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上的繩索斷開,謝無猗被魏娘子一路從密室拖到溫泉池邊。溫泉水還在汩汩地冒著霧氣,她卻覺得寒意浸透薄衫,刺得全身的骨頭都在痛。


    魏娘子旋動岩壁暗處的旋鈕,琉璃壁後立即轉過幾麵巨大的銅鏡,透過銅鏡,外麵的情況一覽無遺。


    怪不得二狼山被稱作孤山,想來魏娘子就是通過這樣的方法操縱機關,避免外敵入侵。


    此時天剛蒙蒙亮,鏡中的影子有些模糊,謝無猗卻一眼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蕭惟一身墨色勁衣高坐馬上,正有條不紊地指揮兵馬進攻外山。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瞳眸裏,照亮那張冷肅的麵龐,比繁花還奪目,比紅日還盛烈。


    一道流矢自身後飛來,蕭惟不慌不忙地前傾身體,揮起瑤光繞過箭杆,改變它的方向往後一送。手起手落間,放箭偷襲的那名山匪的胸口就多了一個血洞。


    平日裏嬉皮笑臉慣了,很多人都忘了蕭惟曾是百步穿楊的天之驕子,是身處皇權旋渦卻分毫不染的玲瓏看客。


    浪子與權臣,俠客與將軍,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念之差。


    謝無猗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她緊盯住銅鏡中的畫麵,山匪的陣型被打散,早已潰不成軍,蕭惟的人漸成圍攏之勢。算距離,他們離她所在的位置已經非常近了。


    然而,謝無猗目光閃動,另一個擔憂浮現出來。


    蕭惟這邊人雖不多,但個個下手兇狠,招式幹淨利落,儼然就是死士。


    如果蕭豫知道朱雀堂私下養了這麽多人,蕭惟會有麻煩嗎?


    比謝無猗的表情更沉重的是魏娘子的心情,就算他現在可以輕易了結謝無猗的性命,二狼山遲早會被攻破。


    山保不住了,命呢?


    背後冒出涔涔冷汗,魏娘子手下鋼刀離謝無猗的肌膚更近了幾分,一行鮮血順著她的脖子淌進胸口。


    忽然,魏娘子眼睛一亮。


    西邊浩浩蕩蕩來了一隊兵馬,將蕭惟的人團團圍住,為首的正是瘦弱的桑子魚。她臉白如紙,握著韁繩的手抖個不停,整個人在馬上搖搖欲墜。


    她果然去都督府調兵了!


    蕭惟打了個手勢,朱雀堂立即收手,死士們都聚攏在蕭惟身邊嚴陣以待。而二狼山的山匪看見合州都督府的兵馬,頓時士氣大振,原來留守洞中的人也擂鼓助陣,隆隆鼓聲響徹整個山穀。


    在黑壓壓的軍隊和暗昏昏的匪寇的包圍中,蕭惟的力量太單薄了。


    桑子魚的兵馬聽她指揮,搭弓逼近蕭惟,仿佛喪命於亂軍之中已經是他難逃的宿命。


    魏娘子斜睨了謝無猗一眼,心頭的陰霾消散不少,他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扯過一條奇形怪狀的長管子,隔空喊道:


    “燕王殿下放下武器吧,免得一世英名葬送在亂箭之中。”


    借著火把的光,蕭惟冷靜地,冷酷地望向桑子魚。從她偷走關慶元的兵符開始,他就知道她背叛了他們。而聽到這句突如其來的喊話,看到合州軍和山匪得意洋洋的麵孔,蕭惟確定他找對了地方。


    魏娘子就在附近。


    他在,謝無猗就在。


    蕭惟輕蔑一笑,對身旁的近千軍士視若無睹,“魏娘子,勾結官府搶劫稅糧已是十惡不赦,若你早日歸還稅糧,本王還能免去你的死罪。怎麽樣,考慮考慮嗎?”


    謝無猗沉吟不語,她沒想到桑子魚會調來合州軍。現在蕭惟就算再厲害,在亂箭叢中殺出重圍也是癡人說夢。


    怎麽辦,她還能為他做些什麽?


    身邊的魏娘子不禁又怒又喜,蕭惟毀他外山防線,他才不會考慮蕭惟的條件。魏娘子高聲道:“既然殿下還執迷不悟,就有勞桑姑娘下令吧!”


    桑子魚的身子抖了一抖,眼中卻是竭力維持的平靜。她咬咬嘴唇,顫巍巍舉起手中的兵符——


    “桑子魚!你的命是殿下和王妃救的!”


    封達抹了把臉上的血,跳著腳要去殺桑子魚。若不是蕭惟把瑤光擱在他肩上示意他冷靜,封達就是被射成篩子也不能眼看著她下令,自己卻什麽都不做。


    桑子魚高舉兵符的手不再抖動,她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道:“合州軍聽令,包圍二狼山,助燕王殿下剿滅山匪!”


    一聲令下,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在山穀裏長長迴蕩,合州兵馬連同朱雀堂死士揮舞著兵器殺入山中。


    琉璃坡亮如白晝。


    剛才一句發號施令耗盡了桑子魚所有的力氣,她跌下馬來,一瘸一拐地走到蕭惟麵前,雙手奉上兵符。


    關慶元被抓,兵符居然能被不會武功的桑子魚輕易帶走,這當然是他們兩人的計策,假意調合州軍出營支援魏娘子,麻痹曹若水,實際這些兵馬都是來幫蕭惟剿匪的。


    蕭惟一時間湊不出那麽多人,將最近的合州軍“撥亂反正”是最省力的方法。


    而最不會引起曹若水疑心的當然是和關慶元“關係匪淺”的桑子魚。


    謝無猗早該想到的。


    蕭惟似乎是對桑子魚說了句什麽,他的表情十分溫和,桑子魚則不停地點頭,哭得梨花帶雨。許是染血的火光過於刺眼,謝無猗別開頭,不願再看。


    一戰過後,山匪全軍覆沒,蕭惟不慌不忙地對魏娘子下了最後通牒。


    “全數交還稅糧,本王饒你不死。”


    魏娘子手中仍提著刀,眼中卻沒了生氣。


    謝無猗掃了一眼麵前這個恍若人間仙境的山洞,黯然啞聲道:“燕王隻管你要稅糧。”


    魏娘子不覺怔愣,他聽懂了謝無猗的意思。


    蕭惟在乎安定民心的稅糧,魏娘子在乎湯池鐵城的機關,如果交還稅糧,蕭惟心願得償,自然不會毀了這座山。


    不過謝無猗……


    “你可以讓桑琛把稅糧帶出去。”謝無猗平視前方,語氣裏盡是說不出的疲憊,“如果他走,機關還在,你就能東山再起;如果他不走……”她無奈地苦笑一聲,“如果他還顧念一絲夫妻情分向你要人,你再讓他來換我。剛才他和桑子魚……你也看到了……”


    魏娘子低頭看看被自己抓在手裏卻喪失了鬥誌的女人,不覺連連嗤笑。


    縱有飛天遁地之能,縱然昨天把他耍得團團轉,遇到男人變心不還是一蹶不振,也沒什麽出息!


    魏娘子心情大好,繃在腦子裏的那根弦也鬆懈了許多。他揮手叫來唯一一個還留在山洞裏的阿骨,讓他把桑琛請出來。


    “轉告燕王,一盞茶的時間後在琉璃坡南坡等著接稅糧。”魏娘子拿刀敲了敲琉璃壁,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告訴他,想要王妃就一個人來。”


    桑琛看了看蓬頭垢麵跪在魏娘子身邊,眼睛直勾勾盯著佛手盆景的謝無猗,心中說不出地震驚。但既然能從這個鬼地方出去,他才不敢多說一句話,忙畏畏縮縮地答應了。


    按照約定的時間,蕭惟令手下軍馬退出二狼山,隻身在琉璃坡等稅糧。不一刻,一塊石壁上突然裂開一個口子,一車車稅糧被掩在土中的金屬帶緩緩送出。


    好精巧的機關。


    蕭惟懶洋洋地靠著山岩,眼睛卻一直沒離開山口。就在最後一車稅糧運出,洞門關閉之前,他足尖輕踮,擦著石門底部飛身進入山洞中。在銅鏡旁監視的魏娘子還沒來得及眨眼,蕭惟就已經出現在他麵前。


    他的輕功這麽好嗎?


    “站住!”


    魏娘子一把扯起謝無猗,鋼刀緊挨住她的脖子。縱然他已窮途末路,隻要謝無猗在手,他就還有談判的資本。


    素淨的白衣上沾滿血汙,有鸞七三的,也有謝無猗自己的。看著她淩亂的頭發,被撕扯開的衣衫和滲血的鎖骨,蕭惟心如刀絞。


    身處危局之中,他的小猗永遠鎮定從容,從未有過這麽狼狽的時刻。


    這個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孩,為了他櫛風沐雨,遍體鱗傷,甚至到最後還要被一個毛賊羞辱……


    背在身後的雙手幾乎要攥出血來,蕭惟恨不得把魏娘子碎屍萬段。


    然而謝無猗卻沒看他,蕭惟順著她的目光,注意到了埋藏在山洞石壁中的水管。


    他靈光乍現,原來謝無猗寫的“米”字是這個意思……


    蕭惟邁開步伐,一邊牢牢盯住謝無猗的麵孔,在她快速眨了兩下眼時停住腳步,轉而對魏娘子笑道:“說吧,要怎樣才能放了吾妻?”


    吾妻。


    謝無猗的心口陡然湧起熱流,一浪一浪衝擊她的身體,像是在為她的思念虔誠梵唱,隔開漫漫長夜,也令她頭暈目眩。


    殿下,你怎麽能真進來呢……


    真是……太傻了。


    魏娘子也覺得蕭惟傻透了,他嗬嗬一笑:“機關總控已經銷毀,這座山的機關關不掉了。我現在舍得一身剮,咱們一起死怎麽樣?能得燕王夫婦陪葬,我死而無憾。”


    “真出不去了嗎?”蕭惟抬手止住魏娘子的話,“要不這樣,隻要你肯揭露曹若水和關慶元的罪行,本王可以考慮給你換個罪名。比如誤傷什麽的,總之就不計較你劫糧的事了。”


    桑子魚下令攻山時,魏娘子就知道關慶元和曹若水都落到蕭惟手裏了,眼下他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魏娘子瞥了一眼謝無猗,他混在火焰裏的毒能讓人無法使用內力,因此他完全不需要擔心蕭惟和謝無猗聯手對他不利。


    “你能代表皇帝嗎?我出了二狼山就是死路一條,皇帝不會放過我的。”


    “哎,那是你不了解皇兄。”蕭惟嘻嘻哈哈地笑了,“罪名不過是他的一句話,我們蕭家的人都好麵子,你看你都把本王的王妃折騰成這樣了,本王總得幫你遮掩。到時候本王就對皇兄說是曹若水劫糧嫁禍給你,如何?”


    魏娘子低下頭,蕭惟的話就像一根無形的利劍,直直射入他的心髒。


    不得不說,在蕭惟夥同桑子魚滅了他的兄弟之前,他的條件很有吸引力。


    可現在——


    還沒等魏娘子權衡清楚,蕭惟就繼續道:“這麽說吧,本王和王妃本不是為稅糧的事來的,朝廷上下也沒什麽人知道。但山匪襲擊官軍的事本王可沒把握保密,本王是個草包王爺,管不住手下,堵不住悠悠眾口。趁本王還有耐心,好好考慮一下吧——”


    他收了笑,用無比鄭重的口吻一字一頓道:


    “魏,廷,楨。”


    魏娘子手下猛地一滯,謝無猗聽到這個名字先是一愣,緊接著就見蕭惟的小拇指以幾不可見的幅度動了一下,向她掠身而來。


    謝無猗立即會意,她掙開繩索,早隱在指尖的銀針刺向魏娘子的陽池穴。魏娘子頓覺手腳無力,謝無猗飛快搶過他手中的鋼刀,一刀劈開溫泉琉璃壁,同時另一隻手把掩在袖中的四瓣虹焰向高台下的水管基座甩去。


    她要炸山?


    魏娘子瞪大雙眼,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謝無猗的動作早已一氣嗬成。電光石火間,八根水管的水流突然增大,溫泉池水倒吸,如瀑布般暴漲,借著琉璃壁破開的蓄力衝垮了高台。


    而下一刻,被謝無猗甩出的虹焰精準引爆了堆放在水管後麵的煙花,整個山洞被這股巨大的力量衝擊得粉身碎骨。


    急流,旋渦,墜石,碎鐵……


    謝無猗眼前一片混沌,機關盡毀,世外仙境轉瞬間就成了吞噬萬物的絕境。


    不愧是大鄢的煙花啊……謝無猗抓住布口袋一樣癱軟的魏娘子,奮力向蕭惟撲去。


    蕭惟雖然有所準備,可還是抵不住這要命的亂流。他逆著數條白色巨龍狂奔幾步,臉色逐漸變青,挺拔的身軀在奔瀉的巨浪裏時隱時現。


    糟糕,忘了他怕水!


    謝無猗幾乎是踉蹌著跳下高台,隻恨輕功太差距離太長。心髒撲通狂跳,她不禁嘶聲喊道:


    “堅持住!把手給我!”


    三尺,兩尺,一尺……


    蕭惟拚命伸長手臂,謝無猗撈過他的指尖,偏偏泥沙裹挾著一截比人還高的水管橫撞過來,逼得她不得不撒開手。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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