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斷斷續續下了十天,漫天飛舞的銀白為整個合州披上一層縞素。望不盡的蒼茫凍了又化,空氣裏的血腥味早已消逝殆盡。


    謝無猗坐在床前,看著天一次次亮起,又一次次暗下。


    蕭惟還是沒有醒。


    那日吐血昏迷後,蕭惟隻燒了三天,然而無論桑子魚和其他大夫怎麽努力,就是喚不醒他。蕭惟一身一身地冒冷汗,時不時在夢中戰栗。謝無猗沒辦法,隻能和春泥等人輪流守在旁邊。


    她能理解蕭惟,和十四歲落水時一樣,祝伯君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


    但人天生是會忘記痛苦的,沒人會一直沉湎悲傷。就如蕭惟少不知事時花了半年時間給自己療傷,這一次謝無猗知道他也不需要很久。


    化繭成蝶,他會好起來的。


    他們兩個本是一樣的人。


    謝無猗按揉著蕭惟的掌心,合州一行,兩人的過去和未來已被牢牢係在一起,任誰都無法分開。


    便如獨闖二狼山時,她分明沒有十足的把握,卻依然相信蕭惟可以幫她掃清所有障礙。


    又如在琉璃坡,他拿命去賭,從各處調兵排陣,不顧一切地闖進山洞,明明那麽怕水還配合她毀去紅鷹的機關。


    每每思及此處,謝無猗就像喝了甘涼的蜂蜜,甜在嘴裏,也甜進心裏。她忍不住彎起嘴角,感受著身體裏激蕩灼熱的血潮,不再逃避。


    從前,她身後站著花飛渡,無論遇見任何艱難險阻都不需迴頭。現在,她又多了一個蕭惟,一個隻需眼神交錯就能和她心意相通的殿下。


    謝無猗捧起那隻溫熱的手,放到唇邊輕輕貼住。


    夢中的浮舟,廢墟裏的小花,終於有所皈依。


    片刻,謝無猗自覺臉燒了起來,心也跳得厲害,她忙倉促地把蕭惟的手塞迴被子,到桌邊灌了一大杯茶,試圖給燥熱的耳根降降火。


    帳內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沙啞的聲音喚迴了謝無猗的神誌。


    “小猗……”


    謝無猗心頭震顫,一個箭步衝到床邊,見蕭惟正半睜著眼睛看著自己。她欣喜不已,不顧剛才的親吻會被發現的窘迫,笑問道:


    “殿下肯醒了?”


    她知道,蕭惟之所以一直昏迷,是因為他放不下心裏的包袱,不想醒。


    如今他醒來,一定是潛意識裏的戰爭結束了。


    “嗯,肯了。”蕭惟支撐著坐起,伸臂把謝無猗攬入懷中,哽咽道,“你瘦了……”


    “是啊,十天了,殿下再不醒我就要累死了。”謝無猗輕笑著貼住蕭惟的頸窩,“殿下想明白什麽了?”


    蕭惟擁著和他緊密依偎在一起的謝無猗,沉默了一陣,“我被人推下水那次,除了翽文簪,我還看到了一截繡著仙鶴紋的衣角。我就在想啊……我拚命躲,拚命退,真的能保住自己嗎?”


    按大俞規製,三品以上的官員和皇子皆可穿仙鶴紋的常服,而至今他們都沒能揪出那個人。


    這世界上總有需要他保護和讓他牽掛的人,從前的蕭惟隻是不願為,並不是不能為。既然陰謀不會隨著祝伯君的死而銷聲匿跡,謝無猗明白蕭惟的意思,他不想再被動下去。


    他要主動出擊。


    “如果我是殿下,我不會這麽快下決心。”謝無猗指著自己眼睛道,“我不在澤陽,很多事認不分明,我覺得殿下也需要再看看,再想想。”


    不在生氣悲痛的時候做決定,這是江湖教給她的。


    “也是,”蕭惟蹭著謝無猗的鬢發喃喃低語,“還是先養好身子吧。”


    幾天後,澤陽的一紙調令率先到達合州。桑琛有失察之罪,鑒於他找迴稅糧便功過相抵,著撤去職務迴鄉養老,合州刺史一職由原來的長史接任,合州大都督另有派遣。


    不日,桑琛和桑子魚從涯河乘船南下,正巧北秋白也要啟程迴鄢,蕭惟和謝無猗便一道為眾人送行。


    桑子魚抱著阿郎和謝無猗告別,“王妃,我爹沒臉見你們,讓我代他道謝,若不是殿下把找迴稅糧的功績歸給他,他不可能全身而退。”


    “無妨,他在合州這些年也不容易。”謝無猗笑著扶上桑子魚的肩,“子魚,你以後怎麽打算?”


    “我想收養阿郎,祥子沒地方去,他說和我們一起走,幫忙照顧我爹。”


    “幫忙照顧?”謝無猗微微訝異,“你不迴鄉嗎?”


    “因為關慶元的事,我其實……心裏對我爹有怨氣。”桑子魚垂眸猶豫片刻,很快便又笑道,“我想聽王妃的話,去做點想做的事,也給自己一點調整的時間。聽說大鄢南境有一名陳姓神醫,我打算安置好我爹就去拜會,跟他學點醫術。”


    謝無猗的目光在桑子魚臉上逡巡片刻,這個姑娘果然和初識時大不一樣了。如今的她清醒,有主見,不再拘泥於世俗的看法,整個人都在閃閃發光。


    上次,謝無猗給了桑子魚一個提議,她便真的去付諸實踐,唯有如此,才算不負蒼天賜予的大好年華。


    那樹白梅花不僅恣意綻放,以後還會變成兩樹,三樹,千千萬萬樹。


    九州萬方的每一處,都將飄滿醉人的清香。


    “王妃,上次你說你……的朋友身患絕症,是什麽病?”桑子魚認真地歪頭看向謝無猗,“如果我有幸見到陳神醫,興許還能向他討教一二呢。”


    謝無猗不覺動容。桑子魚估計已經猜到那個“朋友”就是謝無猗本人,才會有此一問。


    這個聰明又善良的姑娘啊。


    “它叫日月沉。”


    謝無猗也不避諱,便把此病的症狀都對桑子魚說了。左右日月沉無解,給她一點希望沒準還能讓她在濟世救人這條路上越走越遠呢。


    桑子魚逐字逐句記好,又深深望了一眼在旁邊和北秋白說話的蕭惟。謝無猗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寬慰道:“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殿下的。”


    “比起殿下,我更希望王妃照顧好自己。”剛問完日月沉就說出這樣不吉利的話,好像謝無猗活不到重逢之日一樣,桑子魚頓時紅了臉,忙抱著阿郎快步逃離。


    謝無猗勾唇輕笑,還是個小姑娘啊。


    她麵朝船艙招招手,阿郎鑽出胖乎乎的腦袋,迴給她甜甜一笑。日光照在他胸前的銀鎖上,點點光亮晃在臉頰,模糊了他小巧精致的五官。


    這娃娃和謝無猗當日在宮裏見到的小殿下蕭弘有點像,看來是個有福氣的。


    謝無猗收迴目光,蕭惟和北秋白的交談也接近尾聲。合州事一了,紅鷹的線索斷掉,北秋白也不能再在大俞逗留。二人前麵的話謝無猗沒有留意,隻聽蕭惟莫名地問了句:


    “天下棋盤甚大,棋子眾多,本王能相信你嗎?”


    謝無猗陡然提起一口氣,還沒等她想明白話中深意,北秋白早已躬身致禮。


    “當然可以。”北秋白眉峰輕挑,轉到謝無猗的方向,滿臉殷勤,“再不濟,本侯有王妃作保,林衡兄大可放心。”


    蕭惟臉色頓變,攬過謝無猗的腰沉聲道:


    “滾!”


    北秋白對蕭惟齜牙咧嘴的反應甚感愉悅,他大笑著揮起竹扇,頭也不迴地帶隨從登船啟航,如一團白雲墮入小舟,悠然漂遠。


    “莫嗟雪裏暫時別,終擬雲間相逐飛。”北秋白高聲作歌,“走了!燕王殿下,阿九夫人,後會有期!”


    “阿九夫人”……蕭惟拳頭握得“哢哢”直響,他恨不得現在就追上去,用瑤光在北秋白的船底戳出一百個洞。


    謝無猗饒有興致地偷瞟了蕭惟一眼,唔,他怎麽一直在吃北秋白的醋啊。


    像個孩子。


    桑子魚和北秋白一走,合州徹底清淨下來,蕭惟以養病為名暫緩迴京,得了閑就帶謝無猗四處遊玩。謝無猗記得晚三秋的囑托,二人專門去秋園聽了幾次戲,謝無猗假作無意地在新任刺史麵前提了一嘴,第二天,刺史就給秋園送去了“秋水流芳”的匾額。


    眾人原本都很忌諱晚三秋,一聽說燕王夫婦大駕光臨,刺史大人親賜牌匾,頓時趨之若鶩,蕭條了數日的秋園又重新紅火起來。


    這是謝無猗和蕭惟商量的結果,無論是枕芳還是晚三秋,她人雖難逃律法,但她用心經營的秋園將傳承下去,延續她的名字。


    又過了數日,除夕在即,蕭惟終於等到了合州一案的判決。


    來宣旨的是謝暄,關慶元和魏娘子已死,都督府的一幹將士按罪行輕重斬首或流放;晚三秋連殺四人,案情清晰,罪當斬首;邰縣縣令曹若水玩忽職守,暫時收押刑部,等待三司會審。


    曹若水都快把他們玩死了,僅僅是收押待審?


    蕭惟聽著蕭豫的旨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旁邊還有合州大小官吏,他差點把聖旨奪過來撕掉。場麵話說完,蕭惟屏退眾人,單獨留下謝暄。


    “大舅哥,不是本王要找你的麻煩,實在是本王不解。”蕭惟竭力耐著性子道,“曹若水勾結關慶元和山匪為禍一方,屠殺涯河碼頭的船工,謀殺本王與王妃,有書信和山匪口供為證,為什麽還要再審?裴士誠不是自詡公允清廉嗎,他是幹什麽吃的?”


    謝暄本性溫和,麵對蕭惟的咄咄逼問依舊不改顏色,“殿下,這是陛下聖旨。臣人微言輕,不敢置喙。”


    蕭惟冷哼一聲,“不用和本王打啞謎,本王知道陛下為什麽派你來。”


    往日裏蕭惟撒潑慣了,又身為親王,一般人鎮不住他。蕭豫大概早就料到這一點,才派謝暄親赴合州。他是謝無猗的兄長,蕭惟多多少少要留幾分情麵。


    見謝暄已經十分為難,蕭惟也不打算再拿他撒氣。他歎了口氣,又低低笑起來,“拖了這麽久卻是這樣的結果,怕是有人在背後動手腳吧……”


    “殿下慎言,”謝暄忙出言提醒,複小聲道,“裴侍郎這兩個月的公務比之前多了三倍不止,殿下還是盡快迴京吧。”


    謝暄說完便重新坐直,端起茶杯淺呷一口。蕭惟明白他的意思,有人故意不讓裴士誠參與審問曹若水的案子。蕭惟在拖,對方同樣用了一個“拖”字。蕭惟身為刑部尚書,隻要蕭豫不鬆口另派他人,蕭惟一日不迴,三司會審就一日不能進行。


    眼下的局勢讓蕭惟覺得很奇怪。蕭豫不會不知道他一心想殺曹若水,難道蕭豫是在與保曹若水的朝臣鬥法,給他爭取機會嗎?


    現在倒來照顧他的情緒,蕭豫這個人真是……煩死了。


    蕭惟心裏一萬個不自在,但他在謝暄麵前也沒法吐露,隻好嘻嘻哈哈地含糊過去。


    和合州案一並昭告天下的還有一樁兩年前的舊事。吊雨樓鎮族長周梁輕財好義,捐贈糧草,救濟大軍於危困,功在社稷。因此便由合州州府在吊雨樓鎮原址修建功德祠,讓周梁及其族人永享香火,永得巫堇庇佑。


    與此同時,震驚四境的吊雨樓鎮縱火案也落下帷幕。蕭豫下旨收迴祝伯君的一切封賞,抄沒家產,並命其屍體不得收葬。然慮及祝伯君戎馬一生建功無數,祝氏一族除永不入朝外,不再另降處罰。


    代代忠勇的祝家,至此帶著萬世罵名,悄然落幕。


    謝無猗手捧聖旨,胸口滿是鈍鈍的難過和痛惜,“秋老板的心願已了,可少觀兄一直不見人,飯又吃得少,該怎麽辦呢……”


    蕭惟從身後抱住謝無猗,默然抵住她的肩頭。兩人沒有再說話,卻聽清了對方心中的聲音。


    巫堇入眠,靈蝶收翅,這是時局所迫。


    但總有一天,它會蘇醒,祝朗行也會重新迴到澤陽。


    他們,會一直陪他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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