出言試探。紀二錢的表情有點微妙,而微妙本身即是答案。


    她眉間微動,五指淩空一收,“常言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先生未擇賢主,與玄柔先生合作敗了家業,還當得起丹鳳主的名位嗎?”


    “哦?”紀二錢好奇地挑了挑眉,“那青鸞主覺得誰能當丹鳳主?你?”


    很好,他沒有否認敗家一句,看來“玄柔先生”確有其人。


    他不像紅鷹其他人一樣敬畏丹鳳主,還敢與謝無猗調侃,看來她的判斷八九不離十。


    謝無猗自信地彎起唇角,“先生給我紅鷹的名冊,我就能取先生而代之了啊。”


    ——這才是謝無猗粉身碎骨也要完成的目標。


    她本無永壽,原也想恣意一生,直到某一天,緹江求她完成一件事。


    這條路是絕路,謝無猗本不願接受,可緹江所托她如何能辜負?


    人生短短數十載,她已看過無數生老病死,曆過重重陰謀算計,還有什麽比天下太平更重要的呢?


    眼見三國百姓始終未脫離紅鷹的陰影,謝無猗手握緹江送給她的千載難逢的時機,她一定要找到紅鷹名冊,要讓為禍蒼生的紅鷹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謝無猗本打算徐徐圖之,可沒想到封達攪和進來,逼得她不得不在虯窟灣提前開始計劃。


    為此,謝無猗放棄了一切。


    這是她的心願,也是緹江、花飛渡和花彌共同的心願。


    聽到謝無猗不知天高地厚的話,紀二錢不禁嘖嘖稱奇,“青鸞主胃口不小啊。可惜——你找錯人了,紅鷹從來都沒有名冊。”


    謝無猗神情冷然,心下卻已清如明鏡。


    很久以前,緹江和花飛渡都教導過她,從別人口中套話除了故意拋出假信息引對方反駁,更重要的是用一層表象掩蓋住你真正想問出的東西。


    比如紀二錢在否認紅鷹名冊存在時,就等於承認了他是掌管整個紅鷹的丹鳳主。


    “是這樣嗎?”謝無猗佯裝失落地歎了口氣,“可如果真的沒有名冊,先生何必在意我的行蹤?何必讓阿年殺我?又何必在此等我?”


    對於謝無猗這樣的“叛徒”,最好的辦法就是派個高手殺掉。然而紀二錢卻把阿年藏了好幾天,直到他身上都沾染了紀氏當鋪裏的藥味。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一旦謝無猗變迴喬蔚,她的行為就必須重新考量了。


    她是緹江那隻老狐狸的徒弟,卻能拿到鸞九的鳳髓,她會不會是衝著報複紅鷹來的?


    以謝無猗的才智,她一定會來紀氏當鋪查線索,所以紀二錢這才等在這裏證實她的目的。至於給阿年遮掩行蹤,不過是舉手之勞。


    不出紀二錢所料,謝無猗果然是聽信江湖傳言,以為紅鷹有一本記載了所有成員秘密的名冊,不惜自投羅網。


    念及她屢次和紀離珠周旋都沒占到便宜,紀二錢不禁大笑,他抬手聞了聞自己的袖子,的確有股藥氣。


    “原來是阿年暴露了我啊……”紀二錢退開半步,“不過住在自己家也是稀罕事嗎?這裏是我最熟悉的地方,青鸞主有什麽把握贏?”


    話音剛落,紀二錢憑空一點,一道極細的白光閃過,當鋪外傳來落鎖的聲音,緊接著所有窗戶都被封死,屋內陷入一片漆黑。


    紀二錢突然發難,謝無猗立即屏住唿吸,擺出戒備的姿勢。


    僅從剛才的動作,謝無猗就看出紀二錢的身手在她之上,而紀二錢也很了解謝無猗的能耐,因此兩人都站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倏地,謝無猗和紀二錢同時感覺到對麵有氣流湧動。此種聲響實在熟悉,謝無猗判斷紀二錢應該是右手甩出了繩狀武器,而左手正拎起手邊的椅子砸過來。


    聲東擊西的手法於她而言不過是雕蟲小技,謝無猗當機立斷抽出鳳髓抵擋。


    喀嚓——


    木椅撞在鳳髓上裂成兩半,巨大的衝擊力逼謝無猗撤開酸麻的右手。鳳髓墜地,對麵的紀二錢忽地發出半是心疼半是欣喜的“嘖嘖”聲。


    謝無猗沒有停頓,在阻擋椅子時同時向氣流的來處甩出燭骨。兩條銀龍死死絞纏,難舍難分。謝無猗心中一格,本想收迴燭骨,不料對麵的繩子卻像牙齒咬合一般卡住了鞭身。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謝無猗果斷棄掉燭骨,向旁邊閃身,避免紀二錢順著剛才的力道過來找麻煩。


    另一邊,紀二錢早已預判了謝無猗的動作,他提步縱躍,準確地撲到她身上。謝無猗重重地撞在格架上,隻聽得轟隆隆一聲巨響,格架碎得七零八落,她不顧木刺紮在肉裏的疼痛,慌忙去摸銀針。


    黑暗中謝無猗看不清紀二錢的身形,卻依然感覺到他拿著繩子勒向了自己的脖子。


    蒼煙來不及出手,謝無猗直接抬手去接。接觸到繩子的一刹那,她才發覺這是一條細若遊絲的銀線,上麵密密麻麻勾著無數倒刺,每隔一段就有一節突起。左手掌心被輕鬆割破,謝無猗腦海中飛速閃過幾個畫麵——


    紀離珠拿出爍金蠱的解藥時,曾在揮手間殺了屏風後的傀儡,在那人頸上留下一截牙印和針孔小洞。


    那是謝無猗第一次見他出手,而後這種殺人手法便一次次出現在她眼前。


    在涯河碼頭,龍頭大千一家慘遭滅門,大千夫人和阿霞的頸間就有這樣的傷痕。


    在合州密牢,正當封達與成慨換班之際,殺人者故技重施滅口了魏娘子。


    在建安侯府外,謝暄遇刺,也是同樣的情景。


    為了遮掩身份,紀二錢和紀離珠練的是同一種功夫,無論是速度還是技巧都已臻化境。


    鋒利的弦刃切割著手心,仿佛下一刻就能把她的整隻手剁下來。謝無猗疼得渾身直顫,若非用手抓住銀線,她的脖子恐怕就要斷掉了。可她右手力量不足,又無法撤手發射蒼煙,正待不敵,頭頂正上方忽地劈開一道冷氣。


    機關!


    謝無猗和紀二錢光顧著殺對方,居然都沒注意到屋內的機關已被觸動。尤其是紀二錢,幾乎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自己被暗算了。


    敢在他的地方撒野,活得不耐煩了嗎?


    紀二錢一個旋身,原本禁錮在地麵上動彈不得的謝無猗被高高舉起,謝無猗心中暗罵一聲,紀二錢這是要用她的身體去對抗機關啊!


    而詭異的是,眼看謝無猗的後背就要淪為釘板,嗡嗡的冷氣卻堪堪避過她的身體,直奔向紀二錢。被這變故一驚,紀二錢的力道稍鬆,謝無猗壓力驟減。她來不及多想,一把扯開紀二錢手中的銀線,掐住他的脖子,拱起膝蓋狠命踢向他的下體。


    “啊——”


    紀二錢痛號一聲,瞬間發狂,把謝無猗推到旁邊牢牢按住。他畢竟是男子,壓製一個女人易如反掌,如今發起狠來謝無猗愈發不敵。她死命扯著紀二錢的手腕,啞聲喊道:


    “你想看我死嗎?”


    脖子上的鐵鉗驟然撤開,一陣狂亂的風聲唿嘯刮過,逼仄的屋子重新亮了起來。


    謝無猗抹了把眼角因疼痛流出的淚,翻身坐起,一襲白衣的秤砣七從窗口躍入,而紀二錢頭上身上紮著無數根針,又被銀白色的繩索捆縛在房柱上,活像一隻笨重的繭蛹。


    秤砣七瞥了一眼謝無猗,冷冷嗤道:“這也要我幫忙?你退步太多了。”


    謝無猗撕了截裙擺,一邊包紮左手一邊訕笑,“內傷本來就沒好,還一次次被人捅刀,七伯伯,我是人,不是神仙啊……”


    在進門之前,謝無猗在窗欞下看到了秤砣七留下的灰白劃痕,表明此地已在他掌控之中,也不知他用什麽方法把紀二錢騙出去,才在當鋪裏布下了殺機。


    謝無猗從來不進無準備的陷阱,既然秤砣七就在附近,她撐不住的時候當然要向他求助。


    再度相逢,秤砣七已不是當日那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老油條,而是搖身一變,成了白須白袍白綸巾的俠客。垂下的兩縷霜發旁,露出一張暗黃枯槁的骷髏臉。


    剛剛擦掉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滾落,謝無猗的心痛到無以複加,他這個裝束……分明就是在為花飛渡服喪。


    她沒能把花飛渡活著帶迴來,沒能尋迴花飛渡的屍骨,甚至為了避免紅鷹眾人起疑,連為花飛渡穿一次孝都做不到。


    反觀秤砣七,卻因她退隱江湖,替她經營平水坊,默默守了她一生。


    為無情而棄深情,花娘,我對不起您。


    七伯伯,我也對不起您……


    秤砣七沒有看謝無猗,他徑直走到紀二錢身邊,在他脖頸兩側用力一捏,紀二錢的掙紮瞬間弱了下來。秤砣七彎腰撿起地上幾不可見的銀絲,從懷中掏出藥粉一撒,“呲呲”的粉末騰起,銀絲彎曲成環,顯現出本來明晃晃的赤色。


    謝無猗瞳孔不由得一縮,這是翽文簪的材質,他真的是丹鳳主!


    “玄柔先生的機關總是和人的下意識反著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效果還不錯吧?”秤砣七揮刀紮進紀二錢的右肩,“如果你沒有用她的身體去擋,我的針網還落不到你頭上。”


    紀二錢冷笑道:“沒想到一個賭坊老板也有這樣的能耐,真不枉鸞四和你好了一場。”


    一聽到這個名字,秤砣七全身立刻緊繃起來,他拔出刀,再次狠狠刺入紀二錢的左肩。紀二錢卻放聲大笑,轉頭看了看謝無猗。


    “青鸞主,你就這麽看著?”


    你早該死了。


    謝無猗暗恨一聲,她剛要說話,秤砣七就微微側過臉,“有什麽要問的抓緊問,別等我忍不了了,失手殺了他。”


    “我要紅鷹名冊,要讓諸位兄弟姐妹盡歸我的麾下。”謝無猗強忍身上各處傷口的疼痛,努力讓自己的語調平淡一些,“你說出來,我就大發慈悲,求七伯伯饒你一命。”


    落入秤砣七手中,紀二錢也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可一瞧謝無猗那隨時可能斷氣的模樣,他又覺得十分舒爽。


    左右他死了,她便永遠不可能得到名冊,這也是個美妙的結局。


    紀二錢的表情極盡猙獰,“名冊就在我腦子裏,有本事來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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