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翽文簪是紅鷹青鸞部的信物,謝無猗在一片昏黃中望著魏娘子,神情悠然。


    “不才為九,大當家現在相信我為什麽說燕王根本不會來換我了吧?”


    她是鸞九?這不可能!


    魏娘子看謝無猗的眼神就像在看出籠的猛獸,紅鷹是日夜攪擾他的噩夢,謝無猗居然是青鸞部的人?


    “燕王知道嗎……”


    枕邊人是紅鷹的細作,蕭惟知道嗎?


    如果知道,為什麽還會娶她?


    二狼山與紅鷹勾結,蕭惟知道嗎?


    如果知道,他還有活路嗎?


    看著麵無人色的魏娘子,謝無猗忍不住笑出了聲。二狼山的機關如此精巧,設計者除了玄柔先生不作他想,她本來隻是試探,沒想到魏娘子真的受雇於紅鷹。


    ——或者說,他受製於紅鷹。


    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辦多了。


    謝無猗收了笑,表情正經得不能再正經,“我有巫堇鍾愛,浴火而生久病不死,唿風喚雨移山填海隻在須臾之間,燕王又不是傻子,他能拒絕我這個巫女嗎?”


    她想告訴魏娘子,巫堇在大俞是比皇權還要神聖的存在,就算蕭惟知道她是紅鷹的人,還是會欣然接受她。


    巫女王妃在側,他在大俞有恃無恐。


    魏娘子尚未完全從震驚的思緒裏抽身,卻還是下意識地嗤之以鼻,“哼,日月山澤自有行走,豈人力能知能改?”


    謝無猗的目光變了變,這是大俞的地界,還真有人覺得她是假扮巫女妖言惑眾啊。


    暗淡的光影遮住了她的表情,謝無猗滿不在乎地笑道:“你信不信不重要,別人信了就好。”


    魏娘子沒有迴應,就算聽到謝無猗是巫堇降世也不敵“紅鷹”兩個字震撼。他越是控製,嘴唇就越是顫抖,到最後幾乎要貼緊牆壁才能站穩身體。謝無猗直勾勾地盯著魏娘子,這個人是有多害怕紅鷹啊……


    她剛要開口,密室門外忽地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魏娘子的親信隨從阿骨推門進來,附耳低聲稟報:


    “燕王帶兵圍山,正在山前擂鼓叫陣,外營列陣以待,就等大當家的命令了。”


    蕭惟來了?


    魏娘子精神大振,他瞬間冷靜下來,暗自思考起當前的形勢。合州在關慶元的掌握中,與其他州府相距甚遠,二狼山更屬孤山,他不相信蕭惟半日內就能湊足能夠攻山的人手,因此這必是蕭惟的疑兵之計。


    隨從說話的聲音雖低,卻瞞不過謝無猗的耳朵。她心裏炸開了三層煙花,頓覺渾身通透舒爽,連手腳上的麻繩都像是按摩的鵝卵石了。


    然而短暫的甜蜜過後,謝無猗又有點緊張。蕭惟這麽快就敢圍山,他到底明沒明白她的意思?


    她抬起眼睛,看見魏娘子眼中明滅不定的遲疑,忽然笑了。


    兵不厭詐,妹妹我送你一程。


    “晚三秋。”


    魏娘子眉頭一皺,隻聽謝無猗解釋道:“燕王這兩天總去秋園,這肯定是他實在找不到人才從秋園借來唱戲的鼓樂壯聲勢呀。”


    這個女人在玩什麽把戲,居然主動幫他分析蕭惟的用意?


    無論如何,謝無猗的想法與魏娘子的不謀而合,他立刻對阿骨密語幾句。阿骨領命退下,魏娘子一臉警惕地死死盯住謝無猗,直到阿骨迴報蕭惟這兩天確實和晚三秋屢有接觸,接到勒索信時晚三秋也在身邊才略略放心。


    他對阿骨打了個手勢,謝無猗認得,那是迴防的意思。大約是魏娘子確定蕭惟故布疑兵,這才讓山裏的兄弟們撤退。


    “燕王妃為什麽要幫在下?”


    “我不是在你手裏嗎?”謝無猗坦然地笑了,“再說我們是夫妻,就算他不喜歡我麵子上也得做一做。反正大軍沒攻進來,我呢,既不想死於亂箭之下也不想變成引兩個男人爭來鬥去的禍水。”


    真是自負,說的像他喜歡她一樣。


    魏娘子白了謝無猗一眼,他料定蕭惟還會夜襲,便想從她口中套點線索。魏娘子嗤笑一聲,若有所思地坐在床尾,“燕王是個什麽樣的人?”


    謝無猗眼神一利,立刻調整好坐姿道:“很有耐心的老狐狸。大當家不知道,他能為了保護一個證人在窮村子裏養兩年豬呢。”


    想讓對方相信自己的觀點總要加點細節佐證,謝無猗本是拿決鼻村的事隨口一提,沒想到魏娘子竟然來了興趣。


    “什麽樣的證人?”


    這倒很令人意外啊。


    謝無猗想魏娘子久居山中,關慶元和曹若水也不可能天天對他說不相幹的消息,他對麓州和澤陽的事必不能盡知,便含糊道:“大概就是朝廷的一個倒黴蛋官員被人陷害,導致運送的軍糧出了差錯,官員被殺了,手下逃出生天就被燕王保護了起來。”


    雖然魏娘子表麵上沒什麽反應,但謝無猗每說一句,都能感覺到他的臉色更陰沉一分,到最後他十指關節喀嚓響個不停,連唿吸都亂了。


    不同於對紅鷹的畏懼,魏娘子現在的樣子……有點像從萬春樓池塘裏把她撈出來的蕭惟,眼神空洞洞的沒有神采,恍若陷進了可怕的沼澤。


    謝無猗恍然,原來是這樣嗎……


    魏娘子不說話,謝無猗也懶得理他。二人靜靜坐了半個多時辰,魏娘子驀地抬頭,目光劃過翽文簪,隱隱可見茫然,“你為什麽嫁給燕王?”


    “找個靠山啊。”


    謝無猗注意到了魏娘子心緒的變化,正好她也準備打探他與紅鷹是什麽關係,於是謝無猗愉快地道:“我總不能一直窩在黑暗裏,既然最終的目標是通天,那找棵最接近的大樹省力氣呀。”


    魏娘子又咽了口唾沫,眼皮抽動,謝無猗心裏“咯噔”一聲。


    又猜中了。


    紅鷹所圖果然和宮廷有關,而魏娘子多多少少是知情的。


    她繼續語焉不詳地試探:“所以說曹若水的算盤根本就不靈,且不說燕王不會用自己來換我,我根本就不可能死在二狼山。”


    魏娘子原地暴起,猛虎撲食一般按倒謝無猗。謝無猗的後腦勺“咚”的一聲磕在床板上,眼前頓時襲來一陣昏花。她本想借紅鷹恐嚇魏娘子,不想反而徹底激怒了他。此刻的魏娘子再也沒了之前的克製,肆無忌憚地吻上她的嘴唇和肩膀。


    “你們紅鷹不是為了任務可以不擇手段嗎?”魏娘子喘息著怒喝道,“沒了貞潔,你的燕王還能要你嗎?”


    謝無猗眼中殺意畢現,她左手急轉,一縷銀光隱在指縫中,正準備割開繩索刺入魏娘子的心髒,阿骨好巧不巧地出現了。


    他顯然比半個時辰前更焦急,迴話都沒顧上避開謝無猗,“燕王再次擂鼓,他們的包圍圈縮小了!”


    魏娘子的動作驟然停住。


    如果第一次夜襲是故布疑陣,那第二次總不會還是虛張聲勢吧。


    魏娘子狠狠剜了謝無猗一眼,抹了把淌血的嘴唇,尤嫌不解氣地把她的衣服撕到胸口,轉而看向阿骨:


    “集結!”


    魏娘子從外麵反鎖住密室,謝無猗平躺在床上平複著唿吸,耳邊依舊迴蕩著那句驚天霹靂般的吼叫。


    沒了貞潔,你的燕王還能要你嗎?


    還能嗎?


    謝無猗本能地覺得蕭惟不是這種人,可……誰說得準呢?


    他畢竟是男人,還是個天之驕子。


    謝無猗蜷起身體閉上眼。經曆過那麽多風雨,她已經足夠從容豁達,不該在意這些的,再說魏娘子也並未得逞。但不知為什麽,謝無猗眼眶酸脹難忍,甚至想跳進水裏大哭一場。


    殿下,我大概還是會怕吧……


    正自心煩,門被輕輕打開了。


    “九夫人,別來無恙。”


    謝無猗一驚,立馬坐直身體。來人是給她送酒的那個矮個子隨從,和剛才不同,此刻他毫無特征的臉上寫滿了探尋。


    “我聽到了你的話,”矮個子冷聲道,“你怎麽證明你是九夫人?”


    謝無猗輕描淡寫地迴答:“物證沒帶,鳳髓不方便闖機關,我留在外麵了。”她又掃了一眼矮個子,懶懶地靠住床頭,“五月二十七日,我奉命代替喬蔚,以查案為名潛伏到燕王身邊。丹鳳主曾詔令四部,待此番事成,本座將掌管青鸞。”


    鳳髓是鸞九的武器。


    六月二日,謝無猗和蕭惟在決鼻村相見。


    這本是紅鷹內部最高級別的機密,矮個子不再懷疑,雙手捧出一根青色翽文簪跪下道:“屬下七三,敬聽九夫人差遣。”


    “好,你幫我辦兩件事情。”謝無猗招唿鸞七三靠近,低低道,“第一,我要你把孔帆藏在稅糧中的大鄢煙花轉移到山中八條水管的下方。第二……”


    燭火幽幽,聲息沉悶,密室裏死一般寂靜。謝無猗的腦袋被撞得生疼,她盤膝而坐,幾乎與灰暗的牆壁融為一體,靜靜地等待外麵的消息。


    能遇見紅鷹的人實在是……太好了。


    再睜開眼時,魏娘子已推門而入。他的衣裳沒什麽破損,頭發卻亂糟糟的,一唿一吸間全是夜風的凜冽。謝無猗一看他的模樣,就知道蕭惟依舊沒有進攻,想來被騙了好幾次,二狼山中的守衛鬆懈了不少。


    魏娘子吹了一聲口哨,阿骨拎著一個五花大綁渾身是血的人摔進門來。


    “好手筆啊,”魏娘子冷笑,“要不是你,我還沒發現一直潛伏在身邊的叛徒!”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謝無猗猜想為了穩住山匪的陣腳,魏娘子一定費了不少口舌吧。她輕蔑地挑起唇角,目光移向隻剩一口氣的鸞七三。


    這麽快就被發現,看來你也隻適合端茶倒水。


    魏娘子把阿骨轟出門,用力掐住謝無猗的喉嚨,“是不是你讓這個紅鷹手下把煙花堆到琉璃坡的溫泉旁,想借機炸毀我的機關!”


    很好,原來那個溫泉池就是控製所有機關的地方。


    鸞七三被發現,他失敗了。


    眼下有點麻煩呀。


    謝無猗被反綁雙手,艱難地大口唿吸著,“巫堇有諭,失道者……天誅之!”


    “放屁!”


    魏娘子怒道,表情不由自主起了一係列變化。憤恨,不甘,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屈辱,“燕王總會進山,你想用煙花爆炸封住出路,讓他葬身山中,再推我做替罪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紅鷹的伎倆嗎?”


    聽了他對紅鷹的控訴,謝無猗卻笑了,“那你……放了我啊。”


    魏娘子渾身劇烈一震。


    他是怎麽淪落到這一步的?


    本是劫個稅糧,要不是關慶元和曹若水沒把外麵清理幹淨,謝無猗和蕭惟怎麽會找到這來?蕭惟大軍圍山,為免罪行暴露,最壞的情況就是炸掉二狼山玉石俱焚,把所有人都永遠留在這。


    謝無猗是紅鷹的人,她不能死在山裏,不然魏娘子以後的日子會非常難過。可一旦她走出二狼山,他當著她的麵和紅鷹撕破臉,紅鷹還是會把他的老巢夷為平地。


    一滴冷汗順著魏娘子的額角淌下。


    進退都是死。


    他舉世無雙的琉璃池,他苦心經營的安樂鄉,碎了。


    這個節骨眼上,魏娘子隻能寄希望於曹若水計高一籌。隻要合州軍趕到,他就還有希望。


    魏娘子強壓下想掐死謝無猗的衝動,正準備解決掉叛徒,山洞裏忽然傳來劇烈的震動,幾顆石子從牆壁上滾落,騰起簇簇灰塵。


    “大當家!”阿骨驚慌失措地衝進門,“燕王攻山,外山失守了!”


    魏娘子耳邊嗡鳴直響,“怎麽可能!”


    二狼山固若金湯,本應易守難攻。可此時已近醜時末,正是人最困乏的時候,再加上之前放哨的山匪被騙了三次早已懈怠,對於第四次敵襲也就沒太當迴事。


    畢竟常人言,事不過三。


    可萬萬沒想到,這一次蕭惟真的出動大軍,輕易破了二狼山外山的防線。


    魏娘子怒不可遏,手起刀落殺了鸞七三。緊接著,他將鋼刀架在謝無猗的脖子上,扯住她的頭發強行把她拖出密室。


    “通知所有人,給老子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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