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成驍聞言,猶豫一瞬後,最終隻是捏著錦被的一角緩緩將被子往上拉了拉。


    動作輕柔而慈愛,像極了一位真心前來探望傷勢的長輩。


    “已逝之人看不看有什麽要緊,本王在意的是你。”


    步竫舟但笑不語。


    從某個方麵來說,步成驍在意的的確是他。


    “方才說到你老師,我適才想起一樁事。


    陛下親臨明王府處置於你,文武百官一夜之間便得了消息。


    今日早朝時,杜若言自詡文臣之首,身為納言有匡正陛下言行之責,竟不顧陛下顏麵,於公堂之上,為你鳴冤不平。


    陛下龍顏大怒,哪怕是諸位言官,包括巧言善辯的杜懷欽一道求情也無濟於事。


    陛下賞了他二十廷杖,命人抬迴杜府思過一月。


    杜若言在被侍衛抬出昭明殿時,還氣息奄奄地振振有詞。


    他雖是克己複禮的文人做派,此番氣節,卻叫本王佩服。”


    聞言,步竫舟的手掌死死捏成一團,一雙鳳眼逐漸染上淡紅。


    陛下當著朝堂文武百官的麵賞賜廷杖,其處罰方式與處罰他時無異。


    老師為學生求情,最終落得一樣被鎮壓羞辱的下場。


    杜若言已達知命,又是文官,身子骨本來就弱,二十廷杖等同於要了老師的老命。


    此後一月指不定得多難熬。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他欠老師的,實在太多了。


    步成驍見步竫舟不發一言,隻緩緩起身,語氣沉沉道:“竫舟,如今你可還覺著,陛下是位知人善用的明君?”


    步竫舟眉目清冷,半晌後聲線低沉道:“‘不為我所用者,必為我所殺’一直是二叔的手段。


    二叔設計聯合闋國人綁走阿哲,逼我不得不暴露十五騎大動幹戈,惹陛下猜疑不快,對我動手。


    如今我既無一兵一卒,又不得自由,於陛下於二叔,皆構不成威脅,自然也無法為二叔添上任何助力。


    二叔若要我做些什麽,隻怕我也是有心無力。”


    話語落下,電光火石間,寧君哲福至心靈,俶(chu)爾明白步成驍此行不過隻在試探與明確一些事情。


    窗戶紙被挑破,場麵頓時陷入詭異的寂靜。


    正好此時白鳴風拿著醫藥箱出現在臥房門口,恭恭敬敬喊了聲:“微臣參見恭王,恭王千歲。”


    步成驍的眸光落在門口的白鳴風身上,意味深長道:“白院史竟也在府中,來得倒是時候。”


    白鳴風無知無覺淡然淺笑,隻恭敬迴:“為明王醫治,不敢怠慢。”


    “竫舟,你好好養傷,本王先走了。”


    語罷,步成驍抬腳出門。


    白鳴風恭敬地躬身行禮,語氣平靜如水:“恭送恭王。”


    話雖如此,卻無人恭送。


    步成驍獨自一人原路返迴,行至長廊時,朝著遠處一望。


    廊外不遠處的一眾花樹下,新立起來一座墓碑。


    行事倉促,墓碑暫用的木頭,木頭上麵用墨色毛筆寫著:


    [十五騎三騎之首,明王護衛。


    流叔,京都人士,善長鞭,碧血丹心,竭誠盡節。


    生於康平四十年春,順和一年秋卒,享年十八。]


    身為罪臣,死得不光彩,生平事跡自然也不能多寫,就連讚揚之詞也隻是寥寥數筆。


    字是白鳴風的字,立碑落款人是明王步竫舟。


    短短幾行字,便是流叔鮮活的一生。


    步成驍緩步在墓碑前駐足,腳下的土壤還帶著鬆軟,墓前放了幾束五顏六色的鮮花。


    漆黑夜幕中,微風吹拂,鼻間送來淡淡的花香。


    他閉上眼,耳朵微動,仔細聆聽世間萬物所發出的細微聲響。


    半晌後,步成驍的臉上露出微微驚訝之色,遂而蹲下身,將一隻大掌放於墓碑後的土包上。


    內力經由厚厚的土壤傳至地下的深棺之中,人形豎臥,身有創傷,且在腰臀。


    其間一片死寂,確實是毫無聲息。


    他慢慢收迴手,眼中疑慮漸消,斂了神色緩緩起身。


    重新步入廊下,步成驍用手輕輕撣落沾上衣袂的灰塵,麵無表情往府門外走。


    沿途侍衛皆頷首低眉畢恭畢敬,高聲道:“恭送王爺。”


    府門終於沉沉關閉,步竫舟這才從角落中現身。


    他扶著廊柱,清冷的麵龐上是意料之中的神色。


    步成驍走這一趟,不過就是為了確定近日所發生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生性多疑,且戒備心太重,若非親自確認,必定不能安心。


    寧君哲和白鳴風跟著從臥房出來,麵麵相覷間皆是不言而喻的驚悚。


    一個人心思深沉如此,且不露聲色,簡直和鬼魅差不多。


    不幸中的萬幸,步成驍內力深厚,僅僅隔空便可探知。


    否則他若要強行開棺驗屍,他們既不能讓流叔受到侮辱,又老弱病殘的打不過,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三人不約而同遙遙注目著流叔的墓碑,神色悵惘。


    剛吃了止痛的藥丸,這會兒行動間,步竫舟並不覺著痛。


    在寧君哲的攙扶下,他抬腳緩步往流叔那兒走,高大挺拔的身影滿是落寞哀傷。


    “他一個人在這裏孤單,我且陪他說說吧。”


    清冷的聲線散在風中,令人聞之動容。


    白鳴風挎著醫藥箱,淡聲叮囑。


    “王爺現在傷勢嚴重,還是盡量少走動吧。


    秋來晚風涼,寧君哲肩上的傷也是不能見風受涼的,否則痊愈也會落下懼寒畏風的毛病。


    你們兩個,還是少讓我操點兒心吧。”


    寧君哲聽見白鳴風這番極為無奈的話,心間彌漫起陣陣暖意。


    他笑著迴應:“白院史放心,一會兒就迴。”


    白鳴風點點頭,轉身兀自迴了客房休息。


    步竫舟和寧君哲也沒待多久,最後雙雙去了六嬸房裏。


    六嬸今日難受了一整天,老人家受不得打擊,心理承受能力弱,他們得好好寬慰寬慰。


    如此過了幾日,六嬸精神漸漸好轉,又開始盡心盡力按照白鳴風的要求,為步竫舟熬製藥湯。


    她渾濁的眼睛裏盈著淡淡的水光,對步竫舟悠悠道:“三兒已經去了,老婆子現在隻求王爺和君君你們倆,平平安安的。”


    步竫舟斂神暗自應承,會的,都會平安的。


    這日午時,陽光暖融融的。


    寧君哲和白鳴風搬了矮榻放在流叔麵前,步竫舟就趴在矮榻上,一邊看書,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流叔說話。


    許久不見的禦鴿陡然掠過花枝落下,穩穩立在他的肩頭。


    那禦鴿的小腳上,照舊綁著一根紅線,兩者之間,赫然是精致依舊的梅花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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