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蕭豫和蕭筠的照拂,謝府的風波至此揭過。幾天後,呂薑向蕭豫請旨去西境祭奠邛川之戰的死難將士,蕭筠則因坐鎮澤陽並未與他同行。


    這日正午,謝無猗給花飛渡配完藥,特地轉道紀氏當鋪。聽朱雀堂的暗樁匯報,紀二錢自從被蕭惟放迴後就一直留在當鋪裏,當鋪並無可疑的人出入,謝暄出事時更是早早打了烊。


    所以紀離珠沒迴當鋪?


    正自思忖,一群追逐打鬧的小男孩從謝無猗麵前跑過。身形交錯間,她的手心裏多了一張字條。謝無猗展開一看,五指立即收攏。


    轉過幾條街巷,謝無猗消失在平水坊門口。


    “外甥女來啦。”


    現在是白天,平水坊沒有生意,秤砣七正百無聊賴地把弄著兩顆骰子。


    謝無猗亮出小男孩趁亂塞給她的字條,“花娘的傷休養些時日就好了,七伯伯這麽著急叫我來做什麽?難道上次被抓還沒讓七伯伯長記性嗎?”


    “外甥女啊,上次平水坊被查是為了讓我長記性嗎?”秤砣七對玉蛟令的作為心知肚明,他也不怪謝無猗,隻懶洋洋地活動著下巴,“至於花夫人,北境的情況她都對你說了吧?”


    花飛渡這次去穀赫殺緹舟,有意留心了那邊的動靜。她發現穀赫邊境比平時多了數萬人馬,一副箭在弦上的樣子,而大俞厲州這邊則暫無異動。


    此事謝無猗已經知曉,秤砣七叫她過來肯定不會隻是為了問這麽一句,謝無猗並不說話,等著他的下文。


    沉默片刻,秤砣七咂著嘴道:“罷了,你心裏有數就行。不過外甥女這次誤會我了,約你的並不是七伯伯我。”


    話音剛落,一個女子從簾後轉出,正是故太子妃竇書寧身邊的那名侍女。


    “請王妃移步。”


    謝無猗頓覺錯愕,她沒想到秤砣七竟會為竇書寧辦事。秤砣七從椅子裏滑出來,對侍女點了點頭,“這裏很安全,你們慢聊。”


    他趿拉著鞋從謝無猗身邊蹭過,快速低聲道:“有錢賺啊。”


    秤砣七開的是賭坊,黑白兩道都要混得開。有朝廷的人願意賞臉向他借個地方“密謀”,他當然不會拒絕。


    謝無猗無奈地橫了秤砣七一眼,跟隨侍女走進一間隱蔽的內室。


    屋內彌漫著濃烈的藥香,搖晃的珠簾後麵,竇書寧一襲白衣靠坐在枕上,唿吸粗重而紊亂。聽到腳步聲,她堅持著抬起頭,努力平穩自己的氣息。


    “王妃來了,過來,坐。”


    謝無猗遲疑著走上前。月餘不見,竇書寧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嘴唇幹裂沒有一絲血色,十指亦略有浮腫。謝無猗搭住竇書寧的脈,驀然意識到她可能隻剩下數日光景了。


    怎麽會這樣?


    她之前的病不見得有多重,難道蕭爻死了,她就要受這般苛待嗎?


    “娘娘沒請禦醫?”


    竇書寧笑而不答,反倒是旁邊的侍女小聲迴道:“王妃殿下,娘娘自搬出東宮就不見禦醫了,都是奴婢——”


    “多嘴,退下。”竇書寧皺眉咳了一陣,方才看向謝無猗,語氣淡淡地道,“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恐怕就在這幾日了。”


    謝無猗最受不了這個,管他竇書寧的身份尷不尷尬,反正她已經用了秤砣七的地方,再找他討幾服藥也不是什麽難事。謝無猗站起身就走,“我去找七伯伯。”


    “你等等……”


    竇書寧一把扯住謝無猗,險些被她帶下床。別看竇書寧病得虛弱,力氣還不小,謝無猗怕出意外,也不敢動作太大,隻好乖乖地坐迴床頭。


    “別白費工夫了。”竇書寧輕輕拍著謝無猗的手,“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死才是解脫,隻不過臨死前還有幾件事,我想來想去也隻能托付給你和六弟了。”


    雖然曾出手相救,可謝無猗對她仍有不小的成見。如今聽竇書寧說起這些,觸碰到她行將就木的體溫,謝無猗的心裏終歸有些不是滋味。


    “嘉慧太子與我的女兒養在老太妃處,自然無需記掛,但我希望你和六弟能幫忙找找他的遺腹子……”


    謝無猗心頭一跳,蕭爻的遺腹子?


    以前她隻知道蕭爻和竇書寧有一個女兒,後來蕭爻出事,先帝便把小公主交給宮中太妃撫養,從沒聽說過他還有兒子。


    竇書寧覆在謝無猗手背上的指尖動了動,示意她不要著急,“那年他出征時,我和東宮劉孺人剛剛有孕。當死訊傳迴東宮,劉孺人受驚難產,生下一個男孩就撒手人寰。”


    她至今還記得自己挺著大肚子,看劉孺人躺在床上血流不止,用盡最後的力氣求竇書寧幫她照顧好孩子。


    可劉孺人看不懂,前線死去的不隻是蕭爻,還是大俞的太子。


    太子倒了,朝廷亂了,一個小小的男嬰能活嗎?


    “這個孩子不能留在東宮。等劉孺人咽了氣,我就令親信侍女流霞和太監成祥連夜把孩子抱走了,對外宣稱劉孺人母子俱亡。”竇書寧微閉上眼睛,冷淡地道,“可能是太過勞累,我的孩子也沒有保住。”


    謝無猗總算知道竇書寧為什麽會這麽快油盡燈枯了。蕭爻戰死,儲君之位虛懸,繈褓嬰兒漂泊在外,她這是有意放任身體狀況惡化,不惜用自己的死來求退,保他人平安啊。


    真是……一廂情願的愚蠢。


    “後來您沒有找過小公子嗎?”


    竇書寧沉默片刻,目光有些疲憊,“你知道平麟苑那杯茶的故事了吧。”


    謝無猗有些詫異,她怎麽提起這個了?


    不過很快,謝無猗就明白了竇書寧的意思。


    導致鍾愈小產的茶是竇書寧端的,放竇書寧進入平麟苑的卻是先帝。她都已經退離東宮了,身處權力中樞的人為了給新君鋪路,還是想利用就利用,想拋棄就拋棄。這種情況下,竇書寧能把劉孺人的孩子平安送出去就很不容易了,又怎麽敢再派人尋找呢。


    謝無猗反握了握竇書寧微濕的手心,以示安慰。


    竇書寧見謝無猗懂得,便也努力彎起嘴角,“我把給自己孩子打的銀鎖讓他們帶走了,希望能保他平安。除此之外,我其實連那孩子的相貌都記不清了……”


    等等……銀鎖?流霞和成祥?


    還未褪色的畫麵在謝無猗腦中交疊,讓她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幾個人。


    在合州涯河碼頭,謝無猗和蕭惟棋差一著,致使關慶元屠殺了碼頭的所有船工。龍頭大千的那名小妾名喚阿霞,見到她的屍體哭得昏天黑地的那個船工叫作祥子。


    他懷裏抱著的阿郎,恰好就戴著一枚精致的虎頭銀鎖。


    “阿郎其實不是我們龍頭和阿霞的孩子。小民和阿霞是同鄉,因為家鄉遭難逃出來的,那時阿郎才剛出生……”


    祥子對阿霞的感情不僅僅是同鄉之誼,那一次,祥子說起大千收養阿郎時,眼中流露的除了慈愛還有尊敬。更要命的是,他曾無意識地稱唿阿郎為——小主子。


    送桑子魚和阿郎離開時,謝無猗也有模糊的感覺,那個胖娃娃和蕭豫的兒子蕭弘長得有幾分相似……


    樁樁件件擺在一起,總不能盡是巧合吧?


    謝無猗忙從屋中找來紙筆,大致畫出阿郎的銀鎖,“娘娘,您說的那枚銀鎖可是這樣?”


    竇書寧看著紙上的老虎紋樣,眼神驀地變了。謝無猗見狀,又描述出阿霞和祥子的模樣,每說一句,竇書寧胸口的起伏都更加劇烈一分。


    “你……見過他們?”


    “見過。”


    謝無猗忙不迭地點頭。起初她還以為祥子是對阿霞有情才會哭得丟了半條命,現在看來他們把蕭爻的遺腹子送出宮,早已是生死相依的親人。合州案破後,祥子隨桑子魚離開正是為了繼續履行諾言,為阿郎尋一個新的安身之地,守住蕭爻最後的血脈。


    “娘娘放心,流霞姑娘雖去了,小公子和成祥都還好。”


    竇書寧的眼中的哀傷轉瞬即逝,她緩緩出了口氣,“好……流霞和成祥是忠仆,沒有辜負劉孺人,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弟妹,”竇書寧坐直身體,容色懇切地看著謝無猗,“我能把劉孺人的孩子托付給你和六弟嗎?不用告知他的身份,也不要帶他迴澤陽,能保他一世安穩就好。無論嘉慧太子是什麽樣的人,稚子無辜……”


    謝無猗眼睛微微一眯,心中疑雲叢生,“嘉慧太子在世時是滿朝愛戴的儲君,和娘娘是伉儷情深的夫妻,娘娘何出此言?”


    “他不是!”


    竇書寧猛然打翻了手邊的藥碗,緊咬嘴唇看向一邊。門外的侍女聽見動靜忙走進來,默不作聲地收拾起碎片,擦幹竇書寧手上的藥汁,而後安靜地退了出去。


    自始至終,竇書寧的臉都是緊繃的,太陽穴青筋暴起。


    謝無猗被竇書寧的反應嚇了一跳。她垂手侍立,仔細迴想一番,自己也沒說錯什麽啊?


    先帝深愛元憲皇後,蕭爻是他們的長子,從出生起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選。他雖然沒有軍功,文治卻頗為出眾,先帝不在宮中時總能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條。而且,蕭惟每次懷念蕭爻都是滿臉崇敬,儼然是從小就把他視為榜樣。


    謝無猗也不是第一次在竇書寧麵前提起蕭爻了,怎麽這次她對他……似乎充滿了恨意?


    許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竇書寧僵硬地轉迴來,定定凝視謝無猗,“弟妹這麽聰明,就沒看出來他隻對六弟一個弟弟好嗎?”


    謝無猗不由噎住。誠然,經過兩年的查案之旅,與蕭惟經曆重重坎坷,她在腦海中拚湊出的蕭爻與蕭婺和蕭筠的關係都很一般,就連和親弟弟蕭豫也隔著一層。


    “我知道,你和六弟都認為他與陛下和齊王同為嫡子,自有問鼎之爭。但我今日托付給你的第二件事就是——一個真相。”


    煌煌燭光跳動在竇書寧臉上,襯得她的聲音淒寒如冰。


    “六弟最信任的大哥剛愎自用,好大喜功,他嫉妒高陽和齊王的戰功,不滿父皇對公主和繼後之子如此偏心,這才慫恿父皇發動了邛川之戰。”


    邛川之戰的起因是俞鄢邊境發生了摩擦,先帝憤而出兵。可聽竇書寧的口風,蕭爻竟是想通過發起戰爭,用數十萬將士和百姓的命為自己積攢軍功?


    謝無猗恍然。若是這樣,蕭爻身為東宮還要冒險上前線就說得通了。


    蕭婺名震邊陲,蕭筠也手握兵馬,沒有太子會容忍軍權旁落。


    隻是竇書寧口中的蕭爻和蕭惟口中的蕭爻判若兩人,謝無猗後背僵直,震驚得忘記了答話。


    “不談公事,他在朝堂上對付陛下與齊王,迴到府中便耽溺美色,飲酒泄憤。”竇書寧拉起衣袖,露出布滿傷痕的手臂,“這是東宮妃嬪身上都有的傷,卻沒有一個人敢說。父皇不聞,父親不問,十多年來我隻知道,隻要他不曾忤逆大節無虧,我們這些東宮女眷——即便是太子妃也不會被當作人看。”


    謝無猗麵色頓變,蕭爻自以為是她信了,內藏奸狡她也信了,萬萬沒想到在無人處,他竟是個好色殘暴之徒。而表麵光鮮亮麗的太子妃,隻能無聲飲下這麽多不為人知的傷痛。


    況且,蕭爻才剛戰死,本該動蕩的朝局就被蕭豫迅速穩住,想來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謝無猗的雙手握緊又鬆開,她靠近些,輕輕抱了抱竇書寧。


    無聲的寬慰讓竇書寧眉心微動,她深深唿吸,眼神變得冷淡而堅毅,“蕭爻是披著太子光環的偽君子,能力和胸襟都遠不及當今陛下。我對你說這些是想再次提醒六弟,蕭爻真的可能還活著。”


    “如果他有異心,我手裏還有他不臣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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