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迴謝府,大家本在歡歡喜喜地準備婚事,沒想到謝暄竟當街遇刺。待呂薑命人送還謝暄的遺體,謝無猗仍如丟失牽線的木偶一般,不理人也不說話,最後還是蕭惟把她抱了迴來。


    幫謝宗義布置好靈堂後,蕭惟匆匆轉到後麵去照看謝無猗。推開房門,隻見謝無猗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環抱雙臂一動不動地坐在窗前,臉上手上都是凝幹的血跡。


    “小猗,”蕭惟心裏一酸,忙上前擁住謝無猗,輕吻她的發鬢,“你別嚇我……”


    謝無猗隻覺得冷,深入骨髓的冷。她緊緊抱住蕭惟的腰,牙齒直打顫,“阿衡,都是我的錯……我明明可以讓鍾姐姐幫忙,我該親自陪在兄長身邊的……”


    心髒一抽一抽地疼,謝無猗無法原諒自己的大意。


    如果一定要她在蕭筠和謝暄之間選擇守護一個人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謝暄。


    他是謝九娘的兄長,是在所有人都瞧不起她時依然會向她釋放善意的翩翩公子,他不該得到這樣潦草的結局。


    謝無猗看過謝暄的傷口,除了胸部致命的刀傷外,他的脖子上還有一排牙印和針孔,和花飛渡纏鬥的恐怕就是紀離珠。他早就是謝無猗逃不脫的詛咒,可偏偏,這柄屠刀落在了無辜的謝暄頭上。


    他是替她死的……


    蕭惟當然明白謝無猗的痛,這個傻姑娘總是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範蘭姝縱火那次是,現在也是,更何況這次死的還是她視如親兄長的謝暄。


    他歎了口氣,柔聲安慰道:“小猗,我不會讓紹陽白死,無論紅鷹還有多少陰謀,我們一起去破解,定會讓他們血債血償。”


    聽著蕭惟溫柔有力的許諾,謝無猗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她靠在蕭惟胸前,淚水無聲地浸透他的衣襟。


    花飛渡久別未歸,這已經是她最後可以軟弱可以畏怯的港灣了。


    緩了許久,謝無猗才喃喃出聲:“兄長的婚事怎麽辦?”


    “我陪謝大人去過奚府了,謝大人想取消婚約,日後給奚五娘找個更好的夫家。”


    蕭惟邊說邊扶謝無猗起身,給她換上向謝淳借來的幹淨衣裙,又笨拙地拆下頭飾,用梳子梳開打結的長發,挽了個簡單的發髻。


    整個過程中,謝無猗都低著頭,無意識地緊握著左手小臂。


    “但奚五娘傾慕紹陽多年,堅決不肯退婚。”蕭惟搖了搖頭,“她說既然陛下把她許給紹陽,她就是紹陽的人了。奚先生和夫人拗她不過,現在……奚五娘正在為紹陽守靈。”


    謝無猗閉上雙眼,眼皮止不住地跳動。


    謝暄已經去了,可奚昀的人生尚有數十年之期,她何必非要把自己鎖在謝府呢……


    謝無猗剛要說話,春泥在外叩響了房門。


    “王妃,殿下,花夫人迴來了。”


    花娘?


    謝無猗腦子裏還是迷糊的,腳下卻先一步有了動作。她拉開房門,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在寒霜與月色交織處,立著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數月不見,花飛渡瘦了許多,手上身上全是血口。謝無猗怔怔望著花飛渡,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花飛渡受了重傷,卻還是故作輕鬆地笑笑,和往常一樣去揉謝無猗的臉。


    “丫頭,不認識我了?”


    謝無猗伸了幾次手,都因害怕碰到花飛渡的傷處退縮下來。半晌她才迴過神,扶花飛渡坐到床邊,心裏什麽滋味都有。


    “花娘,您喝口茶,我先給您清理傷口。”


    蕭惟在旁看著,料想她們定有許多話要說,便放下手中的梳子,對謝無猗點點頭,單獨留她二人在房間裏敘話。


    謝無猗給花飛渡褪下衣衫,擦拭著她後背縱橫交錯的傷痕,眼睛酸澀難忍。花飛渡比信中約定的一月之期晚了數日,看來她的穀赫之行並不順利。


    “花娘這段時間累壞了吧?”


    “到底是老了,我才迴來就遇到謝家公子被人刺殺,我本來想追上那人,結果追出澤陽後被他逃脫了……”花飛渡歎道,“別看他瘦得跟豺狼似的,身法卻極其狠毒,我懷疑他是紅鷹的殺手。”


    謝無猗指尖一顫,沒想到紀離珠的身手不僅在她之上,甚至連花飛渡都不是他的對手。


    “您今天先好好休息,傷得有點重……”


    “我沒事,就是迴程路上被絆了幾下,肩膀不好使力而已。”花飛渡隨意擺擺手,“再說,緹舟迴穀赫前遇到的五次刺殺都被我擺平了,最終他也是死在我手裏,我真的沒事。”


    她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隻是在說今日天色正好,謝無猗卻從傷口看出花飛渡一路遭遇的都是勁敵。她垂下眼睫,沒有戳破花飛渡的好意。


    “花娘,您平安就好。”


    搜腸刮肚良久,謝無猗也隻能想到這一句話,一句在今夜的變故之後顯得尤為奢侈的話。


    平安就好。


    二人沉默一陣,花飛渡這才上下打量起謝無猗的裝束。其實她在進門時就發現了,她的小丫頭平時根本不會這樣梳頭,而且即便遇到了謝暄的事,她的氣色也比原來好了很多。


    那素來清冷寡淡的麵龐上,那有委屈也不肯泄露半分的雙眸裏,多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聯想到蕭惟手拿的梳子,花飛渡捧起謝無猗的臉,了然一笑。


    “丫頭,你和殿下是不是……”


    謝無猗眼神中驀地掠過一絲慌亂,她明顯感覺到耳根有些發熱,便不好意思地靠住花飛渡。花飛渡見謝無猗這個反應,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的小丫頭長大了。


    花飛渡撫摸著謝無猗的脊背,眼前浮起淡淡的水霧,“丫頭,按你的心意去活吧,我也願意你有個終身的依靠。”


    哭泣聲隱隱飄進後堂,雖然此時此地說這些話很不合時宜,謝無猗還是直起身,認真地迴視花飛渡。


    “花娘,他不是我的依靠,”謝無猗鄭重道,“他是我的勇氣和希望。”


    舉目遠眺,謝無猗看不見蕭惟身在何處,但她知道他同她一樣,發誓會為謝暄報仇,會照顧好謝府眾人,會讓紅鷹的陰謀分崩離析。


    謝府喜事變喪事的消息很快傳遍朝野,謝暄生前兢兢業業,人又謙和有禮,朝臣們紛紛前來祭奠,就連盧雲諫和竇文英都親自來到謝府致哀。


    “謝老大人節哀。”盧雲諫對謝宗義合袖拱手,安撫道,“紹陽是老夫看著長大的,他人雖去了,謝老大人也要好好保重身體。”


    謝宗義痛失愛子,悲痛得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才對盧雲諫還禮,就聽竇文英接過話頭,“盧相所言甚是。昀兒倒沒什麽,紹陽在侯府外出事,長公主和君侯全城搜捕也沒見到刺客的蹤影,真是奇哉怪也。”


    說著,竇文英意味深長地看了盧雲諫一眼,“咱們都得保重身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讓紹陽這麽好的孩子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啊。”


    盧雲諫低歎一聲,仿佛沒聽出竇文英在暗指他豢養死士刺殺謝暄,破壞竇氏與謝氏的聯姻。


    “竇相說笑了,”盧雲諫捋著胡子悠悠道,“謝老大人是本分人,又不是無知婦孺,怎麽會不懂尊卑禮義,對長公主和君侯心存怨懟呢?”


    盧雲諫一句話,就把竇文英的懷疑曲解成蕭筠和呂薑不肯盡心抓刺客,還連帶上謝宗義以下犯上。更有甚者,奚昀為了一個男人不顧廉恥,尚未過門就賴在謝府不走,當屬奚氏和竇文英教養無方。


    謝宗義在朝數十年,年輕時就看慣了盧雲諫和竇文英的明爭暗鬥,現在謝暄都不在了,兩人還要借他的事打機鋒,帶著一眾擁躉在靈堂裏幸災樂禍。然而,謝宗義心下縱有萬般不快,也還是弓著身子忍住了。


    “謝老大人會怨懟本宮與駙馬嗎?”


    一聲喝止傳來,堂內的窸窣私語乍然停住。蕭筠一身素服,領著女兒清河郡主,在蕭惟和謝無猗的陪同下邁進大門。


    眾人慌忙行禮,蕭筠站住腳步,肅然道:“謝大人在侯府外遇刺,此事乃是本宮與駙馬的疏忽,本宮奉陛下口諭,會不惜一切代價搜捕兇手。”


    謝宗義聞言忙跪謝天恩,蕭筠走上前,抬手虛扶一把,“謝老大人請起,謝大人與奚氏乃是陛下賜婚,若有人膽敢議論兩府,罪同忤逆。”她微微側過臉,“盧相,竇相,還望齊心助本宮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便是蕭豫承認賜婚依然作數,奚昀是謝家的人了。


    蕭豫保全了謝府的名聲和奚昀的顏麵,此為蓋棺定論,別人也就沒有文章可做了。盧雲諫和竇文英對視一眼,齊齊拜道:“臣遵旨。”


    蕭筠滿意地點點頭,又從腰間解下一枚玉佩交給謝宗義,“請謝老大人將此物轉交給謝夫人,日後她若有煩難可以求助本宮,本宮能幫的會盡力幫忙。”


    謝宗義受寵若驚,雙手接過玉佩,重重地磕了個頭。謝無猗站在旁邊,見那枚玉佩上雕刻著秀美的竹葉,一如謝暄曾經珍愛的那些竹葉冠。


    她恍然想到,這一次,是蕭筠親自來還他的情了。


    蕭筠給謝暄上過香,也沒在謝府多停留,隻牽著女兒的手站在謝府門口,久久沒有離去。謝無猗不放心蕭筠,便讓蕭惟守在靈堂,自己追了出來。


    “朝廷派人去捉拿刺客了,弟妹已經盡力,不必愧疚。”蕭筠說著,又從袖中取出一瓶金瘡藥,“和刺客打鬥的人受傷了吧?這個藥你拿著,這是本宮在軍中常用的,最能消腫生肌。”


    “多謝長姐。”


    蕭筠摩挲著女兒蕭澄的頭,眼底流淌出無限溫柔。說來也怪,蕭澄平日裏活潑好動,今天卻乖乖地跟在蕭筠身邊,不跑也不鬧。


    “母親不開心?”蕭澄勾起蕭筠的小指,奶聲奶氣地問。


    蕭筠淡淡一笑,全天下隻有她自己知道,害死謝暄的人不是刺客,而是她。


    謝暄和奚昀的婚期是蕭筠請求蕭豫同意的,若不是她,謝暄原本該坐在建安侯府的賓客席上,而不是守在寂靜的謝府,被迫娶一個不熟悉的女子,最後被一刀貫穿了胸膛。


    “母親沒有啊。”蕭筠蹲下身抱住小小的女兒,輕聲答道。


    謝無猗看著蕭澄圓圓的小臉和軟軟的頭發,這個八歲的小女孩完美繼承了蕭筠的美貌,隻是比她更加柔婉,柔婉得總能讓人想起對誰都和顏悅色的謝暄。謝無猗忍不住抬起手,輕輕搭在蕭筠的肩膀上。


    蕭筠抱起蕭澄,臉貼住她肉嘟嘟的小手,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弟妹,其實……你們都看錯本宮了。”蕭筠的聲音弱得幾不可聞,“本宮懂他的選擇。”


    當日蕭筠十分不理解,謝暄明明對她有情,親手雕琢了那枚竹葉玉佩送給她,為什麽就是不肯帶她走?


    可穀赫一戰之後,蕭筠便想通了一切。她是公主,此身非她所有,國家安定和百姓安居重於一切。她不會放棄權力,謝暄也不會放棄家族。終有一日,她會卷入奪嫡之爭,讓謝暄陷入兩難境地。


    若這一天總要到來,不如就讓她冷漠忘情,和謝暄永遠保持著君臣的距離。隻有這樣,她才能護住二人平安。


    蕭筠長了這麽大,任性的次數屈指可數。此時她能想到的,一次是想讓謝暄帶她逃離皇宮,一次是替他定下成婚的日期,還有……


    終歸木已成舟,她隻是想和他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穿上婚服,卻不想正是這一念自私要了謝暄的命。


    原來,同她精心保存了十餘年卻最終親手交予他妻子的玉佩一樣,所有的情分都是因果。


    此生此世,錯過就是錯過,不可懷戀,不足追悔。


    天邊幻化成竹林形狀的雲朵漸漸消散,蕭筠倔強地仰起頭,慢慢吐出一口氣,“我從來沒有恨過他,一分一秒都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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